加拉巫沙
一
像機槍掃射,我的目光隨著一溜坐的人群掃過去,在一個人那里稍作了停頓,看上去滄桑臉龐上的那雙眼睛也被我視線粘連著了。短促,短促得比一秒還少些時間,但好像都記住了對方。
酒成了禮儀的介質(zhì),鬧熱?;杌枞坏臅r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到了我右邊,緊挨著我?!澳闶侵цF,對嗎?”他突然問道,目光哀求,深怕我不是他呼喚的那個支鐵。要知道,在我不熟悉的鄉(xiāng)野村寨里,能叫出我小名的人一定知曉我的家世。
彝人都有小名,多用于家庭內(nèi)部舉行的鑲災(zāi)、祈福、反咒等儀式,一般除至親之外,極少向外泄露,外人歷來知趣,從不打聽。有種說法涉及到厄運,一旦相互結(jié)下仇恨,對手會用你的小名施法,致使宗教意義上一敗涂地,現(xiàn)實中可能頹廢、萎靡、一蹶不振,甚至危及性命。這種說法,影視劇里有演義,私密時空里,有人抱著草扎的或者布縫的小人,陰險惡毒、泄憤詛咒,不時用閃亮的銀針扎小人萬千窟窿。
“我是支鐵!”我輕聲回話。他肥胖的圓臉剎那堆滿笑容,“剛才,我一眼就認出你了,我是你舅舅,你的俄勒舅舅?!彼Z速突突突,極快,立馬又誦念起他自己的家譜。誦念的那串由人名構(gòu)成的譜系中的最后那位就是我的奶奶國國莫。他補充解釋,家譜不該背你奶奶,你奶奶的父親無子,血緣上的傳宗接代在那里斷開了,念及你奶奶是俄勒家最聰慧的一個女人,我就背給你聽。
“支鐵啊,我爸爸和你奶奶是堂兄妹,往上四代是同一個爺爺,俄勒家的。”
人生坐標上,我倆的關(guān)系,一下子理順并鑲嵌在了輩分的格子里。對他的印象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俄勒舅舅,你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
“你這孩子瘋了,你堂哥結(jié)婚,我能不來嗎?再說,我家就在下面的平壩上,你們開車上來要路過我家門口呢!”眼前的這位老人頂多大我二十歲,動輒用“孩子”一詞的口語,多半仗著彝人享有的尊者特權(quán)。畢竟,天上雷公大,地下娘舅大。他雖然不是我母親血緣方的舅,但一旦與我奶奶沾邊,其地位就遠勝于我的娘舅了,更何況,我是一個嚴格意義上沒有母系至親舅舅的人。在我想象中,奶奶系的舅舅和娘親系的舅舅就像兩條平行線,依輩分論,奶奶系的永遠是前面那根橫線,娘親系的則永遠是后面那根。
“什么時候搬的?過得怎樣?”我問。
我關(guān)心的問題似乎切合俄勒舅舅的心思,他挪了位置,正對著我,我倆的雙膝不時可以輕輕碰擦,干咳一聲后,他進入了角色。
可能是宿命吧!搬遷到越西壩子后,我把整個家庭毀滅了。
此等言論,我很震驚。怎么就毀滅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
停頓之余,他改變先前的語速,真正像他這年紀的老人般陷入回憶。在老家,我算是闖蕩過天南海北的人,每次到越西壩子,我都看得入迷,想入非非,比咱老家好幾百倍??!怎樣才能搬遷到富饒之地,給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一些前途。積攢起來的家產(chǎn)被我置換了一個漢人的土地,舉家搬遷過來。家是搬了,心卻變了,三個孩子不往好的方面變,反而學(xué)會了很多惡習(xí)。大兒子仗義,江湖習(xí)氣重,先是別人用刀威脅他,結(jié)果他搶來捅死了那人,判了無期徒刑;二兒子吸毒,自己還算明白人,家里拿不出錢來,上吊死了;幺妹兒貪心啊,一歲的幼兒都顧不上,去云南販毒,進監(jiān)獄了;你舅母你還記得不?天天罵我,罵累了自己哭,淌出來的淚帶著血,死了。
“支鐵啊,這些事情你沒聽說嗎?才五年時間啊,家道、家業(yè)、家人全完了,完蛋了?!?/p>
“活該是這樣吧!”一聲輕嘆,他補充道。
我無言以答。端過放在地面的酒碗站起來,顫巍巍地遞向他,“俄勒舅舅,我敬你!”他按彝人規(guī)矩,欠了欠上身,“你輩數(shù)小,舅舅不起身了?!?/p>
“起身就冒犯你老了?!?/p>
“看樣子,你不知道舅舅家里的事情。你爸爸媽媽可好?他們應(yīng)該聽說了我家的事情,我有十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
俄勒舅舅給了我一個臺階,但此刻我心緒難平,沒有回應(yīng)他的提問。他簡單的述說擊中了我的悲憫,安慰的言語實在沒有任何意義,即便回應(yīng)他,我也不知從何談起,越是談及跟我到西昌多年的父母的晚年幸福,越是在俄勒舅舅的悲痛心靈上啄傷痛苦。我們間的對話陷入沉默,從堂屋高處垂下的電燈不是很明亮,俄勒舅舅背對著燈泡方向,所以他的臉上剛好有片小陰影。我發(fā)現(xiàn)那片陰影處有縱橫的老淚,他拭著抬抬手,但最終沒有抬起來拭擦。緣于酒精的功效,屋內(nèi)前來祝賀我堂哥結(jié)婚的人們?nèi)齼蓛蓪ψ?,聲調(diào)漸次高了起來,但沒人在意我和俄勒舅舅之間的列話。
俄勒舅舅把頭埋進了自己的大腿,背弓曲著,再次抬起頭時,他的那張老臉依稀有點花。我知道那是拭擦后的淚痕?!拔姨锰靡粋€俄勒漢子,任何悲痛都不會擊垮我,舅舅給你找個睡的地方,你早些睡吧!”他拍拍我的大腿,滿臉堆著笑,“不要難過,不要替舅舅傷心?!?/p>
“這里你熟悉,舅舅,你先去休息吧!”我說。
他緩慢地步出了鬧嚷嚷的屋子。
二
關(guān)于我奶奶父女倆和俄勒舅舅親爺、親爸間的故事在歷史塵埃中慢慢顯像,像被密語詛咒過似的,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奶奶穿著一襲彝式的童裙,手藝粗糙的那種,褐麻得身子到處亂癢,所以走起路來,她喜歡蹦著走。九歲的她知道將會有一位后媽來接替死去的母親的工作,幫威嚴的父親生下一個或幾個弟弟。她老早從別人嘴里聽到,父親俄勒卓且再不續(xù)弦,那么大的家產(chǎn)會被人搶走的。母親生前用麻布縫制了這套簡單的童裙,母親是貴婦人,但沒有貴人的驕橫和奢華,家里厚厚的藏青色布料不時拿在陽光下翻曬,卻舍不得卸塊料給女子縫制裙子。小孩子,長個頭,等女大十八變才給奶奶做。
俄勒家的族人四處給俄勒卓且張羅續(xù)弦之事,不巧的事他患了病,患的是那個時代的不治之癥,像瘟疫一樣傳染人的痢疾,很快,拉稀得不成人形,顏色憔悴,面容枯槁。
夏日里的這天,下人趕來稟報,有三五漢人在主子家的良田和旱地上轉(zhuǎn)悠,旁邊跟著與俄勒卓且上溯同一祖先的俄勒拉切,輩分上后者是前者的堂第,也就是拙文串聯(lián)人物俄勒舅舅的親爺。連吸食鴉片都沒有力氣的卓且立馬端坐起來,被顫巍巍地扶持到屋外高大的一棵桃樹下,派人召回堂弟拉切。
好半天了,拉切不慌不忙地來到那棵桃樹下,盤腿而坐,與病人遠遠的。
卓且說:“坐過來,不會傳染給你的。”
“自己人,要傳早傳了,哥哥叫我來有事吧?”拉切邊說邊把屁股往前挪。
卓且毫無彈性的臉皮包著筋骨,兩眼窩陷,即使不發(fā)怒,模樣也十分猙獰,“聽說你帶漢人去看了我的土地,價格議得怎么樣?”
“既然哥哥知道了,我也就實不相瞞,先叫漢人來議議能出多少銀子,當然你不同意的話,我不會賣?”拉切起始支吾,后來還是把話繞完了。
“我還沒有死,就來吃我絕業(yè),干得好呀?!?/p>
“哥哥,這病不好治,你又沒有兒子,趁現(xiàn)在還清醒,把族人都叫來安排后事才對。吃絕業(yè)自古如此,規(guī)矩啊!”
“你去死吧!混賬東西。”
人心離散,兄弟倆說不到一處,堂弟站立,抖了抖墊在身下的瓦拉,空中劃個弧形,把自己披上,吹著口哨踏步而去。堂哥呢,使勁往堂弟背影吐一把口水,嘴里大聲念叨:“顯靈的太陽神啊,請你洞穿他的卑鄙,別再讓他骯臟族人、羞辱祖先……”
絕癥纏身,大廈將傾,按傳統(tǒng)儀軌,念及遺產(chǎn)繼承人是女子,卓且的龐大家業(yè)可以割部分給血緣上較近的拉切來繼承,但拉切的迫不及待徹底惹惱了堂哥,夕陽的余暉還照耀著村莊時,卓且計上心來。當晚,他下令殺豬宰羊,叫來全部庶民一百多號人胡吃海喝,門外戒備森嚴,包括與他血緣相關(guān)的其他俄勒族人也不準來蹭吃蹭喝。等到子夜,留下部分心腹商議對策。
我奶奶玩夠了,吃夠了,瞌睡蟲也來了。這時,有人叫她到父親的病榻前,聽候叮囑。屋子內(nèi)留下的都是心腹,奶奶小,迷迷糊糊只記得明天拂曉要派秘使前往巫嘉土司處,商議大事。等奶奶睡醒時,整個人暖暖地睡在大管家盤腿而坐的懷里,室內(nèi)只剩下幾個重量級的人了,父親強忍著痛苦與他們說著什么,旁邊舉火把的人不時打盹,火把突然掉下來,被大管家數(shù)落著罵。奶奶還想睡,父親叫她睡在放腳的一頭,聽他說話,銘記于心。
我奶奶不知道這是囑托,更是遺言,囫圇記得個意思:父親死后,你必須找大管家叔叔多商議,有能耐,主仆一起可以成就大業(yè);沒本事,可以把家產(chǎn)敗光,但再敗也絕對不許把土地和庶民轉(zhuǎn)讓給拉切堂叔家。
翌日拂曉,大管家揚鞭策馬朝著巫嘉土司的堡壘奔去。
從我老家向東,窄窄的路飄帶一樣飄著飄著,繞過山梁,看不見了,再走一截兇多吉少的路,山高萬仞,懸崖絕壁,騎者只能下馬,用黑布蒙上駿馬臨懸崖邊的眼睛,連牽帶拉進入鑿在絕壁上的石路,再經(jīng)過嘩啦啦的一個水簾洞,就到了堡壘。
這個堡壘,不大,但很詭秘,站在遠方的山頭眺望,極像野蜂筑造在懸崖上的蜂巢。
我少年時期放牧,多次去過那里。當年的顯赫、威風(fēng)甚至可怖都像風(fēng)般飄散了,處處殘垣斷壁,雜草叢生,天然的巨大溶洞內(nèi),據(jù)說住著巫嘉土司的靈魂,我們不敢造次,看一眼心里都發(fā)毛。外面平整了些臺地,七八座基座不是很大的石頭碉樓攔腰斷了頭,高低不一,我們爬上去,找些棍子模擬長槍,隨便找個尚存的槍眼做些戰(zhàn)爭游戲。最闊綽的平地要數(shù)土司晾曬銀錠的院壩,我奶奶講過,那塊地兒是用沙礫、石灰石、草灰和雞蛋清攪拌平整出來的,難怪,山羊和綿羊在上面就跟嬰兒似的不會行走。我奶奶經(jīng)??匆姡了炯业钠腿松衔缫豢鹨豢鸨吵鋈?,黃昏又一筐一筐背回來。院壩上晾曬的銀子,陽光下白花花一片,看久了,眼睛刺痛,感覺世界都是白花花的。
大管家向土司稟報完后,巫嘉土司按捺不住亢奮,說:“瘋了,瘋了,俄勒拉切想錢想瘋了,這和殺人還有什么兩樣?”
“俄勒拉切祖上盡是敗家子,最愛在族人內(nèi)部搞欺詐,此番吃絕業(yè),倒還可以用傳統(tǒng)規(guī)矩來遮擋一下臉面。”
“規(guī)矩?有什么規(guī)矩?我講的才是規(guī)矩。俄勒卓且還算沒有糊涂,之前我派人帶過話,我這個土司喜歡有錢人,要么自己乖乖送來,要么我派兵去拿,我著名的那句話你應(yīng)該懂?!?/p>
大管家諾諾點頭。
“卓且這人終于懂事了,你回去告訴俄勒家族,卓且的家業(yè)歸我接管了,包括遺孤國國莫、你這個大管家和其他庶民都劃到我土司名下?!?/p>
土司著名的那句話,不是什么金句,相反語義上臭得要死。然而,從土司堡壘往下萬丈深淵的尼日河追溯到越西壩子一帶,人人都懂巫嘉土司“桃子熟了要落地”這話背后的潛臺詞,說哪家的桃子熟了,土司的“官兵”也就到了,不談判,直接開打,比喻為桃樹的家族很多人會人頭落地,最后還得交銀子妥協(xié)。
或許,我奶奶的父親有大格局,不想引狼入室,禍及整個俄勒家族,土司之前捎帶的話他沒有跟族人講,獨指撿不了黃豆,內(nèi)部歷來的窩里斗在外侵面前勢必會敗得一塌糊涂。于此意義上,拱手相讓還能落得個體面。又或許,我奶奶的父親壓根沒有格局觀,只是對堂弟不可理喻的行為實施報復(fù),出此策以解惡氣。甭管哪一種情形,不費吹灰之力,土司賺到了人、財、物倒是事實,更加可以值得大吹特吹的是人心的歸順,得民心者贏天下,你看土司老爺?shù)履芮诳円涣?,才讓俄勒卓且心悅誠服,把家業(yè)慷慨贈予了他。類似今天的宣講隊,土司四處搜羅巧言利口者,始終以尼日河沿途為中軸向兩旁的山區(qū)宣講,以此渲染他形象的高大偉岸。
的確,我花了些時間來查閱巫嘉土司的發(fā)跡和敗亡,在有限的地方史料描述中,巫嘉徹頭徹尾是個十惡不赦的地方惡霸。他性鵬俄,漢名叫鵬巫嘉,于我奶奶的母親家有血統(tǒng)上千絲萬縷的姻親關(guān)系,打小成為孤兒后,常年撿拾曬干的豬糞,到了青壯年,怎么搖身一變成土司,文字記載語焉不詳,民間說法又版本偏多。他祖上的某一代可能當過土目,朝廷沒有冊封,但是巫嘉要把自己加封為土司,是一個很好玩的政治游戲,仗著自己有堡壘、槍支、兵力以及軍事上的地理優(yōu)勢,在尼日河兩岸的崇山峻嶺間,他扮演著相當于王朝的一個角色。至于這個角色要勤政還是亂政,不在乎百姓黎民意愿,而在乎土司老爺心情。加封的時候,還攤派銀子給走三天三夜還沒走完領(lǐng)地的各個寨子人家,送得多的,平安一陣子,送少了的,可能會成為熟了要落地的桃子。
宣講的游戲快要結(jié)束時,我奶奶父親氣如游絲了。
希望走了,失望來了,絕望到了。腳一蹬,幾天后他幻化為一縷青煙,我奶奶日哭夜哭,感覺天要垮塌了。沒多久,大管家把我奶奶送至巫嘉土司堡壘。
那一年,她十歲,依然穿著那一襲彝式童裙。
大管家返回寨子的當天,土司硬要派荷槍實彈的五個匪兵送他回去,我奶奶擔(dān)心大管家的命從此不保了,但她不敢求情,也不敢哭出聲音,任淚眼婆娑,稀里嘩啦。大管家?guī)齺淼那巴?,土司問:“俄勒卓且這么有線,她的孩子為什么還穿麻布?”大管家回答:“母親死得早,沒有打理好姑娘?!蓖了居謫栁夷棠蹋骸凹依餂]有洋布?”我奶奶不作答,緊緊依偎著大管家,內(nèi)心的恐懼一陣勝似一陣。
次日,五個匪兵回來了,像牽牲口一樣,后面牽著一個踉踉蹌蹌的人。我奶奶一眼認出,被捆綁了雙手的人正是堂叔俄勒拉切,是父親死前交待的仇敵。土司高高坐在狼皮包著的石凳上,開始審問。話鋒尖銳,與偷賣土地、偷銀子、偷布匹和偷鹽巴有關(guān),原來,悼念父親的五個晝夜是堂叔佯裝悲傷卻又快活無比的日子。奔喪的人群里,有從遙遠的海棠翻山越嶺過來的漢人,他們牽拉著作為祭品的牛羊,學(xué)著彝人掉一嗓子哀號,暗地里卻在堂叔手中買到了一些便宜田地。奶奶家里收藏的銀子、布匹和鹽巴則由進進出出的堂叔順手牽羊,一趟趟被他拿回了自己的家。
這一切,堂叔供認不諱。
土司命令幾個騎兵立馬動身,即便點火把走夜路也要把大管家抓來上刑,他畢竟沒有貫徹好此前土司的口諭,俄勒卓且的家業(yè)不是歸土司了嗎?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俄勒拉切這般膽大妄為之人?是大管家瀆職還是操持喪事所累而疏忽?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擺開了架勢,土司繼續(xù)坐在狼皮包著的石凳上審訊,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帶槍的兵,土司夫人帶著十二歲的兒子和我奶奶在一盤聆聽,看著大管家雙手被反綁著,我奶奶頭腦一熱,沖到土司跟前,替大管家求饒“不要殺他”。土司問原因,我奶奶只會說一句“殺了他,我就沒親人了?!蓖了竞呛切α诵?,“我是你親人呢!”土司可能被我奶奶的幼稚的真情打動,隨手把她抱在懷里,立即答應(yīng)。
接下來,動刑。
大管家疏于管理土司財產(chǎn),打屁股,收回被拉切拿走的銀子和布料,上繳土司府;拉切藐視土司,罪大惡極,立即槍斃,由我奶奶親手槍決。人群里,呼應(yīng)土司斷案的喝彩聲一浪高于一浪。
刑場不遠,繞過最后一個碉樓,是一個風(fēng)的埡口,嚯嚯地刮,沒日沒夜,幾排松樹表面上傲立,樹干卻刮得歪歪斜斜的。懸崖整塊向下垂直,直到郁郁蔥蔥的河谷一邊的上方,才嘎然而止。人一殺,推下懸崖,滾落到眼睛望不見的深淵處去喂狼或者其它飛禽走獸。懸崖邊的氣流強悍,人不敢久站。如今,從甘洛通往越西的公路像蛇一樣走過懸崖下的山腳,把郁郁蔥蔥穿行成上下兩片綠帶,站在公路上仰望土司遺址,可以望見懸崖邊上露出的荒廢的一截碉樓。河谷吹來的是勁風(fēng),就在這一路,傳言被殺的人變成隱形的鬼,他們使喚著風(fēng),把鬼力和風(fēng)力攪合在一起,想把人推下河谷。其實,這風(fēng)是尼日河谷的風(fēng),洶涌的河流一直被兩岸的高山逼迫,氣流也被緊緊裹挾著,剛到懸崖峭壁這面,突然得以敞開,河風(fēng)騰起釋放而己。這河由南向北直流,到漢源縣與大渡河交匯,最后浩浩蕩蕩流入滾滾長江。
兩個匪兵夾著幾乎癱軟的拉切往懸崖口推,另一個匪兵遞給我奶奶一把和她齊高的槍,我奶奶哆嗦著,槍擺弄不平,匪兵助力后好幾次端了起來,也不瞄準,槍托子抵著胸口,在人們的尖叫聲中又垂落下去,再也舉不起來。
“國國莫,你忍心殺你堂叔嗎?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堂叔拉切突然高喊。
我奶奶淚眼嘩嘩,泣不成聲,終于擠出一句成人愛說的話:“圣明的太陽,請你來判斷吧!”之后不再提槍,縮成了一小塊往后走。嗜好殺人的土司搖搖頭,重新發(fā)布命令:“萬惡之源乃罪人的舌頭,割掉一截舌頭,放他回去。”
撿回了一條爛命,拉切感恩戴德。
十歲的孩子槍殺一個人是多么震蕩心靈的大事,但我奶奶晚年的講述卻輕描淡寫,當然這與她一生所經(jīng)歷的腥風(fēng)血雨中的悲憫和復(fù)仇肯定有關(guān)聯(lián)。我細想的一件事情是,這么小的女孩平常嬌貴慣了,連木槍都沒有摸過,怎么還敢托一把真槍?幼小的心靈被恐懼充斥之外,面對堂叔聲嘶力竭地吶喊,還可能念想過血緣上的親情,不然,怎么沒有扣動扳機,滅了父親和土司共同的仇敵。再者,土司殺人,犯不著叫一個小孩去充當劊子手,手下有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家伙。是否有一種可能,土司本不想殺人,而用其它方式讓罪人長記性,好讓他的權(quán)威波及更遠。
但不管哪種可能,仇恨的種子播下了,將以必然的方式續(xù)寫后來的歷史。
三
偏房里原本騰給我睡的木床,已經(jīng)被三個男人睡了。堂哥回到正屋悄聲告訴我,要不你也去擠擠?夜深了,可以躺的地兒都是人,湊合著過一夜吧。
木門“吱嘎”響過,撲面迎來臭烘烘的腳氣,三個男人的鼾聲混雜于一體,分不清哪個調(diào)是哪個的。擠進去和衣躺下,我是困了,然而迷迷糊糊地一直無法進入夢鄉(xiāng)。室內(nèi)悶熱,我摸黑起身開了一道門縫,也好讓臭氣散發(fā)出去。再次擠進床上,閉著眼遐想。木床上空的隔板有響動,可能是一只鼠,但好半天才走一步,一直走不到我的上方來。屋外,有人聲鬧嚷,從門縫溜進來的聲音里,判斷出我?guī)讉€堂弟在那里。索性不睡了,我們圍著臨時燒得旺旺的火堆說話。他們是從老家專程趕來幫堂哥打下手的。堂哥和他的媳婦,在外縣考上了工作,卻按照老人的心愿在鄉(xiāng)下舉辦婚禮,接待客人的一攬子事情就交給了我的堂弟們。
幾位堂弟你一言我一語,圍著我感興趣的老家話題神聊,畢竟我已二十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每每說到我所熟悉的那些人逝去的話題時,我都會驚訝一陣。故鄉(xiāng)的家長里短,他們抖落在我面前,讓我仿佛置身于家鄉(xiāng)的村寨里,隨便去了哪一家,說上些并無要緊的話,好安頓各自的心靈,打發(fā)些時光。奶奶養(yǎng)育了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三個兒子,我們堂兄弟共有七位,明天迎娶新娘的堂哥跟我們不是同一個爺,往上追溯,我們擁有同一個先祖,我們間的輩分距差剛好六代。
我堂弟中的阿令惹識些彝文,明事理,判是非,為人正,做事有鄉(xiāng)賢的風(fēng)格和氣場,老家寨子以及稍遠的人們遇事總要聽他意見。阿令惹的講述提綱絜領(lǐng),有層次。我家的房屋以及土地以六千元錢轉(zhuǎn)給家支為足古姓的熱達后,我全家概念意義上的“家”沒有了,裂變成西昌多條小巷高樓里的六個家庭。熱達是獨子,虛長我?guī)讱q,我還在吃奶時,母親奶水過多,熱達幫著吃了不少,跟著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喊我母親為媽媽。阿令惹用惋惜的口吻講到,熱達執(zhí)意要死,提前釋放要死的計劃,相當于給全村和遠村的人布告一次死亡教育。人到中年的他剛毅,說一不二,人人都規(guī)勸他不要草菅自命。熱達流著淚愛說:“家有不孝媳婦,總要去販毒,我和兒子都勸不住??!”他補充的說法是,民風(fēng)亂象,不可救藥。這天熱達真正地把自己弄死了,喝了半瓶敵敵畏。他的死對于他,是解脫,對于至親的生者以及遠遠近近的村人來說,則是悲劇的挽救。苦難從來沒有人懼怕,已不會有人向苦難低頭,以生命的終結(jié)來勸誡活人,惟熱達有這勇氣和魄力,他的兒媳婦現(xiàn)今不沾毒了,村里的很多人也立馬轉(zhuǎn)向,回頭是岸,還過得幸幸福福的。
熱達的死亡無疑是向民風(fēng)雜亂、人性荒蕪前提條件下零包販毒的挑戰(zhàn),他以死亡的方式迎來了一個家庭的正常,挽回了一個個村莊即將到來的被毒品裹挾的威脅。而村落里位置最低的那一家就是我們共同的俄勒舅舅家,阿令惹等堂弟早前使力幫助過他全家搬遷到越西壩子,有陣子,村人集體頌揚俄勒舅舅,羨慕他有本事,舉家遷往人人羨慕之地。后來又目睹或聽聞了他家庭的一幕幕悲劇,人生的反轉(zhuǎn)讓俄勒舅舅一落千丈,村人的口水足以淹死他。子不教,父之過。三個孩子沾染上社會惡習(xí),認定是俄勒舅舅不良的家教導(dǎo)致了這一切。紅白喜事的場景里,老家的人偶遇俄勒舅舅,但他們對俄勒舅舅的說辭不以為然。
“怎么管不住幾個小屁孩?往死里打??!”
“虎毒不食子,誰打死過親骨肉?”
打架斗毆、偷雞摸狗、坑蒙拐騙、吸毒販毒,亂哄哄一片。俄勒舅舅認為,他追求的安居之所,繁華熱鬧,背后卻隱匿著世道的險惡,世風(fēng)日下,風(fēng)氣不正,相反他還特別懷念老家清苦卻又清靜的歲月。
“耶——呀,我把自己的根拔了,扛在肩上走哩?!卑⒘钊锹牰砝站司送现徽{(diào)說過這句彝族諺語。根拔了,也就意味著斷子絕孫,意味著從小念誦的譜系再也找不到后人來念誦,意味著千年來男人名字串聯(lián)的根系命脈一刀兩斷,意味著傳統(tǒng)彝人的價值觀念轟然崩塌。俄勒舅舅還杞人憂天,這股混賬妖風(fēng)哪天就刮到老家那里,玷污了他的親親戚戚——我們這些外侄們。
風(fēng)從平壩來,于傳統(tǒng)而言,這是現(xiàn)代之風(fēng),文明之風(fēng),席卷之勢不可阻擋?;蛟S,錯就錯在身居大山的人來不及準備就迎面碰撞,那些悸動著青春的少年則隨風(fēng)而去,浮光掠影學(xué)會了涂口紅、染頭發(fā)、用牛仔褲或裙子包緊屁股,顛顛地走路,醒著或睡去,都想著或夢著燈紅酒綠和一夜暴富。價值觀念尚未穩(wěn)固的他們沒有什么技能,只能借膽魄偷搶、吸毒、販毒,一日日揮霍美好韶華。
終于,俄勒舅舅指認的風(fēng)閃著凌冽的光,巨斧般一刀刀砍向老家的寨子,執(zhí)斧的一群人盡是寨子里的青少年。老家往海拔更高的村落的少男少女們時刻響應(yīng)著,村村落落沒有一個地方幸免。估計安居在我家老屋的熱達洞察了這一切因果,費盡了周折,無奈之下才拿出性命來勸誡。與我們的俄勒舅舅相比,熱達的形象十分高大,“歸去”與“來兮”間把握得如此悲壯、豪邁,把根脈傳承了下來。而我們的舅舅相形見絀,個頭矮小,胖乎乎的圓臉笑瞇著,卻沒有贏得他人的喝彩。面對暴風(fēng)驟雨般的混亂,堂弟阿令惹說:“越西壩子里,一些彝族家庭的父母輕者用鐵鏈子拴住孩子,重者以命抵押,喚醒了多少迷途羔羊,輪到俄勒舅舅,他為什么不呢?”
阿令惹的生命觀,鐫刻著彝人的傳統(tǒng)。在崇尚英武的古老世紀,生命不是用來享受,而是用來兌換尊嚴的。活著,翹盼尊嚴,贏得聲望,茍延殘喘地活與彝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所不齒。特定人前,公公與兒媳婦、哥哥與弟媳婦間放個響屁,彝族是要死人的。“羞死人”的詞匯組合,在彝人的倫理道德體系中,不是害羞、羞愧這般蒼白,某些時候得找根繩子上吊了斷自己。當然,沒有絕對的必須死去這一說法,理解上不能把生命的價值等同于一個響屁,你給別人尊嚴,自我也會得到尊嚴。這種尊嚴不在物質(zhì)層面上,而是流淌在彝人的精神血脈里,大到因仇恨引發(fā)的家族內(nèi)外戰(zhàn)爭,小到禮數(shù)不端、偷雞摸狗等有礙面子的榮辱評判,彝人都提著腦袋行走在尊嚴的江湖里。以今天的眼光審視,動輒拿性命下賭注,未免太輕率。人為什么活著?生命的價值何在?怎樣才能讓生命熠熠生輝?在新的時代下,彝人開始思考這一哲學(xué)命題,哪怕在土地上扶著鋤頭佇立的一位老人,他或她思索的可能是天、地、人以及生與死的哲學(xué)命題。
我之所以如此大膽臆想,是因為從我老家以下的溝口、再經(jīng)過我家一直到山嶺半腰的村落都有智者,睿智程度遠比我們從小讀書、走出村子的人強大無數(shù)倍。民間是一個充滿思辨的磁場,彝族人的哲學(xué)思想太過厚重,其中對生命的價值觀又涂抹了過多的勇猛色彩,而偏偏這種教育又普及得如此密致,支撐著彝人的精神。
柴火添加過幾回了,火光的映襯下堂弟們表情凝重,他們從骨子里認可這位被我忘卻了的舅舅,“大哥,我們都成家了,你做主,看我們怎么幫他?”阿令惹提議。恩恩怨怨幾代人,到了我們這里,僅僅只是笑談中夾著一絲酸楚和一些關(guān)懷了。
這酸楚和關(guān)懷是我們贈予俄勒舅舅的。
其他幾位堂弟都把目光投過來,等我吱聲。
“舅舅吃低保了嗎?”我問。
“每月有一百多元,不夠他生活的?!币晃惶玫芑卮?。
“我們七個堂兄弟,每人每年捐兩百元,我捐五百元,大家看行不?”
“兄長所言極是,只是你的多了。”
“我有工資,該多出?!?/p>
沒有爭議,我們的協(xié)商妥妥當當?shù)?。抬頭望天,北斗星眨著眼,一閃一閃,冬季的寒意在我的后背撫摸,無處不在,黎明前的黑暗十分陰冷。
四
起始,土司全家對我奶奶極好,土司夫人還特別恩寵她。
畢竟還小,她好像又尋找到了母親在世時的溫情,雖然這不及真正的母愛,但內(nèi)心的舒坦?jié)u漸外化于形,臉上有了健康的紅潤。上衣和裙子早換了,換成土司夫人穿的那種高貴的布料,成天無所事事,比她大兩歲的土司兒子是惟一的同齡伙伴。土司的堡子太小,又處處修了軍事所需建筑,除了一塊種蔥、蒜和彝家青菜的地外,沒有地塊栽種綠色的了,實在找不到玩樂,兩個小伙伴只好看曬銀子或者習(xí)練槍法。
有些時光里,我奶奶還是覺得孤寂,尤其夜深人靜之時,對雙親的思念猶如深沉的夜籠罩著,淚水濕枕,夢醒不分,悲悲戚戚,但又不敢哭出聲,擔(dān)心被告發(fā)到土司那里挨頓痛罵。失去親人與借人籬下的兩重悲劇交織,幼小的她無處訴說,可憐了那顆小小的被壓抑著的心。
這天上午,云霧彌漫,遮蓋著整個城堡,無所事事的土司兒子嚷著要打鳥,準許后,四個大兵背著槍,帶領(lǐng)土司兒子和我奶奶穿過水簾洞,又走了很長一截路來到斜坡上打鳥。這個斜坡已經(jīng)遠離懸崖峭壁,倘若沒有云霧,抬頭就能隱約望見遠山我奶奶家的老寨子。由于此地是軍事要塞,不久前修筑營房,駐扎了土司的城防兵。本來四個大兵是想趁機出來輕松輕松,說不準還能在城防總管那里混口鴉片煙的。然而土司兒子不依不饒,非打鳥不可,大兵不敢違抗,卻又因云霧連鳥影都無處尋覓,無奈之下,唆使土司兒子亂開了幾槍,霉就霉在一個城防兵剛走進視線內(nèi)時被一粒子彈擊穿左胸,當場斃命。
驚慌失措的城防總管以及四個大兵帶著兩孩子,快速跑回城堡向土司稟報。途中,土司兒子洋洋得意,“我槍法好準呀,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兩個!”
土司慵懶地躺在床上,旁邊一個女人在鼓搗吸食鴉片的用具?!案傻闷?,鳥沒打著,打死人正說明我兒子槍法準嘛,哪天你們也教小國國莫槍殺一個人?!蓖了颈人麅鹤舆€得意,并示意兒子坐到他的身旁,講述殺人經(jīng)過。城防總管和四個大兵面面相覷,驚慌變成了踏實,踏實變成了奉承??赡苁谴饲榇司凹ぐl(fā)了土司兒子的狂妄,小小年齡口若懸河幾乎在亂說了,土司先故意咳嗽象征性地叫兒子適可而止,但不予理睬,土司喝令兒子不要再說了,就在兒子即將收住言語時,土司用左手橫甩過去,打在兒子的右腹部。
這一橫甩,土司兒子“啊”一聲后,立馬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袋煙功夫,死了。民間說法是,腰子被打落了下來。
這一橫甩,土司滅了自己的惟一根脈,整個天垮了。幾日內(nèi),城防總兵、四個大兵相繼被五花大綁到刑場處決,之前被誤殺的城防兵的遺體也被拖來,由人扶著,重新吃了槍子兒,另外還陪殺了三個曾經(jīng)訓(xùn)練土司兒子和我奶奶槍法的漢兵。
這一橫甩,土司兇殘的暴行更加臭名昭著,數(shù)百個寨子各自派人帶著銀子前來奔喪,場面上高談闊論土司的殉葬如何英明,私下卻成為那個年代駭人聽聞的公共輿論事件。
這一橫甩,我奶奶以為要砍了她的頭,把自己干干凈凈梳妝好了,但最后沒人來殺她。也是從那時起,她跟著前來奔喪的大管家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往后的歲月既不寡淡,也不濃郁,我奶奶跟大管家提出,她要去看望她的一位遠親的姨媽,于是,一路陪護著,用去四天就到了西北方石棉縣大渡河邊的姨媽家?;秀遍g,我奶奶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姨媽家經(jīng)常請畢摩施法,她從中偷偷學(xué)會了咒語,經(jīng)常性地用來詛咒他的堂叔俄勒拉切和巫嘉土司。
六年后,土司托人捎來話語,我奶奶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少女了,此番趕回故土是為了土司之命,找個婆家把自己嫁出去。如是,我奶奶嫁給了比她大好幾歲的我爺爺,聘金是一小背篼銀錠,悉數(shù)歸了土司。同年,俄勒舅舅的親爸俄勒烏薩也結(jié)了婚,媳婦是血統(tǒng)上同等級的謝氏。
前文寫到,復(fù)仇的種子必將結(jié)出復(fù)仇的果實。巫嘉后來被策反,在我老家附近的斜坡上被割下頭顱,提到漢人官府那里去領(lǐng)賞。一個殘暴時代分崩離析,并不意味著這個時代就完美無缺,像我奶奶的諾大家業(yè)又成了娘家和婆家爭搶的一塊巨大蛋糕,娘家代表人是俄勒舅舅的親爺拉切和親爸烏薩,婆家代表人是我爺爺,他背后站著我奶奶。兩個家支拉鋸戰(zhàn)又是兩三年,土地和百姓最終按照彝族古法大部分被俄勒方繼承。
然而,雄雞一唱天下白,涼山民主改革了。
繼續(xù)下來的歲月里,俄勒烏薩怎么辯解都逃脫不了家大業(yè)大的干系,奴隸主隊列中,他首當其沖,排號第一,每次批斗,揪出來的總有他,各個村子輪場,他必須拖著疲憊的身子去配合。后來,斗兇了,手臂化膿,肉一塊一塊地掉,七個手指被人向外掰斷,皮包著筋骨,沒有徹底壞死,但吃飯和喝湯成了一大難題。我爺爺呢,本身疾病纏身,批斗幾場后死了,可能批斗的那些人有負疚感,我奶奶落了個輕松,配合站站就能完事。
每次批斗,我奶奶主動照顧堂弟俄勒烏薩,直到他被斗殘疾。遭遇共同,感知共鳴,彼此積攢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得以融化,姐弟情誼頭一次回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
落寞的晚年,我奶奶經(jīng)常帶著我去探望俄勒烏薩,他的屋子建在離我家五公里遠的一個高地,編制在一個生產(chǎn)隊,兩地雞犬相聞,卻被河溝深切,來回都要蹈下爬上,氣喘吁吁。印象中,俄勒烏薩干瘦,手臂像枯樹般掛在身體上,往外掰折的手指使人害怕,冬天愛穿一雙皮翻翻的皮鞋,看見斑駁的脫落,我奶奶罵他“褲子都穿不起了,還窮講究”。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皮鞋。
老人跟我講,皮鞋要吃油,就像人吃苦蕎和洋芋一樣,沒有鞋油的他用陳年雞油擦拭,皮鞋好像吃飽了,會好一段時間。
生產(chǎn)隊遇到紅白喜事,他一定會出現(xiàn),不管什么季節(jié),也不管白天黑夜,穿戴都考究,已經(jīng)發(fā)白了的妮子上衣口袋里永遠插著一只筆,有人借用,但他從不外借。有種說法,俄勒烏薩裝公社干部裝傻了,那支筆可能只有筆帽。我奶奶有次噼里啪啦罵他,他應(yīng)付著,卻把那支筆取下來給我看,那是一只沒有墨水的鋼筆,像他的皮鞋沒有鞋油一樣。
“烏薩啊,你都這把年紀了,不要因為穿著和言語成為別人的笑柄?!?/p>
“我還笑話他們呢!”
別人笑他裝瘋賣傻,他笑別人頑固不化、精神贏弱。
形式上,他包裝好了自己,不時手背著慢慢地走,盡量露出锃亮的筆夾,但誰都未曾見過他劃拉半個漢字或彝字。好不容易撿到一份報紙,村人問上面登了什么?他嘴唇喃喃,正在講形勢一片大好時,被路人看穿,報紙竟倒著念了。
一個人習(xí)慣裝腔作勢,即便改過來,他人眼中還是裝。
“果果莫,由我去吧,我改不過來了?!碧玫苷J真地央求堂姐。
“虛偽、懶惰,要他去死,老是不死?!蔽夷棠汤嫌X得堂弟有礙她的面子,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跟他父親沒兩樣,依然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其實什么也不是。但我奶奶有時會補充:“他徹底跟過去決斷了,是個渴望新生活的人?!?/p>
俄勒烏薩有一個大侄子,爸媽死得早,跟他一起生活。常年不落屋,村人去縣城趕集,部分人在火車上見過這小子,待人虔誠,悄悄塞一些柑橘、瓜子、糖果給村人,有時還給孩子送幾個面值不等的硬幣。村人感激,當悄悄話傳,最終傳到了俄勒烏薩的耳朵。
“你們別不信,總有一天,國家會允許經(jīng)商,不會捆住大家手腳的?!倍砝諡跛_的話越傳越遠,惹事了。
照例,他又有機會穿戴整齊,花半天時間慢慢走到公社,接受批評和教育。末了,干部命令他召回大侄子,給集體好好干活,掙工分。俄勒烏薩埋著頭自言自語:“經(jīng)商好啊,為什么強迫人只做一件事情呢?”一個干部恨得直跺腳:“做夢去吧?!?/p>
“這不是做夢,總有一天……”話沒說完,他被趕了出來。
天南地北,沒法找到大侄子,聽說他販賣干花椒,被人抓了現(xiàn)行,以投機倒把名義關(guān)過一陣子。俄勒烏薩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俄勒舅舅也跟著跑到火車上去了,有次倆兄弟半夜?jié)摶兀淮甯刹渴绽U了衣袋里的幾十元錢,時髦的說法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那陣子,他倆老老實實地在集體干活,但我奶奶卻十分緊張,擔(dān)心她三個兒子的思想被他們污染。于是,經(jīng)常召開家庭會,議題是千萬不要學(xué)俄勒家的后代搞野路子,也不準她兒子和兩個“鬼人”私下接觸。
“鬼人”,既像鬼,又像人,雜糅一體。彝人原始宗教里,有種鬼,人活著,靈魂出竅,卻成了鬼,吃人肉,喝人血。
土地承包那年,俄勒烏薩壽終。少了他,村人一時找不到開玩笑的對象,有時又想,他的預(yù)言還真應(yīng)驗了,做買賣的都是有能耐的人,國家還鼓勵呢。
五
俄勒舅舅從人群里向我走來,顛顛的。嘴里叼著煙桿,披著的黑色瓦拉下端有些不齊,細長的密密匝匝的一圈吊線大部分掉了,使得彝人本色的瓦拉像一個倒起的禿子,有失瓦拉的風(fēng)范。裹在胸前的雙手,一只露在瓦拉的外面,鼓囊囊的一個塑料袋不知裝著什么,跟隨他的步伐,也是顛顛的。
“支鐵惹,睡好沒有?”僅隔一夜,他在我的小名后加了音,與名字組合,“惹”本義為兒子,往小處說,親昵稱謂;往大了說,類似漢子,意指有所責(zé)任的人。
“睡了一陣。”
“不適應(yīng)農(nóng)村了吧?”
“城市只是寄身之所,農(nóng)村才是我家,相當于回家,哪有不習(xí)慣的?!?/p>
“那好,那好?!彼哪樒ど隙褲M了笑,“你奶奶的家譜你要會背誦,用手機錄,我現(xiàn)在教你?!辈挥煞终f,他張口就來。
甘爾——菩提——沈俄——福目——茲西——阿古——阿拉——克謀——爾祖——畢伙——阿凸——補坡——解邇——噢足——杰紫——尕嘎——依乎——卓且——國國莫
俄勒家支與甘爾譜系同宗同脈,摩格、爾泡、麻咔、金史均為其分支。
我奶奶在破折號之列,是俄勒舅舅攀附我的一份討好,規(guī)矩上,譜系里絕不會把一個女性名字混在里面加以念誦。
臺地上風(fēng)大,呼呼地刮來衰草和灰塵,結(jié)婚的禮俗正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進行著,主客雙方都站在冬天的土地上說話,我的堂弟和其他幫忙的人們來回匆忙,碼得比人高的啤酒被他們一件件抱進了人群,人們合著寒風(fēng),邊吹牛便飲酒。旁邊,早早搭起的“房子”里擁擠著新娘和照顧她的至親,“房子”是個隱喻或者叫象征,幾根手腕粗的木棍插在地上,串一圈竹子編成的籬笆,留道所謂的門足夠了。
我將七位堂兄弟做出的決定鄭重地告訴俄勒舅舅,請他以后別再為生計奔波,我們會資助他,直到老去。話音剛落,我看見原先笑著的臉突然垮塌,原本黑黑的臉竄成豬肝色,像掉落的敗色的番茄,好不自在。“你幾個鬼娃兒,太小瞧人了,我堂堂俄勒后裔,能靠外侄救濟過日子嗎?你們的心意舅舅領(lǐng)了,但絕對不要你們的捐助?!彼崖曇籼岣吡税硕?,引得前面人群中有人不時回望我倆。
我立馬安撫他的情緒,擔(dān)心我倆就此事陷入難堪。接著,他說了一堆不愿接受資助的更多理由。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們善良的資助會有辱俄勒家族的名聲,他個人貧窮事小,家族氣節(jié)事才大呢!我知道,舅舅的一根筋又繞到尊嚴上去了。我提議我倆往小道上去散步,他同意后,我倆走進了陽光照耀的不遠處的那條小道。就在這條小道上,我摸出五百元錢硬塞給了他。走走停停間,他嚶嚶地哭將起來,陸續(xù)表達著涵義深刻的“我把自己的根拔了、正扛在肩上走”的彝語句式。
“支鐵惹,不要為我難過。我年紀大了,花不了幾個錢,國家給我發(fā)了低保,我還有一畝多田地,夠吃了?!?/p>
“你要保重身體?!?/p>
“是啊,我要守到大兒子出來?!?/p>
我順著他說:“會出來的,會出來的?!蔽业谋亲右魂囁岢┰S淚水侵淫眼眶,早晨斜斜的陽光被淚水打碎,一小塊一小塊,還在跳動。
我遞給他一根紙煙,他擺擺手,先掏出煙桿,再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直抱著的塑料袋子往煙桿里裝了一鍋,打火機啪嚓點燃,深深地吸起來。
“這袋煙是俄勒家的一個女人給的,她嫁到這個寨子四十多年了,論輩分,我們是兄妹親,但這親遠,哪有我倆親?”
“舅舅,這煙能吃過久?”
“省著吃,管一年,不夠了,剛才你給的錢可以買嘛。煙是兒孫煙,不求多子孫,但求有孫啊。”
“會有的。”我應(yīng)付式地安慰。
彝人的觀念深處,傳宗接代比天大,有了子嗣,活著的現(xiàn)實意義好像到了頂峰,對生命無比傲慢起來。在過去征戰(zhàn)的年代,有兒子的勇往直前,用身體阻擋呼嘯的子彈,好保護還未成家生子的男人,前胸中彈倒下,則被族人列為英雄給予厚葬,如果后背中彈,那就另外一碼事了。在今天的鄉(xiāng)野社會里,一個人沒有兒子,連死亡之后也會遭遇歧視,送葬的人不會把放著遺體的擔(dān)架抬上肩頭,而是抬至人身的半腰處送往火葬地,肉身之外的靈魂,也無法回歸精神信仰里的祖界,與先祖其樂融融,只得凄凄慘慘戚戚,做一個流浪鬼。
俄勒舅舅是否傲視生命,答案不便確定,單純從繁衍上講,兩個兒子是標配,可惜大兒子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小兒子早已嗚呼哀哉。我猜想,許多時光里,他內(nèi)心糾結(jié)無處訴說,于他個人的傳統(tǒng)生命觀,可以桀驁不馴;于他大兒子的傳統(tǒng)生命觀,謹小慎微,盡管心中隱藏并期待著美好的未來,但那個未來到底有多遠,他無計可算、無計可施。
“你有辦法吧,讓我大兒子早點出來?!?/p>
“表現(xiàn)好的話,監(jiān)獄給他減刑,但愿他早日出來?!?/p>
“支鐵惹,昨天見到你,我就想你有辦法?!?/p>
我搖搖頭。
絕望,讓他又小孩似地輕哭了一陣。
“不管了,不管了,誰叫他殺人?。∥疫@條老命也活不了幾年了,我死的時候,支鐵你一定要來,老家的外侄們是會來的。今天我想通了,你給的錢,我要置辦壽衣,拿來買一件上等的披氈?!?/p>
上了年紀的彝人不回避死亡,我萬萬沒有料到,他還沒有準備自己的壽衣。我試探著問:“這點錢不夠吧?!?/p>
他答:“夠奢華、夠體面了,從外面裹的披氈到里面穿的都可以氣派。支鐵惹,我堂堂俄勒家支,送終的事情還要外侄來辦理,我對不起我的祖宗啊!”
我翻了翻口袋,又塞給他五百元,兜里剩下的已經(jīng)不足百元了。這時,送親的車隊正“嘟嘟”地按著喇叭,我知道堂哥的傳統(tǒng)婚禮砍掉了大部分,賓主就此告別了。
站在鳥瞰越西壩子的這塊高地,為不成器的一個遠親舅舅前世今生再三抒懷,意義何在?我沒有找到答案;這些文字,能否理解為記錄地域的一種歷史回響?我也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
我隱隱感到生命之野的磅礴,其力量多么強大,又多么可怕!
從越西壩子往北的崇山峻嶺間,動蕩和殺戮曾經(jīng)充盈天地,我奶奶父女倆、俄勒舅舅的親爺和親爸、巫嘉土司等等都在大山的皺褶里“精彩”過自己的人生,他們都是小不點,但他們創(chuàng)造的歷史片段里,仇恨與反仇恨、欺詐與反欺詐、謀殺與反謀殺,從不平靜,從不固守,社會因為制度萬惡而積累仇恨、難測命運,撕裂并終結(jié)這種社會形態(tài)是歷史的必然。于今而言,盡管物是人非,但只要有人,歷史記憶總能在下代人的情感角落深藏著那么一部分,這有可能刺激了寫作本文的沖動,當然與俄勒舅舅的見面直接點燃了沖動的導(dǎo)火索。我多么希望我老家的歷史構(gòu)成和現(xiàn)實狀態(tài)是一種龐大的厚重,遺憾的是死去的和活著的再怎么去挖掘,也厚重不起來。倒是這些零碎故事,被小不點人物溫暖著,陰霾里時有人性的光芒照射時空。倘若放眼四望,窺斑見豹,崇山鄉(xiāng)野,誰又順順當當過?善與惡、幸運與厄運,沒有絕對,再怎么苦難,苦難深處依然流淌著生命之野的倔強。
責(zé)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