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萍

1

“丁小花，你的鞋帶開啦?！?/p>

“丁小花，老師喊你去趟辦公室。”

“丁小花，多吃點蔬菜啊?！?/p>

……

“哦?！弊罱鼛滋欤慨?dāng)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總是像含了塊糖似的悶聲悶氣地應(yīng)著。

本來，我就不大喜歡我的名字。小花，小花，真是土得掉渣啊。我的好朋友桑芽說，聽起來就像喊一只小狗小貓似的。桑芽的名字多好聽，總讓我想起晴朗的春天、水邊的樹林、枝上的新芽那些美好又清新的事物。

其實，我們班的女孩子都有著十分雅致的名字，齊曉薇、席靜之、許藍天、周一朵……念起來就像一句句亮晶晶的詩，只有我的名字，直白得毫無韻味。

前些天，我的新同桌從很遠的地方轉(zhuǎn)學(xué)過來，她更是有著一個讓我羨慕不已的名字——葉蓁蓁。她告訴我：“‘蓁蓁來自《詩經(jīng)》：‘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是枝葉繁茂的意思?！?/p>

我的新同桌，乍一看，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可就在那一刻，我卻覺得，她的周身仿佛散發(fā)著公主般的光芒。

我一定要換個名字。一連好幾天，我都在心中琢磨著這件事。

2

放學(xué)的時候，桑芽說要做值日生。我便獨自一人，背著書包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當(dāng)我穿過一條長長的小巷，夕陽正像一枚橘色的果實，結(jié)在巷口高大的不知名的樹上。

“布隆咚——”“布隆咚——”這時，我的耳邊忽然傳來一串串輕快有力的鼓聲。

我心中一動，這分明是撥浪鼓的聲音呀。

緊接著，我看見巷口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身影。那是一個年少的貨郎，肩上的貨擔(dān)看上去沉甸甸的。這樣的形象我只在電視里見過，我們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來過貨郎啦。我不由得向前一溜兒小跑。

遠遠地，我瞧見他在樹旁卸下?lián)樱瑪[開了貨箱。一些和我一樣好奇的小孩，也紛紛朝他圍攏過去。

我終于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貨箱前，只見那些被隔得方方正正的木格子里，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可愛的小東西。我最喜歡的，是一枚鑲嵌著粉紅、粉藍和粉綠花瓣的蒲草書簽。要是夾在書里面，每個字都會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吧。

“每樣?xùn)|西都只有一個哦?！闭?dāng)我看得入迷的時候，貨郎少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可是，我沒有帶錢……”我尷尬地抓抓腦袋。

“沒關(guān)系，你可以拿不用的東西來換啊。”少年朗朗地笑起來。

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我始終沒能找到可以交換的東西。

3

“一定有的，你看——”少年不知從哪里掏出幾只彩色的玻璃瓶，只有巴掌那么大，有的像星星，里面游著透明的泡泡；有的像海螺，裝著金燦燦的沙礫；有的像蛋糕，塞滿了碎碎的櫻花瓣……

“這是什么？”我隨手舉起一只。

“這是破碎的夢想，”少年答道，他指著瓶子一一告訴我，“這是憂傷的心情，這是一些邊角料時間，還有這些，陳舊的記憶、過期的約定、聽來的故事……”

“凡是自己不想要的東西都可以換嗎？”我急急地問。此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正兔子似的躥上我心頭。

“沒錯，”少年很肯定地點著頭，“你不喜歡的，說不定到了別人那里就變成了寶貝呢。”

“那我的名字可以嗎？”我緊追著問。

“可以啊，不過——還沒有誰舍得拿名字來換我這些小玩意兒呢?！鄙倌甑拖骂^，慢吞吞地取出一個奇形怪狀的玻璃瓶。

“當(dāng)真要換嗎？”他握著瓶子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

“當(dāng)然是真的?！蔽壹焙鸷鸬刈н^他手中的瓶子。

“那請你在這里按個手指印吧?！鄙倌曛钢孔禹敹?。我這才發(fā)現(xiàn)，瓶子沒有瓶蓋，整個兒是密封的。

我迫不及待地伸出大拇指按了上去。我看見拇指落下的地方，出現(xiàn)的并不是我的螺紋指印，而是一個云朵形狀的瓶口。并且，那奇形怪狀的瓶子，也在倏忽之間變成了圓潤的葫蘆模樣。緊接著，我看見一朵朵潔白的小云朵，從我的四周輕盈地騰起，又像一群機靈的小魚兒，紛紛游進葫蘆瓶。

4

仿佛春天里次第開放的繁花，小云朵接連不斷地涌現(xiàn)，接連不斷地游進葫蘆瓶。但也有一些犯迷糊的，搖搖晃晃地朝別的方向飛去。

我飛快地揪住其中的一朵。它沒有想象中那么柔軟，而是更像一塊酥糖。只輕輕一掰，它就像小窗一樣打開了。

“小花，小花——”透過這奇妙的小窗，我看見了親愛的奶奶。她正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揮著手一迭聲地喊我。她臂彎里挎著竹籃子，上面蒙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青花布，里面是甜甜的桂花糕？香香的芝麻核桃酥？還是豆沙餡的青團呢？每次趕集，奶奶總要買些我愛吃的小點心。

突然，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身影不見了，云朵小窗靜悄悄地合攏起來。它一搖一擺向葫蘆瓶游去的時候，另一個小云朵正高高地越過我的頭頂。我向上一跳，把它扣在手心里。

“丁小花——”這回，我聽到的，是小西瓜的聲音。小西瓜是隔壁班的男生，幾乎每天上學(xué)的時候，我都會在巷口遇見他，“丁小花——”“小西瓜——”我們響亮地喊著對方的名字，像兩只在清晨愉快問好的小雀。

現(xiàn)在，我在云朵小窗里又看見了小西瓜。“丁小花——”他喊著我的名字，那燦爛的表情和明亮的眼神，讓人覺得仿佛全世界的陽光都落在了他的臉上，落在了他清亮的聲音里……

第三個小云朵，仿佛長了眼睛一般，定定地停在我面前。然后又“噗”的一聲，像熟透了的豆莢似的打開來。

“丁小花——”里面綻出的，是班主任林老師的聲音。她正站在講臺上，手里舉著一張“陽光少年”的獎狀，微笑著報出我的名字。同學(xué)們的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小花，丁小花——”這是媽媽的聲音。她的圍裙來不及解下，就急匆匆地走出院門，對著左鄰右舍喊著我的名字。她一聲連著一聲，呼喚貪玩的我回家吃晚飯……

5

無數(shù)的云朵游進了葫蘆瓶。

“這名字以后有什么用呢？給別人當(dāng)名字嗎？”我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少年。

只見少年彎腰從貨箱下面掏出一面鏡子，示意我往里面看。鏡子里面，出現(xiàn)了一張大熊的臉。大熊從葫蘆瓶里倒出了所有的小云朵，用一根細細的青藤，把它們錯落有致地穿在了一起。最后，它在末端綰上一個別致的蜻蜓結(jié)，踮起腳尖把這串名字掛在了樹洞口。山林里的風(fēng)徐徐吹過來，吹響了一聲聲的“丁小花”，就像是唱起了一支歡快而滿含深情的歌謠。

“我的名字以后會變成風(fēng)鈴？”我訝異地抬起頭來。

少年笑而不語，示意我繼續(xù)看鏡子。

大熊的畫面漸漸消失，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只山貓。山貓坐在暖融融的爐火前，把葫蘆瓶放在火上慢慢地烤著。片刻之后，變得又大又蓬松的云朵，紛紛從瓶口冒了出來。山貓把它們?nèi)M一個早就縫好的碎花布袋里，再細細地縫好邊，封好口，一只胖乎乎的小枕頭就做好了。

“一只散發(fā)著歲月香氣的枕頭，小山貓枕著它，一定會做美美的夢吧……”山貓媽媽一邊微笑地說著，一邊把它安放在小山貓的床頭。

“歲月的香氣？”我重復(fù)著山貓媽媽的話。誰說不是呢？這個叫了十二年的名字，一直陪伴著我慢慢長大啊。

說真的，雖然我很喜歡那枚蒲草書簽，可此刻我對自己的名字也充滿了留戀。

6

“肯定很好吃?！薄奥勚秃芟銋取！边@時，我聽見鏡子里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松鼠在聊天。它們圍著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鍋里正咕嘟咕嘟地煮著什么。

一只胖胖的松鼠拿起葫蘆瓶，把里面的云朵嘩嘩嘩全都倒了進去，鍋里頓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啊，加了這樣香甜的材料，做出來的栗子蛋糕味道一定好極了?！币恢皇菔莸乃墒笳f。

什么？它們要把我的名字吃掉？哦，我的名字在鍋里一定很燙、很疼吧？

我飛快地把手伸向那口鍋，想把名字救出來——可是，只聽得“啪嗒”一聲輕響，鏡子被我推倒了。

“哈哈——”少年看著有點狼狽的我，竟然笑起來，“我就知道一旦帶回去，山里的小伙伴們都會喜歡它。不過，我也不一定賣給它們啊——”

“那你會賣給誰？”我瞪大了眼睛。

“我也可以留著自己用呀，這可是一件有著神奇力量的寶貝呢?！鄙倌昴坎晦D(zhuǎn)睛地欣賞著葫蘆瓶里的流云。

瓶中的云朵，輕盈如蝶。我一眨眼，它們就自由自在地飛舞起來，再一眨眼，就變成了天地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

啊，我親愛的爸爸媽媽，正站立在落雪的窗前。

“取個什么名字呢？”媽媽的目光溫柔地落在懷中熟睡的小嬰兒臉上。

“就叫小花吧？一朵美麗可愛的小雪花?！卑职治⑿χ摽诙?。

“小花，希望你永遠像小雪花一樣純潔、自由和堅強?！眿寢屨f著，親了親小嬰兒花瓣一樣粉紅的小臉。

我的心中一暖，就像薄薄的雪在陽光里懶洋洋地融化。

“愛的祝福，就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力量啊。我想用它做一盞小燈籠，這樣，夜晚走在大山里，就再也不會迷路，再也不會害怕孤單了……”我的耳邊傳來少年的話語。

“可是現(xiàn)在，我不想換了。”我小聲而堅定地說道，抓過葫蘆瓶，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

“可是，剛才你已經(jīng)按下了指紋，這名字已經(jīng)不屬于你了。除非——”

“除非什么？”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話頭。

“除非有人從這里路過，準確地喊出你的名字，先前按下的指紋就失效了……”少年指指葫蘆瓶頂端的云朵圖案。

7

不知什么時候，橘色果實般的夕陽已經(jīng)落山了，小巷里來往的行人并不多。

我有些茫然地站著，眼看著天色就要暗下來。

這時，我看見一個小男孩拍著皮球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咦，那不是鄰居家的小潮弟弟嗎？我們常常在一起玩。

“小潮，小潮——”我跑到他面前，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瓜兒，“快喊一聲我的名字?！?/p>

奇怪的是，小潮弟弟好像被嚇住了。他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抱起皮球跑了。

正當(dāng)我愣神的時候，一個挎著竹籃的老奶奶從巷口緩緩地走來。細碎的腳步，微駝的腰背，花白的頭發(fā)……她是雜貨鋪里的許阿婆呀。

“阿婆，阿婆——”我飛快地迎了上去，“阿婆快喊我的名字?！?/p>

“你是？”可是，許阿婆卻疑惑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她不記得我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

后來，喜歡給我梳小辮的鄰家姐姐經(jīng)過這里，可她不認識我。裁縫鋪里常常幫我做衣裳的嬸嬸經(jīng)過這里，她不認識我。班里的女生三三兩兩地走過，她們不認識我。

……

我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比想象的更糟。我的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小花，丁小花——”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有誰正在大聲地喚我。

那聲音滿含著焦急和憂慮，似乎被晚風(fēng)拉出了長長的回聲。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那分明是媽媽的聲音啊?/p>

“哎，媽媽，我在這里——”我響亮地應(yīng)道。

我的話音剛落，四周便像先前一樣騰起無數(shù)潔白的云朵。它們帶著風(fēng)聲，鳥兒般地向我飛來，巨大的翅膀一瞬間把我擁到了半空中。

我下意識地回頭尋找葫蘆瓶。一片云煙之中，我只看見貨郎少年漸漸遠去的微笑。而下一刻，我便看見了媽媽熟悉的臉龐。

8

“你看看你，放學(xué)了也不知道早點回家，就知道瘋玩，玩得都在樹底下睡著了，我都找了你一圈了……”媽媽一路嘮叨著，把我領(lǐng)回了家。

雖然挨了罵，但我沒有像平時那樣一臉委屈，卻捂著嘴巴哧哧地笑。

“小孩子嘛，回來就好。小花，快洗手吃飯?！卑职执蛑鴪A場招呼我。

“好的，就來?！蔽仪宕嗟卮鸬?。

“汪汪汪，汪汪汪——”家里的小狗黑黑不知從哪個角落躥了出來，歡快地搖著尾巴，親親熱熱地撲到我懷里。我知道，它喊的一定是“丁小花，丁小花”。

是的，我叫丁小花，我就叫丁小花。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