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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百歲老人”還不成熟,未必是壞事

2018-01-18 20:34樂冰方文竹
詩歌月刊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文竹百歲老人寫詩

樂冰 方文竹

樂冰:你從八十年代校園詩歌起步,創(chuàng)作史已有30多年,由于寫詩與生活的關(guān)系,詩歌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了什么樣的位置?或說在你的生存經(jīng)歷中,生活與詩歌形成了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

方文竹:詩歌與生活既有相互讓位,也有相互通融的方面。寫詩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說,寫詩本身構(gòu)成了生活,卻不是生活本身。而生活尤其是人的生活不會是直線式的單向勢態(tài),詩歌寫作插在生活的夾縫里,是隨著生活的騰挪而運轉(zhuǎn)的,生活在斷裂、停頓和拐彎,詩歌寫作會無動于衷嗎?間歇即停頓,是暫時的中斷,是休憩,是與生活的相互呼吸與應(yīng)答、補充、調(diào)整,只有通過間歇,生活才會張開吸納和消化詩歌的神秘的胃。比如九十年代伊始考研的幾年里,由于繁重的功課準備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暫時離開了詩歌寫作,但是,詩歌的魔鏡總是映照出生活的虛空,盡管看起來生活有了裝得滿滿的征兆,但是,缺少一種精神內(nèi)在的引領(lǐng),而不是通過考研謀取所謂的世俗“前途”(讀書人的出路似乎只有通過讀書)。因此,進人大讀研以后我成了一位“不務(wù)正業(yè)”的學生,讀哲學專業(yè)卻瘋狂地寫詩,不過我只是偷偷地寫,后來還是被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感到好奇和羨慕,好像在詩歌在枯燥的哲學概念中注入了一股鮮活的人文瓊漿,正值人文精神大討論的時代,詩歌對于搞哲學的人來說,無異于一場春天的音樂會,融化掉一些人生的硬塊。

在單位和社會上交往,我往往隱藏寫詩的身份,當然,寫詩的“身份”本身卻頗為可疑,只是詩歌本身缺少一種對抗的力量,詩歌使用起來的第一個消費對象是自己,只有自己才是最嚴格的讀者,否則,你不會干這個行當(你看你看,我又錯用了針對詩歌的“行當”這個詞)。詩歌與生活的若即若離是一種正常的配置關(guān)系,這當中既有詩歌的智慧,也有生活的智慧。我不贊成一個詩人因為詩歌寫作的詞語定向而擾亂了生活的坐標,生活總會是一時向著左邊,一時向著右邊。當然,不是說生活非得給詩歌讓步不可,而是說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要維持詩歌寫作主體的身體氣息。身體氣息的通暢是對世界、人生和語言的供氧,或說,身體是詩歌寫作的資源庫。

樂冰:我注意到元、源、原在近年的話語潮中頻繁出現(xiàn),好像它們之間有著某種一致性,如果用它們來袁達詩歌面目是否恰當呢?當然,這里的面目是一種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表述,即現(xiàn)象就是本質(zhì),在胡塞爾的本質(zhì)還原中,心靈一現(xiàn)象一本質(zhì)就是一個東西,都可以直觀到。因此作為現(xiàn)象的面目和本質(zhì)統(tǒng)一起來了。

中醫(yī)就是通過望聞問切從面部看出一個人的內(nèi)臟,另一方面,內(nèi)部必定有著它的顯象,從而形成了內(nèi)外統(tǒng)一。

方文竹:這里我不想對到“元、源、原”進行一番學究式的語源學譜系考察,只是集中式將它們表述為根在性反而省事些,而且誤差很小。對于詩歌文本來說,根在性是一種潛在價值,但是,它的目的是要變成顯價值即文本實現(xiàn),否則,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只是詩人個人的夢囈。

何為詩歌面目?其實這并非一個難問題,因為中國是一個詩歌大國,有著極其豐富的詩歌傳統(tǒng),是傳統(tǒng)就會有告知,有解答。這個傳統(tǒng)告訴我們,偉大的詩歌脫離不了宇宙感、歷史性和人生感的高度。這就是中國詩歌的根在性。那么,西方詩歌的根在性是什么呢?我認為是神性,如《浮士德》《荒原》等等,尼采本質(zhì)上是一位哲學詩人。

各個詩人有各個詩人的詩歌面目。具體到我個人,詩歌就是存在的顯象,是一個心靈留宿的空間。同時,作為一位漢語詩人,詩人逃避不了家園的宿命。我不同意將家園無限拔高的主流態(tài)度,詩歌無論向內(nèi)還是向外拓展,都必須突破家園的囿限,家園內(nèi)還有家園,家園外還有家園,詩歌終歸是一種無限延展和提升的藝術(shù)。世界上比海洋更廣闊的是心靈,比心靈更廣闊的是詩歌,因為詩歌是心靈的相加、相乘、相融,文本上的心靈產(chǎn)生了異化,詩歌總是比心靈更多。

不少詩人和批評家對我說:寫了這么多年,語言關(guān)過了。那么,還有一些什么“關(guān)”和“非關(guān)”呢?“語言關(guān)過了”就等于可以“得意忘言”(莊子)了嗎?這里我將語言理解為技巧。似乎技巧是一種手藝如木匠裁縫泥瓦匠等。非也!技巧其實也是一種人生經(jīng)驗,一種時間的對陣,同樣屬于詩歌面目。思想通過技巧實現(xiàn)或增殖是常識。在大師那里,以語言暴力或技巧對抗社會是常有的事。對于我來說,技巧是一輩子達不到的遠景。你的技巧到家了,你的思想也就到家了,語言本身有一種建構(gòu)的力量,同樣,技巧本身也有一種建構(gòu)的力量。技巧是更高的思想。因為,思想性強的優(yōu)秀作品看不出有什么技巧,人們就以為技巧不重要了,其實高度技巧的融入便化為無,即大技巧,只有極少數(shù)杰出者才能做到。

看不出技巧的作品便易于進入,當然也有進去難以出來的現(xiàn)象,這說明作品的藝術(shù)水準極高,內(nèi)質(zhì)與顯象達到了統(tǒng)一。

樂冰:作品的內(nèi)質(zhì)包括詩人個人的情志,還有社會內(nèi)容、宇宙觀、歷史觀等,它與語言媒介構(gòu)成作品的層次,好的作品總會具有多層次。有人說,中國詩歌缺少神性,也就缺少了最深層次,從而影響了中國詩歌的頂級質(zhì)量即“大詩歌”的產(chǎn)生,同時與西方詩歌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質(zhì)。你以為如何?

方文竹:詩歌寫作有著它的文化背景,中西詩歌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按照流行觀點,西方有宗教,中國則沒有,縱使有,也只是偽宗教、準宗教如儒教、道教等。我認為,宗教無非體現(xiàn)了一種偏向和執(zhí)著,是一種態(tài)度,將一種態(tài)度進行到底就是深度,就是高度。因此,有無宗教并不是能否產(chǎn)生頂級詩歌的絕對條件。在態(tài)度方面,中國詩歌毫不遜色,屈原、陶淵明、杜甫等大詩人就有很強的態(tài)度。

中西都有確立宗教式態(tài)度的壯舉,因此都有出現(xiàn)大詩人的可能。中國有“美育代宗教”說,西方也有“模仿的無神論”或“人文主義的宗教”,那是在尼采宣布“上帝之死”之后,主張用大寫的“人”或“理性”取代上帝的位置,作為上帝的替代或補充。

樂冰:你還是多說說二十一世紀漢語詩歌吧。

方文竹:“漢語詩歌”中的“漢語”,好!漢語詩歌是一種宿命,逃避不了她的地理、歷史、文化和自身傳統(tǒng)。至于說到我們的時代是否出現(xiàn)大詩歌和大師,還有待于時間的考量,是一個變數(shù)。這是因為處于轉(zhuǎn)型期的當代社會淺態(tài)度太多,難以確認和把握其中一個有價值的態(tài)度?!巴ψ”阋馕吨磺?!”這也是對當代詩人的嚴峻考驗,既有個人生活方式,也有精神資源的取向問題等。endprint

樂冰:作為百年承續(xù),目前漢語詩歌看起來繁榮,但仍處于摸索階段,紛爭不少,甚至有人懷疑藝術(shù)進化論。你認為最重要的問題是什么?能夠找到理路嗎?

方文竹:我認為目前有兩大突出的問題制約著漢語詩歌的發(fā)展。

一是中西認識上的偏差。上世紀國門打開,一時西風勁吹,異域的養(yǎng)料為我所用,似乎不言“西”便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作家。后來,有人提出“中華性”,新左派有了一定的市場,日久便轉(zhuǎn)向,這似乎是一個社會風尚,學術(shù)界也不例外,“回歸”是一個不約而同的美學態(tài)度,幾乎在幾年間便試仿盡了西方百年的手法。詩歌近年的“母語”波飛浪涌,看起來一邊倒,你若反對便遭到攻擊,說穿了就是:西方“函授生”走上了歧途,母語是發(fā)展?jié)h語詩歌的唯一正道。說到底,擔心“詩歌普世”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投影。流著中國血液的中國詩人不可能“西化”寫詩。這里,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清楚:這不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嗎?我問一下:你的西學西詩學好了嗎?可以說,大多在路上,或半途而廢。其實,西方詩歌一下子是很難學到家的。我感到困惑的是:學了西方詩歌或?qū)W了西方詩歌的一點皮毛就成了西方詩人了嗎?既然說,中土是根,那么再怎么學西方,歸根到底還是中國的。中本西用。這一點不必擔心!想一想吧,現(xiàn)代著名詩人哪一位沒有受到西詩的藝術(shù)熏陶?西方詩歌藝術(shù)同樣博大精深,現(xiàn)今,我們學得還遠遠不夠!西方詩歌的豐富養(yǎng)料為什么不能為我所用呢?

二是詩歌中的偽抒情、虛假的寫作泛濫成災(zāi)。不少詩歌所寫的內(nèi)容高大上,但究其寫作者人品較差。當然,詩品與人品關(guān)系的爭論史有多見,評判兩者理應(yīng)分開。常言:“靠作品說話”,當然沒有錯,但是,詩格最終還是決定于人格、拚的是人格一一道德、情懷、境界。在一點上,目前的很多詩人多讓人失望,很多人熱衷于獲獎、活動和事件、進入文學史等(似乎體制也在刺激這些,如一些地區(qū)為了發(fā)展文化旅游,將詩歌當作工具利用起來),名利之門出出進進,患得患失,將寫詩當作生意,一心想賺、撈實惠等。這種人當然能夠成為“詩人”甚至成為“著名詩人”(事實上如今“著名詩人”滿天飛),但終究離詩歌的本性還是隔了一層。更有甚者,利己之徒或缺乏生存之痛卻悲憫人類、承擔人類的命運。在今天,很多莊重、嚴肅的主題卻成為了詩歌消費或消費詩歌。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詩歌成了一門純粹的技藝,詩人成為工匠,從而阻斷了一個詩歌時代能夠產(chǎn)生大詩歌和大詩人的可能。

樂冰:沒這么嚴重吧。我和朋友們都對目前的詩歌持樂觀的態(tài)度。

方文竹:但愿如此。這恐怕跟一個人的立場和視角有關(guān)。作為一個三十多年的習作者,一心想著漢語詩歌的合目的性,這里我借用韋伯的社會學概念“理想類型”,一個永遠達不到的目標,只能靠近,過程最美。在“理想類型”的比照下當然會容易暴露出問題,但是,中國詩歌特別需要這種提醒、敲打、磨礪和補缺。她要榨盡中國詩人的智慧和艱辛,考驗中國詩人的耐力。一個“百歲老人”還不成熟,未必是壞事。因為這是一位永葆青春的老人、年輕的老人。

樂冰:說到學習西方和詩歌資源問題,讓我想到近年涌現(xiàn)一批知識詩人,指學歷高的詩人,你也是九十年代的人大哲學碩士,詩人與學者之間能夠平衡嗎?

方文竹:寫詩與詩人的身份無關(guān),任何身份的人都可以寫詩。當年在北京時,有人對哲學研究生寫詩這一現(xiàn)象感到好奇,其實這很正常呀。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大詩人都有知識背景,雖然宋人嚴羽有“不涉理路”之說,席勒也有哲學與詩的拉鋸,尼采是一位糟糕的詩人,等,但是若處理得好,會產(chǎn)生更佳的效果。理路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力,有了它的支撐會更強大起來。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位詩人提出好的詩人同時還是批評家。自覺寫作、理性寫作往往有一種引導(dǎo)的作用,這也是成就一位大詩人的前提條件。

樂冰:你是多文體寫作者并一直愛好廣泛的學術(shù),詩歌在其中占有了什么位置?

方文竹:中心位置。毫不猶豫,也并非在詩言詩。“互文性”綜合類寫作并非眾語喧嘩,其它文體只是詩歌的放大和變形,同時,詩歌從其它文體中提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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