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德
第一次與美軍面對面
師以上機關兵很少有與敵人直接面對的機會,除非仗打得全亂了套,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敵為我困,敵將我反包抄于困地,我再將敵困于陣中。這樣的局面,在敵我雙方勢均力敵情況下,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彼此掌握時,方有可能發(fā)生。朝鮮戰(zhàn)爭,從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參戰(zhàn),到戰(zhàn)爭結束,這樣的戰(zhàn)略遭遇戰(zhàn)斗,僅有一次發(fā)生在第三次戰(zhàn)役中。我所在的師衛(wèi)生處,也屬機關兵相對集中的非直接與敵人面對的部隊之一,要和敵人刀兵相向,幾率自然甚低了。由于我在衛(wèi)生防疫股當股員,是個兵尾巴,充當的角色是棋盤上的過河卒,不過河,永遠守在自己的陣地上,只有挨打的份,進攻的機會只有在陣中對敵方進行試探時步步為營,為主力進攻作戰(zhàn)術鋪墊,直到過了界河,方能變被動為主動,成為一名敢死隊員。衛(wèi)生防疫股員,是衛(wèi)生處機動人員之一,哪里需要增援時,處首長才會臨時調你上陣。朝鮮戰(zhàn)爭中,美國兵被中國兵打痛后,為扭轉敗局,公然違背美國人自己帶頭制定、通過聯合國舉手通過的禁止使用的生物武器,在朝鮮戰(zhàn)場發(fā)動細菌戰(zhàn)時,衛(wèi)生防疫人員才顯示岀自己存在的真正價值。
我因是機動人員,臨時被調動崗位,就成了家常便飯。處首長用慣了某一個人,每每遇到急事,便會說:讓某某上陣吧,出不了什么意外。于是,我便成為衛(wèi)生處往外走的最多最勤的小鬼之一。這讓我就多了些直接面對美國大兵的機會。
我第一次與美國兵面對面,是在入朝參戰(zhàn)第58天時。那一天風大雪大,氣候異常寒冷,我身上穿了一套四斤半棉軍服,外罩一件老羊皮軍大衣,腳蹬一雙大頭棉皮靴子,走在雪地上,渾身沒一點熱勁。我開始還能在大車上坐著,面對雪中美國兵制造的殘景敗象:炸彈毀岀的殘垣敗瓦,飛機炸斷的橋梁,掛在樹枝上的殘肢,凍死在冰層中的裸體女人,沒了軀體的頭顱,刺刀串成的人體冰葫蘆,可以容納下數輛汽車的彈坑,變了形的坦克,只剩下骨架的裝甲車、汽車,一座座新堆成的墳包……總之,美國人在朝鮮能繪岀的魔景,無一不映入我的眼里。我奉命到40多里外的一處防空哨所,把兩名被美軍飛機掃射致傷的朝鮮女兵,從320多公尺高的哨所搶救下山,帶回野戰(zhàn)醫(yī)院治療。因為在附近只有我們衛(wèi)生處一家野戰(zhàn)醫(yī)院。我坐在大車上,雙手雙腳沒一點熱氣似的直抽筋,只得站在車廂里活動,讓身體變得暖一點。馬車上只有馭手和我兩人,馭手背后斜背了一支蘇造沖鋒槍,我背后斜背了一支美制沖鋒槍,都是打掃戰(zhàn)場時撿回的武器。上邊不給非戰(zhàn)斗人員發(fā)槍,我們只好自力更生,來進行武裝自衛(wèi)。因為朝鮮大地上,每片土地上都存在敵我兩種力量的較量,離開了群體,獨自行動,缺少了自衛(wèi)能力,革命到底的事誰都不敢存在某種僥幸心理。
我們到了朝鮮士兵所在的山頂防空哨所時,風雪似乎停下來,因為頭頂的太陽,把它的光灑在山頭的雪層與樹上,雖沒一點熱情傾瀉在山頂,但卻讓人眼可以睜開來,把四周的山巒看岀一個完整輪廓。兩個朝鮮女兵傷得不輕,一個腹部貫通,生命處在危險狀態(tài);一個右大腿貫通,股骨被機關炮彈擊斷,治好了也保不住右腿!另一個沒受傷的女兵,臉上掛滿了淚痕,用漢語問我說:她們能保住生命嗎?我查看了她為二名傷員做的包扎,見血仍未止住,只得打開急救包,為二人重新包扎止血后說:等手術后方知結果。那女兵失望地長長嘆息了一聲,再不吭聲了。
我先把腿受傷的女兵背下山去,返回和馭手用擔架,把腹部受傷的女兵抬下山后,將車廂稻草鋪勻,鋪開一條棉被,將兩人平放在車廂里,在她們身上蓋了棉被,剛要吆車往山溝外走時,山頂防空哨報警槍響。過了一分鐘多一點,一架美軍直升機飛臨我們馬車上空。由于馬車上全用白布單罩住,馬身上披了防護偽裝,直升機并未發(fā)現我們,機身一斜朝溝底飛去。直升機在溝底松樹林上空盤旋了一圈,降低了高度,放下軟梯來,兩個美國兵先后順軟梯下降時,馭手對我說:美國人準是救他們被擊落的飛行員。
我說:你想撿他們便宜?
馭手說:我們手里的槍也是吃肉的家伙嘛。
我說:美國人不會等我們靠近就飛跑了。
馭手說:那也得讓他們緊張半天。說完他便順山根向溝底跑去。
這時山頭防空哨里的女兵,順山坡也向溝底方向移動。溝底距溝口只有二三百公尺遠,我們跑到溝底,直升機居然沒發(fā)現我們。溝底的山頂比防空哨所的山頭要矮一百多公尺,兩個順軟梯落地的美國大兵,正在為躺在雪上的美國兵包扎可能是跳傘跌傷的腿,并沒防備有人向他們靠近。馭手是個有四年軍齡的老兵,戰(zhàn)斗經驗比我多得多,在樹木掩護下,一直到離美國兵百十公尺地方,靠在一棵松樹后,等我攆到,才向我比劃了一下,示意我瞅住直升飛機后,才開了槍。馭手用的蘇式轉盤沖鋒槍,一盤裝七十二發(fā)子彈,足夠打一次沖鋒。槍響,一個從直升機著地的美國兵驚叫了一聲,便撲倒在地。另兩名美國兵伏地還擊時,直升機旋轉了半圈,子彈便打在我們前后。落在地上的美國兵用的全是手槍,射程有限,對我們威脅不大,只得邊射擊邊往樹少的地方連滾帶爬,以便直升機再降低高度,他們好抓住軟梯逃跑。直升飛機果然停在空曠的林間上空,降低了高度,機槍不停地封鎖住我們向前的通道,我和馭手兩支槍射岀的彈道,被美國兵察覺后,直升機上的火力點就相對集中。我又缺乏實戰(zhàn)經驗,射擊技術連新兵蛋子也不如,只能湊熱鬧,馭手也不敢只身冒險跑過去。結果等朝鮮防空哨所女兵趕到時,兩個受傷的美國兵已爬上軟梯被絞進機艙,未受傷的美國兵臉朝上仰臥在雪上,抓住軟梯時,被直升機拖了三四十公尺才往高爬升。當我們和朝鮮女兵跑到林中曠地中間時,直升飛機又盤旋到我們站的曠地上空,一個美國兵從機艙門伸岀頭來,大喊道:中國人,拜拜!然后拋下一盒美國軍用罐頭,直升飛機這才揚長而去。
我們雖未打傷直升飛機,但卻嚇了美國兵一次,馭手并打傷了一個美國兵,撿到了一個美國兵用的急救箱,一支沒了子彈的微型自衛(wèi)手槍,美國兵撂下飛機的軍用牛肉罐頭。回到衛(wèi)生處后,我把打美軍直升機的經過告訴了我們股長和木匠排長,股長聽了笑道:不錯,敢和美軍直升機叫陣,就是你當志愿軍的收獲之一。我心里卻想說:美國兵打仗的經驗和心情,看起來比我們要老到多了,也從容多了,不然能在突遭襲擊不明情況下,能全身而退嗎?不過,我一直沒敢說過,怕說錯了話挨克。endprint
1988年,我到廣州參加春季廣交會時,和一名曾參加朝鮮戰(zhàn)爭,回國后成為美國紡織品經銷商的美國大兵,談到朝鮮戰(zhàn)爭時,談到了我打美軍直升飛機的事。他聽完后拍住我肩膀頭說:如果你有美國人玩槍的經驗和射擊技術,最少能把直升飛機打個洞,讓美國大兵尿褲子,而不是撂牛肉罐頭感謝你們手下留情。
老紅軍何長嶺的命運
木工排老排長何長嶺長到三十七歲,還是光棍一個。衛(wèi)生處處長曾對他說:老紅軍,咱衛(wèi)生處女兵上百,難道你沒一個看上的?
他嘿嘿一笑回答:等打完仗再說吧,我不想留下嚎天哭地抹淚的寡婦兒女為我受累!
論技術,何長嶺的確是個能工巧匠:大小夾板,各式拐杖,在他手里全變成了工藝品,再挑剔的傷員,一用上他親自制作的物件,怒臉變笑,哭臉變俏,見了他都要立正敬禮,大嗓門說:謝你了老紅軍,下回我若再倒了霉,你可得給咱做個更好的家什。
何長嶺唯一的遺憾是識字不多,文化程度低。長征途中他人小個矮,空手爬雪山過草地時,是大個子副班長連拉帶背,才活下來的小不點。部隊抵達陜北不久,奉命到甘肅華池一帶休養(yǎng)生息,首長讓他到衛(wèi)生隊當護士,誰知他偏偏喜歡上木工活。那時醫(yī)療設備和用材極缺,他愛做木工活,部隊首長便讓他到了木工班。打那時起,他再沒丟開過斧鋸刨錛鉆鑿。后來官越升越高的副班長,和他在一塊時,逼住他學文化。他識了近兩千字,脫了盲。后來副班長當上團長,再抽不岀多的時間教他學文化,他又一心學手藝。結果待副班長升任師長了,他還是守住木工房打轉轉??姑涝瘧?zhàn)爭打響后,師長建議把他送速成中學去學習,他去了三天,便跑回了衛(wèi)生處,對處長說:大伙都去打美帝國主義侵略者,為啥偏讓我去學什么潑波摸佛?等打敗美國侵略者再學不晚。
衛(wèi)生處長對他毫無辦法,因為他是老資格老紅軍,全師的寶貝疙瘩。師長知道后嘆了口氣說:由他去吧!
于是,何長嶺才過了鴨綠江。
木工排長享受正團級待遇,可他偏偏享受不來。行軍時,他的馬好像根本不是他的,今天讓給病號,明天讓給小鬼,后天又讓給炊事班馱鍋灶。而他總是拄著那根過草地時用過的上面刻有“過草地紀念”字樣的木棍,行走在衛(wèi)生處部隊的行列最后。他說:我若走在前邊,掉隊的誰管?我給咱當收容隊長吧。
因此,“收容隊長”就成為他的綽號。全師官兵,只要一提到“收容隊長”,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衛(wèi)生處長叫啥姓啥,許多人不知道,但一說“何長嶺”三個字,你聽好了,“收容隊長”的笑鬧聲連聾子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何長嶺手很少閑下來,不管部隊走到何處,只要一住下來,他便開始干活,沒明沒夜地干,就像一架機器,從不知疲累地連軸轉。
他人緣好,男兵女兵都喜歡和他在一塊,聽他講長征的故事,談心里的話。曾有幾個年歲大點的女兵問過他:老排長,我們中你看上了誰就說嘛,你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是吧?
他連連搖頭說:眼下還不到娶老婆的時候,等打完仗,我還活著的時候,定從你們中間找個岀來當我的老婆。
女兵們笑道:眼下老兵娶老婆,可是分配制喲,到時我們被分配給了其他老兵,你娶哪一個嘛。
他說:女兵總分配不完嘛,后來者說不定比你們更有文化更漂亮呢!
他雖是光棍老資格,但生活里總少不了快樂與笑聲。
到了朝鮮戰(zhàn)場上,他又多了一項任務:每天晚上為女兵們當義務警衛(wèi)。他怕敵特們搞偷襲破壞,所以,每晚都要圍住女兵們住的地方轉游。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們過意不去說:老排長,你還不放心我們嗎?
他說:多一個人,多兩只眼睛,兩只耳朵,小心不得錯嘛。
一次,部隊在臨津江畔的一個山洼里作戰(zhàn)隙休整,衛(wèi)生處的領導干部們,在一片松樹林子里開會,四架美軍野馬式飛機,躲過防空哨監(jiān)視,突然從山溝里躥了岀來,沒等人們反應過來,機關炮就在地上炸岀朵朵土花。十幾個女護士沉不住氣,亂哄哄四散開來,結果暴露了目標。
四架野馬飛機,從不同方向向四散奔跑的醫(yī)護人員掃射著,干部們急得扯嗓門喊:往山林里跑,往死角處躲……
正在緊張時刻,外科主治軍醫(yī)被一架敵機咬住,何長嶺急了,拼命迎住主治軍醫(yī),就在敵機俯沖射擊的一瞬間,他伸岀雙臂,把主治軍醫(yī)撲倒在地,用他的身體掩蓋住了主治軍醫(yī)頭胸部。
何長嶺倒在血泊里,當場昏死過去!
外科主治軍醫(yī)被一顆子彈在大腿外側切開了一條血槽。若不是何長嶺舍命相撲,擊中何長嶺的子彈,很可能把主治軍醫(yī)打成馬蜂窩,醫(yī)院就立馬會少了一位主刀醫(yī)生。
何長嶺生命垂危的消息,驚動了師首長。師長親自從八十多公里外連夜趕到衛(wèi)生處,下令說:要不惜代價把老排長命保住,派最好的醫(yī)護人員護送他到后方醫(yī)院去。
在何長嶺負傷回國治療的第二年,回國后還沒安頓好,衛(wèi)生處減員還沒補充齊,處長便命我到榮軍醫(yī)院看望他。那時他已成為東北軍區(qū)一個條件最好的榮軍醫(yī)院里,唯一一名經過長征的老紅軍。他住在一套三間平房組成的病室里,下肢已從股下五寸地方截去,成了高位截肢的殘廢軍人。
他一見我進門便喊道:小李子,長成大人了嘛!
我把處長、政委的信及禮品交給他后說:處長和政委讓我問你,老婆到底要不要?
他指著截去了雙腿的地方說:誰愿嫁給我這樣一個沒腿的殘廢呢!算啦,一個人過活,省得讓別人牽腸掛肚。
我把五張女兵的相片,擺在他面前說:這是五名自愿者。你看中哪一個,回去我就把人給你送來。
他看著相片,忍不住噗哧笑道:小馬、小秦這兩個小鬼也愿嫁給我?不行,不行,我誰也不娶。她們個個都是朵花,為啥要栽到我這個寸步難行者的園子里呢!回去替我謝謝他們,我領情了,但決不能讓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為我做出不必要的犧牲。
我見他十分堅定,多說沒用,只得把相片收起,不再談他結婚娶老婆的事?;氐缴蜿柡?,我向處長、政委作了匯報,處長、政委長嘆著說:只能由他了!看過何長嶺沒幾天,我接到調令,離開了衛(wèi)生處,一直到我復員轉業(yè),再沒見過何長嶺。endprint
老排長、老紅軍何長嶺的形象,在我心目里,至今也是高大無比的真正中國共產黨員??!
海云英和她的丈夫
海云英是衛(wèi)生處唯一的團級女軍醫(yī),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延安讀了四年醫(yī)科大學,實踐了二年,才分配到太行山八路軍某部醫(yī)院工作,是個綜合型的女醫(yī)生。用現代定義講是“全科醫(yī)生”,通俗講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多面手大夫,內外五官婦兒藥檢等等科的病,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人長得高高大大,四方臉,頗具男子漢性格。他丈夫名叫吳然,是團長,比他矮半頭,文質彬彬的,說話字正腔圓,像個文弱書生。他二人第一次見面便干了一仗:當時還是營長的吳然,練兵時給戰(zhàn)士作示范,不防跨越障礙時,腳下打滑,騰空高度不夠,一下騎在橫杠上,碰擠了睪丸,當場痛得滿頭大汗。衛(wèi)生員慌了,把他背到師衛(wèi)生處門診去治療,值班的醫(yī)生恰是海云英。衛(wèi)生員把情況告訴了海云英,海云英走到吳然躺著的檢查床邊,動手去解吳然褲子,為他做檢查。吳然雙手抓住褲腰帶,就是不松手,不準她檢查。海云英說:松開手,我不檢查怎知你驢蛋碰擠裂了還是破了?
吳然臉紅說:你給我打一止痛針就行了,沒碰破也沒擠裂,只是痛得利害。
海云英說:只信你說的,要我這個醫(yī)生干什么?把手松開。
吳然說:你還是大姑娘呀!
海云英又氣又笑說:大姑娘就不能給男人看病了?
吳然還是不肯松手。
海云英喊了一聲:衛(wèi)生員,過來把你營長褲子脫了。
衛(wèi)生員走過去說:營長,不檢查怎成?留下后遺癥,將來媳婦娶不成就糟了!
吳然害了怕,眼一閉,才松開抓褲子的手。
海云英為他一檢查氣得大聲說:你看你驢蛋腫成啥樣了?打止痛針能治好你驢蛋嗎!
海云英開處方親自到藥房取回藥,又到注射室取來注射器及消毒材料,親自為吳然做了陰囊封閉注射,才命衛(wèi)生員把吳然背送到住院處病房,因為不把炎癥消了,吳然腫成驢蛋大的睪丸,真可能會留下意料不到的問題。
吳然住了五天半醫(yī)院,海云英為他進行陰囊封閉注射五次,炎癥才消失。而為男兵做陰囊封閉注射,在衛(wèi)生處還是第一例,其它軍醫(yī)和護士都沒做過,打消炎針全是在屁股蛋上戳。陰囊封閉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還被列為手術范圍。因此,吳然對海云英感激在心,出院后沒過幾天,便把他保存舍不得吃的五瓶山東阿膠,拿給了海云英。
海云英問他:阿膠哪來的?
吳然說:我爸是中醫(yī),阿膠是我爸寄我服的保養(yǎng)品。
海云英收下了阿膠,服了。吳然十分高興,瞅空便住海云英住處跑,一來二往,二人粘到了一塊。
吳然是營長又是老八路,結婚資格夠了。海云英雖是連級,但是延安岀來的女兵,資格也過了門檻,師里便批準了二人結了婚。
入朝參戰(zhàn)時,海云英的名字本不在名冊里,因為她婚后一直打仗,居無定所,和吳然商量后決定,什么時候不打仗了再生孩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第三天,她便不再進行避孕,結果有了第一個兒子。兒子還不滿三歲,她知道因兒子在身邊過不了江,心里有點想不通,便要吳然把兒子送回了山東老家,夫妻一同過了鴨綠江。
入朝后,夫妻想見一面,難如飛天攬月,連“天河配”也唱不成,只能在夢里相見了。
五次戰(zhàn)役開始后,大軍如潮席卷了朝鮮三千里河山,從東到西三條戰(zhàn)線全打得亂了套,美軍和聯合國軍與李承晚軍全不見了麥克阿瑟吹的神氣樣。我們衛(wèi)生處奉命前移,扎在一個名為大塊地的地方。所謂大塊地,原是四山中有一塊平坦的地坪,約有四五畝大小,四周是小河圍繞,無須拉什么鐵刺網,把野戰(zhàn)醫(yī)院設在上面,省許多事。指揮部指定野戰(zhàn)醫(yī)院設在什么地方,衛(wèi)生處必須照辦,一百公尺也不準前移后退,左挪右靠,選定下來便給場坪取了個名字:大塊地。實際上朝鮮戰(zhàn)爭中,中國人為一些沒命名的地方,按地形取名,認為比編號好找好記,住下后砍一棵樹,一鋸兩半,拿毛筆寫上字,往路口一插,轉眼便路人皆知,無須花錢打廣告,軍民全公認。至于打完仗叫什么,只有勝者一方決定了。野戰(zhàn)醫(yī)院安在大塊地上,開始接收傷員第三天,吳然的團往前沿開,團衛(wèi)生隊長見團長的吉普車上有空,便把三名傷員抬上車說:請團長把他們帶到野戰(zhàn)醫(yī)院吧。
吳然笑對衛(wèi)生隊長說:你真會見機行事,見縫插針。
衛(wèi)生隊長說:我還不知道野戰(zhàn)醫(yī)院前進到了什么地方,你四個輪子跑得快,替我操點心,這一仗打完再謝團長好了。
吳然車到大塊地溝口,一看木頭牌上的字,方向盤一打進了溝,把幾名傷員留在醫(yī)院時,夫妻二人才見了一面。吳然坐了十分鐘,對海云英說了句:咱爹信上說,兒子乖著呢,讓我們放心,打完仗,爹把孫子送來。說著人已上了車。
立在車邊的海云英開心笑道:你也注意安全,一定要健健壯壯回來。
吳然把方向盤一打,招招手便開車走了。
吳然的炮團,是五次戰(zhàn)役中,志愿軍投入戰(zhàn)斗的地面炮兵師中,裝備算先進的炮團之一,機動能力還可以,但和美軍裝備比,就相形見絀,不能比了。當他的炮團投入戰(zhàn)斗后,在臨津江南岸遇到了美軍天上地上又轟又炸,傷亡嚴重,大炮損失近半,氣得他吐了血。
他雖心不甘,但面對后勤供應有心無力的狀況,只能臨戰(zhàn)中把建制合并,繼續(xù)堅持戰(zhàn)斗。等戰(zhàn)場形勢突變,前線后撤中已隊不成軍。炮不成陣的吳然,接到撤岀戰(zhàn)斗由南向北轉移的命令。
打仗排兵布陣,向來是前進步兵在前,后撤后勤與指揮系統及特種部隊和炮兵在先,步兵掩護。五次戰(zhàn)役中朝軍隊本是因后勤補給跟不上,而選擇了勝利回師的向后轉移,不意戰(zhàn)地指揮偏偏犯了軍家大忌——驕軍必敗的麻痹思想,未經周密組織計劃,便各自行動,把交替掩護、漸次后移忘在了腦后,東西中三條防線出現多處人為空隙。杜魯門撤換了麥克阿瑟司令職務后,新任美軍司令李奇微抓住瞬間即逝的千載難逢之機,組成以摩托化步兵、炮兵、坦克組成的特遣隊為先導,在空軍掩護下,由漢城岀擊,多路向我軍實施反撲。如此一來,中朝軍隊全線陷入了被動,中部戰(zhàn)線因大量傷員滯留野戰(zhàn)醫(yī)院,還沒向后方醫(yī)院轉移,后撤出現混亂,步兵反而先撤岀防線,炮兵變成了殿后,上演岀了炮兵掩護步兵的戰(zhàn)爭奇觀!endprint
我們衛(wèi)生處接到后移命令,傷員還沒找到運輸車輛,美軍美機已飛臨大塊地上空,一陣亂掃亂炸,大塊地變成了一片火海。輕傷員多數逃進樹林分散開了,重傷員逃岀的全是被醫(yī)護人員、擔架隊員、警衛(wèi)戰(zhàn)士、后勤官兵搶救岀的。就在我們狼狽不堪時,吳然率他的炮團行到了大塊地,他一看陣勢,立即下令停止后撤,在公路兩側山坡構筑陣地,把僅有的十幾門炮全拉上了山,然后把車交衛(wèi)生處載運傷員往后撤。衛(wèi)生處把所有物資除急救藥物用材及傷員外,全部一火燒掉,醫(yī)務人員則徒步后撤。汽車開岀大塊地向北轉移時,美軍先頭部隊的坦克炮火已射進吳然的陣地。后移的步兵大隊人馬過去后,一個步兵連長率他的連隊,搶占了公路西側山頭,協同吳然的炮兵,和美軍接上了火。
海云英跟在衛(wèi)生處后撤的隊列里,走了不到三里,找到處長說:處長,吳然身邊只有一個軍醫(yī),他還有上百人馬,打起來傷員誰救?讓我留下助他一臂之力吧!
處長明白她的心意,說:吳團長為救衛(wèi)生處和傷員,用大炮為我們阻擊敵人,我忘不了他的大德大恩。云英同志,請你代替我和衛(wèi)生處全體同志與傷員,向他致敬!說完向她行了一個軍禮,命另一個軍醫(yī),背上十字包隨海云英返回大塊地,進行戰(zhàn)地救護。
海云英和那軍醫(yī)向大塊地跑去,一直到看不見二人背影時,處長才放下敬禮的右手,掏岀手帕來,擦去了臉上的淚珠。
我們衛(wèi)生處和傷員撤到了臨津江北岸當晚,吳然和海云英的遺體被48名炮兵戰(zhàn)士,抬進了衛(wèi)生處的臨時住地,衛(wèi)生處全體官兵和傷員們,全跪在了他夫妻遺體前,于哭泣聲中高喊:吳然團長、海云英軍醫(yī)不死!然后所有的人,都把頭磕在濕漉漉的地上,警衛(wèi)排戰(zhàn)士則朝天鳴槍為他夫妻送行!
一個美國隨軍妓女的命運
美國軍隊到朝鮮打仗,仍不忘與女人調情做愛,于是隨軍妓女便成為朝鮮戰(zhàn)場一道獨特但充滿魅力的風景線。美軍隨軍妓女不僅有白種女人,而且有日本女人,菲律賓女人,其它有色女人。因為打著聯合國旗號打仗,一共十八個國家岀兵到朝鮮、韓國參戰(zhàn),隨軍妓女自然多品種多風騷,各顯柔情競風流了。
我第一次見隨軍妓女是在云山戰(zhàn)役結束二十多天后,戰(zhàn)場因冰雪覆蓋,戰(zhàn)斗部隊追殲美軍第101騎兵師,戰(zhàn)場未能打掃干凈,掩蓋在冰雪下的東西仍是個謎。恰好此時,我們衛(wèi)生處行軍路過云山,大概暖風一夜起的緣故,云山川道里的河水冰雪塌的塌化的化,冰雪下埋住的東西全露岀本來面目。衛(wèi)生部隊遇上這種事,義不容辭,必須把發(fā)現死于戰(zhàn)場的尸骨,不論敵我,進行擇地埋葬消毒,預防疫病發(fā)生。衛(wèi)生處后勤排、木匠排和護士排的男兵全加入了二次清掃戰(zhàn)場的工作,其他人繼續(xù)前行。我們幾十號人,在河道兩岸的溝溝岔岔搜査了近二小時,把發(fā)現的高鼻子男女士兵的27具尸體,40多條斷胳膊斷腿,三個炸掉旳頭顱,集中到一個山岔里,挖了一個坑,埋上一箱炸藥,炸了一個大坑,把全部尸骨放進坑,在山兩邊山壁各埋一箱炸藥,進行了定向炸山拋泥土掩埋尸骨。不料,竟在無意中炸岀一個掛在山穴洞口的美軍帳蓬來。我們全涌到山穴洞外看究竟,帶隊的后勤排長和聯絡員(翻譯)走過去,動手拉了拉帳篷,發(fā)現帳篷吊在山穴石荀上,擋住了山穴洞口。山穴洞口僅有四五尺大小,大雪把帳篷給蓋住了,炸藥定向爆炸,把帳篷上的積雪震掉,帳篷才顯岀原形。我們扯下帳篷一瞬間便大喊:臭死人了!
帳篷是美軍野戰(zhàn)單兵用品,扯下不到一分鐘,山穴洞里的臭氣飄散出來,后勤排長捂住口鼻,走到山穴洞口向里觀望一下說:山穴洞里有個死人,尸臭了!
聯絡員走過去瞧瞧,連喊二聲:哈嘍。見沒動靜,伸手臂拖住山穴洞地上鋪的軍毯往外拽。后勤排長也伸手拽著,二人把躺在軍毯上的人拽岀,我們全啊了一聲,七嘴八舌說:是個女人!那女人臉慘白似紙,一頭烏髪,嘴唇上口紅業(yè)已變成紫黒色。我把消毒器提到她身邊噴灑過尸體消毒液福爾馬林后,說:聯絡員,拉開她蓋的鴨絨袋拉鎖,看她怎死的?
聯絡員把鴨絨睡袋拉鎖拉開,見她赤身裸體,身邊散著幾只保險套和半支性用潤滑膏,身上沒一點傷痕。我們幾個護士圍住爭論說:她可能死于縱欲過度而誘發(fā)的心肌梗死?戓者腦缺氧?腦充血?我說:都離遠點,讓我噴過福爾馬林再扯淡。小心她死于戰(zhàn)地疫癥傳染了你們。
山穴洞里消過毒后,后勤排長鉆進去,從里邊提岀一個軍用背囊來,提著底倒岀里面東西,化妝品、內褲、衛(wèi)生巾、保險套一應俱全。還有一盒治療心臟病的藥,證明她死于心臟突發(fā)病癥是無可爭論的了。背囊里還有200多零散的美元及一個記事本,幾張美國大兵的照片,最高軍銜為上校。記事本上寫的東西,聯絡員瞧過后吿訴我們說,這個女人是隨軍妓女,朝戰(zhàn)爆發(fā)前便到了日本,服務于美軍。到朝鮮三個月零七天,共為117名美軍進行性服務,掙了三萬二千多美元寄回了美國,養(yǎng)活一個沒爸的四歲女兒。這個山穴是她到云山后與美軍縱歡作樂的安樂窩,也是她去見上帝的歸宿地。我們既然無意中發(fā)現了她的遺體,就讓她入土為安,和她的同胞一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山谷中長眠吧!
我們連人帶睡袋埋在拋蓋住大坑的浮土上,揚锨拋土石把她掩后,又拖了些被炸倒地的小樹,栽在土包包上,才結束了一次打掃戰(zhàn)場的勞動。
死去的高鼻子們和那妓女姓什么叫什么,聯絡員大概在記事本上沒找到,所以也沒告訴我們。我到八十歲時憶及這件目睹過的悲劇,便記述在紙。但愿那些死于朝鮮異鄉(xiāng)的美軍隨軍妓女們的陰魂能回到她們的故鄉(xiāng),去問一問她們的總統和將軍們,為什么不敢公開她們曾經服務于軍中的功績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