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平
小時候,我問父親,為什么我們家會住在一個如此偏遠的地方?我指的是我們居住的山坳——梨樹沖。它距離我的學(xué)校,我的外公外婆家有著十幾千米的羊腸路和坑坑洼洼的鄉(xiāng)路。
父親告訴我:“這可是你爺爺挑選的地方?!币娢揖镒毂硎静唤?,他又指著滿山坳的樹木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Ⅱ自們的梨樹沖不僅是一個花園,也是一個果園。那開滿白花的柚子樹,會在時光里變魔術(shù),這么大的樹開這么小的花,這么小的花不僅有像路一樣綿長的香味,而且能結(jié)出燈籠般大的果子?!彼种钢T前呼嘯著一路開過去的木槿花說:“即便是天上,也不會有紫得這么好看的云霞呢!”
我的父親,他像位詩人。但是,生活不是詩歌。
我也知道,那漫山遍野的荊棘花,像飛累了憩息在枝頭的白鴿,還有劍一般直指天空的五金子(音)樹,它們的落果像子彈一樣硬,味道卻像糖果一樣甜……
它們,或許是美的,可是與我何干?
我要的是,上學(xué)不要走陰森而遙遠的山路,雨天不要經(jīng)過風(fēng)大得能將傘掀翻的荷塘……我希望與同學(xué)三五成群,嬉戲打鬧著去學(xué)校。
外公告誡父親:“別人搬家是往交通便利的地方搬,你們搬家呢,卻是哪里山深林密,就往哪里搬。你父親有如此嗜好我管不了,但是你得為了妻兒搬出去?!?/p>
爺爺愛山林如命的事在村里盡人皆知,即使60歲過后,他也仍在半夜舉著手電筒,將偷樹賊追出數(shù)千米之遠。沒有任何人雇傭他守護山林,但是他自覺自愿,將之當(dāng)成他生而為之的使命。
父親搬離了梨樹沖,在村中心買了一幢房。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更大的則是房子周圍的菜地。它們有著沃野千里的氣勢。父親在上面種滿菜蔬。那真是春有百花,秋有碩果,即便是白雪皚皚的冬日,我們家也可從地里挖出甘甜的涼薯。至于綠如翡翠的雪里紅,線條古樸的包菜,不管下多大雪,依舊精神抖擻的芥藍和西芹等,則是漫天飛雪中無比養(yǎng)眼的風(fēng)景。
爺爺仍然住在山坳里,與蓊郁的植物做伴。不管親人怎么勸說,他都矢志不移。他說樹木是他的朋友,梨樹沖是最好的家園。
我卻隨著學(xué)業(yè)的變化,不僅離梨樹沖越來越遠,也離那片氣勢恢宏的菜地越來越遠。
直到不久以前。
我陪兒子看《小牛頓》科普雜志,這一本講的是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兒子睜著清亮的眼睛問我:“媽媽,這些枯死的樹好可憐。人們?yōu)槭裁床粣圩o環(huán)境呢?他們不知道樹木是人類的朋友嗎?”
那一刻,久遠的記憶閘門被輕輕碰開,我想起一個人,與我和兒子都有關(guān)的一個人,他獨居山林之間,日日與植物做伴?;蛟S,他能夠回答兒子這個問題。
電話在此時響起,父親蒼老的聲音傳來:“爺爺過世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90多歲過世的爺爺,算得上壽終正寢。我們把他安放于老屋對面的山坡上。這是一場穴地而居的長眠。站在這里,不僅可以看見承載了他大半生的老屋以及他延續(xù)的血脈的悲歡離合,也可以看見梨樹沖的一草一木。正值早春,桃花絢爛了青黑的屋角,金黃的迎春花一圈圈掛在灌木叢中……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爺爺其實很有眼光。我十幾年飛來飛去的那些地方,或繁華或蕭條的城市,雖然足夠熙攘,足夠便利,可是有哪里寧靜、美麗過這里?
我還發(fā)現(xiàn),父親其實也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他站在山坡上,目光深情地撫摸著陪伴他長大的草木兄姊。多年來,他為了妻兒生活便捷,將他的詩意掩埋,那片一年四季欣欣向榮的菜地,不正是他深藏在心底,對滿山谷的草木入骨的愛戀與想念嗎?
不用刻意受教,不需靈魂洗禮,我和兒子傳而承之,做了植物的知己。這種對草木、對自然的關(guān)注是一種深埋在骨子里,流淌在我們家族血脈里的深情。它不是時下正熱的環(huán)保概念,也不是被環(huán)境污染等形勢逼迫而成。草木守護了我們,其精神融入我們的血液中,我們便以同樣的方式回望和反哺。命運,就這樣將我們世世代代、長長久久地維系在了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