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愚
距兒子的婚期只有十天,卻發(fā)生了一件讓吳子虛鬧心的事——家里的衛(wèi)生間從四樓漏水了。
吳子虛住三樓東,肖喇叭住一樓西,一個副職住四樓東,這個副職后升遷到一個要害部門任一把手,兩年后,以樓前的街上人車擁擠為借口搬走了。倒出來的房子,他過給了姓車的賣燒肉的小舅子。
外來胡子住進來,單元的居住成分變雜了。肖喇叭見到吳子虛便說,壞了,要壞事。黃豆里摻了顆黑豆,要亂套,亂套。
剛開始,吳子虛不以為然。他那時已把單位創(chuàng)上國家級先進,牛哄哄的,就等著到政府禮堂主席臺上領(lǐng)獎了,其他的瑣碎事,根本就沒放在眼里。
退休后的一天,吳子虛逛超市,恰與一位八十五六歲的白發(fā)老者打了個照面。老者臉帶自來笑,手拿著把剛買的木柄鏟子,瞇縫著眼,正上下打量他。忽然,老者睜開雙眼:“哎,原來是子虛。多年不見,認(rèn)不出我了吧?”
當(dāng)吳子虛聽出老者略顯沙啞的嗓音后,便確定他是桑樹林,三十多年前在岔河公社的老同事。
吳子虛隨口問道:“現(xiàn)在住在哪兒?跟兒子還是女兒?”
桑樹林轉(zhuǎn)過身說:“就在紫光花園,才過來。跟女兒?!?/p>
鬧了半天,他們是同一個單元的,那個車什么,正是桑樹林的女婿。
接著桑樹林又盯緊吳子虛說:“胖了,發(fā)福了。掐指一算,你該退了吧?退了也挺好,誰也管不著,不受那一烙鐵了。不像我,到老還背著個大包袱,不得安生。你也知道我那個事,幫著捋一捋吧,看那個案子,能不能翻過來?我就剩下這點心事了。唉,死不瞑目,這輩子窩囊呀?!?/p>
最初,吳子虛也聽說過他的事,他住村里時,曾因一條人命而被判刑。從里邊出來后,一直對此有異議,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平反。說起來,這可不是個小事,誰知道能否如他所愿?
自與桑樹林超市偶遇,又成了鄰居,吳子虛就想找機會拜訪他。
這不,巧的是,不早不晚,就在兒子婚禮倒數(shù)第十天,吳子虛家里的太陽能突然壞了,打不上水去,客廳里的一面墻便被浸透,成了大花臉,連一幅名人的山水字畫也未能幸免??梢詳喽ǎ菐鶋锏幕厮芷屏?,必須從上到下重?fù)Q,這就涉及另外幾戶,他們的也漏水,須一戶一戶地打招呼,費用也好平攤。這個熱心人,自然由吳子虛擔(dān)當(dāng)了,他已和其他戶商量好了,因省下了麻煩,都很贊成,唯獨四樓的車什么,平日接觸少,還沒交涉,正好有這個由頭,就促成了吳子虛的探望。
那天上午九點,吳子虛輕輕敲響了四樓的門。
里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桑樹林開了條門縫,先朝他揚了揚手,再側(cè)身將吳子虛讓進去。
進屋就聞到一股拖把的腐臭味兒,吳子虛在門后站了站,又比劃著對桑樹林說明了情況,便去衛(wèi)生間里邊看,不多時,就指著東墻上露在外邊的管子說:“都十年了,出問題了。得換新的了,這幾天,我就找維修的,花個三四百,到時幾個戶平攤一下就行了。”
“明白。但請問,物業(yè)那兒,是否有房屋維修基金?”
吳子虛說:“問過了,答復(fù)是每家每戶內(nèi)部的事情,由各家自己負(fù)責(zé)。就是說,人家不管,得自個兒掏錢?!?/p>
桑樹林說:“這是哪里的規(guī)定?不合常規(guī)情理。依我看,凡是不合理的東西,都應(yīng)該作廢。你說對不對,子虛?”
吳子虛笑了:“向誰講理去?誰有實權(quán)誰有理。但好處是花不了多少,每戶也就是掏個七八十。不是常說花錢買平安嗎?咱們就算買安全,買衛(wèi)生吧?!?/p>
桑樹林并不贊同:“有些東西,靠花錢是買不來的。比如道歉、歉疚什么的,能買來?說得大一點,什么公平正義、客觀公正、以權(quán)謀私、顛倒黑白啦等,人家權(quán)大一級壓死人,就是死不認(rèn)賬,你說怎么辦?”
臭味沖天,吳子虛在衛(wèi)生間已待不住了,他正要朝外走,桑樹林依然絮絮叨叨:“子虛,別的不說,就說我那個案子吧。我在主觀上,并沒想逼死人。
桑樹林嘟嘟囔囔,翻出些陳芝麻爛谷子,與修水管又有何干?吳子虛本來還有些同情心,但這么沒完沒了,怎不令人心煩?桑樹林仍不罷休,拽著他的衣袖說:“子虛,你的人緣好,圈子多,結(jié)交上邊的領(lǐng)導(dǎo)也多,能不能找個硬關(guān)系,把我的問題,往上反映一下?孬好給個結(jié)論,差不多就行了,我也沒有過高的要求。這不,我的上訴材料都準(zhǔn)備好了,你給看看?!闭f著,他進了東屋臥室,從牛皮紙袋里抽出厚厚一大摞,遞給吳子虛。
吳子虛拿著材料,苦著臉,嘆口氣說:“我已退下來了,人走茶涼。你這個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等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說吧。眼前,得先修管子?!?/p>
第二天,就來了兩個維修太陽能的師傅,一個上到樓頂,一個在樓下接應(yīng),沒用兩個小時,就全部換上新的了,自來水上下通暢了。其后,也就是三四天時間,那些戶主,就將各自的維修費,交給吳子虛。唯有四樓那個車什么,夫妻倆根本不著面,就連桑樹林見了面,也是連提不提。
吳子虛心里有些惱火,礙于臉皮薄,無法開口要。
還是往好處想,桑樹林許是忘了吧?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好意思賴賬?誰會將那點小錢看在眼里?吳子虛便耐心地等。
第三天,吳子虛就在樓梯上碰見了桑樹林,他手里提著一小捆芹菜,慢吞吞地上樓,就在他邁上四樓第一蹬階梯時,吳子虛忽然問:“家里的太陽能,不漏了吧?”
桑樹林回道:“好了,修好了。子虛,你真是活雷鋒,都像你這樣,鄰里關(guān)系就好處了。”
原來弄了半天,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可吳子虛轉(zhuǎn)念一想,他本人沒有分文收入,花一分錢也得向兒女張口,就不難為他了,算是自己捐了吧。
就在吳子虛下樓時,桑樹林又忽然停下來說:“子虛,我托你辦的事,可別忘了啊,拿著當(dāng)自己的事辦。好不好?算我求你了?!?/p>
吳子虛眉頭上的結(jié)越來越深,像條蚯蚓似的,爬在臉上好長時間,他終于呼出一口粗氣,盯著桑樹林說:“話說回來,人不能屬煎餅鏊子的,一面,得兩好湊一好,是吧?”
桑樹林半天沒吭聲,嗓子眼里似有口痰,卻吐不出來。
那樣平靜的日子沒延續(xù)多久,吳子虛家的衛(wèi)生間又出現(xiàn)了問題。從天花板上開始漏水,一點一滴,掉到瓷磚上,然后迸濺成透明的水花,散落到地面。當(dāng)時,妻子樂莉正在衛(wèi)生間,感到不對勁,抬頭往上一看,便驚訝地喊了一聲。吳子虛從廚房抽油煙機的轟鳴聲里,聽見了她的大呼小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趕緊穿過客廳,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西南角頂部濕了一大片,混濁的水,還在不緊不慢地往下滴,如果蹲在馬桶上,要不了多久,右邊的大腿和屁股就會濕了。
這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嗎?再說,離兒子的婚禮,只有八天了。
“樓上,又是樓上,肯定不知哪里出了問題。”樂莉馬上得出結(jié)論。可她因為公司有事,明天就要出差,幾天不在家,便十分生氣地吩咐吳子虛抓緊處理,要不然,會沒法收拾、水漫金山的。
沒辦法,吳子虛只能先拿來兩個臉盆,放在漏水的地方。令人頭疼的事情發(fā)生了,這是他最不愿面對的。為什么偏偏是四樓,單單是四樓?那可是他真不想與之打交道的鄰居。明擺著,他不樂意也沒辦法,樂莉帶著一腔怨氣走了,吳子虛不得不硬著頭皮,開了門,一步一步,邁上四樓的階梯。
樓道里,只有吳子虛的喘息和鞋底磨擦水泥地面的聲音,他不自覺地用手背擦了把額上的汗,爬上兩個十級臺階,就到了,過年時貼在防盜門上的“?!弊?,映在他的眼前。他怔怔地站在門前,四處張望,竟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想了半天,才輕輕地敲起門。
門里邊好半天沒有動靜,吳子虛只得又敲了一遍。過了會,聽見有人俯在貓眼上,大概是想看清來訪者的面容。吳子虛猜出只有桑樹林在家,便亮開嗓子喊了聲。里邊卻隨之沉寂了,吳子虛有些不耐煩,敲門的力度加了一倍。
桑樹林終于在門后開了腔,他實話實說,告訴吳子虛,女婿囑咐他不要添麻煩,不要惹亂子。所以,有什么事,去和女婿說。他什么事也管不了。
吳子虛生氣地說:“不是來問你要錢的。是你家里的水管壞了,往下漏水?!?/p>
桑樹林說:“那我就更管不著了?!?/p>
“這事也得找你女婿?”
“嗯?!?/p>
“好吧,那他的電話?”
“不知道?!?/p>
此后,無論吳子虛怎樣好言好語,苦口婆心,桑樹林似乎認(rèn)準(zhǔn)了一條,就是不開門,氣得吳子虛上躥下跳,真想狠狠地朝門上踹一腳。
“那你的事,還辦不辦了?”吳子虛沒轍了,威脅性地使出撒手锏。
然而沒用。既然進不去門,只得自找臺階下,聽見樓下有收廢品的,吳子虛便下樓,將一堆酒瓶子、紙盒子打包,也沒稱重,讓收廢品的目測了下,賣了兩元錢。他和也在賣廢品的肖喇叭,說起了四樓漏水的事。肖喇叭聽了,發(fā)出嘖嘖的驚嘆聲,無理的成了有理的,求人的成了被求的就不認(rèn)人,這都亂成一鍋粥了。她催著收廢品的快一點,她要替吳子虛評理去。收廢品的老漢吐口唾沫,也打幫腔:“有的人還不如垃圾。垃圾還能回收利用,人成了垃圾,就只能埋了燒了?!?/p>
沒想到,肖喇叭也吃了閉門羹。她一臉晦氣,對吳子虛說:“對你還算客氣。那老不死的,竟說我多管閑事,這不是罵人嗎?”
隨后,肖喇叭去吳子虛家,察看了衛(wèi)生間。她說:“沒別的法子,一是找物業(yè),二是找前鄰居,你懂得?!?/p>
前鄰居曾是吳子虛的副手,過去對他言聽計從。既然車什么是前鄰居的小舅子,找他也順理成章。在肖喇叭告辭之后,吳子虛就撥通了前鄰居的電話。
在期盼而焦急的等待中,電話里沒有出現(xiàn)熟悉的聲音,一直無人接聽,而后自動掛斷了。
許是開會,不方便?正當(dāng)吳子虛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響了,一聽,正是前鄰居。前鄰居一上來就說,老領(lǐng)導(dǎo),沒別的意思,就想給你省下點電話費。隨即他輕聲詢問,有什么吩咐嗎?
剎那間,吳子虛竟有一種找到了組織的感覺。他的心情激動起來,雖然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但還是像在臺上做報告一樣,把事情說了個清楚。而那邊的前鄰居,似乎也聽懂了,并大聲保證,小事一樁,何須老領(lǐng)導(dǎo)勞神費力,太不應(yīng)該了。我馬上通知他,抓緊處理。你放心就是。
事情有了眉目,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吳子虛松了口氣,揪著的一顆心也實落下來。他再次看了三個明間和客廳、廚房,確信都平安無事,就把心思重點放在衛(wèi)生間。上邊的水還在往下滴答,盆里的水已溢了出來,他順手倒進馬桶,凈手后,便仰躺在沙發(fā)上,感到累了,就閉目小憩。
不知不覺竟睡著了,醒來時,吳子虛睜眼一看,已是下午兩點多了。在睡夢中,好似有維修的在敲門,他立刻起身,領(lǐng)著他們上四樓。原來虛驚一場,不是水管破裂,也不是閥門壞了,而是自來水一個開關(guān)沒關(guān)嚴(yán),水便流了一地。維修工擰緊開關(guān),便問桑樹林要上門維修費,桑樹林哼一聲走開了,吳子虛見狀,趕忙掏出五十元錢。
這個夢境原是虛幻的。因吳子虛醒后尿泡鼓得老高,他到衛(wèi)生間撒尿,隨之用接滿盆的水,沖了下水道。滲透的水依舊大大方方地掉落,一絲一縷,并不間斷,像一首沒有起伏的音樂,缺少一種節(jié)奏和美感。
問題顯然沒有解決。那么,是前鄰居在電話里撒了謊,還是車什么壓根沒當(dāng)回事?二者必居其一。問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真正考慮受害者的感受,這是最大的悲哀。吳子虛的內(nèi)心又失衡了,前鄰居是笑面虎?他的被提拔,自己事前一點也不知情,可見他的能量之大關(guān)系之深。但無論怎樣,自己過去好像并沒得罪過他,他約束一下小舅子,原本在情理之中,難道還是難事?一點面子都不給?于是吳子虛又摁響了前鄰居的電話。
結(jié)果,無人接聽,而且對方?jīng)]有像上次那樣要回來??盏攘艘粫行┎桓市?,就用手機給前鄰居發(fā)信息,堆砌了麻煩、拜托、操心、打擾和感激之類的詞語,想從鄰里間和人情處入手,打動他,感化他。豈料,也如泥牛入海無消息,對方一概不予回應(yīng)。
這一夜,吳子虛先后去衛(wèi)生間倒了六次水,弄得頭昏腦漲。第二天一大早,他見滴水毫無停止的跡象,不想坐以待斃,準(zhǔn)備去找物業(yè)。想不到,剛開門,就碰到了車什么。
吳子虛趕緊停下來,看著他臉上亂顫的橫肉問道:“你就是車……什么吧?”
“車什么是你叫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車鋼。有什么事,快說!”
吳子虛竭力壓下心頭的火氣,說了上次修水管和這次漏水的事。也不知車什么聽清楚了沒有,只見他一身肥肉晃晃悠悠,氣勢逼人,沒等聽完,就擺手加搖頭,說:“我姐夫和我說了,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可你找他告狀也沒用,你有事情請找物業(yè),別煩我?!?/p>
吳子虛一聽起了高腔:“不找你找誰?臟水漏到別人家里,還有理了?”
車什么說:“什么有理無理,我是有意的?這破樓十年了,還能不壞?壞了也正常。”
“所以,壞了就得修。要不這樣,你不樂意拿錢,我出?!?/p>
“有錢也別燒包不開。我說過,要修找物業(yè),我不與私人打交道。”
這時,肖喇叭聞聲開門,往上走了幾步,咳嗽了一聲。吳子虛有了撐腰的,膽子壯了,就更來了勁。
車什么見是肖喇叭,低眉順眼,喊了聲姨。
吳子虛便說道:“也好,那就找物業(yè)。但丑話說在前頭,公事公辦,修誰家的,誰拿錢?!?/p>
肖喇叭也幫襯說:“在理。讓物業(yè)出面,誰家的壞了,誰花錢嘛?!?/p>
車什么一看不宜久待,便抬起胳膊,指著吳子虛說:“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見識。但要惹惱了我,你就不會有好果子吃。除非你搬走?!闭f完,跺了跺腳,氣沖沖地走了。
肖喇叭望著車什么下樓的方向,撇著嘴說:“我早說過會亂套,果不其然。他姐夫好大的官,把這么個小舅子塞到這里害人,真不地道?!?/p>
一句話,勾起了吳子虛心中的不滿和憤慨。昨晚,他又給前鄰居打電話發(fā)信息,仍是不接不回。要說前鄰居的鞭不響,沒人相信,小舅子再兇,也難拂姐夫的意,說不定他們已私下串通,故意出他的洋相。這符合情理,車什么狗仗人勢,狐假虎威,誰知道前鄰居在又背后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
肖喇叭有些擔(dān)心地說:“子虛,你現(xiàn)在就是找物業(yè),也不會順當(dāng)。你成了他們盤里的一塊肉了,人家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依我看,不如打110。”
“110不會受理的。去法院?那就撕破臉了?!闭f完,吳子虛便去找物業(yè)的人,想一步步地來。
物業(yè)上是兩個中年婦女,一高一矮。吳子虛說完了情況,他們相互看了一眼,當(dāng)即決定,先到四樓看了再說,吳子虛也跟在他們后面,進了門。
正如吳子虛夢中所見的差不多,那個女矮個蹲在換散熱水器片旁邊,一眼就發(fā)現(xiàn),是位于西邊中間的出氣閥門松動漏水,無第二個原因。她戴上皮手套,幾下就擰緊了,水也就不再淌。她站起來,臉上帶著疑問,問桑樹林,這個閥門平時不用,還不到送暖的時候,擰開干嗎?
明顯地,桑樹林一頭霧水,一問三不知。
吳子虛心下雖有疑惑,但苦無證據(jù),又沒法查證,只得作罷。他隨物業(yè)二人走到門口,聽到桑樹林又在身后嘀咕他那個案子,吳子虛連理也沒理。
日子安生了些。接下來,吳子虛和樂莉就繼續(xù)籌備兒子的婚事。兒子、兒媳結(jié)婚前后雖只在家住三四天,但要辦得一樣喜慶,真馬虎不得。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距離婚期四天,不該來的又來了。還是衛(wèi)生間,這次過水面積更大了,漏得人進不去,水滴正好砸在人的頭上身上。
吳子虛愁眉苦臉,急出一嘴口瘡。他得趕緊想辦法,解燃眉之急。思前想后,忍無可忍,還得去找物業(yè)。他將女矮個和女高個領(lǐng)進衛(wèi)生間,兩個人伸著脖子朝里看了看,便立即上了四樓。
可是,四樓竟是死一般沉寂,無論怎樣敲門都無濟于事。兩個人愛莫能助,答應(yīng)馬上匯報領(lǐng)導(dǎo)。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還是責(zé)成她們兩人處理。她們只好再去敲四樓的門,那扇門依然緊緊關(guān)閉,無人應(yīng)答。這樣反復(fù)拉了兩天鋸,那兩個物業(yè)的人對吳子虛攤牌了:“我們是耍藏掖的下跪,沒治了。你干脆訴諸法律吧,這是最好的法子。”
看來早晚要走那條路,可眼下哪兒來得及!即使告到法院,官司打贏了,至少也得幾個月吧,而后天下午,兒子和兒媳就要從上?;貋?。兒子還好說,人逢喜事,說上幾句幽默俏皮的話,哄得他開心就行。但總不能讓兒媳打著傘上廁所吧?更不用說地上的水也是越積越多了。
這是吳子虛退休后面臨的第一次危機,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經(jīng)被人逼上一條絕路??磥順巧辖^對是故意的,在有意出他的洋相,給他難看。他的腚上著了火一般,在屋里走來走去。他想得頭疼,無法可想,便踱到窗前,心不在焉地看著樓下。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如注,他看見肖喇叭正在車棚里躲雨,狂風(fēng)驟雨像鞭子一樣,一陣陣抽打著搭建車棚的鋁合金,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奇怪的是,雨下了不到十分鐘就停了,一陣大風(fēng)將云彩吹得七零八落。
就在那個瞬間,吳子虛的腦海里如電光石火般被照亮了。何不也用鋁合金,在衛(wèi)生間里搭個架子,遮擋滲水?當(dāng)然,也可在中間加上一層海綿,以消除漏水對鋁合金的撞擊聲。
兩天后的婚禮,進行得熱鬧而又順利。在小區(qū)門口,矗立起一個紅色的拱門,上空飄動著兩個彩色的氣球。院子里凡是有井蓋的地方,都用粉紅色的紙張覆蓋起來,六根紅紙包裹的長竹竿上,一掛掛鞭炮響聲震天。吳子虛夫婦的心間,頓時充滿了甜蜜。
兒媳過了門,一切都安靜下來。那幾天,他們都喜氣洋洋的,沒有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里的任何破綻,因為鋁合金已被粉紅色紙罩起來,沾滿了喜氣,他們還對父母別出心裁的裝飾贊賞有加。
等到兒子、兒媳走后,對于是否拆除衛(wèi)生間里的臨時設(shè)施,吳子虛和樂莉產(chǎn)生了分歧。吳子虛的意思是拆,因占用了部分空間,逼仄壓氣。樂莉則死活不同意,說不出的理由是,她不愿意在光著屁股的時候,被臟水濺到身上。實際上,這關(guān)系到呼吸與衛(wèi)生的問題,兩人僵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還是樂莉占了上風(fēng),如果吳子虛短時間內(nèi)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話,那么衛(wèi)生注定是第一位的。其他的,對不起,就往后排一排吧。
這個決定,表達(dá)出樂莉的不滿情緒,嚴(yán)重地刺激了吳子虛不平衡的心理。但吳子虛不得不讓步。他的一腔愁緒,又蔓延開來。他也清楚,衛(wèi)生間問題,這不是個長久辦法,必須從根上解決。忽然,他靈機一動,有了,有人能做初一,別人也可做十五。他當(dāng)即從寫字臺里翻出一張名片,打電話給下水道維修工,讓他們來安裝個阻斷一條上下樓水管的開關(guān)。這樣,只要手動開關(guān),就會掌控整個局面,由被動變主動,再不受他娘的鳥氣了。
不該滲漏的臟水終于絕跡了,衛(wèi)生間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面目。不過,好似并沒有影響到樓上的正常生活,因為廚房里還有另一套排水系統(tǒng)。吳子虛手下留情,沒把事情做絕。
一直到國慶七天長假,兒子、兒媳回家探親,一家人都沒有外出。兒媳是帶著喜訊回來的,她懷孕了,樂莉計劃請半年假,隨他們?nèi)ド虾U樟稀?/p>
那天,吳子虛又同樣在無意中朝樓下一看,發(fā)現(xiàn)一輛車牌號在一百以內(nèi)的黑色帕薩特,剛在院子里停下。一年多未見的前鄰居,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一個紅衣姑娘從副駕駛座轉(zhuǎn)過來,給他敞開車門,等他下車后,女秘書又合上車門,提著個鼓鼓囊囊的黑公文包,高跟鞋咯咯咯響著,隨他朝所住過的單元走來。吳子虛靠近貓眼觀看,果然是前鄰居拾級而上。不多時,車什么也回來了,路過吳子虛門前時,還發(fā)狠般地吐了口痰。
這讓吳子虛很不受用。肖喇叭曾說,前鄰居當(dāng)了“一把手”后派頭很大,腰上連鑰匙都不帶,出入辦公室得女秘書開門。冬天披件灰風(fēng)衣,得女秘書遞給他。帶皮套的電解質(zhì)水杯,也得女秘書倒茶續(xù)水。眼見為實,吳子虛心想,前鄰居是真變了,變得使人認(rèn)不出了。
約個把小時后,當(dāng)吳子虛看見前鄰居和紅衣姑娘開車消失在大門外,才猛然想起,怎么沒有拍下幾幅車的照片呢?那不是公車嗎?
不知不覺,國慶假期結(jié)束了。樂莉隨兒子、兒媳去了上海,家里一下子空曠起來,吳子虛不由地感到了寂寞和孤獨。那天上午,天空飄過一片云彩,接著就下起了大雨,街上的人四處躲雨,都跑光了,吳子虛也小跑著到了傳達(dá)室。這時,他驀地看見推著自行車的桑樹林從狂風(fēng)暴雨中鉆出來,進了大門。他推著自行車,后架上塑料桶的蓋子不知丟到哪里,桶里的水嘩嘩往外淌。他站在雨里,大口喘氣,實在走不動了。吳子虛見狀,便沖出去,幫他將自行車倚墻壁立正,又扶他到了屋里。桑樹林站不穩(wěn)當(dāng),衣服上的水很快使水泥地濕了一片。等他緩過氣來,才坐到木沙發(fā)上??纯磪亲犹?,笑了笑說:“子虛啊,你真是個好人。可別忘了那件事?。 ?/p>
吳子虛搖頭嘆氣,卻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不久,就有人透露了一個消息:前鄰居已于昨天下午被“雙規(guī)”。
謎底是被肖喇叭揭開的。她在傳達(dá)室,對吳子虛和其他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前鄰居家被搜查時的情景。他的胃口太大,不過兩年時間,就從他家里搜出了近千萬元,還有許多金條、名表、項鏈、字畫等。嘖嘖。
那么,一個原本使家人驕傲的人倒了,其他人會好受嗎?
一時半霎,竟看不出來。桑樹林每天照樣騎車外出,偶然與吳子虛相遇,還是揚手打完招呼后,便一而再地提起他的事。但他從未問過辦得如何、有無進展等。吳子虛出于應(yīng)付,也只是點點頭而已。時間長了,吳子虛似乎覺得,桑樹林不過是說著玩玩罷了。人命案子,哪能說翻就翻,想弄個清白之身,一個字:難。不過,話說回來,既然那么難,桑樹林依舊心存幻想,他是在演哪一出戲呢?在玩誰呢?
吳子虛想了許久,便有些后怕。以后,每當(dāng)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桑樹林過來,便轉(zhuǎn)身溜走,即使迎頭碰見,也是低頭不語,匆匆而過。如果被人算計,還蒙頭不知,這不是比可憐還要更加可憐嗎?
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吳子虛都沒見車什么一家人,只有桑樹林在留守,一切皆是平平淡淡,這有些掃了吳子虛的興。
忽然,有一天下午,吳子虛正在瀏覽微信群,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久未謀面的車什么,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笑嘻嘻地站在門前。
吳子虛打了一個激靈,以為看花了眼,或者車什么走錯了門,又從上到下打量起車什么,車什么始終微笑著,伸手把袋子遞過來:“這是才加工的醬牛肉,剛煮的爛牛肚,貨真價實,請老鄰居品嘗品嘗。”
吳子虛本能地往外推,嘴里說著客氣話,車什么卻扭頭就走,撂下一句:“嘗著好吃,逢年過節(jié),我會送來。別嫌棄嘛?!?/p>
晚飯后散步,遇見肖喇叭,就聽她說:“車什么的牛肉不錯,味道純了。大概,他不用牛肉膏了吧?”
吳子虛隨聲附和著,抬頭瞥了眼四樓上的燈光,桑樹林正在客廳里不緊不慢地走著,當(dāng)他頭朝南的時候,他的背影便朝著院子外邊。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吳子虛先是聽到院子里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接著又從樓上傳出一陣子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在走廊里小聲說著話,好幾個人步履沉重地經(jīng)過樓道下樓去了。吳子虛猜想,大概桑樹林出事了。
果不其然,接連幾天,桑樹林落滿灰塵的車子停在樓后沒人動,入夜后四樓也是漆黑一團。最后他從肖喇叭那里得到了證實,桑樹林得了腦血栓,只有車什么守在院里,他的小女兒大學(xué)實習(xí),偶爾也過去瞅上一眼。
大約一個月后,樓上又有了動靜。吳子虛聽肖喇叭說,桑樹林癱在床上,口齒不清,流口水也不知道,僅右手還能比比劃劃,見了人就想哭。
是報應(yīng)來了嗎?吳子虛似心有不甘,只可惜對象弄錯了,折騰一個老頭子算什么,桑樹林對很多事好像并不知情,真正的黑手可能只有那么一兩個人。但欣慰的是,大樹倒了,靠山?jīng)]了,他們可以張狂的日子過去了。不過吳子虛卻陷入兩難境地,論說,他應(yīng)該去看一眼桑樹林,畢竟共事一場,那個人除了活在不現(xiàn)實的夢里,其他均是無害的??墒?,有一個人,他卻不樂意見,雖然那人已全然威風(fēng)不再,在樓上連走路的聲音也聽不見,甚至變成了貓爪下的小老鼠,也終究是討人嫌惹人煩的。另外,他也不想給人留下乘人之危的印象,對那些躲得起的小人,最好還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也不怕人說閑話了。
確切地說,吳子虛只對車什么的小女兒留有好感。他的大女兒高中畢業(yè)后,死活不想在煙熏火燎的廚房烤燒肉,整天在家描眉畫唇,并和些皮子阿飛混在一起。車什么覺得這樣下去會壞事,他便找到姐夫門上,開始打關(guān)系通關(guān)節(jié),終于把大女兒送到了部隊上。而小女兒身材細(xì)瘦,不僅生得漂亮,嘴還甜,吳子虛一早一晚碰見她兩次,她每回都是跳下車子,朝他笑著揚揚手,然后再甩著秀發(fā),騎上車子離去。這種樣子,像極了她的外公桑樹林。
一個人的飯,不糊弄都難。那天上午11點,吳子虛正在廚房削西紅柿,一顆豆大的水珠不偏不倚落到碗里,不多時,又是一滴,一滴,他的手上有些微涼。他心下一驚,不相信般地抬頭往上看,發(fā)現(xiàn)就在靠近電燈泡的位置,有一塊發(fā)黃發(fā)黑的地方被洇濕了,而且還有增大的勢頭。這是惡作劇嗎?他睜大著眼,瞅得脖子發(fā)酸,又在廚房轉(zhuǎn)了個圈,搖了會兒頭,怒氣由心而生,便在菜板上放下刀,在毛巾上蹭了手,沒再多想,換下拖鞋,就去敲四樓的門。門應(yīng)聲而開,車什么站在眼前,露出笑臉,吳子虛冷著臉子,一句話也不說,撥開車什么,三步并作兩步,扭頭直奔廚房,一眼便看見一條濕漉漉的拖把橫倒在地板磚上,四周一大攤水,經(jīng)過拖把平推和吸收已剩得不多了。奇怪的是,地上竟然還有些碎玻璃,在發(fā)著刺眼的光。無須更多的解釋了,吳子虛咽不下心頭那口氣,正想對身后的車什么發(fā)火,車什么忽然湊上前,抓著他的手,連續(xù)說了幾個對不起。他拉上袖子,露出肘上血色的瘀青,賠著小心說,滑倒了,那把暖瓶也砸了。說完,他才猛然想起一般,將吳子虛領(lǐng)到衛(wèi)生間,指了指戳在墻角那把破碎的紅色暖瓶。吳子虛見狀,就有些明白了,人家不是故意的,再說有理不打笑臉人,他便借機走出來,轉(zhuǎn)身來到桑樹林屋里。
桑樹林混濁的眼里散著暗淡的光,但還認(rèn)得他,并略微欠起身子,客氣地讓座。可在吳子虛面前,桑樹林不愿多說話了,那個棕色的材料袋就在他床頭柜上,他避嫌般地不看,也絕口不提。吳子虛心里感嘆了一番,只得說了些安慰話,便走了。
實在令人想不到,十天后的上午,在吳子虛廚房,在同樣的時間地點,從電燈泡那里又開始滲水了。明顯的,這次水量不算多,洇濕的面積也不大,只落下五六滴就停止了。雖然滲水量可以忽略不計,可分明就像被人打了臉,看來有人完全不長記性,是有意找茬??梢韵嘈诺氖?,桑樹林肯定與這事無關(guān)。那么無疑就是車什么一直在搗鬼。好了,欺負(fù)人也真的到家了,必須抓住他的手脖子,讓他得個教訓(xùn),打掉他的氣焰才行。從前他欺人慣了,現(xiàn)在他的脊梁骨還結(jié)實嗎?不知死活的東西!
吳子虛氣咻咻地擂著車什么的門,在聽到屋內(nèi)的回答后,腕上的力量也沒絲毫減弱。車什么還是笑著開門,做出里邊請的姿勢。他陰沉著臉,怒氣沖沖地進屋,意外地望見車什么的小女兒也在家,手里端著一碗湯藥,白皙的臉上微微漲紅,又紅又長而光滑的脖頸,可她眼里的眸子透出一種善意,并朝他揚起左手微笑著。說不上為什么,他心中的怒火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對著她點了點頭,莞爾一笑,便走進充滿煙味和焦煳味的廚房。車什么緊跟在后面,并搶先一步,擰開油煙機的開關(guān),打開窗子,仍有一股濃濃的燒肉味道鉆入鼻孔。片刻之后,吳子虛才看清,水是從地上的大鐵盆里溢出來的,而車什么顯然在洗豬下貨時操作不慎所致,或者,也可能有意為之。這時,車什么搓著手,尷尬地笑著,表情極不自然,少頃,他一回身,趕緊從門后邊拿過拖把動作起來。吳子虛一下子退到廚房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忙完了,直起腰擦把汗,呼出一口氣,就迅速揭開冒著熱氣的鍋蓋,將頭埋在散開的蒸汽里,用鐵鉤子一下下吊出一片片烤成紅色的豬頭、豬肝、豬肚、豬蹄和豬肺,然后裝進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不由分說,轉(zhuǎn)身遞給吳子虛。吳子虛挓挲著手,嘴里一邊說著不行,一邊往后退著,快到客廳了。這時車什么的小女兒也過來,將接在手里的袋子硬生生塞到他面前。她的一雙小手,還搭在他的胸前。都這樣了,他便站穩(wěn),一時泄了氣,不再堅持。車什么趁機在他身后把話挑明,后天小女兒返校,拜托他從縣里的新聞媒體,給小女兒開張假期實習(xí)證明。他一聽,是為了小女兒,便未加思索,一口應(yīng)承下來。這還是什么難事?無非就是蓋個公章嘛。
吳子虛回到家,找了個老朋友,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辦成了。接著,他就撥通了車什么小女兒的電話。
此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