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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

2018-01-16 11:54鹿氓
南風 2018年11期
關鍵詞:陽山太子公主

鹿氓

命運有時候很復雜,千絲萬縷結成一個網(wǎng),誰也摸不清首尾因果,解不開千千情結。

命運有時候又很簡單,就像文陽山的風輕云淡,恍惚間四季更迭,恍惚間白云蒼狗,一眨眼就是一生。

文陽山今晚的天氣格外爽朗,一輪圓月掛在天上,陣陣微風吹過,叫人耳清目明,遍體清涼。我曬了會兒月光,就著這好天氣,伸了個懶腰,繼續(xù)找我的紅色果實。

我叫月流,是一條不足兩歲的蛇。阿玉說,因為我遍體銀白,在地上游走的時候,像極了流動的月光,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眼前出現(xiàn)一片低矮的灌木叢,聞這味道,應該就在這里了。我繞到灌木叢后方,果然,一大片劍狀的綠葉里頭,攢聚著一把一把紅色的果子。

我正要吃個痛快,突然聽見人聲,嚇得趕緊躲了起來。阿玉叮囑過我,她身邊的人,非富即貴,我要是一不小心嚇著他們了,他們準把我煲了蛇羹。

來的是兩個姑娘,其中一個穿金戴銀,著綾羅制成的青色襦裙,臉蛋兒長得好像天上的圓月亮。我認得她,她是皇帝新寵幸的趙美人,走在她后面的那個,應該就是她的丫鬟了。只見她們躡手躡腳地,蹲在了灌木叢前,哈,竟是同我一樣來偷果子吃的。

這紅色果子是文陽山的特產(chǎn),白日里山人采了許多給皇帝和各位娘娘嘗嘗鮮,阿玉也分了些,可是人太多了,只分到了十幾粒,我也不過嘗了兩粒就沒了。偏這果子異常鮮美,想是趙美人貪嘴,把持不住,半夜里攜了小丫頭,尋了過來。

“雯兒,你說這昌平公主今天這架勢,以后可是要當攝政公主了?”

“這……公主今年才十五歲,攝政,應該不至于吧?”

“你從小生長在宮里,可曾聽說過,哪朝哪代的公主,十五歲生辰可以隨心所欲地跑到皇家獵場來過?還有,她白天和太子同逐一條鹿,搶在太子前頭把鹿頭割了下來,皇上竟然笑呵呵地稱贊她英勇,我一個念書的半吊子都知道逐鹿的典故啊……”

“娘娘,小心禍從口出啊。”

小丫鬟顧不得尊卑,趕緊上前用手捂住了趙美人的嘴。

哎,這趙美人,還是年輕啊,隨便議論皇家的事,擱在宮里頭,可活不過幾個月。

她們口中的昌平公主,就是阿玉,我的主人,當今帝后嫡長女,李騫瑜。明明家世樣貌,乃至文韜武略,都勝過太子,卻因是女兒身,不得涉足朝政??晌抑?,自從兩年前,皇后娘娘意外落水,從此失去生育能力,就開始在暗地里為阿玉拉攏朝臣。

“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小丫鬟叫的聲音又緊張又凄慘,我躲在灌木叢中看不真切,便游向了她們。

眼前的光不再是銀白的月光了,變成了橘黃色的燈光,透過輕薄的布從宮人提的燈籠里面照射出來,我聽見了人群嘈雜的聲音。

“蛇!有蛇!”

“娘娘被蛇咬了!”

“傳太醫(yī)!”

蛇?我沒聞到附近有同類的氣息啊……

猛然,我反應了過來,孔武有力的士兵拿著大棍就往下砸,正中七寸!

嗷嗚!阿玉,救命?。∧愕脑铝饕混疑吒?!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阿玉為我特設的琉璃小龕中了。

一個穿著澗石藍短衣襟的少年站在我的面前,他的眉毛很濃,鼻子挺拔得像文陽山最陡峭的山脈,嘴唇顏色不濃不淡,膚色不深不淺,配上他那雙閃著星光的眼睛,真是好看。

就聽見他說道:“誒,你看,你的小蛇醒了?!?/p>

啊,聲音也好聽,像宮里演奏的編鐘一樣。

“不過,它好像傻了……”

我的尾巴被一雙大手拎了起來,本能地就從手順著胳膊纏繞了起來。

“你不傻嘛,纏得還挺有勁兒?!?/p>

他沖著我咧嘴一笑,眉目間的舒朗,是我從未見過的瀟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趙旸。他本是獵場附近居住的山人的侄子,自幼父母雙亡,寄養(yǎng)在叔叔家中,在獵場謀了一個護衛(wèi)的位子,半年不到,就被提拔為護衛(wèi)長。

后來,在宮女們的閑談里,我拼湊出了那一晚我昏迷后發(fā)生的事情。

文陽山生朱果,一株果樹上,一半結雄果,一半結雌果。雄果是山間藥,清甜可口,服之可延年益壽;雌果是朱砂毒,妖艷芬芳,一顆可奪人性命。

當夜趙美人誤食雌果,士兵誤會,要將我就地正法,是趙旸出現(xiàn),將我救下。

山間少藥,御醫(yī)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皇帝為救趙美人,下令即刻起駕回宮。阿玉第一次違背了圣意,以調理我的傷為理由,請旨在文陽山多呆半個月。

皇帝為了美人心急如焚,無暇顧及其他,只囑咐阿玉身邊的侍衛(wèi)嬤嬤好生伺候,便即允了。倒是皇后為此發(fā)了一通火,后來阿玉親自去面見皇后,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宮女們說,阿玉回來后,眼睛紅腫得厲害,誰也不敢過問。第二天,圣攆起駕回宮,阿玉順利留了下來。

我的傷好得很快,趙旸說,我的皮肉傷不重,暈了這么多天,純粹是被嚇的,引得阿玉也笑我。

揭人不揭短,這趙旸委實不懂人情,氣得我在往后的半個月里,死纏爛打地夾在他和阿玉中間,對著他的明示暗示,一概裝作不知。

每天清晨,趙旸為阿玉采來帶著露水的鮮花。

嬤嬤給阿玉梳頭時,趙旸就在旁邊給她講山間的趣聞,白水澗的野熊剛生了一窩小熊,白白胖胖,肉呼呼的,在草地上打起滾來像一個個糯米團子;前郁林的梅花鹿,上月跛了的腿剛好了,前兩天又犯迷糊給弄折了……

他也愛講鬼怪,講孤膽英雄血戰(zhàn)疆場,功敗垂成之際,被死去的忠仆魂魄所救;講草莽英雄誤入歧途,夜里夢到地府判官,醒后洗心革面,懲惡揚善……

日頭偏西的時候,阿玉愛跟著趙旸去野云渡,那里有成片成片的蘆葦,溪水在低洼處形成一片葦塘,風吹過的時候,蘆葦花像白雪一樣隨風飛起,葦鶯高歌,翠鳥低舞,白鶴輕巧地飛過,一輪紅日飛下了山頭。

我早已不吃生食,這些鳥兒對我瘦小的身板也不大感興趣,我樂得在葦塘里游一會兒泳,在泥巴里打個滾,再游到趙旸的身上,在他的青藍色布衫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泥跡。

六月二十七,是趙旸的生辰。阿玉做了她出生以來最大膽的一件事,瞞過了身邊的侍衛(wèi)和嬤嬤,懷揣著我,和趙旸偷跑到山下的小鎮(zhèn)逛廟會。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演繹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悱惻纏綿,阿玉偷偷覷了趙旸幾眼,我聽見她的胸膛里,一顆心砰砰亂跳。

“趙旸,我今年十五歲了?!卑⒂竦洚斄艘桓⒆樱I了一堆煙花,看著正在給煙花點火的趙旸,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是嗎?我今天十八歲了。”趙旸答道。

“父皇說,十五歲以后,我就可以自己選駙馬了?!?/p>

“嘭!”火星沖出地面,在絢爛的夜空中炸裂成色彩斑斕的煙花。趙旸回轉身來到阿玉身邊,問道:“你方才說什么,煙火聲音太大,我離得太遠了,沒有聽清?!?/p>

“我說,祝壽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卑⒂竦驾p舒,眼睛里倒映出煙火的光,輕輕地笑了。這段日子,我見過阿玉無數(shù)次的笑,卻都不像此刻這般,耀眼得讓星辰和焰火的璀璨都黯淡了下去。

向來伶牙俐齒的趙旸語塞了,雙手試探性地伸了出來,伸到一半又放了回去,低著頭,緋紅色的煙花映著他緋紅色的臉。

阿玉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突然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輕輕印下一個吻。

那夜的風很暖,少年少女的曖昧在風里發(fā)酵,釀成一味梅子酒,清爽甜柔。

半月時光轉瞬即逝,皇后派來衛(wèi)隊迎接公主回宮。車攆浩浩蕩蕩從文陽山排到萊陽鎮(zhèn),阿玉上了馬車,行了十多里路,一挑簾,發(fā)現(xiàn)趙旸仍不遠不近地跟著,為她送行。

阿玉止住了車隊,來到趙旸面前,將裝我的琉璃小龕交到了趙旸手上,說道:“半月之交,承蒙照拂。我把月流贈與你,只愿,良木成材,來日可期?!?/p>

趙旸一直望著阿玉,良久,在內侍的提醒下,才緩緩跪倒在地,回道:“草民,謝公主恩典。”

車隊像流水一樣緩緩前行,直到最后一輛馬車消失在城墻外,趙旸仍舊佇立原地,癡癡地抱著琉璃小龕,望著地平線的方向。

直到一面幢幡打斷了他的視線,捻著山羊須的道長踱步到趙旸面前,觀了觀趙旸的面相,說道:“公子,我看你面色發(fā)黑,是近來心頭有煩心事???”

趙旸三魂丟了七魄般有氣無力地答道:“嗯?!?/p>

“不如說出來,貧道或許有法幫你解決?!?/p>

趙旸歪著腦袋,問道:“你說,怎么才能娶到公主呢?”

“這……”道長想了想,將目光瞥向不遠處城門上貼的一張朝廷征兵的紙上。

我隨著趙旸來到軍營的第一天,五行缺肉的大小伙子們就把我圍了個密不透風,商量著是清蒸鮮美還是紅燒入味。嚇得我盤縮在趙旸懷里,一步也不敢離開。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月有余,趙旸憑借一腔驍勇大殺四方,百戰(zhàn)百勝,被大將軍看中,拔為精銳隊馬軍分隊副先鋒,我一躍成為了軍隊的吉祥物,靠著賣萌打滾過上了吃香喝辣的逍遙日子。

不當值的夜晚,趙旸總會帶我去烽火臺下的空地坐一坐。

“這里的烽火臺,是向帝京傳遞消息最快的方式。戰(zhàn)爭一起,狼煙會一座連著一座升起,將消息傳到帝京。我要是能變成狼煙多好啊?!?/p>

趙旸又在胡言亂語了,他又不是戲曲里面會法術的神仙,怎么能變成煙呢?

“月流,我想她了?!?/p>

趙旸望向東方,那里是帝京的方向。

玉門關外的月亮圓了第三十六次的時候,我們終于有了阿玉的消息。官家信使來報,皇帝為了嘉許邊防西軍殺敵勇猛,勞苦功高,敕令昌平公主代圣駕到前線慰問將士,按功勞擢升提拔,賜予重賞。公主已從帝京出發(fā),不日即到,令全軍上下做好準備。

全軍做了怎樣的準備我不知道,就見趙旸每日里忙里忙外,也不知鼓搗些什么。平時餐風露宿的人,現(xiàn)在竟然每天要洗澡刮胡子。在極度缺水的邊塞,每個士兵分到的水少得可憐,他從每日的日常用水中省下水來洗澡刮胡子,簡直奢侈至極。

六月十六日,敵軍探聽到帝京公主到來的消息,派了一支小分隊來搗亂。趙旸惱他們在這個時刻到來,主動請兵。大將軍見敵軍不多,便撥給他一支精簡的騎兵隊,令他們驅退敵人即可,速戰(zhàn)速決,不可戀戰(zhàn)。

趙旸領兵出戰(zhàn)。我窩在他的護心鏡后,聽見他悄悄對我說:“等我們回來,就能見到阿玉了?!?/p>

是啊,只是沒想到,回來的路,竟那么難。

敵軍的小分隊只是前奏,引我們深入腹地,再派大軍截殺。百余人的騎兵隊伍,再能征善戰(zhàn),也拼不過萬余人的大軍。

趙旸很快殺得渾身是血,一行人且戰(zhàn)且退,躲進了狹窄的山坳之中,憑借著地勢,敵人暫時攻不進來,兩方暫時修整。

“我一定帶你回去見阿玉?!彼仁菍ξ艺f,也是對他自己說。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在敵人強行攻進山坳的時候,立馬橫刀,鎖住緊要關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支撐到黃昏,我們終于等到了援兵。趙旸帶著騎兵殺了出去,鮮血染紅了衣衫,模糊了護心鏡,我看不到尸骨成山的戰(zhàn)場,觸目只見一片猩紅,刀劍聲,撕喊聲,兵器刺進血肉的聲音,伴隨著血的腥味,四面八方,裹挾著我。

我忘了是怎樣回的軍營,怎樣來到阿玉的面前。趙旸一雙大手捧著我,拼著最后一口氣,說了一句話,便暈了過去。

他說:“我?guī)г铝鱽硪娔懔恕!?/p>

三年,阿玉長高了,出落得更窈窕了。

她說:“下個月,我就要大婚了?!?/p>

軼事的傳播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等趙旸醒過來的時候,這個雪球已經(jīng)把信息整合了個大概,終于滾到了趙旸的耳邊。

阿玉大婚的對象是翰林學士林軒。帝京來的人說,如今朝廷分成兩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昌平公主。林軒是太子一派的軍師,手上掌握了大量的人脈,他與公主尚婚,不知道是他收服公主,還是被公主收服。

阿玉此刻坐在趙旸的床邊,正在剝她剛從粟特人手里買來的葡萄。

“你流了很多血,怕是現(xiàn)在沒什么胃口吃飯,先吃點葡萄吧?!?/p>

趙旸保持著往里側身的姿勢,閉眼假寐,并不理會。

“父皇封你作龍驤將軍,要將你調回帝京,統(tǒng)領禁軍騎兵呢。”

趙旸的嘴角動了動,說道:“謝公主恩典,趙旸出身低微,過不慣帝京的繁華生活,情愿駐守邊關。”

阿玉將葡萄遞到趙旸的唇邊,說道:“那若是我希望你去呢?”

趙旸猛地起身,撞翻了葡萄,大珠小珠散落一地。他顧不得身上傷口正在滲血,用孔武有力的雙臂將阿玉壓在床上,雙手緊緊鉗住阿玉瘦弱的肩膀。他盯著她的眼,想從她波瀾不驚的眼睛里找到當初的阿玉,想不顧禮法規(guī)矩地親吻她,占有她,想在枕邊和她細說這三年來想她的日日夜夜。他克制得青筋暴起,良久,他松開了手,緩緩躺了下去。

阿玉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衣裳,仔細蓋住肩上被抓的紅印,就聽見趙旸說道:“你希望的,那我去?!?/p>

帝京,那里既是煙花富貴地,亦是龍?zhí)杜c虎穴。趙旸生長在山野,得志于戰(zhàn)場,與那個暖風習習、遍地溫柔的帝京格格不入。我不懂阿玉為什么希望他去那里,更不懂趙旸為什么會答應,只是那天阿玉走后,趙旸將自己一個人蒙在被子里,不肯吃藥,不肯吃飯喝水,誰也不理。第二天一早,趙旸辭別大將軍,拎著我的琉璃小龕,啟程奔赴帝京。

來到帝京的第一天,我們就見到了林軒,與他一同來的,還有吏部侍郎韓友璋。這兩位,一位是太子手下的第一軍師,一位是昌平公主手下的第一謀士,此行都有一個目的,就是為自己黨派拉攏朝中新貴。在他們的眼里,趙旸二十出頭就官升龍驤將軍,統(tǒng)領禁軍騎兵,無疑是武力方面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把他拉攏到麾下,對己方局勢有極大的優(yōu)勢。

阿玉回京的那一日,趙旸在房間里踱了半日步,終究還是忍不住,換了身簡便裝束,來到公主府的大門前。

朝中幾位極力擁護公主的大臣剛下了轎,正在門口結伴進府。趙旸只想看阿玉一眼,不愿與他們多啰嗦,便繞過前門,翻圍墻跳進了后院。

夏日百花開得正盛,花團錦簇里,阿玉正在小涼亭里撫琴。林軒,作為阿玉的既定的駙馬,正在一旁彈瑟相和。郎情妾意,莫不靜好。

趙旸默默退了出來,獨自回了府。

將軍府門庭若市,結交的禮物像流水一樣抬進府中。趙旸卻借口稱病,不予理睬,每日不是去操練場練兵、整頓軍紀,就是關在房里一個人喝酒。官場應酬的事情,都交給了府中新聘的謀士和管家。

后來,阿玉來了。

在禮法森嚴的帝京,在眾目睽睽之下,即將嫁作人婦的昌平公主屏退眾人,孤身走進趙旸的臥室。

“你不怕流言蜚語?”趙旸瞇著半醉半醒的眼睛瞧著阿玉,半晌又笑了,自言自語道,“你是最尊貴的帝姬,你怎么會怕那些烏煙瘴氣……”

“幫我殺了太子?!卑⒂窭浔卣f出這句話,放佛要殺的那個人不是她同父異母的胞弟,而是一個陌生人。

趙旸又喝了一口酒,問道:“理由呢?”

“因為你愛我?!卑⒂竦恼Z氣絲毫未變。

“嚓!”趙旸手中的酒壇被狠狠摔到了地上,“李騫瑜!”他的嘴唇噏動著,目眥欲裂,連我都看出了他滿腔的憤懣、不甘和無盡的話。

李騫瑜,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在邊關出生入死,流了多少次血,結了多少次疤,只為了當年文陽山那個夜晚,那個你令我心動的瞬間。你要嫁作他人,我認了,是我來遲了;你要我來帝京,我認了,這個牢籠,起碼還能看見你。殺太子,那是九死一生、滿門抄斬的重罪,你用“愛”這個字來要挾,我在你心里,就是這樣命同草芥嗎……

他有千言萬語,可是到了嘴邊卻全吞了下去,能說出口的只剩這句“李騫瑜”。

阿玉恍若未聞,不管趙旸的狀態(tài)是否聽得下去,說道:“我大婚那日,朝中群臣都會來慶賀,太子也會來。酉時一到,我父皇母后和一眾宮嬪陸續(xù)起駕回宮。太子為表孝道,會在送走帝后之后才離開。我會利用林軒將太子和他的重要黨羽留到戌時,等其他賓客散得十之八九,你快速下手,將他們全部誅殺!”

趙旸的眼神冷冽了起來,近乎嘲諷地說道:“全部?包括你的新郎官?”

“首誅林軒,再誅太子,一個不留?!?/p>

趙旸的酒醒了,怔怔地看著阿玉,他的語氣突然軟了下來,說道:“阿玉,這幾年,你遭遇了什么?你可以告訴我,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是不是會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路可以走?”

阿玉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沒有回答,轉身出了門。

昌平公主大婚當日,趙旸小心翼翼地將我從琉璃小龕中提了出來,把我安置在他的護心鏡后,對我說:“月流,我?guī)闳ヒ姲⒂瘛!?/p>

婚禮的一切如阿玉說的那樣順利進行著。行禮的時候,趙旸躲到了暗角,他終究做不到眼睜睜看著阿玉和別人拜天地。

日頭西落,戌時的梆聲響了。阿玉的身邊,很快只剩下太子一黨的幾位重要人物。

趙旸在暗角里正要抽出兵器下手,就見眼前刀光一閃,以林軒為首的太子一黨紛紛亮出了刀劍,對準了阿玉。

一臉稚氣的太子臉上浮現(xiàn)出了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陰鷙,對阿玉說道:“長姐,我們斗了這么久,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做弟弟的沒什么好禮相贈,就送你一個了結吧?!?/p>

阿玉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身邊的親信都已經(jīng)被林軒撤走了,在太子的運籌之下,公主府成了一個空殼,只剩她一個人,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阿玉不怒反笑,風吹動她的嫁衣,鮮艷明媚的新娘妝,隨著她神情的變動,竟多了一份說不出的哀戚。“韞兒,”阿玉叫著太子的小名,“我們都被父皇騙了。他引我們兩虎相斗,不過是為另一個人鋪路罷了?!?/p>

太子聽不懂,以為阿玉是在故意拖延時間,說道:“長姐,你又在說什么胡話?”

阿玉看了一眼林軒,對太子說道:“你以為你手下的人都是在為你籌謀?他為的不是你我,而是……”

話還未出口,林軒的劍直刺阿玉的咽喉。趙旸的刀更快,憑借多年征戰(zhàn)沙場的經(jīng)驗,一出手截下了林軒的劍,再一斬,將林軒的頭顱斬了下來。

暗角里出來的趙旸不在太子的計劃之內,太子慌了神,下令大殺特殺。

首誅林軒,再誅太子。趙旸默念著這句話,一旁的阿玉卻牽住了他的衣角,說道:“我們不殺了,帶我走吧?!?/p>

趙旸望著阿玉,只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阿玉心軟了。

且戰(zhàn)且退,趙旸護著阿玉逃出了公主府,搶了一匹快馬,在黑夜里奔馳。

追兵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甩開了,鼎沸的喧囂越來越少,夜幕里的星光越來越閃耀。我聽見了泉水的簌簌,我聞見了朱果的芬芳——那是我們魂牽夢縈的文陽山。

野云渡的夜晚不像黃昏時分那么熱鬧,鳥兒們都睡了,月光照在葦塘上,映照出滿目柔和的銀光。趙旸坐在葦塘邊,阿玉靠在他的懷里。

那一晚,我們從阿玉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昔年的趙美人回宮后,被診出懷有龍子,太醫(yī)解不了朱果的毒,只能用珍貴的藥材緩解毒物發(fā)作。趙美人經(jīng)歷了九個月的痛苦,誕下龍子后,撒手人寰?;实蹜z皇子年幼失母,親自教養(yǎng)。

阿玉生母皇后,太子生母劉貴妃,兩個母家勢力強大,與朝中重臣都有往來?;实壅凳⒛?,擔心阿玉和太子任何一方獨大,都會危及自己的帝位,只能用他們相互牽制對方。皇子十余位,疑心深重的皇帝誰也不信,只信這位在襁褓之中失去母家庇護、由他一手養(yǎng)大的趙美人之子,有意立他為儲君,并策反了太子身邊最重要的軍師林軒,為他中意的儲君鋪路。

皇后知道了皇帝的秘密,一手促進林軒與阿玉的婚事,希望通過婚姻拉攏林軒,助阿玉順利登上皇位。

這條路,不是你死,就是他亡。阿玉從來不怕死?;屎笊B(yǎng)阿玉,對她的脾氣再清楚不過,一早預料到了她日后的叛逆與不服從,所以,在阿玉十五歲生日那時,她用阿玉在文陽山半月的自由,提前交換了阿玉日后的一個承諾。這個承諾,在三年后,便成為了皇后要求阿玉嫁給林軒的籌碼。

于是,阿玉與趙旸的相知、相戀,這份最甜蜜的愛情禮物,卻成了日后他們都承擔不起的婚姻枷鎖。

命運有時候很復雜,千絲萬縷結成一個網(wǎng),誰也摸不清首尾因果,解不開千千情結。

命運有時候又很簡單,就像文陽山的風輕云淡,恍惚間四季更迭,恍惚間白云蒼狗,一眨眼就是一生。

他們都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抱著,抱了很久很久。

等明天天亮,我去抵那殺人的罪,留給她一個閑云野鶴的余生。趙旸這樣想著。

等明天天亮,我去抵那殺人的罪,留給他一個閑云野鶴的余生。阿玉這樣想著。

野云渡,葦塘邊,他們安靜地睡去了。

趙旸的護心鏡被悄然打開了,一條銀白色的小蛇從里面爬了出來。從文陽山到公主府的路,我不知道爬了多久,終于在朝陽升起前,趕到了林軒的尸體旁邊。

流言的編造不需要我擔心,官家為了粉飾太平,一定不會允許手足殘殺的丑聞出現(xiàn)在皇家。就算林軒的腦袋和脖子分了家,只要他身上有其他的致命傷,仵作就會將死因引到其他上面。

官家的這一套從不會讓我失望,我相信這一次也是。

天亮了,帝京的百姓醒了,街道巷尾傳著最新的消息。

“你聽說了嗎?昨天剛成親的駙馬被一條銀白色的毒蛇咬死了!”

“公主?更了不得了!公主失蹤了!”

“那條蛇?嗨,這還用問,天亮剛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被亂棍打死了?!?/p>

這一天,帝京的人們格外亢奮,人前人后穿鑿附會,議論紛紛。有說駙馬與公主生死相隨、鶼鰈情深的;有說皇帝皇后思女心痛、舐犢情深的;有說太子四處尋訪失蹤的公主、手足情深的……他們這些人啊,哪里知道,有一種感情,叫你養(yǎng)我一命,我還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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