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北仲
一
羅康敞著衣衫,晃蕩著身子,走在大街上。街上行人寥寥,他腳下生了云似的,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和舒暢從他心里升起。他咧嘴笑了,高興地吼一聲:“老子成仙了!了無牽掛了!”
天陰沉著,霧茫茫一片,抬眼看不到五米外的地方。突然,一陣風襲來,卷來雪花即將飄來的氣息。羅康頭上蓬亂的頭發(fā)在風中豎立,像林中欲倒的樹木,前俯后仰。他的臉,皺縮成一個核桃,恰似緊繃的琴弦割在頰上,無法回避地疼。他痛了,抬手一抹臉皮,竟是一把潮濕。他盯著手掌里的水漬,又吼了一聲:“媽的,下雨了!好好的太陽懸著,怎么下雨了?!”
街道上,行人漸漸多了?;缞y,提著精致小包的女人。穿著大衣,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衣著臃腫,挎著菜籃子的老婦。抄著雙手,彎腰咳嗽的老頭。三三兩兩,從羅康身邊經(jīng)過。羅康猛地幾聲吼叫,驚住了他們。有個胖男人說:“瘋子!”有個漂亮女人說:“天呀,真是不怕冷的瘋子!”有個老婦輕輕搖頭,嘆息著,一臉憐憫。羅康還在云上飛翔著,雙眼在四處里飄游。他于迷茫處,看到有人竊竊私語,且對他指指點點,又恍惚聽到有人說他是瘋子,便立馬跳下云頭,瞪著一雙空洞的大眼,雙臂一掄,大聲吼道:“你他媽才是瘋子!”如雷的吼聲,震住了駐足的人,他們快步離去了。
“阿康,阿康!”有個女人追過來,臉上仿佛鑲了一坨紅暈,頭發(fā)披散著,燙過的發(fā)卷波浪似的躺在灰色的長襖領子里,因跑得急,喘息著說,“你跑街上來干啥呀,這么冷的天,快回家去!”羅康瞪著女人,一把甩開了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恨道:“你個婆娘,你是誰?”女人睜大眼睛,指著自己鼻子問,“你說我是誰?”羅康咬牙道:“你是鬼,上帝派來的鬼!”女人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任他甩也甩不掉。她頭伏在他肩上,嗚嗚哭起來:“阿康……”行人觀看著他倆,不解,亦好奇。
一個高個男人推著自行車過來,車前筐里,放著一沓資料,邊走邊和身邊一個矮胖年輕男子小聲說著話。從羅康身旁經(jīng)過時,高個男人無意間望一眼羅康,輕輕驚叫一聲。矮胖男子掃一眼羅康,戲謔地說:“真好玩,這么冷的天,一個漂亮女人和一個邋遢瘋子在撕扯?!备邆€男人說:“利光,我認識這男的,他叫羅康!”利光說:“宋老師,你認識這瘋子?”高個男人自語:“他不是瘋子,不是!怎么會成了這樣子?”利光好奇地問:“他以前是什么樣子?”高個男人說:“羅康可是我們那一屆研究生里最有想法最有理想的人??!”利光發(fā)出“哦”的長音,一臉疑惑。
雪花飄下來了,紛紛揚揚,像上帝掉下來的淚珠兒,一片,又一片,零零散散地飛舞著。羅康罵著女人,女人哭著,倆人還在相互拉扯。女人一聲聲叫著:“阿康……”利光望著天空,說:“下雪啦,宋老師,今冬第一場雪!那女的,是他什么人???”高個男人說:“那女的是我們讀研時有名的?;?,當年對羅康緊追不舍。”利光小眼睛眨巴著,一臉好奇,拉高個男人到街角處,說:“宋老師你很了解他嗎?”高個男人說:“當然了,前幾年我們還一起喝酒,他的心里話,最喜歡給我講的?!崩鈫枺骸八裁磿r候瘋的?”高個男人搖頭,說:“我?guī)啄隂]見他了,不過,我感覺他不是瘋了,他怎么會瘋呢?”利光說:“這里面有故事,我想聽。”高個男人說:“聽別人的故事,你認為有意義和價值嗎,想當談資和笑料?你難道看他還不夠可憐?”利光說:“我不是那意思,一個最有想法最有理想的研究生,如今成了這樣,作為咱們知識分子,真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备邆€男人說:“你把我的自行車和資料帶回教研室去,我去招呼他?!崩恻c頭,接過了自行車。高個男人朝羅康走去。
這會兒,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而來,上帝收了零星的淚珠兒,生氣了似的,撒一片網(wǎng)來,欲罩住世間萬物,任是誰也逃不脫的。街上的行人較剛才少了些,有的撐起了傘,有的把棉衣連帽戴在頭上。羅康和女人還在街心你拉我推,女人死死拉住他不放。他發(fā)怒了,揚手甩了女人一個耳光,大聲道:“別來糾纏我,我要當神仙了,我已經(jīng)了無牽掛了!” 周圍站著一圈人,看他粗暴地打了女人,不約而同地發(fā)出氣憤的聲音來。女人哭道:“阿康,我是月靈!”高個男人過來,拍拍羅康的肩膀,說:“羅康,我是瘦子明,你認得我嗎?”羅康扭頭一看,傻笑道:“瘦子明?你是瘦子明?瘦子明不是死了嗎?”高個男人苦笑道:“閻王爺不收我呀!”月靈望著高個男人,很詫異,邊哭邊笑著說:“ 瘦子明,是你啊!快,幫我把阿康拉回家?!? 瘦子明拉住羅康,說:“走,到你家喝酒去!” 羅康哈哈大笑道:“ 好,喝酒喝酒!”
二
當年,羅康和瘦子明是古城師范大學歷史系明清史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兩人本科時就是同班同學,關系很好。讀研時,又在一起,且住一間宿舍。月靈是他們的學妹,低他們一級,是經(jīng)管學院的美人,讀經(jīng)濟法,學校有名的?;ā?/p>
一個周末,在英語角,月靈瞅上了羅康,一下子如癡如醉,芝麻粒黏上糯米糕似的,緊緊貼住,分不開了。羅康見校花如此待自己,一次約會中,探問:“看上我啥了?這么黏糊的,我渾身的毛孔都不能理解呀!”她抿唇一笑,說:“你身上有奇怪的東西,好像是一種渾然磅礴的氣象,又似乎有英雄氣概,啊呀,我也說不清,就是和別的男生不一樣么!” 羅康驚呼:“莫愁前路無知己,哈哈,我遇知己了!”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更是黏糊了。
瘦子明本名叫宋子明,因人長得奇瘦,個子又高,像根細竹竿,羅康叫他竹竿,月靈嫌太難聽了,羅康說那叫瘦子,月靈眼珠一轉(zhuǎn),脫口而出:瘦子明。瘦子明這個稱呼像卷著一股風,且是和煦的春風,在同學們中間蕩漾開來,廣泛吹去。宋子明對此沒異議,綽號是月靈這樣的美人兒起的,他很是高興。
一次,打扮漂亮的月靈來宿舍找羅康上街去逛,羅康不在。瘦子明熱情接待她,又是倒水,又是擺放昨兒吃剩的瓜子。她嘴一撇,把瓜子推得遠遠的。瘦子明忙解釋不是剩的。她只笑,說:“瘦子明你別忙了?!薄笆葑用髂阕f話?!薄笆葑用髂銊e解釋了?!薄笆葑用髂惆压献恿糁詡€兒吃?!笔葑用餮劬Ψ尚茁?,說:“你給我賞賜了這么個千古絕響的名號,給羅康也應該賞賜一個,不能虧了羅康嘛,叫胖子康怎么樣?”月靈一愣,撲哧笑了,說:“羅康最怕別人揭他的短,嫌自個兒胖,你叫他胖子康,他會生氣的?!笔葑用鲾D擠眼,說:“他又不胖,那是健壯。我和他有個對稱名號,便是絕代雙雄,豈不更成千古美談?就叫胖子康,才有趣嘛?!?月靈搖頭,說: “我是叫他阿康,咱叫阿康就行了?!笔葑用鞯纱笱?,佯裝生氣地說:“太不公平了!給他送了個港味十足的名號,為何非給我一個揭短的名號啊,我不服!” 月靈扮了個鬼臉,道:“人人都喊著減肥呢,瘦是一個理想的字眼,人一聽就想到高,想到帥,想到富,多好啊!” 瘦子明低著頭,不表態(tài)。月靈說:“千古絕響,那只是一個,你要有維權意識呀,怎么能有第二!”瘦子明自嘲地笑了兩聲,說:“喝水喝水,瘦子明就瘦子明,栽你手上,認了!”
此后,每當月靈稱羅康為阿康,瘦子明聽著,心里不舒服。他叫羅康時,依然是羅康,故意把 “羅” 字叫得特響。他對羅康說 :“這阿康名兒,只適合月靈這小妮子叫,膩味得很,嬌滴滴的,像說情話兒,聽著都曖昧,渾身起雞皮疙瘩,不適合大老爺們兒叫?!绷_康慨然一笑,道:“我看……不是名字叫著有那味兒,是你心里有了那味兒,你呀,就盼著人叫你阿明呢,以為我不知道?!笔葑用髂樇t了,說:“不信你瞅著,就她叫你阿康,我們都會叫羅康,一直叫羅康。不像我,叫個瘦子明,一陣風似的,刮遍了全院,逢人便這么叫我。等著,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好好收拾一下月靈小妹子!”羅康忙問:“你怎么收拾呀?”瘦子明說:“保密!”羅康輕笑幾聲,順手拉開了手邊的抽屜,從里面取出剃刀,準備去刮胡子。瘦子明說:“你天天刮,啥意思呀?”那問話里的怪味兒飄散出來,瘦子明的眼神也怪味兒十足,羅康朝剃刀吹了兩口氣,臉上也顯出怪怪的神情,說:“去,你小子,心術不正!小伙子啊,咱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祖國還需要咱們扛槍保家衛(wèi)國呢!”瘦子明正在喝水,噗的一聲,笑得噴出水來。他朝羅康坐著的凳子狠踢了一腳,道:“你小子,永遠都有英雄夢!”羅康猛站起來,舉起拳頭,說:“那是,我這個人,滿身的正義,如果放在古代,我就是岳飛,我寫滿江紅!”瘦子明說:“你的英雄夢,恐怕只想去救月靈這美人兒吧。虧你長得這么高大,原來只為美人兒而來?!绷_康沒接瘦子明的話,去洗手間刮胡子了。
幾個月后,各大新聞媒體傳來消息,日本占領釣魚島!
社會各界發(fā)起了各種反日活動,熱火朝天。大學里發(fā)起了反日學潮,幾個大學的學生開始上街游行,支持民眾抵制日貨。
羅康宿舍里,幾個二級學院的研究生聚會于此,房間擠得滿滿的。燈光一亮就是一夜,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摔拍著報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吵鬧聲、爭辯聲、吼叫聲、擂桌聲、罵娘聲……此起彼伏。羅康像個將軍,揮著手,憤然道:“為什么不打小日本?為什么?難道還要學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的事情,裝鱉!可憐的釣魚島啊,為什么不開仗?開仗,我第一個報名?!笔葑用骱纫豢谒?,說:“狗日的鬼子,天天盯著我們,真是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羅康手邊正好有一本《沉淪》,他拿起,啪地摔在桌子上,說:“棄筆從戎,士子當報國家培養(yǎng)之恩!從南京條約始,日本對中華虎視眈眈。我建議,通知盡可能多的人,將古城所有大學生發(fā)動起來,為我中華民族,游行!”羅康臉上有了英雄氣色,一只腿放在凳子上,一只胳膊揮著。瘦子明沉吟著說:“游行?學校會同意嗎?”羅康鄙夷地嘴角一扭,大聲說:“如果說明天開戰(zhàn),我第一個穿上軍裝,毫不猶豫地跑步上戰(zhàn)場!這個時候了,還管誰同意不同意,保衛(wèi)國土才是第一要務!”瘦子明拉拉羅康的衣角,低聲說:“什么都得有個合法性才行,不能莽撞行事,明早我陪你去研究生院問問,看怎么行動效果更好些。”羅康一甩瘦子明的手,嘴一扭,盡是蔑視。
滿屋子的同學,基本上取得了一致意見,約好明天上街去游行。羅康吩咐一個同學去寫大字報,又讓另一個同學連夜制作條幅,讓別的同學逐個去宿舍通知明天活動的時間。幾個稍年長的,和瘦子明意見一致,認為應該先給研究生院領導說一聲,在學校安排下有序地進行游行。羅康不屑地擺擺手,不理會他們。羅康安排好一切事務后,說:“為了明天的游行正常進行,我們在此要宣誓?!彪S后,他們按照個頭高低排成了四行。和瘦子明意見一致的幾個同學站在最后一排。羅康袖子一挽,豪氣萬丈地說:“此時不報國,更待何時!英雄怎么來的,就是不怕風雨,沖上去給自己拼來的,沒有人隨便給誰送個英雄。英雄們,我們的時代來了,我們要為中華民族去游行,去戰(zhàn)斗!”
第二天,羅康早早起床,喊起了瘦子明和另外兩個舍友。他們也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準備去餐廳吃早點。羅康說:“你們快去買早餐回來,我在這兒等著,怕有同學來找我說事。”瘦子明笑道:“真是我們的英雄,我們甘愿服務?!睅讉€人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研究生院副院長推門進來,羅康正在洗手間刮胡子,以為瘦子明他們買早餐回來了,說: “我馬上出來吃,放桌上?!备痹洪L坐在椅子上,沒有答腔。羅康出來,一見是副院長,先是一驚,馬上面色平穩(wěn),招呼道:“劉院長好,您來了正好,我向您匯報一下?!眲⒃洪L笑道:“別叫我院長,我只是一名老師,叫我老師就行了。你們要游行的事,我知道了,是個好事……”“那您和我們一起去!”羅康興奮地說,“還想著一會兒去叫您呢!”劉院長眉頭一皺,國字臉嚴肅了,說:“本是個好事,但反過來想,你們這么做會不會影響了交通秩序,會不會影響了民眾的正常生活。有愛國熱情是對,不可莽撞,我們先和市政府協(xié)調(diào)一下,確定了時間和地點再去游行。咱們古城幾十所大學,若全停課了去搞游行,城市交通豈不癱瘓了?!绷_康臉拉長了,背過身子去,說:“人家如此欺負我們,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我們還在協(xié)調(diào)中,如果日本人打到大陸來了,我們還在開會討論,是不是動作太慢了點?”他心想,是誰暗地里通知了劉院長呢?會是誰呢。劉院長說:“真是日本人打來了,我們有部隊,你一個文弱書生,去了,也是白白丟命。國家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飽學之士,你做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建設者就足夠了!”羅康不高興,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正在這時,瘦子明和舍友們回來了,帶著饅頭稀飯和小菜,一見劉院長,都怔住了。劉院長站起來,說:“你們吃飯吧,按時去上課。學校在門口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不要隨便出去鬧事?!闭f完就走了。羅康緊握拳頭,臉色鐵青,咬著牙罵道:“哪個狗日的告的密?!”他眼光盯在瘦子明臉上,尋找著答案。瘦子明眨著眼,白凈的圓臉滲出汗來,說:“瞅我干啥呀,別這樣瞅著我,好像我是叛徒似的……”羅康低聲問:“那你說是誰?你可是第一個反對者呀?!笔葑用魃贽q道:“我不是反對,我只是執(zhí)行了參謀長的職責,提醒一下你 ??纯?,還不是按我的意思來啦?!绷_康再次問:“那你說是誰告的密?”瘦子明攤開雙手,脖子一聳,說: “鬼知道呀,一屋子的人,我哪里知道是誰!”兩個舍友說:“學校不讓去了,咱們也沒辦法。羅康你吃完飯,去上課吧。我們前兩節(jié)沒課,現(xiàn)去圖書館查資料?!眱蓚€舍友背起包,朝羅康揮揮手,走了。
羅康臉色陰沉著,咬著牙根,拳頭捶打著桌子。瘦子明坐在凳子上,冷靜地看著羅康。羅康說:“你目的達到了,這回高興了吧?!笔葑用髡f:“我有什么目的呀,又沒想到當什么英雄?!绷_康眼一睜,說:“你不當英雄是你的事,你就配當個狗熊!”瘦子明說:“有人說文人的生活有兩種,一種是杜甫型的,一種是李白型的。你兩個類型都不是,你是董存瑞型的?!绷_康咧開了嘴,表情怪異,猛然撲過去,把瘦子明摁倒在床上,使勁用拳頭朝其身上打。瘦子明嗷嗷地叫著:“冤枉,你個董存瑞,要砸死我呀……”
“干嗎呢!”月靈站在宿舍門口,生氣地說,“有本事去打敵人。打自己人,算什么!”羅康住了手,大口喘著氣。月靈過去扶瘦子明。瘦子明捂著屁股,呲牙,說:“我們鬧著玩兒呢,沒事的。” 羅康沒理會月靈,順手扯過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搭,徑直出了宿舍。
晚上,瘦子明從學校保衛(wèi)處領回了羅康。羅康當時離開宿舍后,去了市里。一路上,他見到日貨就砸,砸了五輛日本豐田小轎車,最后被警察制止,因是愛國行為,又是在校學生,警察沒追究責任,教育勸說了一頓,送回了學校。
瘦子明和羅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羅康渾身洋溢著桀驁不馴,不屑與瘦子明并排行走,甩著膀子,闊步走在前邊。瘦子明和他說話,他也不搭言。
夜晚的校園非常美麗,路燈下,樹影斑駁。一池湖水,比白日里更有詩情畫意。瘦子明說:“今晚的校園最美了,羅康你看那樹林,適合你和月靈談戀愛。再看湖水,更是適合你和月靈在岸邊散步。”羅康停下步子,問:“你什么意思呀?”瘦子明雙手揮舞著,用可惜的語氣說:“人家買個車真不容易呀,被你給砸了?!?羅康搶白道:“活該!誰讓他們買日本車。我寧愿走路,也不會買日本的東西!” 瘦子明感慨道 :“你呀,學點中庸之道吧,對你以后有好處。”羅康說:“ 那是你的處世原則,與我無關!我就是我,敢做敢當,義無反顧!” 瘦子明說:“ 剛性太足,易折。” 羅康哼了一聲,沒接話。
碩士畢業(yè)時,瘦子明選擇去了一所高校任教。羅康考上公務員,去了政府機關當干部。離校前,月靈提了一捆啤酒,買了四個小菜,到他們宿舍,為學兄們送行。宿舍四人,加上月靈,五個人邊吃邊聊。開始還興奮,要畢業(yè)了,即將走上社會,聊的多是人生設想和未來打算。他們聊,準備娶什么樣兒的妻,生兒還是生女,買多大房子夠住,和父母同住還是分開,說到興處,笑聲不斷,酒一杯一杯灌進肚子里。他們聊著,轉(zhuǎn)了話題,聊到了社會問題,聊到了政策方針,聊到了國際局勢。結(jié)果,聊得越多,越不投機了。羅康成了孤立一派,態(tài)度強勢,揮斥方遒之際,不停地發(fā)脾氣訓人。瘦子明和另兩個舍友看不慣,推說有事,出去了。宿舍里剩下月靈和羅康相對而坐。月靈說:“ 阿康,我以為瘦子明的選擇是對的,我希望你在學校當教師。” 羅康說:“人人都跟你們一樣,國家的行政機關哪有優(yōu)秀人去。我就是要去政府工作,將來當個好領導,盡心為民族為人民做好事善事!民族要興旺,就需要有膽略、有見識的政治家!”? 月靈說: “瘦子明說得沒錯,你是個理想主義的英雄好漢!”? 羅康說:? “學而優(yōu)則仕。越有文化和素養(yǎng),越應有理想有抱負,要為我們的國家作出貢獻。不管別人怎么理解我,我有個夢想,當個大英雄式的政治家,這樣,我的理想就可以實現(xiàn)了?!?月靈不解,小聲說:“你的夢想里,我占哪點兒地方呀。你張口閉口為民族為國家,我在你心里算個什么呀?!绷_康摟住月靈的肩膀,說:“小傻瓜,有國才有家呀!”
后來,月靈把羅康的話說給瘦子明聽。瘦子明聽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唏噓不已。
離校以后,羅康和瘦子明走上了工作崗位。半年后的一天,瘦子明應邀回母校參加一場學術交流會,結(jié)束后,在報告廳門口遇到了月靈。月靈很高興,請瘦子明去學校小餐廳吃了一碗清真牛肉拉面,飯錢是瘦子明付的。月靈不開心,鬧氣。瘦子明說:“等你畢業(yè)后掙錢了,回請我?!痹蚂`說:“一言為定?!?/p>
吃完飯,倆人在校園里散步,說起以前的往事來。月靈夸獎瘦子明有眼光,選擇去高校工作是正確的,總感覺羅康走錯了步子。瘦子明聽著她的話,告訴她:“那次研究生院劉院長阻止羅康組織游行,是我讓人暗地里給劉院長通風報信的。那天,看到羅康非常生氣和失望,我心里也像被刀子捅了,可是沒法,我和羅康是多年同窗好友,必須讓羅康懂得程序的重要性。尤其,我怕影響到他的畢業(yè)和就業(yè)。后來,羅康狠狠打了我,我倆算扯平啦!”月靈驚奇之下,感激地說:“多虧你當了‘叛徒,多虧!”瘦子明說:“你要保密,萬不可告訴羅康,以我對羅康的了解,一旦知道,我倆關系就中止了。”月靈笑道:“放心,我能掂來輕重!”
第二年,月靈碩士畢業(yè),去了古城一家上市公司當法律顧問。半年后,月靈和羅康結(jié)婚了。瘦子明第一個前來道賀,喜得合不攏嘴,說:“總算是瓜熟蒂落了!”月靈臉色通紅,嘴噘著,怪瘦子明說話直白。羅康哈哈笑道:“應該是,總算是抱得美人歸了!”瘦子明詭秘地說:“你這話呀缺了味兒,把過程省了,我重在過程的,明白不?”羅康擰了一把他的耳朵,說:“快進行你的過程去!”瘦子明嘻嘻笑著,送新婚夫婦一副字:淡泊明志藐姑射,寧靜致遠九嵕山。月靈一看,直說:“好,好!”
? ? ? ? ? ? 三
羅康到了政府機關做秘書,工作繁忙,早出晚歸。家里成了他的酒店,早上急匆匆走,晚上醉醺醺歸,一點兒家務也不干,更別提洗衣買菜的事兒了。
月靈對丈夫的意見日漸增多,嫌羅康掙錢不多,還不顧家。她言語之中多了不滿情緒,手邊的家什也有了力氣,拿起的,放下的,叮叮咚咚起來。月靈工作也很忙,每每下班回家,冰鍋冷灶,衛(wèi)生沒人做,家里亂七八糟,四下一瞅,根本找不見羅康的影兒。她氣得哭,打電話過去:“死哪兒去了,我餓了!趕緊回家給我做飯,再不回,我打包出門!”羅康一聽月靈口氣不對,便說:“哎喲我的親媳婦兒,正在外面應酬呢,還不是為了咱家將來,聽話,理解萬歲!你別做飯了,到樓下的飯館去吃,錢我回來付。親媳婦兒,理解萬歲!”月靈說:“滾,理解個屁!”她舉起手機?!拔?,喂!”羅康還在使勁喊著。她重重摔了手機在地上,啪一聲,他的聲音瞬間即逝。她氣哄哄拉開衣柜,收拾衣服。走時,她撿起地上可憐的手機,后蓋已掉了,罵道:“該死的羅康,賠我手機!”提著一個小箱子,回了娘家。
接下來,羅康一下班便往岳父家里跑。從不空手,帶一條煙或一瓶酒,有時買幾樣鹵肉和涼菜,和岳父對酌幾杯。晚上,他住在岳父家里。月靈不理他,讓他滾,他一笑而過,和岳父喝茶下棋。岳父對他很滿意,教訓女兒不懂事,說:“羅康忙正經(jīng)事,你胡鬧什么呢!男人家,應該以工作為主,趁著年輕不奔前途,凈陪著你了,將來一準哭鼻子的還是你!羅康從農(nóng)村一步步讀書出來,容易嗎?他有志氣,有抱負,我們都應該支持他!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受不得半點委屈,一身的壞毛病。以后不想做飯了,下班直接回家,讓你媽做給你吃,不準再打擾羅康的工作?!绷_康感激得眼睛紅了,直點頭。月靈哼著,扭過身子。岳父對羅康說:“你也一樣,想吃什么,早早打個電話回家,你媽做?!绷_康重重地點頭,說:“您老人家理解我,我等于吃了人間的珍饈美味了,最香,很滿足!”岳母笑道:“羅康這孩子,能吃苦,愛上進,我很喜歡。”月靈嘟囔:“你們老糊涂了,只認羅康,不要女兒了。”岳父說:“在我們眼里,你們都是兒女,誰上進,支持誰!”
月靈一見父母支持羅康,心里不悅。過了幾天,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去住。母親說:“你住回家去好,剛成家,老住在娘家,鄰居議論不好?!痹蚂`委屈地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和他結(jié)婚?!蹦赣H說:“你自己找的人,你就得接受他全部?!备赣H說:“我看羅康好,年輕人嘛,好得很!”
月靈搬回家住,羅康最開心。他見她打掃房間,過來幫忙。她做飯,他過來摘菜。她洗衣,他幫著遞衣服。她一扯衣物,說:“別來賣乖,盡是搗亂!”他說:“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做,我?guī)椭觥!痹蚂`說:“我要你一人做!”羅康笑道:“媳婦的本義是管家的,照顧丈夫的。看看,你做什么,我都跟著做呀,一點兒不偷懶。你說我一大男人,哪知道家里要做什么呀?!痹蚂`恨道:“你就憑著一張嘴!” 羅康上前摟住她,說:“一張嘴,除了說話,還得親你……”說著,嘴湊上去,吻住她的唇,雙手一橫抱,她到了他懷里。她哼哼唧唧反抗,倆人扭纏著朝臥室走去。月靈捂住他的嘴,說:“胡子太硬,扎死人啦,趕緊去刮?!?他笑道: “先把你放床上,我就去刮。” 他把她抱進臥室,放在床上,小聲說:“ 等我?!彼咧∏?,去了洗漱室。他先把胡子潤濕,打上剃須膏,揉出潔白的泡沫來,便從頭頂?shù)男」裰腥〕鎏甑?,一看,刀片松了,便安裝起來。由于心思全在床上的月靈身上,一走神,刀子劃破了左手背,一道長口子,鮮紅的血冒了出來。他忙摁住傷口,喊:“媳婦兒,我受傷了!”月靈穿著性感睡衣跑過來,見他滿下巴的白沫子,滿手的血,嚇得捂住嘴,說: “怎么回事?你沒想不開吧!”他笑道:“心里全是寶貝你,有什么想不開的,快去找藥,包扎傷口?!彼泵φ宜帲壹啿?,給他把傷口包起來。他拿起剃刀,刮胡子。她問:“行吧?”他說:“咋不行,大男人,流這點血算個啥呀!什么也不影響的,一切照常進行。” 她臉紅了,罵他:“你真是個大壞蛋!”他刮完,剃刀往水池里一扔,抱起她,朝臥室走去……
夫妻倆和好了,如膠似漆。幸福生活沒維持半個月,羅康恢復原樣,早出晚歸,什么活也不干了。最讓月靈不能忍受的是,深夜時分,羅康一身酒氣回家,噴得她窒息。她恨不得用棍子狠狠敲醒他,可他,澡也不洗爬上了床。她望著酣睡的他,氣得咬牙,用拳頭砸他,他依然鼾聲如雷。她抱起枕頭,到客廳沙發(fā)上去躺下。她實在不想面對他了,日子這樣過下去,有什么意思?她下了決心離家出走??梢幌氲礁改傅膽B(tài)度,唉一聲,可憐她,真是無處可去!她壓抑著傷心,放眼窗外,獨自垂淚。
無奈之下,她找瘦子明哭訴。瘦子明已成家,妻子林玉也是高校教師,溫柔大方。月靈一到瘦子明家,一見瘦子明夫婦恩恩愛愛,和睦溫馨,越發(fā)委屈得不行了,話沒說幾句,眼淚嘩嘩直流。林玉對月靈很是熱情,每每一見月靈來,不是洗水果,就是泡茶,忙前忙后,嘴里妹妹長妹妹短,叫得很親。月靈也喜歡這位嫂子,有什么心里話便直說,不拐彎抹角。林玉一見月靈哭,先削好一個蘋果,遞給月靈。然后,林玉便細聲細語地安慰道:“工作性質(zhì)不同,夫妻之間多理解嘛?!笔葑用髡f:“應酬也是給國家作貢獻,你要支持羅康?!?月靈說:“死在外頭了,別人問起怎么死的,我說是為應酬死的,難聽不難聽!” 瘦子明說:“不難聽,為工作身亡,就是烈士,你還得一大筆撫恤金呢。”林玉制止丈夫道:“說什么話!羅康好好的人,工作積極,咱們都要支持!”月靈抹一把淚,道:“好我的嫂子,他是傻子?。 笔葑用髡f:“不準這樣說我的好哥們兒,羅康,哼,他才不傻,羅康是個純粹地為國家為民族的好男人!”月靈說:“既然這么好,你哪天陪他去應酬一下,看看怎么個好法。” 瘦子明說:“羅康的工作,與我的工作不一樣,我怎么去監(jiān)視他,不合適。”林玉掩嘴笑。月靈說:“那你找個機會,去看看他怎么個好法。唉,好我的瘦子明學兄呀,誰讓你去監(jiān)視他了?看看你的樣子,明明誤解我了。阿康若和哪個女人私奔了,我還偷著樂呢!”瘦子明擺擺手,說:“得了,得了,我還不知你對羅康的感情,阿康,阿康的,聽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林玉咯咯笑,說:“你這語氣,明顯有醋意!” 月靈也撲哧笑起來。就這樣,她和瘦子明夫婦說上一通話,樂一樂,心情好些了,便起身告辭,回到她發(fā)誓離開的家,繼續(xù)做一切,繼續(xù)等羅康。
一天晚上, 羅康回來早,一進門就喊:“媳婦兒,我專門回家陪你吃飯!”月靈高興地撲過去,擁住羅康,說:“我就喜歡你這樣,身上沒酒氣!”她炒了幾個拿手菜,夫妻倆共進了晚餐。晚飯后,倆人在小區(qū)里散步。一輪彎月掛在樹梢,清輝皎潔?;▓@邊,一群孩子在玩滑輪,腳上拖著帶輪子的鞋,咣咣當當一片響,你追我趕,大呼小叫,很是熱鬧。羅康望著孩子們,說:“小孩子真可愛,活得自由自在?!痹蚂`說:“整整一年了,才陪我散這一次步??纯慈思沂葑用?,天天陪著林玉,又是做飯,又是收拾家務?!?羅康說:“他那種男人,只會干那活。他好你當初怎么看不上?”月靈賭氣地說:“只怪我當初不懂事!”羅康笑道:“看看,耍小性子了。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只有你一個。我那工作忙呀,你要支持才對。再說,男兒志在四方,怎么能老守個媳婦兒呢,我是大男人,才不當瘦子明那樣的男人?!痹蚂`說:“可我羨慕那種生活呀,瘦子明懂生活?!绷_康嘴一扭,說:“你們女人哪,見識短!又是想當?shù)谝环蛉?,又是想讓男人天天抱著摟著,怎么可能呢?讓你和瘦子明去生活,不出兩天,你還嫌膩味呢,我還不知道你?”一個小孩子呼嘯著從他們近前擦過,嚇了月靈一跳,尖叫一聲,羅康趕緊把她拉在懷里。月靈撫著胸口,小聲說:“啊喲,嚇死我啦。”羅康拍拍胸脯,說:“有我呢,你怕個啥呀!”月靈斜眼瞅他,用撒嬌的語氣說:“你所知道的,只是當初的月靈嘛,現(xiàn)在的我,你哪里知道呀?!绷_康輕擰她的臉蛋,說:“什么時候的你,我都知道的。我工作忙,應酬多,怠慢你啦?!痹蚂`趁機說:“你一天應酬多的,帶瘦子明去體驗一下,他說不知道你們工作之余的應酬是什么樣兒的?!绷_康笑了,捏她端莊的鼻子,說:“看看,人這東西,都有好奇欲望。瘦子明肯定對他的平淡生活厭煩了,想看看我的生活!行啊,哪天帶他感受一下。不過,得遇到合適的機會才行。”月靈挽住他的胳膊,親昵地說:“這就對了,相互體驗生活,瘦子明是真心待你好的人?!?好個屁!”羅康說,“他身上有叛徒味道呢!沒男人氣性,我看不起!”月靈心一沉,故意生氣地說:“不準這樣評價你的好友!”他笑嘻嘻地說:“好,瘦子明好,我開個玩笑嘛?!?/p>
一周后的一個晚上,羅康打電話約瘦子明一起去打麻將。瘦子明心里不愿去,想到了月靈的托付,想著這小妹子還是厲害,讓羅康主動聯(lián)系他去體驗生活。瘦子明在電話里說:“我可以去陪你去看看,不會打麻將。”羅康笑道:“不會學嘛,一個大男人,不能一天圍著女人打轉(zhuǎn)。出來,不會打,學!”瘦子明答應了。
瘦子明好久沒見羅康了,去會見政府官員,注意形象才好。他一摸下巴,胡子茬長起來了,便想著把胡子刮一下。他在水池對著鏡子一點點刮,林玉倚在門框邊看,說:“買個電動剃須刀,刮刀太麻煩了,又危險,弄不好刮破皮膚。”瘦子明說:“這個好,胡子非得如此刮才有意義!”林玉笑道:“有什么意義,男人壞心思太多了。”瘦子明嘿嘿笑。出門前,林玉幫他整整衣角,提提領子,警惕地問:“是和羅康去嗎?”瘦子明點頭。林玉猛地拉下臉,用中指點著他額頭,嚴肅教訓道:“吃喝嫖賭,是要壞人的,你只去看看,不準碰!碰了,小心回來我擰斷你的胳膊!”瘦子明心一縮,雙手合十,說:“絕對保證,不碰?!彼隽思议T,林玉又叫住,他返過身,說:“夫人還有什么指示?”林玉一臉嚴肅地說:“把我的話記好了,我可是火眼金睛,上帝派來專門管你的,你不聽話,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瘦子明趕忙作揖,道:“謹記謹記?!绷钟裾f:“去吧,九點半必須回家!”他轉(zhuǎn)身離去。
下了樓,他心里泛起不平來,什么世道啊,她是上帝專門派來管他的,他何必讓她來管呢,不就是出去打打麻將,好像去逛妓院似的,還限定時間。唉,上帝太不公平了,讓男人娶個女人干什么呀,一點也不自由,真是太麻煩了!女人這東西,變臉真他媽快,在外人面前溫柔可愛,賢淑大方,在自己男人跟前橫眉冷對,面目猙獰,真是世間不可理喻的小動物,要力氣沒力氣,要大本事沒大本事,還脾氣大得不行,上帝真是老糊涂了,造了小女人來看管大男人。唉,男人也真是活得辛苦!
羅康已經(jīng)等在校門口,遠遠看到瘦子明低頭走來,招手喊他。瘦子明一見,加快了腳步。倆人一見,緊緊握著手,心有戚戚焉,知心故友難得重逢似的,內(nèi)心里各有各的感慨。羅康朝路上出租車招手,倆人坐到了西大街一家裝修華麗的會所。下了車,上了二樓的雅間。
雅間里,一桌子人差不多到齊了,一見羅康推門進來,都起身相迎。羅康給大家介紹了瘦子明,介紹時叫著宋子明,重點說了倆人關系長久,多么知心,關系又多么鐵,讓到場的諸位盡管放心,來的都是自己人,盡管暢所欲言,開心打牌。瘦子明看著這些人,頭型很有特色,有圓頭、平頭、大背頭,長相也各有特點,心想這政府官員和教師真是不一樣的。這些人也看著瘦子明,流露出對大學學者的尊敬。一桌人先喝了一會兒茶,談著近來古城的天氣,說到了沙塵暴,又說到最近的經(jīng)濟新聞,發(fā)表對新聞的看法。聊著聊著,大家熟了,說話也不像剛開始那般斯文了,隨意起來,笑聲隨之哈哈起來。羅康抬腕一看手表,說:“打牌吧。”服務生收了茶水杯盤,桌上便擺滿了麻將牌。羅康說:? “子明你先休息,一會兒接我場子。” 瘦子明點頭。羅康說這話,是不想讓這伙人小看了瘦子明,瘦子明到底會不會打牌,不需要讓他們知道,讓他們要從心理上害怕今天來了個高手,如此,他羅康才有面子和榮耀。
嘩啦,嘩啦,八只手在麻將桌上來回搓著翻著,手心之間,碰撞出環(huán)繞在整個房間猶如爆豆一般洪亮的響聲。一塊塊小方磚,時而露出紅黃藍綠紫的外衣,時而顯出條餅圓餅的面容。二萬三萬,四條五條,七餅八餅,東風南風,紅中幺雞,一個個擠眉笑眼,在八只大手四十個指間來回翻轉(zhuǎn)。隨著幾聲清脆聲起,節(jié)奏分明的啪啪之后,一瞬間的工夫,每人面前壘起了兩層高的長城,整齊有序,棱線分明。
莊家輪流做,先是羅康打莊。他悠然地點燃一支芙蓉王,細瞇著眼,狠吸一口,一團煙霧從安閑的雙唇間緩緩吐出。他開始搖骰子,七對門,對面一人又一搖,羅康手一伸,先抓起了四張牌,瀟灑地齊刷刷一溜擺開在面前。房間異常安靜,只有羅康嘴里吐出的煙氣繚繞在諸人頭頂。桌上,四人臉色嚴肅,手里謹慎地甚至可以說是屏氣凝神地抓著牌,唯恐出氣不勻壞了手中的仙氣。圓頭臉色不好,說:“他媽的,手氣真背!今日是怎么了?”平頭說:“你昨晚沒干好事,只有命不好的女人才給男人帶晦氣?!眻A頭道:“胡說!我家里的都喂不飽,哪有閑食去喂別人。”平頭努努嘴,沒吭聲了。
笑聲響起,像尖笑,又像嘲笑,如喜得發(fā)狂的太監(jiān)笑起來似的。羅康的笑尤其怪異,還特別響亮。手中拿牌的三個人一齊望著短小粗壯的圓頭,抿嘴笑,雙肩伴著笑聲一聳一聳。羅康吸了一口煙,一副怪相地說:“你喂不喂,我們清楚?!贝蟊愁^眼睛一瞇,說:“就你,嘿嘿!”圓頭說:“好了好了,你們別糟踐我了!” 大背頭說:“話說回來,漂亮花朵誰不喜歡?看著一個個漂亮演員,讓某些壞種制片人和導演白占了?!逼筋^說:“瞎子說胡話,也不想想,哪是白占的?你懂個啥呀,女人才狡猾哩!”圓頭說:“女人只看錢,眼里只有錢?!贝蟊愁^說:“女人更愛權愛名?!绷_康說:“哦,茍局長又離婚了,把原配扔了再找。這次又找了個漂亮花朵,恐怕不長久又得換人了?!眻A頭說:“真想把那漂亮花朵摘了!”大背頭猛地一頓手中的牌,桌子顫栗了,說:“氣死茍局長,讓他知道別的男人也是人!”羅康用力摔了一張牌,大聲叫道:“啊呀!和了!我和了!哈哈,你們專想摘花朵,我單吊二萬,送上門來啦。這就叫手氣??!”
一連兩個小時,羅康一直坐莊,每把牌都好,不是和了,就是炸了,一沓一沓錢滾到羅康眼前。羅康的臉泛著紅光,帶動著大家說著一個段子接一個段子,全是些男男女女的葷話。
瘦子明一直沉默,盯著眼前的羅康,感覺越來越陌生。以前羅康可是有理想有報負的年輕人,眼前這個男人滿嘴臟話,流里流氣,這是誰呀,怎么看也不像以前在學校時的羅康了。瘦子明有了疏離感,孤獨地坐在羅康后面,是一個另類的角落,他被一種氣息,一種話語,一種姿態(tài),一種無法言喻的生疏包圍了,與那個圍著桌子的人,遠遠撥開了,成了一個被遺忘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瘦子明不敢想,這樣的場景就是應酬,就是羅康申明的為民族為國家作貢獻的地方,一天忙到晚,對月靈不聞不問,對家庭不理不顧,這是什么大事業(yè)呀!瘦子明對羅康失望至極,看了一眼手表,拍拍羅康的肩膀,說:“抱歉,我先行一步?!绷_康僵了一下,說:“稍等,這一局下來就收場?!?瘦子明站起來,說:? ? “? 你玩你的吧?!逼筋^把眼前的長城推倒,? ?說:“困了,眼睛看花了,散了吧。” 羅康說: “? ?好,散吧。這錢…… ” 圓頭說:“牌場如戰(zhàn)場,自己打下的江山, 自己享用?!?羅康笑道:? ? “ 那好,我就不客氣了啊?!?隨即收拾了幾沓子錢。
羅康和各位揮手道別,和瘦子明走在回家的路上。華燈閃爍,夜晚的古城,比白天有了妖氣。人們在路上走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女的都漂亮,男的也都瀟灑。夜晚,尤其這多彩的夜間燈下,女人的面目只是美的,那是一種妖冶的奇艷的美,仿佛從千年修煉的洞穴里奔來,扭著雙腳和腰肢,占滿了整個夜晚的條條街道。再怎么瀟灑的男人,骨頭和眼神陷入重重的迷惑里,充滿了卑躬和屈從的欲望,那是一種人本能的必然,無法抗拒的野性的勃發(fā)。瘦子明望著眼前花哨的城市,想到了身邊的羅康,欲望,何止是一個年輕干部在上位行進中的一步索求?那是萬丈溝壑!想到這,瘦子明加快了步伐,故意與羅康拉開距離,他不想和羅康并排走在一起。羅康追上,問:“怎么啦,體驗生活不高興了?”瘦子明說:“哪里。唉,我只是替月靈難過?!绷_康笑道:“ 難過什么,難過我不給她做飯,不給她洗衣服,不陪她逛街?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塊,誰給她的錢買的?她的包,她的鞋,她的首飾,全是國際名牌,誰給她的錢買的?還不都是我!想要發(fā)展,就得先有錢!再怎么有工作能力,再怎么能說會道,最后的落腳點,就是錢!給你說你也不懂,你最好別懂!”瘦子明嘆氣道:“早知道你如今會成這樣,我當初怎么也不會同意你丟了學術! ”? 羅康苦笑道: “你不懂?!笔葑用鲉枺骸澳氵€用剃刀刮胡子嗎?”羅康說:“誰還用那古老的玩意,現(xiàn)在都是電動剃須刀,很方便,辦公室放一個,家里放一個?!笔葑用髡f:“建議你用剃刀刮!”羅康苦笑道:“討論這有意義嗎?”瘦子明說:“你說有意義,就有。你說沒意義,就隨便?!辈恢挥X,他倆走到了學校門口,走了幾十里路,竟沒有累的感覺。瘦子明望著校門,轉(zhuǎn)過頭盯著羅康,一字一句地說:“阿康,你應該用剃刀。它刮胡子刮得干凈,把下巴上多余的東西都會刮去,不只是胡子,還有皮膚上的油漬,還有油漬里的污垢!”“不用警示我!” 羅康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瘦子明說: “路是自己選的,沒人逼你!”說完,大步進了校門。
三個月后,月靈到了瘦子明家。瘦子明看到月靈,沒了以往的熱情,只是淡淡地應付,說忙便進了書房。林玉熱情如故,接待了月靈,忙前忙后招呼,如以往一樣。月靈瞅著書房,問林玉:“怎么啦,你和他發(fā)生矛盾了?”林玉坦然一笑,遞上一杯清茶,道:“我倆輕易不鬧矛盾,就是有點小矛盾,也不會顯擺出來給朋友看的?!痹蚂`抬手理了理剛燙的卷發(fā),問:“那是咋了?”林玉搖搖頭,表示不知。月靈擺弄著頭發(fā),問:“嫂子,我這發(fā)型怎樣?”林玉左右審視著,說:“很漂亮。你人長得美,什么發(fā)型都適合。這么一燙,錦上添花!”月靈咯咯笑起來,說:“沒想到嫂子這么會夸人哪,第一次聽到。” 林玉打量著月靈的全身,說:“你成貴太太了,不是以前的月靈了。這身衣服,真是貴氣。”月靈一臉地自豪,說:“嫂子眼睛好毒呀,我不是什么貴太太,還是以前的月靈。阿康提拔了,當了副處長了?!?“ 是嗎?” 林玉瞪圓雙眼,說,“可喜可賀!大喜事啊!該請客慶祝一下,給瘦子明也開開竅。”林玉對于丈夫這個外號,也是欣然接納,當初剛與羅康夫婦認識,月靈就喊瘦子明。她一聽,笑個不止,接著就說這名好,便也這么稱呼開了。瘦子明一直抱怨月靈,斥訓這小妮子連他的祖宗姓都給賣了,讓他成了姓瘦的了,成了人世間讓祖宗厭惡的不孝后代和多余人了,翻遍古今百家姓,也沒個姓瘦的呀。月靈當時這么解釋,姓瘦好,瘦是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最受歡迎最時尚最性感的字,這個姓,是空前絕后的,震懾人類的,也是讓人類驚喜不已的。據(jù)統(tǒng)計,在中國社會里,一天都有近十億的人說瘦好,要減肥。放在全世界,瘦更是個熱門字,人人鐘愛。她一番話,把林玉逗得笑個不停,給月靈鼓掌。如今,林玉看著眼前雍容華貴的月靈,心中有了一股凄惶感,人家羅康都當副處長了,瘦子明還只是個普通教師,什么時候,瘦子明也能晉升到上層社會,該多好。她對月靈說:“妹子,羅康和瘦子明可是老同學加好友,多年的鐵哥們兒,羅康現(xiàn)在晉升了,人脈廣,社會關系多,別忘了把這個苦難的兄弟拉上一把 ?!? ? ?月靈笑道:“那是,那是?!绷钟駸崆榈亟o月靈添茶水,剝香蕉,親昵地說:“咱是姐妹,一同從艱苦處過來的,你是最知你瘦子明兄的,那是個沒出息的人,一天只會從家里走到講臺,從講臺走到家里,就知道讀書,寫論文,備課,洗衣做飯,好沒出息的男人!” 月靈制止道:“嫂子這話差了,瘦子明兄可是個好男人哪!我回去給阿康說說,看有沒有認識的教育系統(tǒng)領導,給瘦子明遞個話,有機會大家一起上升嘛?!绷钟褚话炎プ≡蚂`的手,親熱地撫著,如同抱著一塊美玉,說:“還是妹子好,理解我的處境?!痹蚂`起身,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做飯了。我去給瘦子明道個別,真是要當教授了,鉆在書堆里不出來了呀?!闭f著,準備去書房。林玉阻止道:“你坐著,我去叫他!”林玉到書房去了,幾秒鐘時間,瘦子明出來了,還是淡淡的神情。月靈笑道:“怎么了,不歡迎我?要當教授啦,嫌妹子鄙陋?”林玉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肘,笑道:“哪里呀,他最近忙,學生有一批論文送來讓他修改?!笔葑用鼽c頭,應著。月靈咯咯笑著,說:“我走啦,回家給阿康做飯!”說著,俏臉回頭一閃,出了門。林玉堅持要送到學校門外去,月靈竭力擋住了,說:“嫂子,咱還是咱的關系,不必現(xiàn)在這么客套,讓我不自在了?!笔葑用鳉獾媚槹l(fā)白,怒視著妻子,咬著牙根。林玉用討好的語氣說:“那妹子走好,姐不送了啊?!?/p>
晚上,瘦子明夫婦躺在床上。林玉開始給丈夫做工作了。她說:“你哪天請羅康吃個飯,讓他幫你也升個官當當?!笔葑用骱吡艘宦暎鷼獾乇尺^身去。她側(cè)起身,搖著他肩膀,說:“怎么啦,不高興聽我的話?看看你,和羅康一個班一個宿舍出來的,人家如今當了副處長了,你還是個普通教師。咱不行,就得向人家學習。虧你有這么好的人脈,為什么不用一下,羅康又不是外人。月靈說了,也會幫著你說話的?!笔葑用鬣氲叵崎_被子,坐起來,吼道:“我的事你少管,我喜歡當個清貧的教書匠!”林玉坐起,氣得發(fā)抖,指著他說:“你不識好歹,沒出息的男人,好沒出息哪!我當初是瞎了眼,找了這么個沒有出息的男人!”瘦子明赤腳下地,徑直拉開了臥室的門,指著外面,嚴厲地說:“你出去,出去找個有出息的男人去!”林玉跳下地,胡亂扔被子枕頭,哭天搶地起來:“好你個瘦子明,長膽兒啦!你沒出息還占理了,竟趕我走!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她拉開衣柜,飛快地整理起衣物來。瘦子明抱起枕頭,睡到書房去了。
林玉回了娘家。
四
羅康自從當上副處長后,忙得不亦樂乎,過得也春風得意。風光的表面下,他內(nèi)心更是糾結(jié)不已。在單位,全是來講好話的,尋求辦事的,他是從苦處過來的人,知道坐在這個位子上不容易,日子過得也不容易,如今總算媳婦熬成了婆婆。不撈點好處吧,對不起自己受過的苦。為官不清明吧,對不起自己多年的臥薪嘗膽和年輕時的理想抱負。他是左右為難,寢食難安。見著送來的禮品和財錢,想收又不想收,感覺自己快崩潰快分裂了。還好,有個溫馨的家可以回,歇息他的疲憊身心。
月靈成了賢婦,現(xiàn)在把家里收拾得溫馨又甜蜜,飯菜更是做得可口。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時尚,同事們無不羨慕。一下班,她第一時間給羅康撥打電話:“阿康,早點回家,別在外邊吃壞了胃,家里有好吃的等你?!彼屑ぴ蚂`的懂事和賢惠,能推的應酬,盡量推了。他回到家,月靈笑吟吟迎上前,接過皮包,掛好他的外衣。他洗過手,月靈上前擁住他,很親昵。他笑道:“怎么變成了小貓了,還會黏人。”月靈嬌美一笑,問:“我今天這頭型漂亮不?”他進門沒注意,一般也想不起注意這些,聽她這么一說,趕緊說:“漂亮得很!你怎么著都漂亮!”她嘴一扭,說:“糊弄我呢,不過,表揚的話,我愛聽?!彼陲堊狼?,凝視著月靈。說:“你就這個樣,不用上班,我會一直愛你?!痹蚂`嘴撇著,說:“如今你不是阿康了,是羅副處長了,管人事的,權大呢。我一個普通女人,哪能比得上外面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呀?!绷_康捏一把她的臉,笑道:“姑娘哪有你好!”月靈說:“啥時候?qū)W會油嘴滑舌了?不老實,給我放老實點!”羅康直笑,不語。月靈端上飯菜,說:“吃吧,都是你愛吃的。”羅康說:“還是媳婦兒好!” 月靈說:“快吃?!绷_康端碗吃起來,邊吃邊點頭說好。月靈喜滋滋地看著羅康吃,冷不丁問:“瘦子明的事,你到底管不管?”羅康沒接話,只埋頭吃飯。
月靈那天從瘦子明家回來,當晚便給羅康說了林玉托付的事。羅康聽后,不悅地說:“瘦子明這人,遇妻不好,這女人貪心啦!”月靈說:“不能這么講嫂子,女人嘛,誰不希望自己丈夫有出息?!绷_康說:“我最了解瘦子明,他是個做學問的人,把學問做好了,比當官強得多?!痹蚂`說:“說得輕巧!那你怎么不去做學問?”羅康說:“人各有志嘛,瘦子明對行政不感興趣,也不適合去做行政。人盡其才,各居其位?!边^后,月靈還是借機給丈夫吹風,讓提攜一下瘦子明。羅康只聽,不言語。此刻,月靈一見丈夫心情好,便扯住他的胳膊,搖著說:“瘦子明的事你得管一下,阿康呀,他是你的好朋友啊。難道就你適合做行政,就你適合當官啊。瘦子明可以在學校里謀個一官半職,那不影響他做學問的。”月靈這么搖著,羅康筷子上夾的青菜掉在了飯桌上,他故意皺眉望著她,意思不是他弄的,是她搖掉的。她雙眼彎成月牙兒,笑瞇瞇的,意思是說沒事的,她清理收拾。羅康放下飯碗和筷子,說:“高校有自己的一套體系,不是我這個外人能管轄的。你別給我出難題,瘦子明有自己的追求,才不會聽林玉瞎鼓搗的?!痹蚂`甩了手,生氣了。羅康說:“你不知道當官的尷尬和難受,你只看到了光鮮一面,當官也有當官的難處!小女人,見識短,哪有你們想的那么容易!你沒看看我腦袋,頭發(fā)脫了一層又一層,勞心費神,差點精神分裂啦!”月靈上前,趴在他腦袋上翻看頭發(fā),心疼地說:“阿康,怎么回事,頭發(fā)真是稀了好多,咋還要精神分裂了?”? 羅康拍拍她的臉蛋,說:“你只管吃好穿好,閑事少管。我的事,會自己解決?!?/p>
隨后,月靈又問過幾次羅康關于瘦子明當官的事兒,羅康想著肯定是瘦子明媳婦在催促了,敷衍了幾句,沒正面回答。他對林玉有了深深的成見,可憐那瘦子明要受媳婦的氣了。一次,月靈又對他講瘦子明的事。他對月靈說:“你不用管了,有什么事,我們男人家會交流, 女人勿管外政?!痹蚂`嘟著嘴,不高興。羅康說:“你告訴瘦子明媳婦,我和瘦子明會交流的,不用她操心了!”月靈乞求道:“阿康,能辦就辦吧,我都不好意思面對嫂子啦?!绷_康嚴肅地說:“你閑了能不能去參加書法學習,去學學插花畫畫什么的,別去找某個女人說些沒名堂不長進的話!”月靈一臉委屈,朝羅康翻白眼。
此后,月靈沒再提瘦子明的事兒了。可是,羅康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坐在這個官位子上,不想撈點外財是不可能的,他到底是個大活人呀!一旦遇到事上,他糾結(jié)不堪,思想反復做斗爭,最后,公事公辦了。他的良心還在,不斷地警醒他,他是羅康哪,不是貪官污吏,他要當清官的,要當為國家為民族的政治家,他不能忘了當年的政治夢想。面對錢財,面對奉承,他實在無法擺脫誘惑時,警告自己,羅康是要當英雄的人,不能蠅營狗茍,不能被眼前小利益吞噬。這么一來,羅康成了清正廉潔的官員了。
羅康的公正清明,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注意,嘴上是夸他的,可眼神和表情里卻是另有意味。他能感覺到,關系網(wǎng)的力量,人情的力量,像獅子似的異常強大,足以吞掉螞蟻一樣的他。
羅康認真聽著劉書記有硬有軟的話,那硬的語氣,毫不含糊,那軟的聲調(diào),微言大義。他內(nèi)心豁然,知道劉書記找他談話的原因了。前一陣,有人找他,欲安置一個親戚進事業(yè)單位工作,條件是不夠的,找他時,手里拿著劉書記批的條子。他一看條子,直接甩一邊,也沒說不給辦,冷冷看著來人,說話語氣上沒給留情面。想那人,肯定將他的態(tài)度給劉書記說了。劉書記聽了心里不舒服,現(xiàn)在以談話為由,表達意見了。他笑了笑,對劉書記說:“我沒說不辦,我怕他仗著您的條子,毀了您的名聲。咱是為人民的官員!您想想,我是您提拔的干部,得維護您的聲譽。我下來就給辦,您放心?!?劉書記高興地說:“我說嘛,小羅是個前途無量的干部,我絕對不會看走眼的!”
過了兩天,那人來找羅康辦事了。羅康一言不發(fā),順利給辦了。那人沒有謝意,反倒態(tài)度傲慢,臨走時,不輕不重地說:“這又何苦呢,還不如早早辦了,讓我多跑一趟,難道你這當領導的臉上會開出花朵來,光榮了?這個城市,還沒我辦不到的事呢!”趾高氣揚地走了。羅康氣得臉色發(fā)青,一屁股坐在真皮椅子上,死死盯著門外,仿佛那人還在蔑視他耍弄他,他非得盯著,忍氣吞聲。
估計那人直接給劉書記匯報了,不多時,劉書記打電話過來,語氣很親和,說:“小羅呀,尋個周末,咱一起泡溫泉去!我再邀幾位領導,你認識一下,給你打打基礎?!?羅康沒有理由不去,這是領導的賞賜,他要珍惜,便謙恭地說:“謝謝劉書記栽培,我聽您安排?!?劉書記笑道:“我知道你聰明,前途廣闊!好,等我電話?!?/p>
一個周末,劉書記電話約了羅康。月靈一聽羅康和領導出去,忙給羅康選衣服,挑領帶,很鄭重其事。羅康任她打扮擺弄,心想去泡溫泉的,用得著如此西裝革履嗎,可他又不敢對月靈說實話,怕她誤解。打扮完了,月靈說:“看看你瘋長的胡子,滿臉滿下巴,快刮去?!绷_康到洗手池邊,從頭頂?shù)男」褡永锶〕鎏觏毜?,按開電鈕,吱吱嗡嗡地在臉上刮起來,如清晨小區(qū)里掃院子雜草的阿姨,掃過處,一片潔凈。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驀地,想到了瘦子明的話:“阿康,你應該用剃刀。它刮胡子刮得干凈,把下巴上多余的東西都會刮去,不只是胡子,還有皮膚上的油漬,還有油漬里的污垢!”他停下手中的剃須刀,打開小柜子,找刮刀,發(fā)現(xiàn)不在了。他喊:“媳婦兒,我的刮胡刀呢?”月靈過來,說:“不是在你手里嗎?”他搖頭,說:“帶刀片的,手動剃刀?!?她笑道:“好我的處長大人哩,猴年馬月了,誰還用那古老玩意兒,我早扔了。”他無語,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胖了許多,臉色也白了。他又按開了剃須刀電鈕,滿臉滿下巴刮掃起來,唯恐有遺漏的。月靈笑道:“刮干凈了,你使勁地刮什么呢,想吃臉上的肉了?”他關了電鈕。月靈雙手打了潤膚油,舉著雙臂,對他說:“低下頭,我給你擦油。”他說:“擦那干啥?”她氣得跺腳,說:“聽話!”他只得彎下腰,任她雙手在他臉上拍拍打打。他望著她認真的樣兒,幸福感強烈襲來,情不自禁啄了她臉蛋一口,說:“媳婦兒真好!”出門時,她又提領頓袖,柔聲說:“去吧?!彼f:“你去陪陪父母,給他們買點禮品送去?!彼f:“好的?!?/p>
他出了家門,走到小區(qū)門口,手機響了,是劉書記打來的,告訴他車已來接他。正說著話,一輛黑色奧迪到了他跟前,他躬身鉆了進去。
兩輛奧迪朝終南山進發(fā),開到山腳下,駛向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門口掛著一條匾 “南山雅影溫泉”。這個地方,古城的領導們和款爺們喜歡來休閑放松,遠近聞名。車一進院子,便停下。兩個司機下來打開車門,三個領導先后下了車。加上羅康,一行四人。吳總經(jīng)理帶著幾個副經(jīng)理早已等候,一見領導們,趕緊上前笑臉問候。
吳總經(jīng)理帶著一行人,進到溫泉大廳,室內(nèi)裝修得富貴雅致,輕柔的樂聲裊裊飄蕩,一縷縷佛香繚繞不絕。吳總經(jīng)理帶著領導們參觀,介紹一幅畫,說:“這幅畫,是古城有名的畫家……”“是周玉生的畫!”一個領導說,“他以畫寫意花鳥聞名全國?!眳强偨?jīng)理說:“王廳長好眼力??!”王廳長笑道:“我和玉生是多年好友,他可是我們古城美院的第一支筆??!”大家點頭附和。又走到一幅字“玉山草木潤”前,吳總經(jīng)理望著幾位領導,等待指示似的。幾位領導認真觀賞,那王廳長對劉書記說:“劉一,這是你好友的墨寶?!眲⒁恍Φ溃骸巴鯊d長說的極是,唯有大石才有如此手法,恃才傲物之氣盡在紙上。原錦,你以為呢?”原錦忙應道:“劉書記總結(jié)精當。” 王廳長笑道:“其字如人嘛。”吳總經(jīng)理謙卑地笑著,說:“識字識畫,識大人?!蓖鯊d長笑著說:“吳總,你這個老總當?shù)?,真是越當越有精氣神了,不錯!”
參觀完畢,吳總經(jīng)理安排四人到了一處幽靜的茶室,喝普洱茶,吃點心。個把小時后,王廳長招呼:“走,泡溫泉去!”四人出了茶室,到了換衣室。王廳長先出來,大步入了池子。羅康第一次來,有些拘謹。劉一朝羅康示意,快點。眼見領導們都進了池,羅康才入。
池子里的水花一浪一浪地沖擊著仿古格紋的池沿,有稍許的水漫過池邊向四下溢去,仿佛少女溫柔的手指在多情地游走,毫無目的,慵懶散漫。三個大領導躺在池水里,皮膚白得如泡脹了刮了毛的豬皮。王廳長稀少的頭發(fā)整齊地向后攏著,泉水像頭油一樣貼著他的頭皮順滑而過,亮晃晃。原錦和劉一,紅潤的面龐泛著油色,如剛剛磨過的剃刀,閃閃發(fā)光。他們?nèi)齻€張著嘴,哈著氣,水波一浪過來,深呼吸一下,再一浪過來,再深吸一下,然后,從心肺里無限柔柔地喊一聲:好舒……服。他們瞇起的眼縫里,閃著點點水花,迷醉著他們的神經(jīng),濺花著他們的雙眼。
羅康初來這兒,泡在溫泉里,不習慣,渾身奇熱無比,仿佛站在火爐上,內(nèi)心熱慌得不行。這三位大領導,全是要員。除了劉一,他早聽說過王廳長和原主任的名字,全是實權派,也從沒今天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過,內(nèi)心自然緊張不安??粗麄冊谒乩锸鏁车臉幼?,他發(fā)現(xiàn)他們竟是這樣輕松,心里沒有任何的負擔和壓力,為何他一個小小的副處長壓力那么大呢?
劉一舒暢無比,說:“這地方太好了!” 王廳長說:“難得放松一下?!痹\見羅康緊張,便說:“看看小羅,一臉正氣,是個好苗子,堪當重任!”王廳長說:“小羅呀,當官,就要有理想,把官當?shù)奖M可能的大!這樣,手握重權,什么都會順手而來,而且合理合法!小羅呀,當官,一定要為民做主,當個人人夸獎的清官!”羅康聽著,點頭。王廳長問: “小羅你結(jié)婚沒?”? 羅康說:“結(jié)了?!彼謫柫_康:“有孩子沒?”羅康說:“正考慮要呀。”他說:“我一個侄女剛從英國留學回來,想介紹給你,可惜,你結(jié)婚了?!痹\說:“沒孩子可以離的。”劉一詭秘地朝羅康使眼色,說:“這就看羅康的想法啦!不知是誰說的,年輕人在關鍵時候,重要的,就是那一步!”王廳長笑著,打岔說別的話了。
從溫泉回來后,劉一找過羅康兩次,專門談王廳長侄女的事。他說:“小羅,我提醒你慎重考慮一下。”羅康說:“我不想做負心人。”劉一點頭說:“理解,可見你這年輕人是個有良心的。不過,小羅呀,王廳長可管著你的晉升通道,如果能聯(lián)姻,你可謂平步青云,官運亨通。如果不聯(lián)姻,就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了。這官場,拼的什么,你應該清楚。本來,作為一名官員,我不該說這樣缺德的話,可為了挽救一個年輕的前途無量的干部,我說缺德的話了!總歸為你好,你明白我的好心就行了!”羅康點頭,說:“您的器重,我心知。我不會離婚的,不做負心人?!眲⒁徽f:“路是自己選的,好吧?!?/p>
后來,羅康單位的另一位年輕副處長,也是名校畢業(yè)的研究生,與相戀八年的女友分手了。劉一把他介紹給王廳長,不到半年,便和王廳長的侄女結(jié)婚了。
婚禮豪華盛大,省上要員幾乎都到了。羅康看到那驚人的宏大場面,心里深處生出了那么一點悔意來,路是自己選擇的,他勸告自己不必后悔。王廳長的侄女長得高雅又美麗,典型的白富美,一看那氣質(zhì)和派頭,在場的男人,無不嘖嘖贊美。劉一觀察著羅康的臉色,小聲說:“是你放棄的,其實王廳長滿意的人是你!”羅康默不作聲。
據(jù)說,新婚夫婦婚后去了巴厘島和歐洲大陸度蜜月了,拍了好多漂亮的異國照片,在QQ上大量地曬,供同事們欣賞。羅康一度不打開QQ,不想看。同事們邊看邊議論,羨慕至極。一下班,羅康推脫一切應酬,直接回家。過了一年,聽說一對新人定居海外了,成了美國人。單位里,無人不驚嘆那位副處長命好福大,娶了美嬌妻,還搖身變成了外國人。
羅康心亂如麻,感覺像做了一場夢,很美麗的夢,一下子,從他身邊飄走了,飄到了國外,沒有了一點他的痕跡。他暗自后悔過,罵自己沒出息。他心里明白,或許這一次,是徹頭徹尾改變他命運的一次,是他自己放棄了。
劉一對羅康,不像以前了,完全成了兩樣。他面對羅康,不止一次表達了很深的遺憾,完了就說:“我看錯你了,你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沒有野心,沒有眼界,成不了大事!機會來了,還不緊緊抓住,你根本不懂為政之道,我看走眼了!”羅康只當劉一是發(fā)牢騷,是善意,是恨鐵不成鋼。他不辯解,聽聽便是,也不表現(xiàn)出一點后悔之意,一切,好像與他羅康沒關系似的。
慢慢地,羅康發(fā)現(xiàn),劉一經(jīng)常念叨這件事兒,酒癮犯了似的,一說就沒完沒了。他默默承受著,不說一句反駁的話。劉一好像著了魔,說話的難聽程度越來越高,一點兒不顧忌他的尊嚴和人格,只圖他自己的嘴邊痛快。好幾次,羅康氣得握緊拳頭,嘴唇都咬破了。羅康開始討厭劉一了,不,是憎恨劉一。只要一見劉一開口,他頭皮發(fā)麻,心跳加快,恨不得上去抽劉一幾耳光,要么鉆到地縫里去。羅康的心理和精神,有了嚴重的變化,不想來單位上班,更不想看見劉一。
一旦有了變換工作的想法,便為此展開了一步步思考。羅康明白,錢,才是最緊要的東西!他開始四處找法子賺錢,專找投資少,見效快的。他想通過發(fā)橫財,用這個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想法,才能換一個工作。如今,劉一待他是這個樣子,他想利用職權撈點錢財?shù)南敕ㄈf不可有了。劉一巴不得快點找他個茬兒,遠遠發(fā)配流放了他。他懂得,閑職的后果很嚴重。
羅康心理壓力越來越大,整天想著賺錢,寢食難安。晚上,開始做噩夢,常常從夢中驚醒,出一身的汗,大口喘著氣。月靈被他驚醒,問:“阿康你怎么了?”他搖頭說:“沒事,你睡你的?!彼^續(xù)躺下,睜眼望著房頂。羅康不是圣人,是一個心有勇士的凡人,一個心懷英雄夢想的凡人。就在王廳長侄女和單位一個副處長結(jié)婚那陣,他內(nèi)心多少生了點悔意,他對月靈明顯冷淡了一些,甚至有了那么一點嫌棄的念頭,他怨恨自己心太軟,如果心硬一點,他的生活是另一番景象了,與現(xiàn)在徹底再見。好長時間里,他和月靈說話少了,連正眼也不想望她一眼。一回家,他鉆進書房,以忙為借口。直到后來,他反感劉一了,怨懟劉一了,才逐漸將心收了回來,正視月靈了。
他的心越不安,越不想把不安帶給月靈。月靈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當他知道這一消息時,一把緊緊摟住妻子,熱淚縱橫。他問:“為什么才告訴我?”月靈說:“你工作太忙了,為了不讓你分心,才沒告訴你?!彼屑に?,心里那點悔意在即將當父親的一瞬,頃刻消失殆盡。他摸著她的肚子,更謀思賺錢的事了,有了錢,他立即調(diào)個工作,他心情愉悅了,有前途了,也讓她們母子安心生活。
怎樣才能賺到大錢呢?他苦思冥想,終于想到了一個發(fā)財?shù)耐緩?!他想,如果發(fā)了財,一切將重新開始。他的夢想,也在向他頻頻招手。他咬牙怨憤,盡怪錢這東西,這個讓世人發(fā)瘋的東西,多日來,真是將他折磨透頂了,害得他白日不安寧,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現(xiàn)在好了,終于找到途徑了。
五
羅康想到的發(fā)財之途,就是炒股和買彩票。
至于他為什么想到了這個路子,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憑著感覺走上這條道兒了。每天上下班,他的主要事情,去股市看看行情,再去買彩票。
每次他去買彩票,都是一群人擠在彩票機前,爭相購買。老的少的,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面額不同的票子,一張張遞了出去。買到彩票的,小心地捏在手里,心里充滿著希望,他們明白手里捏著的,或許就是百萬大獎,或許就是一部奔馳,最不好,也會是一臺電視機和一輛自行車。所有人,包括羅康,心里祈禱著:“上天,保佑我發(fā)財!”
一位老票友認識羅康,一見到他就問:“你怎么來買彩票了?昨天不是去了股市,漲了沒?”羅康反問:“你也來買彩票?昨天你的股漲了沒?”票友笑道:“沒有,股市行情,最近一直不怎么好。” 羅康調(diào)侃道:“瞎碰吧,坐公交車一樣,撞上哪輛算哪輛了。說不定,今天的彩票還中大獎呢?!?/p>
羅康旁邊站著一位高個子票友,聽見他倆的對話,說:“還是讓我中了好,你不知道,我兒子中考差了幾分,這古城的名校真他媽黑,一分一萬元?!?/p>
又有一位長臉票友接過話,說:“還是讓我中了好,我老婆在醫(yī)院等著做手術哩!唉,我兒子也要小升初,想上名校,光贊助費都要四五萬啊。如果不中個大獎,這事情纏在一起解不開了?!?/p>
另一位小個子票友急了,搶白道:“你們都別中,還是讓我中吧!我父親快咽氣了,卻咽不下。老人有個愿望,希望能坐上我買的小轎車,坐一下也行的??晌业墓べY一個月才兩三千塊,只夠貼家用,猴年馬月能買上小轎車?。俊?/p>
幾個票友不言語了,你看我,我看你。高個子票友大聲說:“希望我們都中獎,大家一樣難,平日就一點小工資,發(fā)財只得尋其他法子了。一二三等獎,讓咱幾人中了!”
遠處一個票友嘴一扭,不滿地說:“你們幾個把獎中了,我們怎么辦?我們的日子比你們好不到哪里去!我老娘的腿還在醫(yī)院里吊著呢,等著繳手術費!”
羅康聽著一伙票友的話,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苦澀隱痛。人人都活得難,相較之下,他自己還是生活的幸運兒,在吃得飽,有居所,無病痛的狀態(tài)之下,來與他們搶這獎項,只為了能換個工作,當更大的官去。他內(nèi)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動,身子僵了好久。他真是沒想到,眾生的生活是這般補丁式存在著,是的,補丁式,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走過了多少路,經(jīng)過了多少事,唯在今天這個場合,讓他驚心動魄!仿如天下冰雹了,冷得怕人,寒氣四起,他的那點理想和抱負,他的所謂仕途發(fā)展,渺茫不可求了。他深深感知到,一切渺茫不可求了!他渾身冰冷,移步離開了。
他回到家里,一團暖意撲面而來。他的家是溫馨的,裝修得漂亮而雅致。一群票友的話語和影子飄蕩在他眼前,如鬼影,纏著他,揮不去,他害怕得哆嗦。他鉆進臥室,上床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密嚴實。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已經(jīng)僵死在原有的崗位上,動彈不得,權已旁落,常受領導挖苦,他被緊緊地禁錮住了!他曾經(jīng)的理想和追求,如今的痛苦和悲催,那群票友是理解不來的,根本理解不來!在票友們眼里,他羅康或許是幸運兒,是政府官員,是天使??墒?,他的內(nèi)心,誰懂呢?
一個月后,股市狂跌。羅康的所有積蓄,可以說身家性命,全軍覆沒。
突如其來的殺手,太突然,無情地,殘忍地攔腰砍斷了他!他不得不下跪了,號啕大哭。他心灰意冷,對生活和工作不抱任何希望了,什么換崗升官,全都成了泡影,消失了。遠大的理想,徹底拋棄了他!他的未來在哪兒?僵死在現(xiàn)在的崗位上?他渺茫的未來,撐不起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沒過多久,劉一在大會上宣布:接上級指示,羅康停職,等待重新安置。他目瞪口呆,五雷轟頂!散會后,有同事悄悄議論:“羅處工作態(tài)度消極,整日里炒股買彩票,領導早就不滿了……”
他回到家,面對懷孕的月靈,不敢給她說這件事,只字不提,怕她神經(jīng)受刺激。他草草吃了飯,躲進了書房。他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快要下雨的樣子,努力尋找著自己解脫的方式,可是,尋不著,根本沒有出路。他一無所有了,所謂的理想和抱負,猛然間成了一攤稀泥!他絕望極了,內(nèi)心大悲。他對著窗外的天空大聲吼了兩句,吼的什么,他也不知。他悄然出了書房,穿上外衣,月靈問:“你去哪兒?”? 他沒吭聲,徑自下了樓。
他走在街道上,感覺雨滴落下來,打在他的眼睛上,鋪天的雨,蓋地的風,很大很大,噼哩啪啦,雨夾著風,把他從頭到腳淹沒了!他麻木了,沒有了知覺,身子左右搖晃著。走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一雙不知疲倦的雙腳,走呀走呀,踏在古城的路上,沒有一點痕跡……
羅康失蹤了。
當月靈四處找不到羅康的時候,悲痛欲絕之際,孩子突然出生了,一個紅通通的男嬰,又一條好漢來到這世上了。月靈的父母很焦急,父親責怪女兒:“你對羅康關心不夠,活活一個人,怎么就沒了蹤影?”月靈欲哭無淚,只是搖頭。母親說:“這羅康太不像話了!不知月靈快生了?不負責任的男人,只怪月靈瞎了眼!”父母托一個親戚去羅康單位打聽,單位人告訴親戚:“羅處已停職,等待重新安置?!痹蚂`父母聽到這消息,如晴天霹靂響在頭頂,“咯崩崩”一聲巨響,月靈父親當場暈厥過去。月靈家里慌亂一團,母親要護理父親,讓一個表姐去照顧月靈。
月靈打電話給林玉,林玉先祝賀月靈喜產(chǎn)貴子。月靈有氣無力地說:“羅康不見了?!绷钟耋@奇地問:“你說什么?”月靈重復了一遍。林玉不知如何說話好,安慰道:“不會的,羅康不是那號人,過幾天就回家了。你好好養(yǎng)身體,別胡思亂想。我要去上課了,再見?!?說完,掛了電話。她神色黯然,走到書房去,對瘦子明說:“男人當了官,心野了,不知抱哪個美人歸去了,還玩起了失蹤?!? 瘦子明不知妻子說什么,搖搖頭,沒接妻子的話。林玉大聲說 :“ 羅康失蹤了!連月靈和剛生下的兒子都不要了,跟別的女人私奔了!”“???”他睜大眼睛,喃喃道,“怎么會這樣…… ”他長嘆一口氣,放眼窗外。在他意識里,羅康早變了,去了哪里,和誰私奔,不關他的事,只是,可憐那月靈母子。他對妻子說:“你有空了,去看望月靈母子。”林玉說:“我不去!自從她當了官太太,擺起了譜,讓給你遞個話都不愿。啥人嘛!她好久不理我了,我何必去巴結(jié)她。羅康帶著別的女人跑了,她想起我了?她活該!”瘦子明說:“她到底是我的學妹呀?!绷钟裾f:“可她更是羅康的媳婦呢!”瘦子明說:“做人不能這樣,都是知識分子,心胸要闊,你有空了去看看?!绷钟裾f:“我心胸狹窄,堅決不去!”
林玉沒有去看望月靈,瘦子明也沒再提這事。
? 六
兩年后,一個朋友告訴月靈:她去金城出差,看到了一個人很像羅康,是個瘋子。月靈聽了,死活不相信。朋友讓她去金城找找,辨認一下,并告訴了她具體位置。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母,父親已癱瘓在床,說話困難,只用手比劃。母親說:“ 他瘋也好,死了也好,與咱家沒關系!”父親呀呀地叫著,用手使勁比劃。母親含淚說:“你爸心善,放心不下,讓你去找找。我的意思,不找!”父親又叫起來,雙手使勁比劃著。月靈難過地說:“爸,聽你的?!备赣H平靜了。母親訓斥道:“你找的什么人呀,他倒活得輕閑??!”
月靈坐火車到了金城,這個黃天黃地的城市,雖有黃河經(jīng)過,卻處處讓人感覺口渴,空氣很是干燥,與古城沒得相比。她按朋友給的地址,在一個公園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在地上躺著,面目蒼黑,胡子蓬亂,長發(fā)一擰一擰披在肩頭。她的第一反應,這是一個骯臟不堪的乞丐。她希望這不是羅康,她努力說服自己,這個乞丐不是羅康。她近前,仔細辨認??伤K了,臉上全是黑油油的污漬,無法看得清。她欲離開時,驀地,看到他左手背上有道疤痕。她渾身打了個抖,這是當年羅康用剃刀刮胡子時,不小心,刀片劃破的一道口子,傷好了后,留下了一道明顯的疤痕。
月靈努力平復自己心情,趴在羅康耳邊叫:“阿康,我來找你了,回家吧!”羅康猛地睜開眼睛,看著她,問:“你是誰?”月靈說:“我是月靈呀!” 羅康猛地坐起來,瞅著她,說:“你是鬼,上帝派來的鬼!”月靈說:“我是月靈哪!”幾個乞丐過來了,一個問她: “你是他什么人?” 月靈說: “家人?!绷硪粋€說:“這個人好可憐,一年前,不知從哪兒來的,不說話,癡癡呆呆。他剛來到這兒,好多人欺負他,打他踢他,給他吐口水。他倒長得整齊,怎么就瘋了?”她無語。他們一個個向她講述了羅康的可憐,瘋子嘛,不知冷熱,不知深淺,不知饑飽,是他們一個個照管著,不準誰來欺負,聲稱是他們一伙人,才讓他安頓在這兒乞討,在他面前擺個飯碗,能收錢就收錢,能收吃喝的就收吃喝的,反正不會餓死了。還好,一個個過路的好人給碗里扔一塊吃的丟點喝的,一條活命保住了。月靈默然聽著,淚水迷糊了她的雙眼,心如刀絞。
月靈帶著羅康去了一家小旅館,給他好好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他一直問她是誰,罵她是鬼。她不言語,心里挺寬慰的。他雖癡呆,倒也聽話,讓走就走,洗澡什么的也不抵抗,除了嘴上不停罵她是鬼,再沒有其他過分行為。之后,她帶他去了一家理發(fā)店,理了頭發(fā)刮了胡子。月靈看著理發(fā)師給羅康刮胡子,心里泛起曾經(jīng)的往事,一幕一幕,昨日一般。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今天會成了這般模樣,往事一 一回首,她難過得不能自已。
月靈帶著羅康回到了古城,回到了家。她母親見了,又一陣數(shù)落: “瘋了就讓他去瘋,領回來也是個拖累!你是管孩子,還是管他!”她說:“我要讓他清醒過來,告訴我他為什么要失蹤?”母親說:“你的生活完了,可憐的女兒,你完了!你問他這些還有什么用啊,什么也買不回你的青春了!”她說:“他也完了,什么也換不回他的青春了!”母親一怒之下離去。
她的朋友們說法不一,有的認為把羅康送回農(nóng)村老家去好,讓他父母和兄弟姐妹照顧。有的認為把羅康送到精神病院去為好,住院接受治療。她都聽,卻不贊成。她不忍心送羅康去農(nóng)村和醫(yī)院,要留在家里照管。她把孩子送到了農(nóng)村婆家,告訴公婆羅康身體不好,需要照料。公婆一頓哭訴,養(yǎng)兒沒用,幾年沒個消息,他們死了活著兒子不聞不問。她解釋工作太忙。公婆樂意帶孫子,讓她放心工作,照顧好羅康。沒過多長時間,她母親出來說話了,嫌農(nóng)村條件不好,苦了外孫,非要把外孫接回城里。她心里高興,順了母親的意,接了孩子回來。
月靈一門心思照顧羅康,一下班,去買菜,回家做飯,邊忙邊給羅康說話,盡力想喚回他曾經(jīng)的記憶。面對羅康,她不由想到了瘦子明夫婦,對那兩口子很失望。自從羅康失蹤后,瘦子明夫婦再沒有與月靈聯(lián)系過,也沒探視過孩子。有一次,月靈撥打瘦子明的手機,想著如何尋找羅康,瘦子明關機。她一想,不聯(lián)系也罷,只當她和羅康沒認識過瘦子明。她對癡呆的羅康說:“快點好起來,阿康。瘦子明兩口子都不理咱們了,你可要清楚人世間的友情是什么,說變,立馬就變了?!?/p>
在月靈的精心照管下,一年后,羅康的意識有所恢復。意識于他,時斷時續(xù),說話倒是能正常進行了,意識控制不了語言,言語里全是謾罵和指責。她想,為什么會這樣?他內(nèi)心的苦可能太多了,壓抑過久,才如此變態(tài)式的罵人,一泄心里憤恨。她有個不解的秘密,暗藏心底,那就是他為什么突然失蹤了?為了這個問題,她非得讓他清醒過來,問個水落石出!難道他真如林玉挖苦她那樣,帶著另外女人私奔了,難道是花盡了錢財,落魄不已,竟得了瘋病?她不解,非得弄個清楚,她才心甘。
羅康病情明顯好轉(zhuǎn),卻在家里待不住,經(jīng)常逃跑似的離去。一次,兩次,三次。附近小區(qū)的人,幾乎都知道有個瘋子到處亂跑,一個女人到處找瘋子。
七
瘦子明做夢也沒料到,在街上遇著了羅康和月靈。月靈已然不是以前的俊模樣了,衣服不講究了,臉色也不好,依稀可見往日殘留的痕跡,但與曾經(jīng)確實不能同日而語了,像一曲古裝劇,演出的劇服倒是常新的,可憐那伶人卻已風霜滿面了。
月靈對瘦子明的突然出現(xiàn),驚訝,卻也平淡。她沒有指責瘦子明一言半語,憑什么指責人家呢?羅康在位時又沒幫人家謀個一官半職,來了是人情,不來是人性。瘦子明拉著羅康,仿佛拉著個孩子。羅康嘴里哼哼著說:“好,喝酒喝酒。”瘦子明眼眶潮濕,顫抖著說:“走,喝酒喝酒!”瘦子明很難過,淚眼朦朧中,那個鮮活的年輕小伙走來了,大喊著:“如果說明天開戰(zhàn),我第一個穿上軍裝,毫不猶豫地跑步上戰(zhàn)場!這個時候了,還管誰同意不同意,保衛(wèi)國土才是第一要務!”那是一個多么生龍活虎的羅康啊,精神,無畏。如今,他拉著的羅康,竟沒了半點以往的影子。
瘦子明無法接受羅康瘋了的事實,一直想著羅康與別的女人私奔了,不知去哪兒逍遙快活了,這一見,他是誤解羅康了!
月靈和瘦子明把羅康帶回家,月靈招呼瘦子明坐,忙著倒水。瘦子明接過水杯,放在桌子上。環(huán)顧這個家,很亂,便知羅康在家是如何折騰了,月靈是如何辛苦了。他對月靈說:“我不好,這么久沒問候你?!痹蚂`說:“大家都上班忙嘛?!?瘦子明說:“孩子乖嗎?”月靈淡然地說:“好著呢?!笔葑用饕娫蚂`平平淡淡,好像他們還是以前那樣的好友,沒有半絲嫌隙。他內(nèi)心感動了,對月靈說:“ 把剃刀拿來,我給羅康刮刮胡子?!痹蚂`說:“我平時帶他去理發(fā)店刮,我不會用電動剃須刀,怕把他胡子夾住了受疼。家里沒剃刀,用電動的吧。”瘦子明搖頭,說:“那你去買一把來,我等著?!痹蚂`說:“好吧,我去買。真搞不明白,用什么剃刀,啥年代了呀!”月靈準備出門,瘦子明道:“把棉襖扣好,外面下雪了,小心著涼。”月靈扣著棉襖扣子,感激地說:“謝謝!”轉(zhuǎn)身出了家門。
瘦子明給羅康喂水喝,羅康大口地喝了幾口,像小孩子吃蜂蜜似的,感覺這水里有特別喜愛的東西。瘦子明拉著羅康的手,問:“你認識瘦子明嗎?”羅康說:“瘦子明?死了!”這句話如果別人說了,瘦子明沒有感覺,可這話從羅康嘴里蹦出來,瘦子明接受不了了,這里面蘊涵了多少的指責呀!無意的話,甚至沒有一絲指責意思的話,對方聽了,往往比有意更讓人悔恨交加!他作為羅康多年的同窗好友,羅康沒了音訊,他未曾照料過他的妻兒,也不曾打探他的下落。他不是死了,是怎么啦,肯定是死了!一句瘦子明死了,讓瘦子明的心戰(zhàn)栗。他的心真是死了,沒有關愛,沒有問候,沒有了尋找,鉆在自私的個人空間里,不盡一點人情道義,朋友之誼。他真是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從羅康失蹤那天起,他瘦子明就死了!
瘦子明沉痛地說:“瘦子明現(xiàn)在復活了,只要他活了,也會讓你清醒過來,活過來!”羅康哈哈大笑,說:“瘦子明死了,死了。”
月靈回來了,渾身冒著冷氣。瘦子明心疼地說:“凍壞了吧?!彼龘u搖頭,把剃刀交給了他。他問:“有熱水沒?”她說:“馬上去燒水?!?/p>
她進了廚房,接了一壺水,打開了灶火。她站在灶旁,心緒萬千。很久了,她沒見過瘦子明,如今的瘦子明明顯上年紀了,外表卻儒雅了,胖了些,白凈了,與曾經(jīng)那個瘦子明告別了。試想,如果當年羅康也留了學校任教,生活也是平淡的,幸福的,想當初,她為什么不攔住羅康?為什么同意他去當什么政治英雄,實現(xiàn)什么政治夢想?她后悔當初的天真,聽任了羅康的所作所為。水燒熱了,吱吱地冒著熱氣,壺蓋撲沓撲沓地響。她提壺到了洗手間,對正在和羅康說話的瘦子明說:“子明兄,水燒好了?!?/p>
瘦子明牽起羅康的手,進了洗手間。他先用熱水給羅康潤了潤胡須,便開始安裝剃刀。就在這時,瘦子明的手機響了。月靈說:“接吧,估計是嫂子打來的?!笔葑用髯叱鱿词医与娫?,說:“哦,利光呀。你說什么?請你告訴林玉,她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愛當官就當官去!我就只會教書做學問,我就是我,讓她不要干涉我的生活!”說完,氣憤地摁了電話。月靈問:“嫂子怎么了?”瘦子明嘆氣,說:“女人的欲望一旦升起,地球都不會安然的,何況一個小小的家呢。她太讓我失望了,有她后悔的時候呢!”月靈沒有再說話,直覺告訴她,林玉與瘦子明不和,矛盾激化了。瘦子明說:“走,咱給羅康刮胡子去?!痹捯魶]落,一頭鉆進了洗漱室。
羅康的胡子已經(jīng)用水泡軟了,瘦子明抹上香皂揉搓起來,直至起了厚厚的小山似的泡沫,便拿起剃刀,一刀一刀地刮起來。月靈站在旁邊看,令她吃驚的是,羅康非常安靜,好像在享受美好的睡眠,任由瘦子明給他一刀一刀地刮。
瘦子明一邊刮,一邊動情地說:“羅康,我希望你快點清醒過來,讓思想和生活簡單化,順應天意,調(diào)整思維,盡快適應當下的生活。羅康,你如果早知道生活是可以調(diào)整的,相信你不會讓其越來越復雜化,復雜得讓你的理想抱負偏離了主題,倒成了你的心理負擔和壓力。我們要學會用剃刀,它不只是一把刀,而一種思維,可以讓人新生,讓人簡約,深諳生命的本質(zhì),生活的本質(zhì)!” 月靈聽著,動容了,說:“ 子明,你講得真好!羅康非常平靜,可見在他的心里,你還是最重要的!”瘦子明眼圈潮濕,說:“我一度丟了剃刀,用電動剃須刀,圖方便省事。后來,我又重拾剃刀。我用了好多年,沒有想到,我的簡約,竟讓我在生活中約掉了羅康。其實,有時候,簡約未必好,重要的人和事,絕對不能簡約的,比如回憶,必須要在人的大腦里枝繁葉茂,生活才豐富多姿。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太自我了,太追求實用,反倒沒了曾經(jīng)的親睦和關懷,平淡和溫暖。”
月靈若有所思,恍然大悟似的說:“我們把豐富的生活,剃得太猛太快,直奔目標,留下了名的追逐,利的爭奪,卻缺了人情,缺了溫暖,把簡潔當成了簡單,反而把最珍貴的東西給剃掉了,得不償失?!笔葑用髡f:“最可悲的是,我把自己都剃掉了,死了!”月靈觀察著羅康,說:“看,阿康的眼睛潮濕了,他有了情感回應?!笔葑用鳑]說話,仔細剃著。
剃完后,他仔細地洗干凈羅康的下巴和臉龐,擦干。然后,他扶羅康到床上,說: “羅康,我明天隨你打日本去,日本又來騷擾我們國土了?!绷_康安靜地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瘦子明。瘦子明輕拍他的臉龐,說:“好好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便和月靈掩門退出。
月靈感激地說:“子明兄,謝謝你?!笔葑用髡f:“謝謝你們才對。明天有什么情況,隨時打電話給我?!彼咽謾C號碼留給了她。臨出門時,他對她說:“等到明天,一切都會好的。你安心睡覺,不要去動他?!?/p>
半夜時分,月靈像往常一樣,走進羅康房間,靠近床邊,伸手欲給他蓋上被子。羅康猛地坐起來,指著她大罵:“你個婆娘,你是鬼,上帝派來的鬼!”她尖叫一聲,雙手抱著頭,奪門而逃。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月靈起床,去上洗手間,走到洗漱室門口,見到里面透出幾絲光線來。她心一緊,想著會是誰?便輕輕推開一條門縫兒,她發(fā)現(xiàn),羅康正在洗臉,那神態(tài),那舉止,那表情,仿佛回到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