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亞
母親是臺灣人,十七歲只身離家到大陸謀生。我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年滿十八歲。母親對我說,現(xiàn)在家里極為困難,你必須自食其力了。于是,1969年1月28日,我隨泉州第一批知識青年赴德化縣插隊落戶,走進廣闊天地,開始獨立生活。
認識郝海庭,在北京。當年,她是泉州一中的高中生。我們都是各中學以十比一的比例民主推薦出來的學生代表,赴京接受毛主席檢閱。至今,我依然清晰記得1966年國慶節(jié),那一片紅色浪潮漫涌進天安門廣場的情景。宋建惠是海庭輔導班的小同學,聽說海庭報名上山,她來搭伙。我們?nèi)俗叩搅艘黄稹D菚r,我們的父親都處在干部學習班的隔離審查中。四十年后,我才了解到,我們的父輩共同來自中國人民解放軍長江支隊,是在1949年革命戰(zhàn)爭的硝煙中,從太行山解放區(qū)走出來的南下干部。
我們葛坑公社葛坑大隊第三生產(chǎn)隊的知青點,就在公社駐地對面的小山包下。小山包北靠著大山,南邊有一條小溪流從狹長山坳的層層梯田間穿過。
泉州長途抵達葛坑知青點后,我與知青點的另兩名男知青Y和C第一次見面認識。隨后,一名落單的男知青S也匆匆趕到。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六位知青在同一屋檐下,開始了共舀一鍋飯的生活。
在葛坑三隊,我們的住屋不搭左鄰右舍,獨自佇立在小山包后山通往葛坑墟集小街的小路上。住屋與德化山區(qū)所有農(nóng)民的敞篷式柴埕厝一樣,十分破舊,門面裸露的老屋中堂堆放著柴草與雜物,屋的東頭住著東家,西頭就是我們的住處。
踏進西頭住屋的南向小柴門,是面積約十幾平方米的廚房。廚房的三分之一空間被磚砌的柴灶占據(jù),四壁熏煙焦黑。房東的豬圈緊挨著廚房,時不時傳來群豬刨食爭搶發(fā)出的咆哮聲;遇到豬群磨牙爭斗,免不了撞得那薄薄的間壁板嘩嘩直響。
男知青住在廚房東側(cè)的樓下,房門正對著廚房那張湊合擠下六人的小餐桌。小屋約八平方米,曲尺型搭著大小兩張床。知青Y和C合睡一張大床,S獨自睡小床。屋內(nèi)昏暗,南頭有小窗。有時男知青厭煩廚房外間嘈雜時,就會關(guān)上門,自個兒對著南窗眺望。
女知青住在閣樓上。閣樓是男知青小屋及與小屋相連的后外廊的上夾層。西頭屋進門,抬眼便瞧見廚房里架在閣樓西側(cè)的狹窄小木梯,梯子就架在廚房屋瓦的邊沿上。不知是為了采光,還是為了通風,閣樓與廚房的錯層是露空架構(gòu)無外墻擋板,站在閣樓的梯頭,一片青山綠水映入眼簾,廚房的屋頂就在腳下,下雨的時候,雨花就從上下兩層屋瓦的錯開空間颯颯飄進,整架木梯濕漉漉的。但奇怪的是,即便是滂沱大雨,雨水也不會直接落入或流入廚房,總是順著廚房屋瓦往下流。記得一個雨天,正準備下樓,只見眼前一道閃電,有股重錘般的氣體從下膝與腳板中間撞擊而過,我的雙腿倏地發(fā)軟,身子向前趔趄。這時,聽到了雷聲,怵然一驚:那股沉重的氣體撞擊感是落雷的沖擊波。從此,我們有了警覺,電閃雷鳴之際,不敢輕易上下樓。
我們的小閣樓,看起來像是比男知青的住屋寬敞。實際上,扣除閣樓層頂斜面局促的部位,可以讓人挺腰直立的空間不足四平方米。閣樓里擠著兩張拼靠在一起的小床和一張簡易桌。別看閣樓小,曾經(jīng)創(chuàng)下九位女知青共榻兩張小床過夜的紀錄。
記得當年,德化縣城往返葛坑公社,每天只有一趟班車,大山深處的知青們往返家鄉(xiāng),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都常常像大部隊似的來我們這里歇腳借宿。那時,我們的口糧特別緊張,每月總有雜薯野菜充饑和有上餐沒下頓的日子。雖然大山遠途而來的知青大都自帶口糧,有的甚至還把口糧余留一點給我們,但總歸還是難以收支平衡。最危難的一次,竟然在上半個月就斷了炊,我們一籌莫展中效仿起舊社會北方老家的逃荒——知青S靦腆,留守知青點,其余人分成男女兩撥進深山“化緣”。我們?nèi)齻€女知青一走就是一個月,不僅化解了饑荒,還體驗了一把大山深處知青們的另一番生活情致。
昔日知青點,有一塊小菜地,就在屋西頭的稻田中。可惜,我們沒學會破竹削篾的手藝,圍不成菜園子的籬笆欄,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時常被附近的家禽糟蹋,更經(jīng)不起山里野豬的一夜暴殄。
知青點的飲用水源離小溪很近,被包圍在農(nóng)田中,視線距離約莫二十來米,只是田間小路彎曲,得費十來分鐘才能把水挑到家。挑水的活是六位知青輪流分擔。記得男知青Y勤快,發(fā)現(xiàn)大缸缺水,只要農(nóng)活不忙,他會主動去挑水。水源處是石頭堆砌的小方池,有一米多深,周邊雜草叢生,遇到有人鏟除池邊的雜草,拖帶的泥漿往往攪渾了池中的水。倘若春耕時節(jié),方池里的水常常變得污濁不清。如今回想:其實那一口“泉”,只是溪頭田里滲透的水。
葛坑三隊三位女知青
在葛坑,同為知青命運把海庭、建惠和我緊緊地拴在一起。我們知青點實行男女知青同工勞動,每人都必須上山砍柴割草,大家輪流值勤做飯。國家供應(yīng)的個人糧油采取集中管理使用,每月每人繳納統(tǒng)一標準的伙食費用,賬目由男知青C負責管理。
生活在山區(qū)農(nóng)村,滾爬在田頭泥間,我們幾乎是在一夜間,完全拋開了粗淺文化帶來的所有幻想。怎樣才能生存?雖說我們?nèi)齻€都是經(jīng)過家庭勞動鍛煉的女孩,可是到了葛坑,我們的勞動能力不僅不如同齡的山村姑娘,甚至不如女娃。山區(qū)農(nóng)活沒有一件是輕松的,光是風吹雨打日曬、翻山越嶺去耕作、水田爛泥沒過大腿等都是城里人不曾經(jīng)歷的。就連日常生活中的砍柴割草、種菜澆肥,這對山里人來說,不過是農(nóng)忙后的休閑,而我們則是勞動重擔。
上山的第一年,每天,我們都是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拖著散架似的身軀堅持出工。最不爭氣的是這雙手,第二年依然起泡,起泡的傷口被田頭泥水漬浸,巴掌腫得像饅頭,握起鋤柄鉆心得疼。記得,每年最艱苦的是春耕鋤田,我累得下肢浮腫,時不時抽筋,雙手更是一片血肉模糊。上山的第一年,由于國家每月經(jīng)濟補貼八塊錢,并且還沒弄明白山區(qū)農(nóng)村生存的基本規(guī)則,三個女知青全年人均出工收入不足二十元人民幣。
當年,德化山區(qū)普遍種的是單季稻。我們生產(chǎn)隊平均水稻畝產(chǎn)180斤,全年勞動生產(chǎn)需要出工天數(shù)在160天到180天。全勞力每天最高工分評定為10分,每工分分紅一角人民幣。我們女知青第一年工分評定為全勞力的二成五,第二年為全勞力的三成五。也就是說全年出滿勤,我們分紅收入最高只能達到63元人民幣。
插隊的第二年,我的生活極為艱難。這一年,我不僅必須出滿勤,還必須設(shè)法補足全年尚缺的生活費用。親朋好友雖然知道我的困境,但大家都很窮,無法給予太多的幫助。一天,一位山里的姑娘瞅著海庭身上穿的衣裳,很喜歡。于是,海庭就把衣裳賣給了她。我也學著賣掉了上山學校補助發(fā)的大棉衣和一件八成新的冬裝,還靈機一動,用蚊帳布包裹棉被絮,退換下那床半新舊的棉被套,讓朋友幫著裁剪成兩件衣裳,也賣給了農(nóng)民。為尋找謀生之路,我們給供銷社挑運貨物。一次,供銷社派工挑鹽到尤溪,再從尤溪挑擔回葛坑。我們第一天拂曉出發(fā),第二天清晨才回到家,一宿挑著貨物翻越在黑魆魆的崇山峻嶺間。知青挑夫隊伍中,唯我們?nèi)齻€女知青。一路上,我們沒掉淚,回到家,一頭栽倒床上便睡。醒來后,我們撫摸著紅腫破皮的肩頭和不聽使喚的腰腿,放聲大哭。
盡管,我們常有宣泄性地落淚,然而由于年輕人的樂觀天性,我們總是對生活充滿了憧憬。我們從不錯過葛坑山花爛漫的春天,每每山中歸來,不忘采擷山里的杜鵑來裝扮自己的小屋。夏日,我們興致勃勃地跳進屋前小溪里學游水,驚得山里人目瞪舌結(jié),就連溪邊的那條小水蛇也嚇得眼巴巴地貼在壩石上,探著信子抻長身子觀望。我們還參加了公社文藝宣傳隊,唱歌跳舞、自導自演小話劇。當建設(shè)兵團二十三團來招兵時,三個女知青高興得幾乎要發(fā)狂。然而,希冀的彩虹,轉(zhuǎn)瞬即逝。失望之際,海庭說:“走!找招兵的人磨去?!蔽覀兡チ藘商?,不見起色。到了最后一天,有位兵團的招兵人似乎有所動。那天傍晚,我正準備洗米下鍋,仿若聽到遠處的呼喚聲。到門口一看,葛坑街的坡頭,那位公社秘書正頻頻招手喊叫我。
1970年9月23日,我離開了葛坑。海庭和建惠送我到縣城。臨走時我向生產(chǎn)隊預支十元錢,把余下的分紅留給她們。讓我欣慰的是:三個月后,郝海庭和宋建惠同時被調(diào)往建設(shè)兵團農(nóng)業(yè)師。約莫兩三年光景,海庭和建惠又各自隨父親回到了河北老家。
1992年的一天,一早上班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一位帶北方口音的女性,她要尋找一位失散了十九年的朋友。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對著話筒驚呼:“郝海庭!”此時,海庭已成為廣西柳州廣播電視大學的副教授,后來升任為該大學的副校長。退休后,她被國家公派到菲律賓從事華人教育。在長江支隊入閩六十多年后,中國人民解放軍長江支隊歷史研究會在全國各地紛紛成立,一位河北研究會的朋友發(fā)來一條大家一直都在探尋的信息——宋建惠的手機號碼。手機接通,當建惠帶著濃濃北方口音的話語從遠方傳來時,我百感交集。這四十來年,建惠默默地守在河北高邑縣大夫莊村的老家,兩個女兒給她添了第三代。
我為郝海庭和宋建惠寄去了泉州知青紀念上山德化45周年的文集——《歲月知青》,宋建惠也發(fā)回了一組保存完好的當年葛坑知青老照片,這些珍貴的老照片都被征集在德化籍知青出版的《我是知青》的畫冊中。
我們讀書的年代,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局面,學校的學生也努力試圖把階級斗爭分析法,應(yīng)用到自己所認知的各個領(lǐng)域去。“文革”把這種傾向性推向登峰造極的階段。
在葛坑的勞動生活中,我發(fā)現(xiàn)周圍農(nóng)民的階級斗爭觀念十分淡化。在農(nóng)民群眾中,我能看到的只是愿意勞動和不愿意勞動、有很強的勞動能力和一般的勞動能力兩者之間的差別。一位叫做“阿察”的大叔,就是屬于這種熱愛勞動、有很強勞動能力的農(nóng)民。
我們插隊時期,葛坑三隊勞動力劃分為三個生產(chǎn)小組。女知青全都分配在察叔小組。小組有八九個男性全勞力,其中包括一位大隊隊委和本小隊副隊長,察叔是組長。當時,生產(chǎn)隊勞動力工分評定基本上處于大鍋飯狀態(tài):十分滿分的全勞力固定四五個,其余勞力在九分至十分之間浮動。婦女和青少年參加勞動,同知青一樣按全勞力的成數(shù)評定。起初,我對工分評定有異議,隨著勞動實踐和對勞動認識的深入,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勞動與農(nóng)民的勞動、農(nóng)民與農(nóng)民之間的勞動,不僅存在勞動量上的差別,還存著勞動質(zhì)量上的更大差別。察叔人高個大,干活又快又好,一人幾乎頂上兩人的份,但在組里也只能評為滿分。察叔不計較,而且還似乎理所當然地包攬了小組里所有的難活、苦活、別人不愿干的活,如犁田、筑田埂、看水、扛打谷桶等等。有時遇到農(nóng)民們耍起小心眼,時候不早了,還留著一點收尾的活相推諉,他二話不說,自己三五下搞定,然后笑著招呼大家收工。農(nóng)民們親近并尊重他,評定記分的賬交他保管。
最令人難忘的是插隊第一年的秋收,親身經(jīng)歷了春播夏耘之勞累,當田野慢慢變得一片金黃璀璨時,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收獲喜悅。
當年,我們生產(chǎn)隊的水田是依據(jù)遠近優(yōu)劣搭配,以三年為期限,實行生產(chǎn)小組輪耕。我們組有好幾塊來回路程得費上六七個小時的深山水田,且這幾塊大山坳水田不足兩畝地,打回來的谷子甚至抵不上扛去的打谷桶分量重。那時,我們秋收用的是傳統(tǒng)打谷桶,谷桶直徑和高度一米多,硬木質(zhì)地十分沉重。每天,察叔與一名農(nóng)民搭肩扛著它去田里,遇到山路陡峭,兩人雙肩難以行走,都只能靠察叔鼎力單扛。在雨水與汗水交混的秋收日子里,每天和察叔搭肩扛打谷桶的農(nóng)民輪流更替,獨察叔好像認定這活該是自己干的,從不叫人替換。那年,兩塊邊遠的山坳水田,蝗蟲肆虐,我們顆粒無收。記得,大伙沉悶地望著那一片頹禿倒地的焦色稻禾,不知誰說了一句:“這等劣田,不種更省心?!敝灰姀膩砗皖亹偵牟焓?,此時則神色凝重地回駁:“吃回銷糧的生產(chǎn)隊不敢說這種話?!闭刍氐穆飞?,察叔扛著打谷桶的雙腳沉重地落在凹凸不平的山路石級上,瞅著那青筋暴起的足掌,我感到了一種莫名其狀的揪心。
后知青時代,我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的世事和境遇,無論人生處于逆境還是順勢,或人生遇到了重要的選擇,我總會想起這位察叔,也總是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他的方式去處世做人。進入21世紀,女兒長大成人,不知為何,我更是常常對她說起這位察叔。當人生之路越走越長時,自己似乎漸漸領(lǐng)悟到:是知青的經(jīng)歷讓我在生命過程中,用自己的靈與肉去與這片賴以生存的土地做一次真正的溝通;用自己的靈與肉去感知,在這一片土地上孕育出來的最原始人文的質(zhì)樸、勤勞和寬厚。
葛坑三隊農(nóng)民阿兔和阿吉
銘記在我心中的,還有一位叫做“阿兔”的姑娘。她比我們年齡小,甜蜜蜜的笑臉上,嵌著兩只小酒窩。她喜歡知青,總是主動給我們送吃的用的。她帶我們上山砍柴割草、挖筍采菇,教我們農(nóng)活和山村人生活的基本技能,成為我們生活的好伙伴。記得插隊第二年,我們自以為羽毛已豐,一次跟她上山砍柴,不愿同她一道下山,結(jié)果迷了路,在驚恐的無奈中,不得不舍棄砍來的柴火漫山遍野尋歸途。直到天黑,僥幸瞎摸到山口,茫茫黑夜里露出葛坑稀稀落落的燈火,我們脫下衣服包住頭,不顧一切地從山上直接朝燈火方向往下滾,滾過墓地、荊棘、水坑……滾得遍體傷痕,幸好沒扭傷筋骨。這一場恐懼讓我們幡然醒悟:長久以來,阿兔都在提供無私的幫助啊!
在阿兔家,阿兔是老大,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繼父入戶后,又添了弟妹。阿兔沒能上學,要幫母親照顧弟妹,還要干很多活。她很羨慕同生產(chǎn)隊一個叫阿吉的姑娘。同是早年喪父,阿吉則有一位當大隊隊委和一位大學畢業(yè)在南京工作的哥哥,她不僅能夠上學讀書,家里還幫她在上涌公社定了一門親。葛坑姑娘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嫁到離縣城或公路近,且生產(chǎn)隊田地畝產(chǎn)高的夫家去。阿兔說自己家窮,只能嫁到深山老林田地畝產(chǎn)高的夫家,這樣才能多換些彩禮,將來好為弟弟們?nèi)⒂H。每每說到出嫁,阿兔的眼圈便紅了,眼角里閃著淚光。
離開葛坑,我沒再回去。阿察叔和阿兔是連接我對葛坑深處感情的紐帶。每當想起葛坑,我的心頭便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沉甸甸感覺。2014年,國家新一輪戶籍改革,決定建立城鄉(xiāng)統(tǒng)一戶口登記制度,取消非農(nóng)戶口。當我為廣大的農(nóng)民兄弟姐妹振臂歡呼之時,知青的經(jīng)歷讓我更深地體會到,這一政策背后所走過的沉重的歷史,和讀懂這一政策對于當前社會與未來社會走向?qū)a(chǎn)生的深刻影響。
德化縣葛坑公社是泉州一中知青插隊的定點,我與知青N同校,都算遷校插隊的知青。能在葛坑不期而遇校友,自然多了一種親近,更何況N同學很帥氣。
初識那天,知青們聚在一起閑聊,N同學旁若無人地告訴我:剛考進中學,他非常失望,因為學校里找不到一個長得漂亮的女生。一天,忽然眼前一閃,意外地有了新發(fā)現(xiàn)。后來,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間,他都會在校園里尋找這個身影。沒想到,竟然在葛坑邂逅。我第一次聽到一位男生用這樣的句型句式說這樣內(nèi)容的話,感到很突兀。那時,我正被滿臉的青春痘困擾,不知他在說誰,只是笑笑,心里嘟囔一句:“好色之徒!”
在葛坑的日子里,我們?nèi)齻€女知青常常和N同學隊上的知青來往,大家相處樂融融。N同學對我沒有特別要好的地方,只是當這群調(diào)皮的知青耍淘氣來哄搶我的收藏品時,他與別人不同,他總會適時地送給我一些物品。記得,我有兩本珍貴的集郵冊被他們哄搶,第二天,他送給我一尊毛主席夜光塑料坐像。我有一紙箱書籍被他們哄搶,他當即褪下自己的軍用武裝腰帶送給我。我即將調(diào)出葛坑的前夕,也正是第二年秋收前的農(nóng)閑季節(jié),三隊的知青都回家了,留下孤單的我。這回農(nóng)閑N同學沒回去,他的隊里也還留有幾位知青。他們騰出一間屋,讓我夜里過去寄宿,說這樣會比較安全。
一天夜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葛坑知青要進大山深處的龍塔大隊,夜行需要人多,我們也被叫上了。龍塔大隊在葛坑公社最邊遠的山溝,崎嶇的小路在大山谷里盤轉(zhuǎn),走著走著,我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頭。大山漆黑風聲水響、蟲鳴蛙叫、枯枝敗草窸窸窣窣。我像似飄忽在一片空曠遼遠的黑暗中,借著隊伍前頭的火把光亮機械地挪動著步伐,時不時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緊步跟上。倏然,黑暗中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屏息凝神,N同學出現(xiàn)在身旁。頓時,緊繃的心情松弛下來。他的手溫暖帶著潮氣,我緊緊拽著,耷拉著眼皮繼續(xù)往前走。我倆的身子前后相錯著,N同學靠外側(cè),我靠內(nèi)側(cè),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偶爾,我自己的兩腳相絆,身子顛了一下,他停住腳步,輕輕地扶一把。
生平第一次被男孩子牽住手。但,不知為什么卻不羞澀,也沒有感到心跳的加快,只覺得一切就是這么地自然而然,只感到只要有這只手牽著,真愿意一直走到天亮。當大隊人馬的腳步戛然而止時,龍塔知青點到了。這時,N同學轉(zhuǎn)過身,朝著我背后深不可測的濃濃黑暗劃了個手勢問道:“知道那下邊是什么?”他盯住我的眼睛,“沒有我,你早摔下去了。應(yīng)當怎么感謝我?”在四周晃動的火把光亮里,我看清了他那張俊朗的臉,一時不知道應(yīng)當怎么回答,更不知道應(yīng)當不應(yīng)當回答。我們彼此默默地對視了片刻。很快,人群沖散了我們。知青隊伍又出發(fā)了。往回走的路上,N同學走在前頭,我夾在隊伍中間,記不清什么時辰回到葛坑,只記得我們回到葛坑的當天,海庭和建惠也回來了。
依稀記得,N同學沒有再來我們的知青點了。有時,他會佇立在葛坑街的坡頭上,召喚在我們這兒玩耍的伙伴回去。我調(diào)兵團離開葛坑的前一天,到他的知青點告別;他不在,同伴們戲說找女朋友去了。我悵然若有所失。第二天,建設(shè)兵團用貨車接我們到縣城,沿途各公社知青夾道相送。當我一眼瞥見迎送人群中的N同學時,情不自禁地想大聲呼喊他??墒?,海庭和建惠就在身邊。我靜靜地立在車兜里,遠遠地望了他最后一眼。
初到兵團,我和葛坑知青G有聯(lián)系。我托知青G代向他問好。知青G來信時說,N同學向我索要那本題為《寫在火紅的戰(zhàn)旗上》的詩集。這本詩集來之不易,他曾經(jīng)索要過,我沒應(yīng)允,而今日卻不能不割舍了。當時,我招工分配在以鐵紀聞名的兵團二十三團標兵連隊,工程施工在清流兵工廠。周日,我好不容易向連隊請了假,來回徒步二十多公里,從嵩溪鎮(zhèn)上買回一本硬皮筆記本;接著,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在見縫插針的空隙里抄錄了詩集中的大部分詩篇。臨近郵寄詩集時,我依然珍愛不舍。于是,又寫信給知青G,讓他問問N同學愿意選擇正本或手抄本。N同學要的是手抄本。終于,手抄本的詩集寄出去了。但,卻不知他是否收到。因為連隊施工流動性大,我與知青G失去了聯(lián)系。
人應(yīng)當歸于感性還是歸于理性,這一直是人性爭論的命題。知青經(jīng)歷告訴我:在嚴峻的生活面前,往往只有現(xiàn)實,沒有浪漫。知青一代正是由于早早地自立于生存的困境中,伴隨著生存能力同時增長的是一種對生命的正視與責任,這種意識也必然地造就了我們這代一人所固有的堅忍特質(zhì)。
知青經(jīng)歷留下的不只是記憶,更多的是人文情懷與精神耐力。知青經(jīng)歷是一份歷史檔案,也是一筆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