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潛
一
大河是從西北流過來的,流到南方的羅霄山,便是北去的湘江。山和水攘攘的地方,就是七十二山,傍著一座小城,大火車浩浩蕩蕩開進小城來,這山水也被分開了,人就像河流一樣源源到城里去。
有這么一座山頭,從星空而下,走上千八百步,是一條及膝深的小河,再往上,梯田層層之外,幾處環(huán)繞著的院落,聚在一塊,就是她家的院子。
她叫南湖媽,四個子女,從大的到老三都是女孩,老幺才出來一個男丁。老幺不曉得姓什么,滿山人都叫他老幺,旁的人也這么承下來。雖說是老幺,也已經(jīng)五十余歲,他阿女有十三四歲了。眼下也只有他們父女陪著南湖媽住在七十二山,山外山內(nèi),都來他家要一口茶喝。這不單是因為南湖媽家的芝麻茶香,更是緣了老幺家女兒傃傃,眉眼身段滿是深谷幽泉的味兒,活脫脫山里一精靈。
“小孩兒,你姆媽呢?”有人調(diào)笑老幺家女兒。
“不知道!”
二
巨大的兩扇山門分開,辟出來一個寺院。幾節(jié)階梯,不高,那小和尚手執(zhí)笤帚,正杵在那里,青翠新竹一般的,正輕唱著不知名的曲調(diào),望著地上的落葉。
“哎,空性呀,老米頭在嗎?”南湖媽遠遠見著他,清朗的聲音傳來。
空性聽見了?;疑男∧X袋忽地抬起來,一眼瞧見了南湖媽身后那一團被包裹在紅色里的身體。他歡快的歌聲驟然落了,趕緊拖上笤帚,又空掃一兩下,這才低著頭說:“爺爺在禪房呢?!?/p>
“哈,這小和尚!”興是被小和尚逗笑,南湖媽伸手去揉一下他的腦袋,就拉傃傃往禪房去了。
“來,這個娃兒給爺爺看一下?!崩厦兹缤恋匾话闩罎M褶皺的面貌一下子舒緩開來了,他粗厚的大手招呼傃傃來,傃傃于是聽話地走去,坐在他的大腿上?!斑@娃娃,才和我家孩兒一般大呢,已出落成一個美人兒?!崩厦讚崦∨⒌哪X袋。
“佛祖保佑!傃傃這白細身子估計是做不來重活的啊!”南湖媽坐在凳子上,細細說著。空性捏著自己手指,垂手立在后邊。
“傃傃得嫁一個富貴人家了?!?/p>
“那自然好,只是得我們家傃傃喜歡才是呢?!蹦虾屜蚝罂苛丝?,順勢抓住小和尚的手,她又笑,“說不定我們傃傃喜歡這個小和尚呢?”
傃傃聽見,迅速扭了身子,揚起腦袋,從老米懷里掙出來??招阅樆鹱浦鵂C,他覺得他的臉可能更紅了,一直紅到右耳底下耳垂。老米哈哈笑,渾然不覺,把傃傃推出懷抱,聊起了旁的話題。說鐵路修到這個地段,要變成一個工業(yè)的中心,建起無數(shù)大煙囪和廠房,可能會把七十二山也給占掉。
“我們吶,連明天要去哪里都不曉得,這些事情怎么說得準(zhǔn)呢?”老米手里把玩著一只紙煙,“你說,要是連山里也筑上了煙囪,那事情會變得什么樣子呢?”
“人多的地方總不見好。你看這城里,外鄉(xiāng)人多了,本地人也聚起來,都沒有地方可以歇憩。想要唱一支歌,也尋不到好去處。”南湖媽悠悠開口,“人越是多起來呀,心里越落了空,反而越?jīng)]有人關(guān)注感情上的一些東西了呢。”
“那也沒法子,日子總要過下去?!?/p>
禪房里悠悠的空氣像停了下來,空性低著頭,在數(shù)門外沙彌敲擊木魚的次數(shù)。煙塵氣味滾滾傳到房間里面來,南湖媽和老米都不說話。他低頭看見一雙紅色的鞋子在悄悄往門邊移動,待到他去注意的時候,那紅顏色的身子又飛似的跑出去了。
“你們今天怎么得空,在這里坐這么久?”老米這才抬起頭開腔。
“我們這一回在這多坐幾天,過些日子再回去。”南湖媽答。
“有住處沒有?”
“不勞您掛心,離這里不遠,就在水塔那一塊,我時常會帶傃傃來坐一會兒?!?/p>
小和尚并不曉得,為什么南湖媽的眼神老是盯著他笑。
三
慈福寺的鐘聲又響了兩響。傃傃去的那個暮時響了一次,今天晨霧時分又響了一響,這就是說,一日已經(jīng)過去了??招栽缯b經(jīng)已經(jīng)忙過,就得到住持和尚的特許,可以坐在大院里發(fā)呆,不必做事了??招赃@一日心神頗不寧靜,他看日影從西房挪到大院中央的樹上,慢慢細細,時光漫長。
九月初十的南方已經(jīng)有些小冷,空性的單衣僧袍罩不住冷氣,于是,他在院里瑟縮著,挨到正午,日色回暖,他才又抬起頭來,那一晃紅色的惚影又忽啦啦在他眼前出現(xiàn)了。空性凝下神來,去看她。
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
他終于捕捉到她的眼睛,一灣秋水無名攏起來,這使空性想起山上水塔下的那一個湖泊??招匀ツ沁呁低婵吹竭^,那湖并不大,但日光下湖光瀲滟流轉(zhuǎn),正如這眼波,極好看。空性望著出了神,不留心已經(jīng)直起了身子,怔怔凝望著傃傃眼睛。南湖媽自然留意到了這小和尚,只偷笑著,悄進禪房去了。
“臭和尚!”一聲嬌嗔軟糯。
空性仿佛這才忽然覺悟過來,他看見秋水眉目旁邊,一團緋云凝在了一起。傃傃眉頭蹙起,嘟上嘴唇,扭過頭去不睬他。她緋紅的臉已經(jīng)紅到了后耳,頭發(fā)散在后腦勺兒上,輕輕“哼”了一聲。霎時空性小和尚的小腦袋也紅了,手里攥著一串念珠,抖著聲音,小聲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
“女施主……”他開口。
傃傃瘦削的肩膀卻迅速抖了,像是生了氣,發(fā)了怒。她用力跺腳,往禪房跑去,再把門用力關(guān)上??招宰返介T口,也不敢貿(mào)然進去,只好在門口徘徊。
屋內(nèi)人顯然并不懂得屋外人的煩惱,屋外人正在徘徊著,而傃傃憤憤闖入門內(nèi)以后,氣氛還是照常。
“依著你的說法,七十二山還有一個考察的工程隊伍嗎?”老米樂呵著笑著,右手叩著桌子。
“是吶,是一個地質(zhì)考察隊吧。我們此番過來,就是隨著他們的車子來的呢?!蹦虾専o意識地拍著手,回答。“據(jù)他們說要在慈福山考察一個月左右吧。”
“噢,這樣啊。我倒是聽說,有一個勘察隊,要來勘察——”老米的話到這里忽然頓住了。
“勘察什么?”
“是盤算著要把慈福山炸掉,引一條隧路鋪鐵軌呢!”
“有這樣的事?!”說著,南湖媽也憤懣起來了。她手去拿杯子,發(fā)現(xiàn)今天空性沒有進來,也就沒有斟茶喝。她正欲開口把空性叫進來,想了想,話到嘴邊繞了個彎?!拔铱床粫@樣的,慈福山是城市里唯一有靈性的山,不大可能會被炸掉?!?/p>
“這城里有靈性的事物還是挺多的?!崩厦渍f。
“不對,鐵路是沒有靈性的,人也少有。只有這座寺廟和山脈,還算靈氣?!蹦虾屳p輕搖了搖頭。
“噢,那么也許山是不會炸掉的。消息有誤也說不定呢。”老米說。
南湖媽也不答話,一切歸于沉寂。
這時候,喘著氣進來的傃傃已經(jīng)臉色如常,她開始去回憶空性小和尚剛剛那些眼神,那眼睛是澄澈的。如此想來,其實,小和尚并沒有無禮,可是,這個小和尚自從一碰見她起,她和小和尚就時常莫名地紅了臉。這時候傃傃年齡還小,不如南湖媽那樣明白,只有南湖媽曉得,傃傃和空性和尚之間的故事,大約還要等一些年月他們才會明白的。
傃傃現(xiàn)下想了一想,覺得對空性發(fā)脾氣并無道理,何況,他沏的茶還那樣好喝,今天還沒有喝到呢。傃傃決定出門去,要給空性說抱歉,要請他來沏茶。于是,趁著她祖母沉默的當(dāng)子,她又拉開了門。
外面一直飄蕩的聲音忽然從門縫里透進來了,傃傃聽得真切,是歌聲:“在山也高高水也長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就要等一個山水之間的女子,住進我屋里來……”
七十二山漢子的聲音本來是粗獷的,在城市也是如此。所幸15歲的男孩兒空性聲音并不粗,反倒是越長大來聲音越細,他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所以,聽過他聲音的人也少。這時候,傃傃拉開禪房的門,剛好見著空性臉漲得通紅,對著院落中央那棵大樹在展露歌喉。她回憶起初來城市的那個晌午,也是這樣恍惚的夢境里面,她聽見城市的山間傳來了這樣細細的歌聲,如此一比對,應(yīng)該就是面前這個小和尚的聲音。
“你不曉得,我們從前坐夜的時候,兒郎從外邊過來走寨。姑娘坐在房屋里面,屋外邊會有郎唱歌給你聽,等到歌聲慢慢浮上來的時候,你聽了歡喜,就去屋外面。在年內(nèi),每三五天,就是一次慶典。”她想起了南湖媽曾經(jīng)跟她說起過的。
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她正想著要出門去,去見見那個男孩兒,和他一同唱起歌謠。她想想而已,臉就又燒起來了,比之前燒得更加厲害。
她心慌之下,又從門外退了回來,悄悄把門留了道縫兒,可以聽見和尚的歌聲。
四
自你上回來到慈福寺后,又過了許多時辰了。新的一日來了,時間總是如期而至,你卻并不總是如期。你走以后,鐘樓又積了許多垢,螞蚱也不常叫了,天光常是慢的。你在的時候,天光就快了起來。
先要告訴你——我并不盼你來!是我爺爺,他一直盼著南湖奶奶來陪他聊天。我是怕你無聊了,說,把傃傃也叫來吧,我陪她玩。你看,我是一個多么好心的人,所以,你也快來陪我玩吧!
爺爺說,七十二山的人最愛聽歌,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多首好聽的歌,你每來一次,我就為你唱一首。但是,每次只許唱一首,下一次來,才可以繼續(xù)聽。所以,你想聽的話,就必須每天來一次。
你離開一日,就好像過了許多日子一般。不要怕,我會待你很好,所以,你要常來。
天很寒了,你不來的話,可如何受得了。
慈福寺的小和尚
師兄把字音都教空性認了一遍,這小和尚的大意大概也是這樣的,可是他還覺得有些不妥,似乎太文雅了一些。可他也拿不準(zhǔn),也許傃傃就喜歡這樣文縐縐的句子呢?現(xiàn)下蜻蜓也低低飛行起來了,山間草叢颯颯響動,一切就如夢境一般,唯獨缺了個人在身旁。
所以,這樣的夢境就必須要與她有一些聯(lián)系。小和尚穿上布鞋,悄悄拉開房門,布履踩著泥土出去了,聲音中兼著些草隙響動,這靜謐之夜里愉快的風(fēng)撫著他的面頰,一直送小和尚走出寺門外。他記得山上有一個很久以前留下來的綠皮郵筒,循著記憶去找,在半人高的雜草間尋到了這個銹跡剝離的東西。
他猶豫了片刻,掏出筆,在信的前面寫上了“七十二山的傃傃”。七十二山這幾個字是他原先就會寫的,傃傃二字,就從信里去摘。
“這樣,她應(yīng)該可以收到了吧?”他想,慌里慌張把信紙投進去。
這一夜,對于傃傃同樣是不寧靜的,她睡在距慈福一座山頭外的地方。
床上草席仍未撤去,她卷起來,枕著,正是夜深輾轉(zhuǎn)、半睡半醒的時候,她又恍惚聽見了小和尚的聲音,好像在低聲念著什么。可她哪里知道,隔山的小和尚正對月念著寫給她的信。她只覺得這和尚和她所遇見的其他男子都有不一樣的地方。
至于到底有哪里不一樣,一下子,傃傃還沒有想明白。她決定以后再去想,抬頭看這蜜也似的夤夜。她抬手去數(shù)空中飄浮著的星星,忽然一下散亂了,亮了密了——螢火蟲的光。
漫天飛灑的光像銀河攏住了原野,成群的螢火蟲飛進了她的房間,如燈火一樣通明,她視野倏地亮了起來。就像宇宙開了一角缺口,光和夢從那里源源流出。傃傃的身體忽然漂浮了,盈盈在房間,又驟地飛了出去。草木已經(jīng)在漂浮中遠了,她可以清晰看見整片土地上縱橫的山脈和水脈,就像血管脈絡(luò)一樣,密布著村落和建筑。土壤的氣息蔓延到她的鼻息里,她看見人家,看見草木,看見了山河在這樣喧囂熱烈的大地上井然運轉(zhuǎn)。最后,一座山脈的分歧小山處,銀色鋪灑的寺廟里,一個小和尚歪著腦袋,仰頭望著她。
這是銀夜為她準(zhǔn)備的夢呢。
五
夢似的一夜終于也過去了。
日頭蒙蒙地自東邊升起,七十二山的人也都起身忙碌去了。
那時,七十二山還沒有城與鄉(xiāng)的分別,連綿一片的是不高起伏的小山丘。老米還沒有成為老米,只管沽酒賣煙什么的。四鄰五舍熟識的,皆認為他是個不壞的漢子,薦他去艄公處做一個學(xué)徒。
艄公是個胡須茂盛、身軀精干的漢子,話語尤多,擺渡從不收銀子。只是過往的商車,聽了艄公大名,也會送上一些貨物作禮。艄公心里有桿秤,不甚貴重的,收則收了。要記著做人情的,也須推托掉。
艄公聽聞有人要做學(xué)徒,也甚是高興。浩浩百尺江面,僅靠他一個人擺渡,也是不成的。于是,他細心改了一只漁船,贈給老米做渡舟。擺渡并不須多費心,老米也學(xué)得勤快,只用了半個月,便可以獨自渡舟了。艄公對此也是開心的,他又有了工夫,去和五湖的朋友一同吃酒了。因此,大多時間上,江面上只有這年輕的漢子在擺渡往來客人。
也不記得是開始渡船的什么時候,總之,秋天已過,冬季降臨。南方冬季并沒有凍住江面,擺渡也是要做的。蚊蟲都歇息的早晨,兩岸水草輕搖,晨霧漫漫,搖出一只小舟。那時候老米還沒有從冬困里完全醒過來,江上只有他一只船——艄公昨夜飲了太多的酒,此刻正在飄飄搖搖的某處睡著。
老米看見有人招手,于是撐著舟過去,他看見河西岸上站著一個綽約的女子,冬天裹著暗青色的衣服,在白茫茫霧氣和沆凼間影影綽綽,望上去很是舒服。天寒,看不見她的身材,她半遮著臉,也看不清她的眉目。她只說,到對岸去。聲音清脆明亮。老米不由身擺舟,船的尾部劃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自那以后的冬天,青衣女子每一日晨霧時分都在岸邊等他的擺渡。她不要艄公的船,只要老米渡她。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她終于不再半遮著面容。在某一個剛初春的清晨里,老米為她準(zhǔn)備了一碗熱茶,她于是解開面紗,低頭抿了一口。就是那時候老米看見了她的面容,面色白皙,在茶的蒸騰下隱隱透出紅色。鼻梁挺直,兩眼彎彎,一掃淡眉,眉黛又如遠山,細細長長。她也偷眼瞥了一眼老米,那個精壯男子逆著光撐著槳,金色的日影勾勒出他好看的線條。老米先感到臉紅,于是偏過頭去不看她,他覺得今天的江面格外窄一些,于是盡力搖槳慢一些,去感受水底的波瀾。
后來的事情不必多說,從此,老米提早要去東岸接女子回西岸,再提早去接她趕晨霧。女子已經(jīng)不戴面紗了,坐在船尾,聽老米說船上江上發(fā)生的江河湖的故事。艄公即使是來,看見兩個年輕男女也不甚說話,只是微笑著抽煙。
再到了第二年的時候,兩岸的朋友擺了一大桌酒席,老米挽著她的手,她披著大紅的蓋頭。
“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說得準(zhǔn)的呢?”老米又面著夕陽,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煙,緩緩?fù)職狻!霸谶@樣的地方,有一個可以見著就把自己托付給對方的人,就是莫大的幸運了。”
空性一手撐著腦袋,呆呆地望著爺爺,兀自出神著,他還有許多問題,例如他爸爸是如何產(chǎn)生的,他媽媽呢?他們?yōu)槭裁从忠恢辈怀霈F(xiàn)?于是,小和尚搖著爺爺?shù)氖郑胨^續(xù)講下去。
“那后來呢?后來怎樣?”
“后來怎樣?”老米站起了身,“后來的事情很長,總之,從那時候起,你奶奶就把她自己托付給我了。世上的事情,是說不準(zhǔn)的!”
六
車緩緩?fù)O隆?/p>
老幺坐在屋前,見到南湖媽下來,立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和女兒,權(quán)作打招呼。每次勘察隊來,鎮(zhèn)里都給他們備好水食,讓他們在鎮(zhèn)口稍作頓息,再回研究所。可是這回他們沒有停車,一直將傃傃她們送到了家門。
南湖媽挺感謝地挽留著:“進屋喝杯茶去?”
“不用了阿婆,要去勘察上山?!?/p>
傃傃的家就住在山腰上,山下是潺潺流水,不知向哪里流去又匯入哪里。山上不遠處是此地的最高峰。從峰頂下去有一個方向,那里,直到七十二山城市的中心,都沒有什么山巒起伏。
“勘察什么呀?不如休憩一會兒,明日再來?!?/p>
“謝謝阿婆,茶水在這里吃了。一會兒就上山去,市局要求明日回去市里,要求勘明這里通鐵路的可行性呢?!?/p>
南湖媽端茶的手倏地抖了,抖落自己一身滾燙的茶水。她的手下意識地松開,白瓷杯在澆注水泥地面上綻為花瓣。年輕的勘察隊男女慌忙扶著南湖媽,并掃去地面上的碎瓷。
“是要在這里通車么?”她顫著聲。
“是呀,北面國家來的貨物,就要途經(jīng)這里了。或許不遠后,這里的人群將可以乘車去各地?!?/p>
“是這樣啊……那麻煩你了。向西北走,就是山頂?!蹦虾屟隽搜鲱^,望著青蔥茂盛的山遠處。
“謝謝阿婆,這就走了。好生歇息吧,下個月再與我們一同去市內(nèi)?!币魂犇信嗄暧谑潜еO(shè)備與圖紙向山上去。黃泥粘在鞋子上,留下漸遠的鞋印。
“要修鐵路!方圓山脈都要被打開!人也要換個地方去了!”南湖媽忽然扯嗓子叫起來,“世代在這里,忽然說要走,要是去的那個地方?jīng)]有青山,要怎么辦!”
老幺在抽他的第十五根煙。上一回他抽這般多的煙是在妻子去世之后。他回憶慢慢浮現(xiàn)出來,他記得在他年紀輕,還沒有傃傃的時候。他的妻子是平原的人,來到七十二山地界初見到他,在山脈叢叢里,就打定主意要嫁給一個山中的鐵錚的漢子。于是,青山綠水間,她做了南湖媽家的媳婦,并生了一個具有山水氣質(zhì)的女兒——傃傃。她沒能親眼見到她女兒容貌楚楚的時刻,但她的身軀是葬在這山水間了,且是按照她的民族習(xí)俗,隆重葬的。她愛這山水。
“安土重遷?!崩乡壅f。
傃傃不清楚緣由,她只是陪著坐在大廳里,默默地垂淚著。三人聲息漸沒,在天色漸漸垂下去的時候想著自己的事情,直到天色發(fā)白。老幺垂著腦袋睡著了,地上落了一根沒有抽完的煙。傃傃和南湖媽已經(jīng)消失了。魚肚色綽約在東方出現(xiàn),然后落了紅,最后天神巨大的眼睛從山脈交接處緩緩睜開了。
“裝車裝車,別忘了帶今天考查的資料。”
“說你呢,二帥,好好推車。”
“同志們加油,爭取早點回城區(qū),跟市局匯報,然后下午晚上好好放松。”
魚肚色的天空漸漸明朗,雞聲已經(jīng)響起。然而,鄉(xiāng)村閑月,少有人早起,早起者也都躲在屋子里。房屋分散,向山上的唯一一條路上,面包車已經(jīng)發(fā)動引擎。人來人往在堆積東西。
“穩(wěn)了?開車了?!崩详犻L望了望他們的隊員。汽車尾輪緩緩地轉(zhuǎn)動。
“等一等!”
眾人皆回過頭去。他們看見日線照耀成為金色的地平線上,從土壤里上升來一個藍布衣服身材臃腫的年長女子,她身后穿著紅色布衣的纖細女童踉踉蹌蹌,想是還沒睡醒。她們手里提著大小編織袋。
“我們打定了主意,想在城里住一段時日。煩勞各位啦!”那年長女子說。
那是南湖媽和傃傃。
“不礙事,請上來吧?!崩详犻L瞧個清楚,笑笑,眼睛隱在了皺紋后邊。
“謝謝您!”說著,兩女子入了車門。傃傃剛巧這時長長打了個呵欠。
“我想睡覺,阿姆。”她微撐個懶腰,引起前排年輕男女皆回頭來看。
南湖媽不答話,悄悄捏了捏傃傃的手。傃傃覺到痛了,這時才緩緩清醒來。他們的車輪碾過泥土,向闊別一日的城市行進。
七
晨霧慢慢蕩開,樹木婆娑間,空性聽見大師兄說話了。
“請回吧,大師?!笨招杂浀么髱熜謴奈唇袔煾浮按髱煛?。
“施主,苦海無涯。”
“佛度有緣人。在下無緣多修,就此去了?!?/p>
“真的去了?”
“這便走了。以后閑暇時,再來寺里禮佛?!贝髱熜趾眍^一縮,他聲音頓了一頓?!叭羰撬逻€在這里的話?!?/p>
“心在哪里,佛在哪里,寺在哪里。”老住持駐足,長號一聲,他寥廓的聲音在九天回蕩,隱約地,一首詩就從他碎金裂石的聲音里迸出來了:“山居不實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閑。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guān)?”
空性躲在樹后,簌簌作響的葉子在鳴叫。他看見一襲便衣的大師兄跪下了,隆重地向師父拜了三拜。一絲一毫慢慢拜下去,又一絲一毫慢慢起身。他說:“舍戒還俗?!痹傩煨炝⑵饋?。住持一揮寬大的袖子,順勢轉(zhuǎn)過身來,朗聲對天空叫道:“那就回吧!”
大師兄微微點頭,帶著一麻布袋子的隨用衣衫,轉(zhuǎn)身從寺門內(nèi)出去,踏過青石板,再也不曾回頭來看。良久,寺內(nèi)樹下發(fā)出一聲蒼老的嘆息。
伙夫師兄也從門房內(nèi)走出來,一根燒火棍上挑著自己的行囊。他也悄悄從寺內(nèi)出來,對坐下哀嘆的住持老人講:“寺內(nèi)如今香火不景氣,俺,俺也想回了。”
住持老人頹下來的身軀昂起腦袋,直直望了伙夫師兄一眼?;锓驇熜衷谒聝?nèi)待了三四年了,來的時候剃度剃光了胡子,如今又生起了一層層茂密的胡須。他笑的時候,粗硬的胡須就綻開了。
“回吧?!弊〕钟忠粨]手,從一盆水里揚起手,灑在他身上。
伙夫師兄駐足,對住持拜了三拜,也扛起東西,緩慢堅定地走出寺門,一步一停,但終不回頭。
這時候,老住持已經(jīng)徹底頹下來了。他坐在大樹根的另一側(cè),陽光已經(jīng)緩慢從東方天際升起,寺門不高的門匾上透過光來,直直射在住持身上。他紅舊的袈裟在光下變得鮮亮,一條條金線匯聚在一起,變成一種奇異的色彩。這樣的色彩讓他身上舊了暗了的袈裟重新亮起來,看上去,就像當(dāng)初祖師爺?shù)谝淮未┥线@袈裟的時候一樣。只是住持腦袋漸漸垂下去,坐在大樹根下,不動了。留下的兩三個師兄弟從房間竊竊探出頭來看他。
空性這時卻從樹后走了出來,他走到住持面前,看見一塊光斑從樹葉縫隙間照到住持老人臉上、眼睛里。住持睜開眼,被光刺激著流下淚了,再從眼淚模糊間看清楚了空性的面目。他一抹臉,又灑起一手水,語言破了音:“那就走吧。”
“住持爺爺,你知不知道,那些師兄去了哪里呢?”空性抱住老住持青筋盤虬臥龍的大手。
“他們?他們?nèi)ド嬃?。?/p>
“為什么要去外面生計?寺里求不到嗎?”
“現(xiàn)如今,這一座山上的生計都快沒了呢。沒了山脈,還談什么寺廟,談什么人呢?”
八
天近十月,湘地忽然有些寒冷,落葉如今已經(jīng)接近落光。佛堂積滿灰的簾子拉開了,剩余的幾個師兄都來幫忙擦拭佛像,鍍上金紙的世尊像被抹去了灰塵,在高高的地方俯視著堂上的一切。
香爐在空性印象中是第一次點著,里面香灰理得干凈整齊,雋永的香氣從大殿四角漸漸彌漫開去。
南湖媽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香,將長長的香插上灰土里去。這才虔誠地退居佛像西側(cè),手心向上托起,垂下頭去,雙手、額頭輕輕碰上地面,嘴里喃喃著聽不清楚的話。住持老人手持禪杖,面朝世尊站著,另外一只手上捻數(shù)著長長的佛珠。傃傃在慌著上完一炷香后迅速退了下來,悄悄溜到簾子后邊,去看空性。空性只覺得一絲軟膩爬上了他的手,低下腦袋去看,是傃傃白若清霜的玉臂攀上了他的手腕?!澳憧芍腊l(fā)生了什么事?”他扯過傃傃的袖子問。
“火車要開進來了,它要把慈福寺也做成一個站,把山脈打開,拆掉所有東西呢?!眰褌氧谄鹉_,嘴巴湊到空性耳邊,呼出的氣讓空性耳朵癢癢的。
“修站不好嗎?住持爺爺說這里香火太清冷了,在這里設(shè)一個站,就有更多人來拜佛了?!?/p>
“可是,修好站臺以后,你要去哪里呢?”
空性這才了解了他們擔(dān)憂的緣由。正在思索著,香火就來了。
身著隆重的不認識的人從寺門口進來,身后,跟著一群戴著眼鏡的男子,手上夾著一堆圖紙。師兄見了,急匆匆跑進堂里,請住持去迎。住持一步一慢,手持禪杖和佛珠,身著一大紅袈裟從堂里鄭重走出來。
“本深先生,您是慈福寺寺廟的負責(zé)人,我代表七十二山政府,有事要和您商量。”說著,那領(lǐng)頭的人遞上一張紙,交到住持手上。
住持望了望附近,看著黑壓壓壓上來的人們。空性的師兄們也偷偷從禪房出來望著他。眼下太陽正值中午,陽光從寺偏南面照過來,光芒萬丈。射到住持眼睛里,他睜不太開,也不去接那一張紙。他看看日頭,朗聲說:“本深自15年前收到通慧大師衣缽,成為慈福寺第六十八代住持。護佑眾生、勸人為善,斷無至此終結(jié)之理。諸位施主無事,請用禪茶一盞,若有他事,請這便去了吧?!?/p>
“大師,還請以國家利益為重。”
“阿彌陀佛!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國便在這千千萬萬的山林之間,家便是繁衍生息著千千萬萬的人。我處這便是國,這便是家。”
光隱到了樹林里去。大師抬起頭來,盯著為首那人的眼睛,目光澄澈,光芒萬丈。
“大師是執(zhí)意不予配合了?”
“吃粥也未?”本深大師看看日頭,忽然笑答。“空性,去把你火炊師兄留下的粥飯拿來,請幾位施主享用?!?/p>
住持遂扭頭去了,留下一群來客面面相覷。空性偷偷地看一眼他們,正欲往炊房走,就被為首那人叫住了。
“莫去了,小和尚,請叫你家?guī)煾付嗫紤]幾日,我過幾日再來請教。”那人鐵青著臉,用力在小和尚右肩上扭了一下,然后,頭也不回走出了寺廟。身后幾位專家疾步走上去要說話,他硬掙了一下肩膀,大踏步獨自走了出去。
南湖媽隨住持進了內(nèi)廂房,傃傃不敢獨自在外,也隨她進去了。老米一直靜默等在門口吸煙,他并不想了解外界事宜,只專注做他的事情,有時候斗蛐蛐,也不算太無聊。在這寺廟里,沒有誰比他更像一個僧人了。
空性只自覺無聊,躲在樹后邊,隱隱約約想起傃傃的面容,歌聲漸漸浮起來:“在山也高高水也長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就要等一個山水之間的女子,住進我屋里來……”
這歌聲漸漸融入他作為男人天性中的柔情,于是成了耳朵里的風(fēng)景,在空氣里蕩開?!吧剿g的女子,愿意住進我屋子里嗎?”他自言自語地呢喃。
“好啊!”后邊忽然有一個聲音嬌媚軟糯。他受驚著回頭,傃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后邊轉(zhuǎn)了出來。他忽然羞紅了臉。
“喂,小和尚,你唱歌真好聽,可惜我不能夠常聽到?!眰褌崖氏乳_了腔。
“我不是給你寫了信么?”小和尚心說,嘴巴還是緊緊閉著。
“愿意的話,你可以一直一直唱歌給我聽嗎?也不知你肯不肯?”傃傃紅色的衣袖慢慢揮到了空性面前,她杵著,一只手撐著下巴,忽然望著空性的眼睛。
“世上的事怎么說得準(zhǔn)呢!”空性無端忽然想起祖父跟他說的話,耳朵畔也紅了,他還是不言語,只是內(nèi)心忽然蕩起巨大的奇異感覺。
“喂,你怎么一直不說話?”傃傃有些慍怒了,后退一步,大聲說。然而一直扭捏著的空性忽然動了,跳起來,忽然捏了一把傃傃的臉,只覺觸手時冰涼柔軟。
“你!”傃傃假裝生氣,同樣跳起來去抓他??招越K于笑了,在枝繁葉茂的樹下跑動著,躲避傃傃的手。兩個孩子終于像孩子一樣玩了起來。風(fēng)忽然大了,偏廂房內(nèi)隱隱有吵鬧聲傳來,但對孩子而言這都不緊要,不久,他們就一同累了躺在樹下,臥在樹木巨大的根系之上,透過向天張開的枝葉,去看落日熔金。
悄悄地,空性鼓起膽子去捏傃傃的手,然后牽上去。傃傃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一直看著天空,只覺得自己剛剛被空性捏過的那半側(cè)臉,發(fā)燙起來。
九
秋冬日短,日色一天天過去??招院蛡褌丫X得日子過得太快,也并沒有什么愁郁。然而,在本深住持那里,日子已是愈加一天一天難過起來。他一整日關(guān)在屋內(nèi),小孩子頭發(fā)長得快,在十月的末期,空性小和尚的腦袋上已經(jīng)長出了短短一層刺刺的頭發(fā)。
七十二山的人上門愈來愈頻繁了,工程隊也不顧阻攔來寺里考察地質(zhì)。一切都咄咄逼人起來。上回那官員再沒出現(xiàn)過,然而寺廟依然無可阻擋地走向寂寥。原本慈福山上還有些住戶,現(xiàn)下里都陸續(xù)搬離山上了。香火終于是徹底斷了。于是,寺里剩下的兩個幫忙的師兄,陸續(xù)向住持請求離寺還俗。本深雙手合十,面對無限晨曦,高呼一句:“我佛慈悲”。
寺內(nèi)的出家人,終于只剩下住持老人和空性了。住持那是最后一次穿上紅舊的傳世袈裟,之后再也沒穿過。他也不督促小和尚念經(jīng)了,他獨自待在自己的禪房中打坐念經(jīng),偶爾抬頭冥想,話是愈來愈少了。除了用飯之外,也不曾與人逢面。
十一月初,開始入冬的慈福山一片寂靜。這一日早上,忽然下起了大塊絮絮的雪。天地之間一片雪白,更顯得寺里空蕩荒涼。
中午時分,忽然,久違的香客來禮佛。住持老人罕見地在禪房里歇息睡著了,也不便去驚擾他。于是,老米攜著南湖媽與傃傃前去待客,空性煮茶。
客有三五人,一行都戴著南方城市難以見到的厚實氈帽,嘴里騰騰的霧氣呼出來,才勉強看清楚那為首的人的相貌。那是老幺,傃傃的父親。
“山總是個念想。他們打算在這里開一條隧路,就要少一座山頭,少一座寺。這附近的念想也就沒有了?!崩乡蹞崦滦钇鸬拇钟驳暮?,對老米說。他向來話少,也懶于去問世事,這次帶著同鄉(xiāng)四五人一同來慈福寺,想是上了心。然而,南湖媽心中還是有一絲小小擔(dān)憂,在她印象里,兒子上一回這樣,還是在他結(jié)親的時候了。
老米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男人,興奮之下,話語也變多了。他對老幺說最近的事情,說起七十二山遣人來強迫住戶搬遷,說起封鎖山下,沒有香客上香,想要迫使本深住持答應(yīng)搬遷。情急之時,他漲紅了臉,義憤填膺的樣子,慌著又吸了幾口煙,才粗粗喘過氣來。
“這王八蛋,要不得。我明日帶著人去政府,要去舉報他們?!崩乡鄣那榫w也漸漸起來了,“有七十二山以來,就有慈福山,就有慈福寺。說也不讓說就拆,問過山脈的意見了沒有?”
“哎,多大的人了,別意氣用事?!蹦虾尰胖プ柚顾澳愦┢贫囱澋臅r候,我就曉得你是怎么樣的人。現(xiàn)在大了,翅膀硬了,天知道你會做出什么事來!”
老幺不說話,也吸一口老米給他的草煙,漲紅的臉慢慢消退下去。室內(nèi)云霧繚繞,傃傃看不下去,便扯開門出去。
空性在一旁侍茶,先將一壺?zé)狎v騰的茶水滿上,也隨著出去了。
南湖媽與老米交流著慈福寺的問題。說來說去,又是和往常一樣,也無甚新意,只是說得二人愈加心慌起來。老幺坐在床邊上,如往常一言不發(fā)。禪師已經(jīng)醒來,安排了眾人睡下。禪房于是又滿了??墒抢乡蹘淼娜艘仓皇且谎圆话l(fā),像是在蓄謀什么大的事情。
入夜時分,老幺抱抱他的女兒,拍拍空性小和尚的肩膀,早歇息了。
月色慢慢從東山升起,從西山落去。冬天新一天的早晨,空性起床誦經(jīng)捉鳥的時候,南湖媽也醒來了,端一盆水,要去老幺的房間。
她敲門半晌了,里頭沒有回音。敲其余老鄉(xiāng)的門,也沒有聽見回音。
南湖媽終于失了神,如一只報曉雄雞一樣在空曠的大地上失聲叫了起來,她像是終于明白了這一夜間暗中發(fā)生的事情。
“起來啦!老幺兒這狗兒,帶他們?nèi)ナ欣锢玻 ?/p>
十
隨車進城,這是小和尚空性的第一次。
空性坐在寺里包的面包車內(nèi),車內(nèi)擁擠著坐著司機、南湖媽、老米,傃傃以及扒著窗戶的空性。
汽車靜默行駛著,隨處可見的紅色標(biāo)語醒目地扎著空性的眼睛,他并不識字,但這個刺眼的紅色無端令他感到心慌。隨著紅色條幅愈加充盈視線,面包車也一路刺入城市的心臟,最終拐了個彎停下來??招蕴萝?,他看見街道中央一個四方的中規(guī)中矩建筑,偏黃橙色的屋磚,架出一個高聳的門。四方的街道上也架起了條幅,與那些紅色的標(biāo)語不同,這是白底黑字的,黑字大約是用手寫的,凌亂潦草。
“反對強拆寺廟!反對火車進城!”空性聽見那些人在喊著,依稀是這些話。循著一大群舉著條幅示威的人看去,不出所料的,在人群中看見了老幺。
老幺已經(jīng)全不是第一次見面時候那樣沉悶了,他褪下上衣,露出黝黑邦硬的一身肌肉,迎著烈烈秋冬季節(jié)的風(fēng),在怒吼。身后來自七十二山遠郊的人們亦是露出一身黑堂堂的肌肉,讓風(fēng)都戰(zhàn)栗起來?!胺磳姴鹚聫R!反對火車進城!”他們咧咧嘶吼著。
“干什么!”南湖媽瘦弱的頸子上青筋暴起,對他孩子喊著,“叫你別來,就曉得來這里凈給你娘添亂!”
然而那個矍鑠的年輕男子并未停下手中揮舞的白色條幅。
“別再瞎媽胡鬧啦!給我回去!”風(fēng)吹得更烈了,秋風(fēng)掃過南湖媽的臉,如千萬刀過去,刺紅她的臉,把千萬根枯黃的頭發(fā)揚起?!鞍徇w是喊幾句口號就能解決的嗎?那你還在這里喝風(fēng)干什么?”
風(fēng)愈吹愈疾,卷起一地揚塵。那南湖媽的聲音在風(fēng)中也漸小了,視線漸漸模糊。忽然隱隱聽見有男聲在條幅另一頭喊起來。
“別喊啦!快走!警察來了!”
又是一地腳步凌亂,踏起一整條街道都是揚塵。眾人離去,細碎的腳步把揚塵灑得迷霧一般了,夾雜著哀嚎的倒地的聲音。面包車在這一片混亂中緩慢開走,空性和傃傃一行四人待在原地,只迷迷茫茫聽見有警察裝束的人低聲交談著。
“快走!礙癡老幺!想進去蹲牢房嗎?”南湖媽通紅的臉?biāo)缓稹?/p>
等到迷霧淡淡散去,她看見她的兒子,手里緊緊攥住那一行白色條幅不放。手被別在腰后,身邊站著兩個警察。其他七十二山遠郊的人,都已經(jīng)逃離去看不見了。
“你這害死人的鬼??!”老米抓不住南湖媽的手,她掙出去,撲在她兒子臉上,枯著的手狠命抓他的臉,好久才被警察拉開。這時候老幺低著頭,空性才有機會觀察他的面容。他臉上隱隱的老年斑已經(jīng)出來了,滿是紅色的淺抓痕,就像他母親臉上溝壑縱橫的褶皺一樣。他被控制以后一直閉著嘴,但是現(xiàn)下里他嘴唇干裂,微微顫抖起來,眼睛斜向上覷著。
“您兒子吧?”為首警官發(fā)話,“涉嫌擾亂治安,煽動……”
“我日你們……”忽然猶如天空下霹靂,萬戶房屋都震動了,空性看見老幺臉上墨黑色的青筋冒起來,最后被邊上警官擊了一棍,這才偏過頭去。
南湖媽咬破了嘴唇,也滲出殷殷的血。
“帶走!”警官黑色的制服挺得筆直。
政府大樓里除了兩個守門的保安先生,其余一人沒有??帐幨帾q如今日休息一樣。空性這是第一次見到赤殷殷的鮮血灑在地上,混在塵土里。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敵愾的心理。山是因為有人,才稱其為山的。正如鐵路溝通了南北的人脈,這本是好的,但本地人的血脈斷不能從此斷絕。
他不記得他和祖父是怎么把哭成淚人發(fā)狂的傃傃與南湖媽扯回寺里的了。
十一
日色一天天變冷,棉絮也止不住寒意,除了空性這樣的男娃娃,也無人出來。雪在這十余日里下得愈加大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堵住了山路。由于香客罕至,也無人去掃雪。只是在小寒這一日里,空性去這一片白茫茫世界里耍雪,把白色的雪撲到火紅色衣服的傃傃身上。一層層白雪在衣服上漸漸融化,也煞是好看。然而,空性在這一片安寧靜謐中聽見了鏟雪的聲音。
“沙沙——”山神在吟唱。
他和傃傃一齊停下了動作,融化的雪水打濕了他們的衣服。然而他們眼神一齊往寺門處看去,他們看見幾個穿著黑色羽絨服戴著眼鏡的男子,抱著雪鏟雪鍬,好容易開出一條路來。然后他們從寺門消失,緊接著,一輛隆隆作響的汽車緩慢從寺門處擠了進來。輪胎在雪地里軋下兩行明顯的痕跡。
空性腦內(nèi)空空,拔起腳,飛快往寺房子內(nèi)跑去。叫出來的聲音刺破天際:“他們來拆房子了呀!快醒來!”
小小木靴在雪地里跑不快,然而,他的聲音迅速傳到了各個房屋里面。幾間禪房的門次第打開了,老米、老幺、南湖媽,隨后住持也顫巍巍出來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們都呆滯地站在門口,并不去阻攔汽車。
輪胎在雪窩窩里旋轉(zhuǎn)幾圈,熱氣融化了以后,終于把汽車發(fā)動起來。他們透過車窗望了望在外邊立著的人們,輕輕笑了一聲。搖上車窗,旁若無人地開動起來。他們從寺院中肆意開過去,碾過雪白的大地,然后又從寺院更加狹窄的后門里,彎彎繞繞擠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跟住持打過招呼。
空性由于跑得太急,終于撲倒在了白茫茫雪地里。身后紅色被裹成一團的傃傃也一路追了上去,從身后想穩(wěn)住空性重心,結(jié)果雙雙摔倒了,蹭了一臉雪。她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就被掙扎著的空性甩開了。
“爺爺!師父!別讓他拆我的慈福寺!”空性臉上勾勒出一道道紅印,他臉上縱橫著雪和淚痕,已經(jīng)模糊睜不開眼,但他還是本能地呼喊著。
老米與住持悶聲,不說話,良久才漸漸進了門。木門摩挲著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長音,就像一聲嘆息??招院鋈坏赜X出了一種悲傷,獨對著一整個天地,要失去自己身后的棲息之處的悲傷。于是,他更加撕扯嗓子哭泣咆哮起來。
傃傃沒有其他方法,只能在身后扯著他的衣角,要他不被迎面而來的狂風(fēng)吹倒。
空性從未生過大病。
然而,這一次病得甚急,在大雪天氣狂風(fēng)一吹,就惹來了傷寒。此時傃傃趴在床前,將南湖媽煎的藥水喂空性喝下。
此時,窗外雪早停了,工程隊進山之后也遣人送來了一些糧食谷物和蔬菜,大概是已經(jīng)拆遷的事情十拿九穩(wěn),拿出糧草讓他們在山上過最后一些時日。老米用這些食物做了一餐飯,多數(shù)人也都無胃口,唯有本深住持面目如常。飯菜扔在雪地里,偶爾有些飛鳥來啄食。
日色漸漸西垂,初下完雪的天色在晚霞時分燒成火紅色,云朵漸漸籠罩寺廟的上空。這一日,本深從容沐浴,去取了笤帚,來寺內(nèi)灑掃。他更了一件干凈的素衣,換了一條長佛珠,靜靜掃著地。老米也出來了,手持笤帚,緊接著老幺也抱著掃帚出來。他們一齊沉默地掃著雪,將雪在院落中央的大樹底下堆積起來,掃出一個寬敞的方形區(qū)域。
夕陽西下,云朵把天空燒成赤紅色,再投影到寺廟里。整個寺廟都充滿了血色的殘陽。紅色慢慢在天空中濃郁成墨黑,黑紅的云層濃濃抹開,變成黏稠如血液的黑色在天空中蔓延。
此時,后門處又響起了轟隆隆的汽車發(fā)動聲音,汽車的巨輪再次在后門處出現(xiàn),手緊緊攥著一摞圖紙的戴眼鏡的研究員緩緩開著車進來。老幺沉默著移過去,手里持著寺內(nèi)樸素的笤帚,一橫,攔在路中央。
車上迅速下來人了,有研究員認得那是上回大鬧市政府的老幺,蹲過公安局。嚇得聲音也有些顫抖。此時本深大師緩步過來,輕輕拍拍他手上橫著的笤帚,喚他放下來。然后從寬大的素衣袖子里捧出一杯禪茶,身后招呼老米也端著兩碗茶,去敬幾位考察者。
“一路車馬勞頓,還多謝你們的食物?!北旧罹徛f著送給那個研究員,“一些薄茶,不成敬意,請!”
“啊,大師客氣,客氣!”研究員偷眼瞄著老幺,一面抖著手喝下一碗茶水。
“不知道,最終考察的結(jié)果如何?”本深大師微笑著問,“也好讓我們曉得什么時候可以動身離開?!?/p>
年輕一些的研究員正欲搭話,年長一些的迅速伸手止住他,“大師,這些事情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只是對地質(zhì)做一些常規(guī)檢查。具體的搬遷信息還要等待上級領(lǐng)導(dǎo)做定奪。”
“那么上級領(lǐng)導(dǎo)什么時候才會公布他們的結(jié)果?”
“這……”年長為首的地質(zhì)研究員徐徐開口,“早的話他們明天就會來,晚一些,就不曉得要什么時候了?!?/p>
“多謝各位,日后若是有緣,再做討教。”本深也不多言,始終微笑著,把身后目色生青的老幺微微扯開。由著這些人在暮色四合中離去。
老幺不情愿看他們,只回過頭去,在他目光里忽然看見白茫茫大雪里的空性扶著門,望著這一切。
十二
十二月十五,按照既成的規(guī)定,政府要宣布最終火車站以及線路的選址。
日色臨近,慈福山上的屋舍廢墟卻忽然喧鬧了起來。遷走的住戶陸續(xù)回來了,收拾木柱子,重新搭成房屋形狀。眾人默然無聲地灑掃自家積著塵的庭院。兩日過去,政府與工程隊的車子重新開進慈福山里的時候,地上積雪已干凈。
政府的人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面色陰沉,背過身去對工程隊的負責(zé)老頭耳語了一些什么。二人起了點爭執(zhí),工程隊的男女老少于是從車上陸續(xù)下來。此時,車子邊上黑壓壓的人群已經(jīng)聚集,寒鳥盤旋在樹頂,在等待命運審判。
上回見過的政府官員并未說話,他冷著面容,“哼”一聲,鉆進了車內(nèi)。工程隊的老隊長手足無措尷尬地在原地??招詮娜巳褐芯徛龜D進去,向里看時,他發(fā)現(xiàn)工程隊又多了一些人,那老隊長身后就立著一個戴著厚厚棉氈帽的男子,掛著眼鏡,口罩遮了臉。
“各位七十二山市民,經(jīng)過我市勘查隊反復(fù)勘查后決定?!崩详犻L扭捏了半天,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開口,“由于地質(zhì)環(huán)境等多角度考慮,我市最終決定,取消原定計劃于慈福山的線路規(guī)劃?!彼蛔忠活D,宛如平地起驚雷。
“就這樣……取消了?”
“意思就是慈福山不必開了?”
“是的,我們就是這個意思。”他回話。
那些提早回來慈福山的住民早曉得了這件事情,并不意外,皆回屋歇息了。原本陰沉著面容的本深大師終于舒開了眉頭,袈裟鮮亮。南湖媽自老幺出事后一直心若死灰,沒成想忽然解除了心上一份煩惱,終于撫摸著傃傃的腦袋開心起來。
傃傃換了一件微微紅色的厚棉衣,聽到消息,也尖叫起來,她開心極了,她的玩伴空性終于可以丟下心頭的負重,可以陪她一同玩耍了。
然而,傃傃在人群中翻找了好久,也沒有看見空性的身影。
此時,空性正躲在人群的最前邊,他并沒有注意老隊長說了些什么,頭頂滾燙的他,一直望著隊長身后那新的勘探隊員,總覺得有些眼熟。一些被剝奪的記憶開始緩慢復(fù)蘇于他童稚的腦海。
老隊長宣布不拆慈福寺的時候,他身后那男子也終于回頭,像舒了一口氣。他身上穿的衣服素雅單薄,背過身去踩在皚皚白雪上,受了寒,咳出聲音來。這聲音被冥思苦想的空性聽了去,就像從前的七八上十年空性每日早晨都可以在寺內(nèi)聽到的一樣,那聲咳嗽是病懨懨的,仿佛從肺腑深處發(fā)出的聲音,世上絕無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咳嗽聲。
空性的喉嚨驟然滾動了,聲帶一緊,聲音就從喉頭發(fā)了出來:“大師兄!”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下來,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燒著腦袋的空性忽然從人群里撲過去,抱住他大師兄的腳,身上蹭著一地灰塵。嘴里含混著喊著大師兄的名字。本深望著那男人的身影,只覺得那瘦削的背影好熟悉,確是他第一個徒弟空行無誤了。
“空行……”他說。
那男人一直向前走的背影也終于稍稍停滯了,他低下頭,摸了摸空性的腦袋,摸摸他初長成的細膩發(fā)絨,又抬起腳走,空性只是抱住腿不肯放開。
“空行,空行!”住持又叫了兩句,低下頭,續(xù)了一句話,“若是方便,你告訴我,鐵路要修建在哪里?”
“在七十二山的市北郊。”他說,聲音一如往日清亮沉穩(wěn)。
空性覺醒的時候是十二月十六日的早晨了。山間最近罕聞的雞聲重新又回蕩在慈福山清晨,他在雞鳴桑樹間悠悠然醒轉(zhuǎn),熟睡之后他高燒已經(jīng)褪去,他瞇著眼睛享受山間難得的白晝。
“阿爺!”他喊,然后整理佛衣向外邊跑,整個寺廟空空蕩蕩。良久,在背著陽光的大樹另一頭,他看見了他正抽著旱煙的祖父老米。
“阿爺,你看見傃傃和南湖奶奶么?”他問。青少年開朗的天性使他忍耐不住要和傃傃伴著去外邊世界踏青了。
“走了?!卑?shù)幕卮甬惓:喍獭?/p>
“啊?又去了?那什么時候回來?”
“不曉得,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p>
“為什么?”
“鐵路不開慈福山,它改道了,要把傃傃的家作為鐵道?!卑旈L長吐出一口煙,“今天,政府派人去了北郊,她們一家回去要準(zhǔn)備搬遷事宜?!?/p>
空性玩弄煙槍的手驟然松了,煙槍落在地上,發(fā)出畢畢剝剝的煙草爆裂聲音。他抬起腦袋望著老米,努力解讀他祖父兩句簡短的話,到底意味著什么。傃傃要回去七十二山北郊,然后搬遷走,去一個全是鋼筋水泥的城市里,那里沒有山脈,沒有水流。他想,老幺和南湖媽應(yīng)該會難過的吧。傃傃會怎么樣呢?他忽然不敢向下想下去了。
思緒如流水潺潺,他抬起頭,望著老米,說話了:“我要去買票,去七十二山北郊?!?/p>
祖父微微“嗯”了一聲,并不答話。
十三
空性在這樣想的時候,傃傃正坐在長途客車上,在漫漫歸家路途里。她心下也空空,數(shù)著自己近日里幾回坐長途汽車,想到前幾日與空性待在一起的日子,他額角燒燙,還憂心著慈福山的事情。那時候傃傃還并不清楚失卻家園的感覺如何,然而現(xiàn)在,她就即將失卻她所居的故土了。人類總是在災(zāi)厄之中理解彼此。
跌宕了一路也終于平靜下來。下車時候再看自己所在的多年的故土,這里已經(jīng)密布了鋼筋鑄就的巨大機器,填滿了山間地頭。身著橘色衣服的政府人員正組織著人們有序搬運自己的家具什用。巨大的運輸汽車占據(jù)了鄉(xiāng)村狹隘的整個車道,泥土上有擴音喇叭的聲音在混響著,傃傃聽出來它的大意是,這些家具將被運輸?shù)狡呤街修D(zhuǎn),然后本地所有住民將被安置在七十二山以北的一個新興城市居民區(qū)。
空氣中的一切都仿佛被剝離去了。此刻她抬頭,看見冬日里枯葉蝶從樹上下來,在鐵欄之間飛舞盤旋。然后一個建筑工人咒罵著,伸出手去,把那只枯葉蝶像一只真正的葉子一樣揉碎。震耳的施工聲和石塊的細微斷裂聲同時發(fā)生著,可是空氣靜得可怕。傃傃回頭,看見南湖媽挽著她父親的手,她從未見過老幺眼里出現(xiàn)那么濃郁的血色。
老幺眼里的深紅色最終濃郁到了眼眶,眼睛一皺,蒼白的眼淚就從他凹陷的雙頰上落下來。
“快些收拾收拾東西,要走了。”南湖媽在兒子出了事情之后,也不敢鬧騰了,只是一直躲在角落里嘆氣,并催促著傃傃快些走。
“是不是我們從此就回不來這里了?”南湖媽沒有接話。
“可是,阿姆,我還沒有和空性道個別呢?!眰褌颜f。
“屋子都守不住啦,還道別什么呢?”南湖媽惋惜地說,“人之間的緣啊分啊的,就像這屋子一樣,守著它一輩子,它也不一定是你能掌握的?!?/p>
傃傃依然惋惜地望著曾經(jīng)屬于她的屋子,粉紅色的枕頭正擺在那里,傃傃猶豫著要不要去拿走,然后,南湖媽扯著她衣袖,帶她離開了老屋。她在一路石子地上回望她的老屋,老幺和南湖媽都一去沒有回頭。
汽車往七十二山臨時車站走,傃傃依然沒有感到太多悲傷。她的全部情緒已經(jīng)忽然融入了她的身體里,就像她突然理解了祖母和父親的沉默。車輪緩緩開動,她看見兩側(cè)篁竹在北風(fēng)呼嘯之中颯颯作響,白雪已經(jīng)被腳印染上了灰塵,淡漠的悲哀在空氣中緩緩蕩漾開去。
傃傃聽見了歌聲在唱:“在山也高高水也長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彼嚿淼膿u晃,輕輕搖擺著腦袋,呢喃著。
“沒有了呀,沒有了呀?!彼f。
自搬遷計劃改變之后,老米的性子愈加緩慢了,他把自己沉在煙氣繚繞之中,也不說話。他終于開始去上班,坐在鐵路上,望著從北到南來的火車,看它卷起一層一層的黑色濃煙,狠狠往上啐一口。空性曉得,他的祖父,是感受到孤獨了。
他很少回到慈福寺去了,也不帶上空性一起走??招赃@一天來到火車站的時候,祖父老米正坐在鐵軌旁邊的休息站里呆呆發(fā)愣。
“阿爺,我要去買票,去北郊?!笨招詼愒谒麪敔?shù)亩溥吷陷p輕說??招源藭r整片頭頂都長出了短且粗軟的黑色頭發(fā),旁人猜不出來他是個和尚。
“老和尚知道了嗎?”老米說。
“知道了?!北旧畲髱熢诙却舜蠼僦螅v來得愈加快了,常常誦經(jīng)時候也會睡著,也無暇為空性剃頭發(fā)??招源舜纬鰜硪巡淮蛩慊厮?,他背了個包,想要隨傃傃一起,四處云游,有沒有山脈的地方都不打緊。他要抓緊去傃傃在的地方。
“嗯,那去吧?!弊娓富卮?。
鋼筋與鐵骨的味道從山林間密密麻麻蔓延進入空性的鼻息,他下車,看見高幾米的深深淺淺茂密竹林,以及層疊蔥翠的遠處云山。一條小道從他腳下一直往里走,彎彎繞繞,到末里形成一片坪。土屋三三兩兩散布在其上,那大約就是七十二山北郊的小屋了。向著小屋的方向,往遠處眺望去,鋼鐵形成的新森林露出它森白的獠牙。
空性不知道傃傃是住在哪一間屋子,他一間一間找過去,每一間土屋都空了。綠色土地上一片死寂??招钥匆娨恢环奂t色的枕頭落在地上,他走過去,撿起來,看見淡粉色的枕頭背面,用金線刺了“粟素”兩字。
與此同時,轟然一聲,黃色推土機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鄰處的一處房舍轟然倒塌。眾人在驚詫目光中,看見了在房屋廢墟間戰(zhàn)栗著的小男孩。
“你是哪家的住戶?。吭趺催€沒走?”
“他們,他們都走了么?”空性顫著聲回答。
“今天上午所有物資都撤離了。要去七十二山里的火車站中轉(zhuǎn),然后去目的地?!惫と舜笫遛愚幼约旱狞S色染了泥土的工作服,“我們臘月二十五之前要完成房屋的推倒清理工作。”
“大叔,我錯過了車子要怎么辦?”空性忽然說,他爬上高高的推土機,跳上土丘,“你們能不能想辦法把我?guī)Щ仄呤桨???/p>
“明日晌午有一輛車要回七十二山火車站,順路,捎著你一塊去吧?!?/p>
空性從土丘上跳下來,拍拍僧衣上的塵灰,猶豫片刻,撿起地上那個“粟素”的枕頭,走一步頓一步。
人總是要棲息在山脈所在的地方的,山脈也是人的血脈,它能指引著空性去找到她。
十四
雞聲報曉,太陽神沉默著睜開巨眼,光芒穿越空性的視野,進入七十二山的曙光之中。新建成的火車站內(nèi)人群正攢動,紅色衣裳的女孩被擁擠的人潮擠在一塊,她祖母和父親站在身邊,改了一件素樸的白衣。
“傃傃,傃傃,快把衣服穿好,別遲到了。”南湖媽開口。一早動身,要去北邊的城市了。
“阿姆,你坐過火車么?你曉得去的地方是什么樣子么?”她問。
“今兒不就要坐火車啦!住的地方,去了就知道了?!蹦虾審谋曝啤ⅹM窄、充滿煙味的小旅館里出來,看見碩大的鐵皮房屋如巨獸一般出現(xiàn)在眼前,鮮亮的霓虹在白天也開著,上邊寫著:七十二山站。
傃傃拖延著自己的腳步,她又不禁想起了小和尚,此刻正孤獨寂寞地坐在山上吧?此刻無人能聽到他清亮的歌聲了。她腳步又慢著,身邊人熾熱的目光貼在她身上,目光像刀一樣一口一口剜著傃傃的身體。一夜不曾好眠的她神色委頓,又本是傾國傾城的容貌,這就更添了一些奇異的姿色。
傃傃默然感到一種被侵犯的侮辱,她從行李箱里打開一只匣子,拂去灰塵,取出一條紫色的披巾。她把披巾細細纏繞在脖頸上,像面紗似的包裹住她最美的樣子。要留給誰看呢?
“收拾好東西就別磨蹭了,走吧?!崩乡壅驹诒彻獾囊粋?cè),手里接過行李。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女兒,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血色以及不甘,取而代之的是像她母親的骨灰盒一樣冷峻平靜。
行李箱的轱轆在地上畫出長長的痕跡。傃傃最終還是緩慢走過馬路,向鐵道邁進。
等她徹底消失在火車站門前的時候,一輛沾著泥土的車剎住,短發(fā)男孩從那里邊跳下來,抱著青布袋子,往火車站里看。
大約空性這一輩子也不曾見過這么多的人,綠色銹跡斑駁的車牌掛在他頭上,更加顯得恐怖。路過車站里邊要經(jīng)過無數(shù)無數(shù)的站臺,穿越過無數(shù)無數(shù)的行道。他順著人潮往里走,抱著青布包裹在人群間隙穿過,絆了一跤又站起,立著身子。很快,從后往前涌動的人群就迷離了他的視線。他喊出聲:“傃傃,傃傃!”然而聲音很快淹沒在了翻涌的人聲中。
“傃傃——”只是傃傃在人潮的另一個角落仿佛聽見了這聲肺腑的聲音,她停下腳步要聽它,然而險些被后邊的人搡倒。
人潮洶涌。
“你在干嗎呢?走丟了找也找不到,趕緊跟上!”老幺暴喝一聲,把傃傃扯回到他的身邊。傃傃死命回憶那聲音到底來自誰,她反復(fù)去想,但她不希望知道正確答案。他怎么會來找我呢?他此時應(yīng)當(dāng)在慈福山上吃齋喝水,與滿山鳥獸相伴,身后皚皚白雪,是一處好地方呀,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
她想著,忽然松開她父親的手,踉踉蹌蹌,然后迅速奔跑了起來。
不可以讓空性過來!不可以!我的青山綠水已經(jīng)失卻了,不可以讓空性也失卻他的青山!她奮力跑著,像是要讓空性追不上她。她眼前閃過許多東西,紅色的住持袈裟、金色的銅鐘、綠色的青山、深青色的和尚布衫,還有皚皚的白色雪原。然后她滾燙的淚也從眼睛里閃過了,飄著向身后飛去。
要忘記空性,忘記他,忘記他的歌。她飛也似的跑著,視線模糊,紫色面紗飄揚。
傃傃站在月臺上,父親和祖母已經(jīng)上車,她站著,悄悄對自己說:“再想你一次,最后一次?!?/p>
空性聽見登車口上有人喊著不清楚的話:“……快點上來,還在干什么?要出發(fā)啦!”接著他目光望過去,看見一個紅色的身體立著,寬松的衣帶飛起來,在空中風(fēng)中劃過長長的旋影。
她抬起腿,正要上車。
“等一等!等一等!”空性在身后忽然喊出來。
他看見那曼妙的人兒緩慢回過頭來,紫色的面紗上露出了一雙眼睛,瞳仁是棕色的?;秀遍g,覺著那不是眼睛,是湘地一泓冬水,無波紋。
“傃傃!”
空性立著,手里舉著青布包裹,默默無語,只是一行水珠劃過他臉頰。他用閑余的另一只手擦去,把青布包裹重新抱起來。
這青布包裹是要給她的,可是這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呢?空性忘記了,他低下頭準(zhǔn)備拆開看看,然而,他手上空空如也,再也沒看見什么青布包裹。
他又感到兩行水珠從他臉頰上滑落,緊接著是一長串淚,止不住。
十五
空性終是回到了他的山脈,進入慈福寺,他看見他祖父在收拾東西,把煙灰掃在一塊,和滿山白雪混在一起。老米見空性回來,拖了把長椅子,坐著,要和空性有些交代。
“請了好長時間的假,要回去上班了。還是在鐵路房子里看綠皮火車一路過,喝煙?!崩厦渍f,“大概以后都不會來了。”
“嗯?!?/p>
“有些事情要和你交代,以及你和你的父母?!?/p>
“他們?”
于是,空性了解了,那個暗青色衣裳的女子,也就是他的祖母,和老米在之后發(fā)生的故事。
他祖母在產(chǎn)下他父親之后不久去世了,遺愿是要空性父親一輩子都住在七十二山,他在的地方要靠著山,且一出門也要望得到水。老米自那以后變得沉默,教育兒子躬親。教他從小學(xué)念到了高中。老米身體老了,在浩浩江面波瀾上駕不動小船了,于是也退了,是要兒子去做一件體面的營生。
可他兒子,空性的父親,結(jié)識了另外一個女子。她說中國換了朝代了,鐵路要修進七十二山,是個發(fā)財?shù)暮脮r當(dāng)。老米橫著舊船槳,說不許,把兒子打在地上,要他斷掉和女子來往,要遂他母親的遺志。然而女子及時回心轉(zhuǎn)意,答應(yīng)了在山間居住一世,于是在慈福山上搭了間屋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了進來。老米覺著這半生圓滿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老米的兒媳住進了醫(yī)院,抱出來一個小娃娃。她托老米把孫兒帶回家里去養(yǎng)著,自己長住在醫(yī)院,由丈夫伴著。
然而,老米再去醫(yī)院,已是空空如也,他兒子帶著兒媳婦乘上火車,去了其他的地方,把一個還未斷奶的孩子留在家里。老米一夜砸了家里所有沒搬走的行李,正欲把孩子也砸死,終是沒有下手。他用刀極小心地把小孩兒的胎毛割去,送了他去附近慈福寺,要相熟的和尚本深收了他做弟子。說他無父無母,留在這山里是最好的。
“我這一去,怕是以后再難回來了,東西也拿走。”老米最后說,“現(xiàn)下寺里只有你和師父兩個人,凄清一些,日后會好的?!?/p>
老米攜著打包好的隨身物什,慢慢地,頭也不回走出寺門。他聽見身后那孩子的聲音在說:“阿爺,再見啦!”
“和尚!要叫施主!”他遠遠地答。
“空性,空性,你真準(zhǔn)備好,要出家了嗎?”
“請師父給我剃度?!?/p>
“阿彌陀佛!”
本深大師又換上了很少穿出來的那一身金紅袈裟,他從黃緞的盒子里取出一只紅銹了的剃刀,反復(fù)磨將起來。然而,他總磨不去那上邊的銹跡。他看看空性此時已經(jīng)生到耳畔的短發(fā),嘆口氣,從金紅木柜子里,又重新取出一把锃亮的新剃刀。紅暗的袈裟把剃刀映成了紅色。
空性背著身子,在蒲團上盤腿坐著,一動不動,任憑本深大師過去,揪起他的頭發(fā)。
“空性,你可能做到,戒偷戒盜,戒殺生,從此一心向善?”他嘆氣似的說。
空性想起自己初次到市政府去時,老幺鮮紅的血落在蒼白的世界里,南湖媽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
“我能!”空性點點頭。
本深大師靜默為他剃去一層頭發(fā)。
“空性,你可能做到,戒富裕豪奢,戒妄語,從此飲水食素?”
空性想起來他的五六個師兄,合伙替他寫信。那一封信也不知道寄到了沒有,傃傃一家這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很遠了,怕是再也寄不到她的手上了;他想起他的祖父一生都住在山脈里,傃傃也住在山中,可是他們?nèi)恳岬經(jīng)]有山的地方去,只把他一個留在了慈福山上。
“我能!”
本深大師于是又俯下身,細細為他裁去他初生的頭發(fā),無數(shù)細碎的發(fā)絲落在地上,密密麻麻鋪了一地。空性只剩下很短的一截頭發(fā)了。
“空性,”這一次本深大師頓了很久,“你可能做到,放下一切執(zhí)念,忘卻塵世一切情感,從此不相思,入空門?你可以嗎?”
空性不答話。
他想起來在50年前的浩浩江面上,他祖父和一位妙齡女子用水聯(lián)系了兩岸情誼;他想到了南湖媽和她的丈夫,在山水之間,用歌聲送去了綿綿情意;他想到老幺和他妻子,以山脈聯(lián)系了婚姻,并讓老幺守護了一輩子;他最后想起了他的父母,乘著剛筑好的火車,一路濃煙滾滾,去了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空性想了又想,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傃傃的面容了。那個紅色衣服的女孩兒在他腦子里終于成了一團紅色的煙霧,任他如何努力,也細看不清楚。他只能回憶起最后在火車站遇見的時候,傃傃臉上披著紫色面紗,驀然回頭時的樣子。
空性發(fā)現(xiàn),他似乎不曾記住過傃傃的模樣。
“空性,空性,你能做到嗎?可以嗎?”老和尚的聲音猶如當(dāng)頭棒喝一般,一聲聲催促著。
空性花了好長時間努力去張口,他忽然覺著自己像是坐在鐵路交會的地方,地上是輕微震動的大地,耳畔邊傳來呼呼的汽笛聲轟鳴。他的聲帶開始不由自主地振動起來,唱起了一段歌謠:“在山也高高水也長的地方——”
剃刀所及,塵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