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
岳父離去已二十年余。從第一次見到他到他離去,僅僅只有一年時間。期間,我們也只見過五次面,但他依然深刻留在我的記憶里。二十多年過去了,盡管我與她的女兒也已分手多年,但每每想起,總是心海難平……
第一次見面是1995年7月。我結束了為期一年的研究生課程進修學習后,隨同時大學畢業(yè)的女友到她家認門。我當時窮的除一身衣服和幾本書,就是這一百多斤的軀殼,因此根本談不上給未來的岳父岳母帶什么見面禮。因為我比女友年長十來歲,因為我沒有固定工作,還因為我很窮,聽女友說她的父母因為堅守傳統(tǒng)婚嫁習俗,很不贊成她和我的交往。因此爭取到這次上門面見的禮遇,實在是費了番周折。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更應該備份厚禮,以博得未來岳父母的笑顏。可是,我沒有。女友說,什么也不用,雙親待人厚道樸實,他們不會因為你空手而來就對你冷淡。
臨了,女友加了一句:“父親是一個話很少的人,脾氣也很固執(zhí),平時少有笑容,但很善良,很重親情,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見了面,千萬不要因為他的寡言而生誤會。”
在和女友交往中,對她的父親已經(jīng)有了些許了解。兄弟5個,身為長子,雙親過世很早,18歲就頂起了門戶,將兄弟當成自己的孩子,幾十年如一日為這個大家操勞,把兄弟一個個送出門,為他們相繼成了家,自己的小家卻因此一直很清貧……
這是一個坐落在膠東半島臨海不算太遠的小山村。四周環(huán)山,一條小河從村中央潺潺流淌,一排排的房子錯落有致地傍山而建。抬頭可見青山綠樹、藍天白云環(huán)繞山間,低頭則有溪水叮咚、鴨叫雞鳴,真是一處世外桃源。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村莊,心情怡然地隨女友走向小溪邊的一處房子。
這就是女友出生、成長的家。叩開院門,隨著女友一聲喚,從屋里急急走出一位中年婦女,那是女友的母親。可能是終日田園勞作,面龐黝黑、臉帶憔悴,但笑容是那樣的燦爛,眼睛里滿是喜悅,伸手接過我們的包,招呼著進屋。我疑惑地向她身后望,怎么不見女友父親的身影?
進了屋,彎腰放下手里的東西,剛一抬頭,從里屋走出一個人,那就是女友的父親,我后來的岳父。他謙謙地笑了一下,笑容很淺,握著我伸過去的手,厚道地有些拘謹?shù)負u了搖。相對坐著,他果然話很少,從不主動找話題和我聊,我問他答,回答時最多兩句話。不一會就起身出去了,女友說父親是去張羅晚飯了。
女友說得對,盡管岳父話很少,相對沒多長時間,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還是很欣賞我的。到了晚間,他把他最好的親友請來瞧女婿,許多親戚朋友都擠了來,看我這個說著普通話的未來女婿。
在岳父準備的晚宴上,大家推杯換盞,不停地對我勸酒,讓我強烈地感受著他們的淳樸和好客。起初岳父在給大家添酒的時候,總是不落下給我倒?jié)M,后來見我不勝酒力,他不再往我的杯子里倒了,而且別人給我倒的酒,他總是不聲不響地倒進他自己的杯子里。岳父不會勸酒,只是自己身先士卒,端起杯子,熱切地看著大家,看著大家的酒喝下去了,他也隨即一仰頭喝光自己杯里的酒。席間,大家七嘴八舌向我詢問著外面的事情及我的個人情況。我一一認真回答。岳父始終靜靜地聽著,當聽到大家贊嘆我有才有能力的話語,岳父憨憨地笑著,笑容里閃現(xiàn)著以我為榮的自豪。
接下來的兩天里,岳父的好友、一些親戚陸續(xù)請我去家里吃飯,岳父則被邀去作陪。每到一家,酒是免不了的,岳父便成了我的保護神,替我喝了很多酒。每到一家,贊譽聲也是相同的,在他們眼里我這個闖過世界的人,是那么的了不起,況且又讀了研究生,是有大學問的人。岳父那愛惜的眼神便一遍遍無聲地落到我的身上,我竟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愛,那是只有父親看自己所深愛的孩子時才有的眼神……
三天后,當我辭別時,原本不同意女友和我來往的岳父母,竟同意我攜女友飛舟跨海,到我的故鄉(xiāng)吉林一個平原村落去探望我的家人。3天時間里,我們沒說幾句話,一是沒啥“共同語言”,二是他本身不愛說話,三是我感覺到他對我這個見過世面的女婿有些拘謹。
第二次見面是一個月后,與女友確定了關系,我從西安來煙臺創(chuàng)業(yè),與女友又到家中小住了兩天。那時正值蘋果成熟的時候,岳父家有一大片蘋果園,全家都忙著摘蘋果,我便也參加了勞動,這算與岳父有了進一步接觸。他依舊是沒有多少話,尤其是在勞動的時候,一整天也聽不到他說話。但他并沒有游離于“集體”之外,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津津有味地聽著女友、我和岳母之間的交流,聽到有趣時,他會無聲地笑笑……
轉眼到了年底,我要在煙臺開辦心理咨詢事務所,可沒有資金,岳父來給我送錢,這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在當時,因為我的窘迫,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敢借錢給我,但岳父義無反顧地傾盡家中所有積蓄,并向親友借了一些錢,湊了兩萬元親自給我送了來。盡管他根本就不知道心理咨詢所是干什么的,能不能掙錢……我一直很想問問他,當時出于怎樣的想法拿出自己畢生的積蓄,來支持我開辦心理咨詢所。可這個問題直到他走到生命的盡頭也沒有問,因為他走得實在是太倉促……
那次依然沒有過多的交流。放下錢,簡單和我吃個快餐,他就急急忙忙趕回去了……
第二年四月,女友已經(jīng)成了我的妻,我成了岳父真正的女婿。那天帶領煙臺電臺聽友會的聽眾到岳父家附近的南崮山春游,臨回煙臺時,到家待了十多分鐘。我突然發(fā)現(xiàn),岳父瘦了很多,一問得知,他最近一直咳嗽。我說趕緊到醫(yī)院看看吧,他說沒事,咳嗽是老毛病,挺了多年,吃點藥就好了。回煙臺后,我與妻子講起岳父的病,建議盡快來煙臺檢查一下。
6月初,我和妻子回家接岳父到煙臺治病,于是有了我和岳父的第五次見面。在醫(yī)院作了全面檢查,結果大吃一驚:肝癌晚期!醫(yī)生說不用住院了,回家養(yǎng)著吧,一周來復查一下。悲痛之余,我們把這個消息瞞了下來,將岳父接到我家靜養(yǎng)。
由于病痛的折磨,他更加少言,整天地低頭坐在床上,實在疼得受不了,就用手使勁地抓著床單,從不吭一聲。每天下班回來,問起他的感覺,他總是以搖頭或點頭來回答,很少開口。那段時間,最酸楚的記憶就是,他不習慣用室內廁所,就強撐著到室外公廁去,每次上下樓,總不用我們扶,自己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挪著……
6月底,由于總是疼痛,我決定還是讓他住院。這一走他就再也沒回來……
那段時間特忙,所以我只能在每天下班后,匆匆到醫(yī)院看一眼岳父,向醫(yī)生和岳母詢問一天的情況,并與岳父簡單地聊會兒天。依然是我說他聽,只是我越來越難看到他的眼神,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或者是閉著眼睛。
最后一次見到岳父是1996年7月12日。下班后,我如往常一樣來到醫(yī)院。臨走時,岳父深深看了我一眼,開口說了一句話:“你工作忙,不用總來,這有常海(內弟)和你媽呢?!蔽尹c了點頭,卻沒有意識到這竟成了岳父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由于第二天一直忙到晚上11點多,實在太累了,我就直接回了家。到家我就問妻子,岳父今天怎么樣。她說精神挺好,吃了幾個餃子。這樣我也就放心上床休息了,心想第二天下了班一定早早去看他。由于我睡眠質量不是很好,剛進入睡眠狀態(tài),就聽到“姐夫、姐夫”的叫門聲。我清醒地意識到了什么,邊叫醒妻子,邊跑去開門。果然是內弟,他說父親不太好,這時還不到凌晨一點。我和妻子與內弟急忙趕到醫(yī)院,眼前的岳父臉上已蓋上了白布……
我噙著淚水揭開罩在他臉上的白布,心中陣陣翻痛:他就這樣永遠地睡去了,我們還沒有好好地交流過,我還沒有認真地聽他說一次話;我還沒有來得及去解讀他心里流淌著對我的愛,還沒來得及回報他給予我的欣賞與信任……
摘自《東方女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