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堅平
一
驚蟄這天,羞魚城上空聚起了黑云。都老三伸著個鵝脖在墻頭望風,感到天地間滿是燥氣,一把火就能引爆似的。他爬上廂房頂,搐著鼻子,嗅到一股濃烈的煙味。他慌手慌腳地從梯子上滑下,聲嘶力竭地吆喝:“鬼子來了!”
日本兵的大隊人馬在城里休整了兩天,在城頭的香閣上插了一桿膏藥旗,留下十多個守城的弱兵,又一陣風似的開拔了。不久,羞魚城又平靜了。人們??匆娨粋€五短身材的東洋人牽著一條狼狗,腰別一把軍刀,瞪著烏龜一樣的小眼,仔細一瞧,一只眼還是秕的。他滿街搖晃,還用怪腔怪調的中國話跟生意人閑扯。有膽大者問:“聽口韻,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手拍皮帶上的短槍,咕嚕笑著說:“我是大日本皇軍的次田小隊長。”有人夸他的中國話說得好,次田指指大腦袋,炫耀說:“早先在京都學堂,我修過漢文,初來中國時,隊伍懂本地話的人少,我就一邊打仗,一邊做翻譯。”有人又問:“這么遠的路,來這座窮城做甚?”次田不笑了,找人在一些潮澀的墻壁寫了“興建大東亞共榮圈”、“日中親善”之類的標語,然后讓一隊弱兵站在街前,滿嘴的王道樂土 ,賣耗子藥似的逢人便啰啰。
羞魚河畔的青紗帳茂盛起來時,日本人遭了一回厄運。那日,次田和兩個日本兵到魚脊山上打獵,一個說,麗人寮里的女人少姿色,又不干凈,都說羞魚城出美人……次田乜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地說,有情報說,城外的地下抵抗組織近來活動頻繁。一個脖上有疤的士兵抱怨,在城里呆著煩悶,老子在閻王門前溜達好幾回了,鬼知道哪天歸陰,還不是走到哪吃玩在哪兒。次田嫌部屬胸無大志,訓導道,你就等著吧,不出三五年,整個國都是帝國的,幾個女人算什么?
三五朵煙云在半空飄浮,慢慢擱淺在山埡口上。羞魚河的清泉旺盛,順著河邊滲溢出若干小灣,在陽光下像破碎了的天鏡。日本兵被這旖旎的風光迷住了,嗅著漫山的清香,又呀嗨呀嗨地哼起了曲子。少頃,一泓水邊,一個年輕的女子,一襲素裝,如仙人下凡。次田揉了揉獨眼,疑心是一個幻覺,他咽唾沫的工夫,兩個手下就如見了血的虻蠅,沒頭沒腦地朝山下奔去。次田迷醉著,心說,自踏上異國的地界,從沒見過這么奪人魂魄的倩影。心急火燎的當口,猛見叢林里冒起一股煙靄,半天,一聲鈍響傳來。次田臉色變得煞白,提槍奔過去。剛剛拐上路口,就見刀疤脖坐在地上,手捂著流血的腿喊:“她有火槍!”次田隨另一個士兵一邊向前狂攆,一邊射擊,清脆的槍聲響徹山谷。追到羞魚河畔,次田看到女人在向岸坡上攀爬,腳一滑,又跌落了下去。次田喊了聲:“別打槍,要活的?!笔勘熜χ粕先?,女子困在一個壑子里,一雙明眸透著絕望的光。士兵彎腰正要跳下去,又一聲槍響,他還沒明緣由,就一頭栽進水里。次田傻了,他看見女人右臂一輪,槍麻利地裝回套子。她像生了翅膀,左手抓住松根,嗖地往上一滾,就不見了。坡上的青紗帳里,如刮了一陣風,瞬間沉寂了。次田盯著水里的血污,聽后面刀疤脖在哀號,脊梁上起了一片麻粟。
張縣長是國民政府任命的,日本人來前未走脫,羞魚城就淪陷了。他被關了三天,饑腸轆轆,水米未沾。身子要虛脫的當口,他看到了眼里透著寒光的次田。“張先生,現(xiàn)有兩條路供你選擇?!贝翁镎f,“一是跟我走?!彼恢赶汩w,“我備小宴,去小酌幾杯。另一條路……”他一指旁邊端著刺刀的士兵。張縣長本是縣衙的刀筆吏,縣官是買來的。上任沒享過幾天福,就遭了坎兒。他想,這個縣長我不當,也會有別人當。漢奸雖遭人罵,可總比丟命強。沒等次田說完,他爬起來隨次田去了。
他聽說日軍死了一個日本人,感到事態(tài)不妙。晚上,他置辦了一桌酒菜,送到香閣,給次田壓驚。他盯著張縣長,罵中國人太狡猾,笑里藏刀。張縣長賠著小心說:“眼下皇軍立足未穩(wěn),當務之急是加強城防,安頓一隅?!毙枰苋藥头觯祭先褪悄苋?。
都老三原先在張縣長手下做會計,聽到日本人要來,燒掉了抽屜里的賬本辭職回家。將一宗振興柳腔戲的款項弄得不知了去向。張縣長成了孤家寡人,沒人陪著讓百姓當漢奸罵,心里不是滋味。都老三回到家,整天與一幫漢子舞槍弄棒,張縣長去過一次,嚇得只字沒敢提。又看到出落成花骨朵一樣的都枝兒,在一棵結滿青梨的樹下耍著刀,腰肢柔極了,唰地一個劈胯,溜長的兩條腿著地,雙手高揚,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矯燕。好多天里,張縣長的腦際里還裝著那幅圖。
為了讓都老三出山,次田三顧茅廬,都老三臉沒放晴。次田撂話說,我已給足了都家面子,中國有句老話,叫先禮后兵。如今羞魚城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你看著辦吧。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漫不經心地說,有人報告,府上尊貴的小姐,受人蠱惑,在排一出什么戲?若是真的,是要惹大亂子的。
后來的幾天里,都家當鋪在半夜里被人捅爛了窗戶。都老三手下的幾個拳師在押鏢途中,讓一伙人亂槍擊中了腿,掠走了二百匹花布。次田又隔三岔五地牽著大狼狗光顧都家,整個羞魚城的人紛紛傳言,都家傍上了日本人做靠山。
都老三又回到了縣署,張縣長攤給他個肥差,讓他管全城的稅收。次田覺得不讓他做皇協(xié)軍隊長很屈才,都老三搪塞說,我鏢局里那幫弟兄,都是好樣的,給他們份俸祿,為維持羞魚城的治安盡力,也算是招安了。
二
夏成義第一次見到金茭時,他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到兄長在青島的生意行里落腳。青島的海光山色將這個遠來客迷住了,他想在此多住幾日,再去魚脊山日本人開鑿的鐵礦上做事。一個黃昏,他在信號山下的巷攤上吃烤魚,海風吹過一陣委婉、濃郁,帶有北方稻谷味的小調兒。他咀嚼著的嘴停住了,辨別著這妙不可言的聲音由哪兒來。
一排高高的臺階上方,火紅的云霞將他的眼晃暈了,只覺得一個步態(tài)輕盈、面容姣好的女子飄然而下。她在飯攤邊駐足,輕掃了他一眼,一轉身,后頭上梳著一根濃黑油亮的大辮子。她婷婷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小白楊。夏成義唐突地問:“你唱的……叫什么戲?”女子轉回身,閃動著略帶憂郁的眸子,望著這位氣度不凡的陌路人。夏成義訕訕地說:“你唱得真好聽!”女子莫名被人夸,耳根有點燙,她露出一排瓷白的牙,粲然一笑說:“你不是本地人,這是柳腔戲,這里的人都會哼。你聽,連樹上的喜鵲叫都是這個味兒!”endprint
夏成義成了這個魚攤上的???。每到傍晚,伴著那個纏綿的吟唱,那女子款款走下臺階,一步步像踏在夏成義的心上。他陶醉了,像個偷了糖吃的孩子,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她吃烤魚的樣子很可人,像一尊剪影。
那個黃昏,天下起了毛毛雨。夏成義讓攤主舀了半碗老酒,慢慢喝著。天有些涼,雨絲“唰唰”地打著魚攤的布篷上,發(fā)出蠶吃桑葉的麻響。不知為何,那個仙一樣的女子,突然像被玉帝召回了天宮,再也不見了蹤影。
走上高坡,海上的漁帆桅影若隱若現(xiàn)。夏成義的心情糟透了,他恨自己,怎么不問清她住在哪兒?看天邊最后一抹紅云像要熄滅的炭精,他絕望的當口,忽聽一陣歡快的柳腔調兒,如從天邊飄過,她狐仙般地閃現(xiàn)在高臺上。
她微微瞥了他一眼,又款款地走下臺階。夏成義瘋了似的追上去,一下橫在她的面前,傻笑著,磕巴地說:“你別走……我是……”沒等他說完,她機警地繞過他說:“你認錯人了!”
“怎么會呢?”夏成義再一次擋住她的去路,嘴里嗚拉著。她像只受驚的小鹿,慌匆匆地跑了。他撥腳想攆,她驚恐地沖他回望,邊喊:“我要喊警察了!”
夏成義百思不得其解。他去烤魚攤上舀上一碗老酒,一股腦地灌下肚,瞬間,他的胃似乎都要被燒穿了。
挨過兩天,他拖著虛弱的身子,想去羞魚城。剛走到院外,遠遠看到鐵柵欄外,站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姑娘,一個朝他揮著手,一個嘴唇咬著辮梢,不好意思地笑著。那一刻,他幾乎驚呆了。他拍拍腦袋,豁然明了,快步朝鐵柵欄那邊跑去。望著兩朵薔薇花一樣的臉,他傻呵呵地又將手抽了回去。
“喏……”一個姑娘將她的大辮子一甩,扯起梢兒說,“這上面,扎黃綢子的,是我金茭?!绷韨€姑娘也將大辮子拿給他看:“扎素紅的,是我銀茭!”說完,銀茭格格笑著?!澳翘?,我將你當……三洋調查所的人了!我回去跟姐姐說,我碰到了一個英俊的……流氓!”她抹著笑出來的眼淚,又調皮地朝夏成義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為說這句話,這兩天,俺姐妹倆可找得你好苦!”
“三洋調查所?”夏成義不解地問?!罢f來話長……”金茭沉吟著,像飲了口苦茶,緘默了半晌。忽而,臉上又浮起一抹紅霞:“如你能賞光,今晚,請你去看我們姐妹在前海戲院演的《雙玉嬋》!”夏成義睜大了眼睛,瞅著姐妹倆:“怪不得唱得那么好,你們是名伶?”銀茭蹙起鼻子,高揚著眉梢說:“我倆啊,只不過是還有幾個票友的戲子罷了!”“戲子怎么了?憑活兒吃飯,不比誰矮。”夏成義莊重地說,臉上飛揚著激昂的神情。“這是票?!便y茭將兩張戲票遞到他眼前,交代說:“請帶上太太!”夏成義呵呵笑著,打趣道:“你說的人,我不認識!”說完,撕下一張,興奮得差些蹦了起來。
整個晚上,夏成義都被姐妹倆俊美的扮相迷醉了。他難以相信,在這個新興的碼頭城市,竟有這么多的人喜歡這種鄉(xiāng)俚土曲??上?,他不懂戲,也不懂唱詞,更弄不清那穿著綾羅綢緞的富家小姐與穿著粗布爛衫的貧苦女子,哪個是金茭演的,哪個是銀茭所扮。只是像一個傻子,看臺下的人流淚,自己眼也紅了。聽觀眾不時地喊好,他也情不自禁地吼一聲,卻常常摸不準唱段的韻節(jié),招來人們的白眼……總之,夏成義不折不扣地愛上了柳腔戲。
此后,夏成義這才知道金茭與銀茭是多大的角兒。
羞魚城一帶的民間藝人常用胡琴拉著凄婉的樂曲,打著小鼓走街串巷,用方言韻調說唱鄉(xiāng)村風情、奇聞軼事,混碗棒子面吃。這種隨意又通俗的雜牌曲藝,人稱“肘鼓子”。雙茭的父親通曉樂理,年少時下過苦功,人稱戲癡。戲癡二十多歲起就成立了小戲班,大膽將“肘鼓子”分了“生、旦、凈、末”幾個行當,新編了曲牌,連唱帶溜幾十年,一舉創(chuàng)出柳腔這個劇種。隨后的歲月里,這飽含秋音冬韻的唱腔,竟像麥苗返青一樣風靡開來,還出現(xiàn)了四五家別姓門派,特別是在戲癡的一對花一樣的女兒成人后,將這門戲種的推向了一個新的里程。
姐妹倆從鄉(xiāng)村的草臺子上,一路走進了青島的大戲園子,成為一對比夜明珠還耀眼的紅伶。誰料天有不測風云,父親積勞成疾,在唱完《蘇武牧羊》最后一句:“鬢霜骨酥神猶存,魂飛湮滅丹心照”時,一頭栽倒在舞臺上。父親咽氣前,睜著一雙牽掛的眼神,叮囑女兒,世道兇惡,不如散了戲班,回家買幾畝好地,找個好人家過活吧。
回鄉(xiāng)葬了父親,燒過“五七”,銀茭跟姐姐說,再不唱戲,我可要憋死了。金茭說,我身上也癢著。兩人去父親的墳頭磕了頭,雇一輛載人的馬車,當天趕回了青島。進了前海戲院,管事說,存放在倉庫里的行頭,是三洋調查所的三莆派人拉走的。按說,這些物件戲院是無權處置的,可人家是東洋人,在這座城市里說一不二,他要拉,咱一點辦法都沒有。
姐妹倆去找戲院的曹老板。曹老板說:“行頭的事由我去辦。其實,三莆這個人,是個真正的票友,去年看過你倆演的《盜仙草》,感到柳腔的曲子與他家鄉(xiāng)的催馬調有淵源,到底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是他感興趣的一個課題?!彼f著,丟給她倆一個本子,“這是三莆找日本名流編寫的一個折子戲,叫《藝伎物語》,是為你倆量身定做的。你倆回去看看,能不能套用柳腔的曲牌。人家說,二位愿意演的話,今后,所有的場次費,都落在三洋調查所的賬上。他還許諾,如果雙方精誠合作,二位今后即使沒有戲場,也照樣給你倆發(fā)包銀。”
夏成義與姐妹倆走在棧橋上,海上起了風,海鷗拍打著翅膀在白茫茫的浪濤里飛翔,發(fā)出悠遠的鳴叫?!斑@事不這么簡單……”他沉思道。金茭回過臉來,兩眼寫滿了憂戚。銀茭望著天邊的點點白帆,像一個舵手,“嗖”地將大辮子蕩在脖子上,抓著橋上的纜繩,忿兒忿兒地說:“更糟糕的還在后面,劇院的狗老板,逼我們給他拜帖子,由他做我倆的保護人……”銀茭訴說著,夏成義看到,金茭的眼里蓄起了淚。
“這不是逼人跳火坑嗎?”夏成義義憤填膺,說:“這兒不能呆了,容我想個辦法!”他眺望著岸邊的驚濤,梳理著紛亂的思緒。
夏成義去找曹老板,說自己就是金茭的主兒。曹老板滿臉堆笑著說,按輩分論,我該稱你一聲快婿。又說,你們夏家,也是有來頭的。金茭能進豪門,也是梨園行里的一件幸事!夏成義冷冷地說,銀茭也有了歸宿,今后不再演戲,夏家備好了銀兩,請你退了磕頭帖。曹老板依然笑臉燦爛說,好!好!好一出《鳳還巢》。endprint
隨后,怪事就接連不斷,先是夏家的商行里來了一群痞子,嚷著要稱兩斤日頭、半噸天罡星。店伙計說,先生真會耍笑,此物只歸天上有!一個胳膊上有刺青的漢子說,誰跟你耍笑,你這么大的門臉,牌子上不是寫著,品種繁多應有盡有嗎?你讓夏老板開個價,出不起錢,是我們無本事。拿不出太陽跟天罡,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趁早將門關了。第二天,夏成義出門,忽聽后面嗡嗡地一陣響,一輛鱉蓋子汽車徑直朝他沖來。他慌忙撲倒在路邊一棵槐樹后,驚魂未定,后面來了幾個“好心人”,架起他,摸走了他兜里的錢物……
事不遲疑,大哥當天雇了輛車,連夜將夏成義和二茭送回了羞魚城。
三
夏家后院里的梨花開了,樹頭上一片雪白,到處彌散著淡雅的蜜香。夏成義待在一叢茶樹旁,一肚子郁悶沒法排解。昨天他聽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山本說,魚脊山的勘探已有結果,這片石巖下,是一個大漏斗形的鐵?!,F(xiàn)在開采的礦,只是在鐵海邊的一個小豁口。夏成義想,樹大招風,等這批勘探數(shù)據(jù)帶回日本,后果不堪設想。山本是礦上的股東,跟妻子一起住在山上,一心想發(fā)達了回日本過安逸日子。
夏成義不愿再想這些鬧心事,用指尖拈起一片嫩綠的茶芽兒,含入口中嚼著,兩眼望著梨樹下的金茭和銀茭。這對孿生姐妹,都是中等個頭,圓圓的臉盤,挺挺的鼻梁,黑黑的大眼睛撲朔著,會說話一樣。姐妹倆自小劈叉練功,腰肢柔軟如簧,圓臀上翹,雙胸峰挺,整個人顯得非常勻稱、嬌秀。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水塘里含苞欲放的兩朵潔白的荷花。
銀茭不時窺視著夏成義,看他臉上的陰云似有消散,悶在她心里的郁結也釋解了許多。她跑過去搖著姐姐的肩頭,說:“咱唱段戲吧?”金茭拗不過,好久不唱,嘴也癢了,站起來,在陰涼里走起了臺步。
“妹妹,前面,那不是斷橋么?”金茭扮著白素貞,用柳腔念白。
“是呀,上年暮春,我與姐姐不是從這里渡船,還下起了大雨呢!”銀茭媚聲細語,兩只大眼睜得滾圓,朝夏成義那邊瞅著。
金茭嗓音婉轉,韻味醇厚,纏綿,她唱道:
碧波瀲滟春光好
楊柳拂動蘆葦梢
鴛鴦成雙鶴對飛
笑你我一個胭脂一嫚嬌
……
銀茭音調純凈似水,清脆透亮,與姐姐一唱一和,金聲玉振,勝似天籟:
清衫白面一書生
同船共渡巧邂逅
前世月老一紅線
苦等你八百春夏與冬秋
這幾日,夏成義總在忙活礦山上的事,金茭和銀茭一直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可聽到的消息不少,多是給銀茭提親的。金茭也在為妹妹的親事著急,如今,銀茭倒像一朵開在籬笆里的桃紅,引得人們嗅著芳香,駐足觀望,自己倒還不覺得春遲。
姐妹倆獨自想著心事。金茭說:“銀茭,你的春天來了,用不了多久,咱門里就得演一出《三鳳求凰》?!便y茭故意氣姐姐說:“妹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真的找不到好男人,我還就賴在夏家不走了!”兩人正斗著嘴,管家跑來說:“都家三少爺來了,說有要緊事跟您兩位商量?!?/p>
兩人來到客屋,都老三正低頭喝茶,他慌忙站起來,先笑著朝兩人鞠了一躬,寒暄著,一雙眼睛在滴溜溜轉,將姐妹倆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朝腦后垂著一條大辮子的銀茭笑著,說:“冒昧造訪,還望恕諒。如今年頭不好,春上更是青黃不接,又少不了餓死人命,弄出些賣兒賣女的事。這幾日,我策劃了一出大戲,叫《羞魚緣》,全城義演,將所得收入全部捐給本地的孤兒!”金茭咳了兩聲說:“這倒是傾囊恤民,萬人稱頌事。只是我姐妹是婦道人家,平日里一向不過問街面上的事。”銀茭擺弄著辮梢,眨著油黑的大眼,如看一個蹩腳魔術師的表演,看他到底能變什么把戲。
昨夜,皇協(xié)軍小隊長黑子請都老三到酒館小酌。三杯酒下肚,話題就轉到女人身上。黑子說:“麗人寮里新來了兩個南洋妞,小腰圓潤,胸漲,盡管語言不通,可會眉目傳情?!倍祭先恍嫉卣f:“在這羞魚城里,能稱得上絕色的有哪幾位?”黑子嘻嘻道:“我說了你別惱,你家的小妹,別看年紀小,臉盤瘦,身梁高,眼炭黑!”他嘴角拉著粘絲。都老三道那不必說。黑子又冷笑著說:“自“雙茭”回鄉(xiāng),多少人在惦記著那個深閨中的戲子,在羞魚城,她若不是絕色,就沒人能配了!”都老三心里一驚,像是被人偷走了東西,搪塞說:“算你眼毒。”黑子呵呵笑道:“有種,你將她娶回家?!倍祭先L嘆一聲說:“人家眼眶高著呢,若娶她,光有萬貫家財白搭……就咱這號的,跟日本人一天就瞎了名聲?!焙谧友矍耙哺‖F(xiàn)出銀茭的俏模樣,讓都老三一句話澆滅了。他拉下臉說:“在羞魚城,誰也得給咱個笑面。七仙女俊吧,不還嫁凡人了嗎?”都老三揶揄道:“人家董永靠耕種,你靠敲詐,是一碼事嗎?”黑子嘟囔:“不就是一戲子嗎?”都老三呸了他一口。黑子心想,這下,老三是陷進去了。
都老三說:“這次義演,若兩位姐姐捧場,到臺上朝個面,就算給我面子。若哪位姐姐有心,《羞魚緣》里有個坤角,戲份挺重,能接下的話,就是柳腔名伶為賑災摒棄門戶,力挺外班的一段佳話……”沒等他說完,金茭婉言道:“俺姐妹雖有心相助,可久不練功,嗓子生了。再說,自從回鄉(xiāng),散了戲班,算是金盆洗了手,上不得臺了?!倍祭先劭词乱轀卑桶偷卣f:“兩位姐姐不愿上戲,允我在海報上掛您個芳名,導演也成,顧問也成。您要駁我面子,也得替羞魚城這幾萬民眾著想,他們多惦念柳腔戲,多惦念著您呢!”金茭不冷不熱地說:“看官們的抬愛,俺自然會放在心上??杉腋赣羞z訓,用心唱戲,清白做人,斷然不可做沽名釣譽之事!” 屋里沉默了片刻,銀茭安然地坐著,墻角的老座鐘當當報著點,她懶懶地喚下人將門敞大,省得驚擾了屋檁上的那窩家燕,不能飛進飛出。門嘎地呻吟了一聲,一道白光鋪滿地上,都老三瞇起眼睛,迷糊間,“雙茭”似乎變成了兩個朦朧的花影,若有若無地閃著。
都老三將油印的劇本放在桌上,訕訕地走了。銀茭沉思著,腦里油然泛起一個場景。
《羞魚情》的劇情既乏味又荒謬,是都老三在鏢局里閑得慌,將一個拳師瞎謅的故事梳理了一番,又花三塊大洋,找本縣的一個落魄秀才寫了戲文。不久,他拿著這個三拼兩湊的本子找到孫家班,許諾給人家十石稻谷,一干人就套上柳腔曲牌,準備將這出生澀戲排了。初回縣署,聽說次田要他號令人馬,去征糧催稅,都老三不愿招人罵,就搪塞說:“眼下局勢不穩(wěn),他要抓一個大戲,營造祥和瑞氣,弄好了,會比槍桿子還好使?!眅ndprint
銀茭裝著心事,又感到日子過得憋屈,沒想讀著本子,一面恥笑地找著瑕疵,一面糾錯正謬,竟勾起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望。等改過幾十處地方,她讓人給都老三捎話,要按新本子排一出《羞魚緣》,女主角由她來演。為此事,金茭跟她吵了一架。姐妹倆賭氣許多天沒說話,金茭實在拗不過妹妹,只好任她的性子去瘋,叮嚀說:“人心叵測,那個都老三眼色花哨,跟他一起,千萬多長個心眼?!?/p>
四
銀茭重返舞臺,這個消息轟動了整個羞魚城?;ɑňG綠的海報貼滿了大街小巷。銀茭一頭鉆進了戲里,白日唱,夜里練,邊排邊改,一下讓戲增色不少。其間,張縣長還數(shù)次親臨孫家班督陣,走時留下不少銀餉,說用得都是他個人的俸祿,算是為地方戲的興盛盡綿薄之力。
羞魚城的春夜來得早,夕陽剛從魚脊山洼落下,生意人就上了門板。曲里外拐的巷子里,偶有幾盞幽暗的燈光,給小城添了些生氣。銀茭回家的路上,哼著戲腔。都老三像個影子跟著她,心里想著白日的事,感到她一聽那胡琴聲,眼就比天上那顆燦星還亮。她一唱起戲詞,不用化妝,腮上就有兩朵酡紅,滿臉的潤色。他無數(shù)次凝視著她,將一切都寫在眼里,可她懶得讀,只顧在戲里陶醉,不跟他多說半句話。都老三心里癢著,有點兒恨那唱腔,銀茭近在咫尺,可宛如一個虛幻又短暫的夢境,當她一踏上夏家門前的臺階,回一個模糊的笑,夢就結束了。
眼見離試演還有十多天了,戲排到了半夜,都老三送銀茭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其時,一彎殘月遠掛天邊,銀茭嗅著清爽的氣息,破例跟都老三說起戲班里的趣事。都老三大概穿得單寒,縮脖斂胸地走著。銀茭像吃了甜餅,不時地說笑。都老三喊了聲我的好姐姐,俺這十石米終于換得你一升糠了。銀茭又不言語了,哼起了她譜曲的唱段。都老三心里猜著謎,想趁熱打鐵套她句實話,又嘴上抹蜜似的喊了聲我的姐姐啊……誰料,從矮墻后突然跳出幾個蒙面人,舞動著棍棒,一下將都老三逼到了墻根,將衣兜搜了個干凈。銀茭嚇壞了,嘴里被塞進一團亂麻,一個壯漢將她推了個趔趄。月光里,她用一雙幽恨的眸子,惡瞪著幾個歹人。場面靜了一霎兒,胡同里傳出幾聲狗吠,壯漢的手如一條響尾蛇的頭,伸到銀茭胸前的當口,被都老三歇斯底里的一聲鎮(zhèn)住了。都老三被人一腳踹倒,壯漢獰笑著,用嘶啞的聲音說了句,給老子帶回去!兩個歹人扭起銀茭的胳膊。銀菱撕扯著,如撼兩棵大樹,稍會兒,身上的筋就像被抽走了。殘月躲到云后去了,她的眼前一下黑了。
忽聽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叫,一個黑影縱身跳了起來,一個蒙面人倒在了路旁,銀茭被眼前駭人的一幕驚呆了,都老三不是弱人,他跑上來,又飛起一腳,將拽她胳膊的人踢了仰八叉。都老三扯掉她嘴里的亂麻,拖著她欲跑。幾個歹人豈肯罷休,蜂擁而上,一陣亂棍,都老三就撲倒地上不動了。銀茭尖銳的聲音在羞魚城的上空回蕩,歹人慌亂地跑去。她哭著,去撫摸昏厥的都老三,說:“你不能死,姐姐還指望你寫新戲呢!”
都老三住進德國人開的醫(yī)院。張縣長聽說歹人猖獗,責成屬下派出兩個巡警,給銀茭當保鏢。銀茭堅辭不要,說世道雖兇險,也不必為一個戲子動用警力。黑子進言說:“她是怕太招搖,這事不能由她的性子來,她若出了事,丟的是你縣長的臉。不如一到鐘點我就去跟班,讓巡警在暗處保駕,這樣,銀茭心里也踏實,還能感受到縣長的體恤。”張縣長晃悠著腦殼,連夸黑子會辦事。以后,縣署里有什么好事,定少不了他的份兒。黑子一哆嗦,才欲叩拜,又想身為皇協(xié)軍,不能掉價兒,就發(fā)誓說:“張縣長圣明,您指哪我就打哪!”張縣長滿意地說:“你去督戰(zhàn)。如有再敢打銀茭主意的,一律嚴懲不貸!”
銀茭剛到戲班,就見一個臉蛋紅潤、黑眼靈動的姑娘走上前。銀茭想了起來,這個可人的姑娘是都枝兒。都枝兒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道:“家兄腿腳不便,聽說大戲不日公演,囑我特意給您送一個花籃來?!便y茭回頭瞧了,那花籃是用新鮮的迎春、百合、劍蘭插就,四處溢散著香氣?;ɑ@兩邊,有兩條紅色的絲聯(lián),寫著:柳腔奇葩;梨園精粹。她心里一陣烘熱,問都枝兒:“這個季節(jié),哪里找齊這么多的花?”都枝兒話脆得像炒豆:“家兄前幾天差人去了青島,跑遍了十多個花店,才湊得齊,趁著花鮮色艷,連夜雇洋車運了回來。這吉聯(lián),還是家兄撰寫的呢!”銀茭拉著都枝兒的手說:“都先生是為我才弄成了這樣,這出戲,凝聚著他的心血!”都枝兒眼濕潤了,哽咽道:“家兄可憐,天天嚷著讓人抬著他來排戲,他太酷愛柳腔了!他說,今生就是傾其家產,也要為這朵羞魚之花培土澆水。”銀茭撫著她的肩膀說:“好妹妹,有這么多的熱心人,就不愁柳腔紅不透半個天!”都枝兒的臉泛赧顏,睨著銀茭,嬌羞地說:“你先別喊我妹妹,我哪有這個資格?”大家愕然,不解這話的用意。都枝兒像個調皮的天使,兩手扯著裙擺轉了個圈兒,娉婷飄逸,活脫脫一個小旦坯子。她站穩(wěn)了,揚著細長的眉毛說:“如您不嫌,不如收我做徒弟,俺也能有福分喊您一聲師傅!”大伙被她的樣子逗樂了,銀茭心里一亮,忍住說:“我這年歲,還不到收徒的份上。再說了,混這行的,多是窮苦人,富家子女誰屑做戲子?!倍贾悍噶岁?,氣嘟嘟地說:“誰越說戲子長戲子短,我就偏做這行!”說著,就要跪地叩拜。銀茭拿捏著,讓大伙去拉她,一班人正嚷嚷著,黑子從人后鉆出來,橫在都枝兒跟前,擋駕地說:“就算拜師,哪像你這般草率,起碼得你家大人出面,選個吉日,設宴行禮才是?!倍贾豪淦沉怂谎?,沒續(xù)他的話,接著對銀茭說:“我已偷練了幾出您的段子,得空我唱給你聽?!闭f著,微微朝銀茭一笑,淘氣似地跑了。
《羞魚緣》排練的如火如荼,黑子坐在角落里,眼光隨著舞臺上的那個影子轉。銀茭身著素雅的練功服,腳下輕盈得如一只仙鶴。她雙眸顧盼,銀鈴似的嗓音在唱:“河邊水清清,楊柳倒映影,雁鳴羞魚畔,蘆葦郁蔥蔥……”這段戲詞是她加的,唱腔幾經斟酌,聽起來委婉、舒暢。銀茭揣摩角色上了癮,將一個懷春少女刻畫得惟妙惟肖。尤其她那身段,翻轉如飛燕,騰挪似蛟龍,走臺水長流,扭腰風拂柳。驕陽穿過窗戶,聚成幾道橫斜的光,不時照射著她。她渾身汗津津的,腮上的兩抹暈色更加嫵媚。她不停地唱著跳著,將那光束攪得撲朔迷離,冷不丁一個亮相,秀發(fā)繞頸,眉目含情,兩臂一甩,彈出長長的水袖,模樣恰似出水芙蓉。黑子看傻了,一切恍若在夢里,倏忽間,他見一小生飄然而上,如影隨形地與她共舞,對飲對唱,曲調纏綿悱惻。銀茭那漆亮的眸子與他對視繾綣。黑子心都要飛起來了,渾身酥軟。一陣鑼鼓急風暴雨似地敲著,他的視野里又騰起一絲輕塵,銀茭展開雙臂,小鳥一樣地偎依在小生懷里。他心癢得如萬蟻蝕骨,身子縮成了一團。他搖晃著站起來,向臺上走了幾步。劇務扯了他一把說:“請隊長稍遠督看,下面有武戲,免得受驚!”endprint
當夜,黑子躺在炕上“烙餅”,不能入睡。他送銀茭回家的路上,一個勁兒地向她獻殷勤。銀茭還沉浸在戲里,旁若無人地哼著曲子。兩人拐進老街,黑子慢下了腳步,前方,夏家門前掛了兩盞燈籠,幾個家丁倚在門樓邊上候著她。黑子的頭頂像下了一陣冷霧,感到自己是條不討人寵的狗,陪了主子一道,臨終點卻連她的腳跟也不能嗅一下。
五
天熱了起來,魚脊山上一片蔥綠。大山深處,開始有些不平靜。山本找到夏成義說:“自勘探隊的人遭襲,圖紙被人劫走后,山上人心惶惶。大掌柜說,眼前礦上危如累卵,夜里難以安睡,讓你去求張縣長,能否在防區(qū)進駐警力,以防不測。”夏成義憂戚地說:“你不如搬進夏家,就是滿山遭了賊,也有你塊避風港?!?/p>
夏成義去了縣署。門警說張縣長外出應酬了,有事先去找黑子。夏成義喉里像吞了個蒼蠅,心說,黑子算啥,一個上躥下跳的癩皮,也配參論縣政大事。前天,黑子找過夏成義,說一向欽佩夏兄,奢望結成異姓兄弟。夏成義暗笑,這癩子被銀茭迷住,從我這里打缺口來了。假如,真和這等人做了連襟,這不是龍蛇混窩嗎?再說,銀茭不會這么不開眼,去拿沙礫當金玉。
夏成義轉身欲走,黑子叉腰站在“明鏡高懸”的門匾下,臉膛潮潤,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夏成義被他讓進屋,就將礦山上鬧賊的事說了。黑子說:“你今兒可是來著了,若是找了張縣長,他還會將這事吩咐給我,我分管全縣的治安呢?!毕某闪x問:“你不是皇軍的人嗎?”黑子說:“如今,次田隊長迷上了烹吃野味,這等小事,他懶得管?!毕某闪x說:“那就勞你多派幾個弟兄,夜里在礦山多巡邏幾回?!焙谧訐溥暌恍Γ骸袄闲?,眼前皇協(xié)軍就這幾個人,還不夠湊一桌吃飯的,這年月,一月掙幾個銅板,穿鞋都不夠。加上我以廉治理軍警,斷了他們的外財,僅剩的這幾個人也嚷著要走呢。”夏成義用文明棍戳了下地說:“礦上不是給地方繳了稅金嗎?我把話挑明了,我倒不怕日本人出點兒啥事,可事真要出了,不光是張縣長消受不起,連你也得受連累?!焙谧庸χf:“那是,如今就日本人最橫,說叫誰的腦袋搬家,就跟薅棵草似的。可話又說回來了,就是上了崗哨,這提著腦袋給人家看家護院,鄉(xiāng)民們還要罵你一聲漢奸,多不值當。”夏成義說:“不就是個錢嗎,你說個數(shù),回頭我說與掌柜的聽?!焙谧诱f:“這話我不能說,全憑個人有心就是!”說著,他長嘆了口氣,用曖昧的目光盯了夏成義片刻,“若咱成了親戚,許多事就另當別論了……”夏成義不等他說完,截住他說:“公是公、私是私,就是成了親戚,這錢我也不會沾一個指頭?!焙谧雍吡艘宦暎餍哉f:“夏家拿的是羞魚的礦藏錢,你為礦山做事,這公私分得開嗎?何況,這點兒湯水我還看不到眼里去。你不與我拜把子我不在乎,可這連襟說不準你得做。”夏成義被他的話嗆住了,詰問:“你不會搶人吧?”黑子哎了一聲,說:“一個是羞魚城巡邏隊隊長,一個是柳腔名伶,名流配美人,難道不是天賜良緣嗎?”夏成義說聲但愿,起身告辭。
公演前夕,《羞魚緣》做最后一次彩排。銀茭剛化好妝,勒了頭,對著鏡子端量扮相,鏡框里倏地多出一個人臉。銀茭回過頭,黑子四下里瞅瞅,深情突兀,慌亂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翡翠玉墜,往她手里塞。銀茭手一縮,玉墜落在了臺桌上。黑子梗著脖子,小聲哀求:“這是俺祖?zhèn)鞯膶毼铮`驗著呢,大演在即,能保你萬事大吉?!便y茭撇著嘴說:“你還是留著,保你官運亨通吧?!焙谧痈C紅了臉,失面子地說:“大不了一塊玉墜,又不是蝎子,蜇不著你。”銀茭拿起玉墜,遞回去說:“護身符我有,這物件各有各的脾性,戴自己的才靈驗?!焙谧友柿丝谕倌瑖艺Z般地說:“一個走南闖北的名角兒,這么……拘守禮法,還不如戲里的村姑開通呢!”
夜風徐徐,古老的街道旁,碧綠的楊樹葉散發(fā)著濃濃的苦香。晚上的彩排精彩極了,大幕剛落,在臺下觀看的人一下都擁到了銀茭身邊,連連夸她演活了。銀茭太投入,眼淚沖走了腮上的粉,中間還補了幾回妝,這當兒被人烘著,胸里喘氣聲都粗了。黑子躲在一旁,心里又甜又酸,原本就知道銀茭有身好功夫,等看過她著了妝的彩排,方知她渾身上下都是戲,且不說千般嫵媚,萬種風情,就是一個幽婉的拖腔,一個輕盈的跳步,就能讓一個石人轉起眼睛。往日里,黑子感到她那軟綿的身子像條蛇,讓他夜里難以入眠;而眼前的她像一顆熟透紅杏,明明掛在枝頭,就是吃不著。更讓他難以容忍的,這本是都老三憋出來的臭戲,讓銀茭三剪兩斧,竟點石成金了。那大紅色的宣傳單上寫的清楚,那個挨棍子的家伙,儼然成了釋文解字的大編劇。想到這里,黑子心里透過一股涼氣。
銀茭草草吃了點夜宵,故意沒洗妝彩,踏著一地月色往家趕,腦里勾勒著明日演出的情景,想到興致處,又忍不住唱出聲來,唱著唱著,竟忘我地張開雙臂,像一只翩飛的蝴蝶。黑子緊隨其后,拐過胡同,老街就到了。
銀茭剛想尋句話跟黑子說,就聽“撲通”一聲,猛見他的身子一閃,一下矮了半截。黑子雙膝跪地,扯起銀茭的褲腳說:“哥被你迷死了,若今生你不嫁我,我就枉活了!”銀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蒙了,想拉他起來,他卻像粘到了路上,又磕著頭哀求:“你隨了我,你要金山,我給你堆。你要銀海,我給你挖。在這羞魚城,不出三年五載,我若不讓你住上比夏家還寬敞的宅院,你就用這雙尊貴的腳,踢哥的臉!”
銀茭又氣又怕,掙脫著說:“你再這么逼人,這戲我就不演了!”黑子兩只手如斷開的彈簧,一下松開了。銀茭匆匆地向前跑去,半晌回過頭來,隱隱看見,那個黑影還窩在那里沒動。
戲臺子就搭在羞魚河旁,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趁著黃昏,潮水般地向城西聚集,天黑透時,烏壓壓的看客圍成了一個人湖。羞魚城的頭面人物都來了,張縣長換了一身行頭,刮了胡子,油囊囊的臉被一盞盞燈籠烘照著,泛著潮紅。都老三半臥在一張?zhí)梢紊希瑑裳酃锹抵?,像是在盼著這出戲快些啟幕。開場前,銀茭從帷幕旁朝臺下瞅著,人多得望不到邊,奇怪的是,黑子一直沒露面,仿佛這個熱鬧的夜晚與他無干。河水汩汩淌著,音樂奏響時,她突然感到鼻腔一熱,周身的細胞都靈動了起來。
《羞魚緣》的首演出人意料的成功。尤其是戲中的村姑,為配得上心儀的秀才,夜深人靜時,在家中苦讀詩書。舞臺上,放著一面白色的屏風,望著孤寂的月色,村姑有大段的勵志性的唱功戲,被銀茭刻畫得細致入微、蕩氣回腸。銀茭嗓如金鈴,當唱到“草堂寒窗粗布衫,黃毛丫頭志沖霄”時,她回身去桌邊,抓起一支大筆,飽蘸濃墨,款款地走到屏風旁,邊唱邊舞,揮毫劈鋒,筆走龍蛇。觀眾都被鎮(zhèn)住了,偌大的天地間,只有悠揚的音樂聲烘托著她如哭如訴的唱腔,仿佛天籟之音在聵蕩。當末句“海市蜃樓憑空造,金鉤銀撇價九城”剛收口,兩行娟秀的行書如溪流回轉,時急時緩,最后悄然落筆,她踩著鑼鼓點兒回眸亮相,那腔韻仍在人耳邊久久飛揚,萬千人傻了半晌,不知誰先叫了聲好,接著,喝彩聲震耳欲聾。大幕剛落,人群里一聲聲喊著銀茭,大幕又徐徐拉開,銀茭熱淚長流,不停地朝觀眾鞠躬謝幕。人湖沸騰了,歡呼聲如一陣颶風,順著蜿蜒的長河,往黑夜深處呼嘯而去。endprint
金茭坐在角落里,從頭至尾,一直緊繃的心弦被妹妹不停地撥動著。銀茭又長戲了,只可惜,昔日里被人稱為柳腔“并蒂蓮”的姐妹倆,如今僅是一花獨放。而自己,似乎離舞臺越來越遠了。金茭將手帕掩在臉上,真想偎在丈夫的懷里,大哭一場。可今夜,夏成義的神情很怪誕,悠忽中又摻雜著畏葸與警覺,心思一點兒沒在戲上。此時,他正兩眼爍亮,不停地四下環(huán)顧,似乎在鎖定一個精確的目標。張縣長神采奕奕地登上了臺,依次跟演員們握手,末了,手抓住銀茭不放,聲音顫抖地說:“《羞魚緣》是縣里抓的一部大戲,它的成功,勢必將柳腔藝術推上一個巔峰。日后,這出戲要去青島公演,讓這朵戲曲之花紅遍五湖四海?!?/p>
銀茭實在太興奮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去后臺草草卸了妝,鏡子里,她的臉鮮艷的如盛開的映山紅。孫班頭拿著幾張?zhí)舆M來,一一翻給她看,說:“這是張縣長的,他在五合居設了慶功宴,車在外面候著。這是都老三的,宴會設在漢希斯,特地雇了頂八抬大轎……”銀茭思忖著,順著幕縫朝外一瞄,好多人還蜂擁在原地。她肚子咕咕叫了,心里不僅怨尤,這節(jié)骨上,吃誰的不吃誰的,忽然變得玄妙起來。她恨不能分出幾個身來,既能八面玲瓏,又不掃眾人的面子。猶豫間,金茭慌促地進來,一邊將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一邊吩咐孫班頭說:“煩勞您將邀請辭了,就說她累了。”銀茭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凝視著姐姐。金茭不由分說,拉著她悄悄鉆過幾道帷幕,摸黑溜到了河邊。銀茭沒等歇口氣,忽見一輛洋車,幽靈一樣從樹叢里閃出,兩人剛坐穩(wěn),拉車人就腳不沾地跑起來,一路上,就聽他沙沙的邁步聲如風一樣急。銀茭回過頭,見土臺子邊上燈火依舊,喧鬧聲還在潮汐般地向四面八方涌溢。
老街上靜悄悄的,銀茭與姐姐剛下洋車,就見夏家門前站著一個人,兩人一端量,是黑子。黑子的一條手臂吊在脖子上,像個傷兵。銀茭詫異地望著他,問:“你怎么了?”黑子淡淡一笑說:“我聽說獾肉能解乏補氣,今日一早我就上山了,在草溝里貓了半天,還好,那家伙挨了我一槍,還瘸著腿逃呢,我攆的時候,栽了跟頭!”銀茭埋怨道:“人人都去看戲,就你犯傻?!苯疖舱f:“這有多懸了!”黑子說:“沒事,二位就給個面子吧,獾肉已在林家肉鍋上燉了許久,我還請郎中配了中藥,除了老山參,枸杞、靈芝都是新采的,我照方子熬了……”沒等他說完,金茭委婉地說:“太晚了,我妹妹實在累得不行,這不,連張縣長的宴都辭了!”黑子沉默了,月光下,他痛苦地扶了下那條傷臂,幽怨地說:“那二位回去歇了吧,我讓伙計將獾肉用炭煨著,您啥時醒了,別忘了說一聲?!苯疖耪f了聲您費心了,沒想銀茭咯咯笑道:“誰的胃口經得住這么吊啊,這當兒,我還真餓了,不嘗嘗燉獾肉,怕睡不著了。”黑子一聽,差點兒將傷臂高舉起來,又恨不得跑過去背上銀茭往肉館里跑。他心怦怦跳著,強忍住歡喜,說了聲好咧,屁顛兒屁顛兒地在前頭帶路,不時地回頭瞧,生怕姐妹倆生了翅膀飛走似的。
雅間里清靜極了。黑子一邊讓伙計上菜,一邊拿出一瓶法國葡萄酒。金茭一看,打趣說:“勞你破費了,這酒貴得很,我還是在青島喝過兩次?!焙谧庸首黧@訝地說:“大姐好眼力,不怕您笑話,在小縣城里做事,雖吃過不少酒席,可喝的都是土酒,這洋酒是我托人去青島,今早剛送來的?!焙谧酉冉o銀茭斟了一杯,心里默背了多遍的祝酒詞,欲說給她聽。沒想銀茭端起那杯酒,揚脖喝了,連說餓了,摸起筷子,將拼盤里的菜嘗了個遍,生生將他搜羅了半天的好詞憋死肚中。
三人正推杯換盞,忽聽有人喊,張縣長到!三人一愣,當一張油囊囊的白臉探進屋時,黑子伸長的脖子,又如鱉挨了叉一樣縮了回來。張縣長的兩腳在門檻邊頓住,貍貓一樣的眼睛朝屋里一掃,臉上堆起了笑,朝銀茭吆喝:“我的角兒,你真不給面子,我在車里候了半天,沒想到你給我演了一出‘空城計!”金茭起身,忙給張縣長讓座,搪塞說:“我妹妹怕給您添麻煩,這戲也實在耗人,若不是隊長苦心,這會兒,她早就入夢鄉(xiāng)了?!睆埧h長又朝黑子脧了一眼,陰冷地說:“你也忒有心眼了,也跟我演了一出暗度陳倉?!焙谧幽樕虾盟瓢ち税驼?,辣辣地熱,給張縣長斟酒的手哆嗦著,紫紅的液汁灑到了杯外。他畢竟反應快,手捧著酒杯,像個拜佛的信徒,說:“卑職豈敢,都怨我今日上山,想得不周,不知您老心意。這是我的贖罪酒,您接了,趕明兒我在五合居再擺一桌。”張縣長臉上有了慍色,黑子如罪蒙赦。銀茭嫌張縣長嘴里的煽出的氣味,往后挪了分寸說:“張縣長夠威嚴的!”張縣長哈哈大笑著說:“誰不知黑隊長是我的膀臂,我倆情同父子!”說著,去勘驗黑子的傷情,眼卻游離到了姐妹倆身上。卸了妝的銀茭素面朝天,更似一汪清泉里的一塊璞玉,相比打扮光鮮的姐姐,頗像是牡丹花旁的一朵含苞欲放的素荷。
有頃,張縣長的油臉就如上了妝的彩旦,紅進了脖里,啰啰說:“縣里想成立個國立柳腔劇社,讓銀茭來當社長,金茭做藝術總監(jiān),兩個聲貫魯東的曲藝名流,想演就演,那是羞魚人的福分。”黑子幫腔說:“幸甚幸甚!啥時再修《羞魚志》,這個頗具前瞻性的決斷可大書一番!”張縣長又啰啰:“等劇社成立了,我就做榮譽社長?!焙谧优闹驼聘胶偷溃骸暗榷怀t了大江南北,這小小肉館陋室,就是一個見證歷史的場所,也是要歷代修葺保留?!?/p>
幾個回合下來,四人都添了醺意。張縣長眼里漸漸生出了鉤子,一眨一眨地釣銀茭說:“不如,咱們唱一出《張生與崔鶯鶯》?!苯疖钟媚_踩了一下妹妹,銀茭瞥了她一眼,仰臉對張縣長說:“我給您唱一段家傳的《趙美蓉觀燈》。”說著,挪開凳子,朝前婷婷站下,唱道:
“丁字步,站街中。素小扇,遮面容。風吹柳葉眉,月照婆娑影?!?/p>
銀茭清唱著,酒勁上來了,嗓音里略帶著一絲沙啞,水蛇一樣的腰扭動著,身上添了些媚野的氣息。張縣長銜著的一口酒久久沒咽,這當兒,又從嘴角滲了出來。黑子心里癢著,忽看縣長嘴巴上掛著涎水,欲從口袋里摸出條手帕替他擦,可一看他那酥了身骨的模樣,肚里的酒就釀成了醋,手指頭一勾,又將手帕塞進兜里。
六
三日后,黑子來到夏家。他新理了頭發(fā),穿一身藏青色衣褲,腚后跟著兩個挑夫,撂下大宗的物件。銀茭聽下人來報,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金茭問她是否回避,銀茭說:“像這樣能磨的主兒,光躲哪成!”銀茭見到黑子時,兩人的目光碰了一下,他像挨了鞭梢一樣低下頭。銀茭有幾分迷惘,又茫然覺得,這人雖是漢奸,但也不是莽漢,今日,綾羅綢緞一大堆寶貝放在那里,該怎么回絕他。endprint
黑子抬起頭來,額上已沁滿冷汗,半晌,吞吐道:“今日冒昧……叨擾,還望見諒!”銀茭剜了他一眼,煩沒個脆勁。夏成義似乎看出銀茭的心意,勉為其難地說:“按說,結親都是有媒人的,可隊長和我家小姨都沒雙親,我也只好當回大人……”沒等說完,黑子臉憋得通紅,汗吧嗒著直淌。滿堂的人大為惶惑,黑子避怯著,像條進錯了門的狗,在地上轉了兩圈,恨不得尋一道矮墻沖出去。“我是……來說媒的!”他突然頓住腳,豁出去地說。屋里靜極了,一只喜鵲在房頂上喳喳叫著,銀茭的臉色煞白,一只手扶在門框上。
黑子說:“張縣長年歲是大了點,可他家大業(yè)大,還握著權柄,他想讓誰發(fā)達,就是一句話的事。他雖有一房太太,可沒生養(yǎng)。銀茭若進了張府,生個一男半女,你就是張家的老大。張縣長人好,也懂戲,柳腔要發(fā)達,離不了他……”他咧咧著,嘴角起了黏沫。
銀茭用鼻子哼笑著,刻毒地說:“柳腔死了不足惜,只可惜有你這樣沒人能比的丑角,凈在暗處琢磨戲,少了人觀賞,瞎了你的天分了!”
夏成義說了聲送客,黑子腮上痙攣著,望著銀茭。銀茭一撩額上的劉海,胸脯急劇地起伏著,蔑視著他說:“你不是夢里都想娶我嗎?”黑子頭如搗蒜:“想啊,能跟你過一天,也是我的造化!”銀茭呸了一口說:“虧得我早就識得了你,若我真的看走了眼,錯嫁了,這一輩子就完了!”黑子一臉苦相,哀告說:“你若嫁了張縣長,就是我干娘,您先挨著……”銀茭啐了一口說:“我銀茭一個戲子不假,可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干凈人,一不嫁癩皮,二不攀龍附鳳,莫說是一個縣長,就是省長、大總統(tǒng),姑奶奶若瞧不上,也休想得到我一根發(fā)絲!”
黑子被她的話戧傻了,這當口上,忽有家丁來說,都家三少爺中午在五合居設宴,派人送帖子,是不是回了他?銀茭冷冷瞄著黑子,報復地說:“姓都的飯里,又沒下毒。”黑子像是被蛇咬了,“噌”地跳起來,孤注一擲地說:“都老三最不是個東西!你沒感到他那條腿斷的蹊蹺?那是他給了地痞三塊洋錢,做的戲!”銀茭一驚,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黑子說:“我是小人,可我不說假話,那地痞聽我使喚,我讓他將嫩梧桐棍換成了蠟桿,那幫混人出手時,打過了頭。”銀茭如又挨了一悶棍,天地都轉了起來?!白畛?,都老三想用自己鏢局里人,怕你認得……”
最后,黑子又朝銀茭說,次田太君那晚也去看戲了,他化了妝,打扮成了一個種田人,躲在人群里看了個明白。次田很惱火,說戲里沒一點他要的東西。他這幾天要會你,讓你重整鑼鼓,排一出《藝伎物語》。
翌日,天剛麻麻亮,夏成義就在院里的甬道上踱步,金茭夜里說,妹妹人小鬼大,是個犟眼子,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在夏家,你是她最信服的人了。夏成義苦笑笑,覺得妻子太天真,雖為一奶同胞,也太不了解她這個妹妹了。他早就察覺銀茭在暗里做事,也曾跟蹤過她。銀茭每次出城,都換成男裝往山里跑。夏成義害怕了,決心阻止她這么做。曦光初照在墻頭的草芽時,銀茭又身著粗布衣裳,臂彎里系著一個包裹走來。夏成義擋在她面前時,她驚詫的大眼睜得滾圓,眉梢高挑起來。“姐夫……”她先開口叫了聲,嗓里又壅塞了,“我就當你是在送我,你是這個家里唯一送我出門的人……”夏成義畏葸地說:“羞魚城陷入水火,惡兵當?shù)?,從青島來的日本間諜,早在這里活動了。你這樣走,你姐怎能放心?”
銀茭鼻腔里哼了聲道:“我不走,就得去演日本戲,助紂為虐。我雖是小女子,可不能躲在日本人的窩里?!毕某闪x感到小姨子的嘴像刀子,不給他反腔的余地,只有吞吐道:“我知道,你在做大事?!便y茭一驚,問:“你什么意思?”他回道:“還好,我擔心你們在演戲那天動手,次田已有準備,四周布下了暗兵,羞魚河兩岸架了機槍。滅不了鬼子不說,還會傷了鄉(xiāng)親!”
銀茭吸了口涼氣,心想,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事連姐姐都蒙在鼓里。是啊,本來游擊隊都嚴陣以待,突然傳回消息,原計劃撤銷了。他盯著姐夫,搖搖頭說,你說的,我一點也聽不懂。
七
銀茭逃走未成,被次田的人捉了回來,關在香閣下的黑屋里。
銀茭被關了三天,吃飽喝足了,就唱柳腔。逢鬼子問話,人家問東,她答西。有次,次田走近她,圍著她俏瓏的身段轉圈兒,仿佛一位資深的匠人,在揣摩一幅驚世之作。然后,靜靜地問她:“你怕死嗎?”銀茭揚起眉毛,詰問:“在日本,有不怕死的人嗎?”次田哲人般地思考道:“中國有句古語,叫視死如歸,可恕我直言,作為武士,這些年戰(zhàn)死沙場的人成千上萬,可人之將亡,眼里無不充滿對生的眷戀、對死的恐懼。”銀茭懶懶地說:“我一個小女子,那就更怕了,甭說死……”她一指外間泛著血光的刑具,“你就是劃破我的臉,殘了我的手,日后讓我不能登臺,這都比死還難受?”次田淫笑著,抬手撩了下她的劉海說:“我一般不對名流用刑,作為一個男人,更懂得什么叫憐香惜玉。可我的手下若動了怒,他們……會將你的衣服剝得一件不剩,再在城門墻旁釘四個木橛,將你的手腳展開縛了,你想想看,明晃晃的陽光,白光光的肉身,黑壓壓的人群,那是一個什么場景?會不會比看一場曠世大戲還轟動?”銀茭鼻里哼了哼:“中國還有句古語,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日本人種的仇恨太多了,怕就怕,到時你走不利落!”次田“唰”地抽出軍刀,兩眼充血,咆哮道:“就憑這句話,我就能讓你碎尸萬段,你說,你為何朝大澤山跑,誰不知道,那里有八路?!贝罄枪俘b牙咧嘴地躥上來,朝銀茭狂吠著。她蔑然一笑,不拿畜生當回事,只是慨嘆道:“可惜,千尋萬尋,報國無門啊!”說著,仰天長嘯一聲,如柳腔里悠揚悲愴的叫板。
四日上,夏成義讓山本給次田帶去了許多硬貨,保銀茭不是危險分子。次田刁蠻地說:“是不是危險分子,她骨頭里掖,臉上帶著呢?!彼饝某闪x來見銀茭,也好開導她一番,免得皮肉受苦,以致丟了性命。
夏成義見了銀茭,鼻先塞了,不知從何說起。銀茭打破沉默說:“不必再花錢了,我沒做虧心事,落到日本人手里,我就沒打譜兒回去。”夏成義朝門外瞥了眼說:“其實,你什么都沒做,你姐急壞了,這幾天湯水都不沾一口,你若出不去,她怕也要跟你去了?!便y茭動容地說:“這幾天里,我也想過了,姐只是一個女人,她沒錯,這個國破家亡的年頭,誰不想過平安日子。只可惜,羞魚城里太多的須眉,都蛻變成了繡花枕頭。再恨我自己,啥事沒做成,讓人死不瞑目!”夏成義苦勸:“你就聽我一句話,不為別人,就算為金茭,你得活。”銀茭鄙視著姐夫說:“你走吧,還是多留點兒念想好,別讓我說出不好聽的來?!毕某闪x向前跨過一步,兩手扳住她的肩胛,搖晃著說:“他們說了,你只要寫一張悔過書,答應演《藝伎物語》,一切平安無事……”末了,他想低聲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銀茭仿佛受到了侮辱,猛地推開姐夫,又像是怕弄臟了自己,面壁杵著,不再理他……endprint
次田私下跟三洋調查所的三莆說:“這戲子軟硬不吃,看樣子手里也沒有什么牌。弄久了,怕一顆星星,在羞魚城里引起熊熊大火。”三莆思忖道:“是有點打草驚蛇了,可抓虎容易放虎難,咱得想個法子,橫豎給大日本帝國臉上抹點兒粉?!?/p>
清明里是個好天,許多閑人軋伙出城踏青,走到城門邊,幾個門崗將槍一橫說,上午城門許進不許出,香閣下要演一處好戲,讓大家都去飽飽眼福。
香閣下漸漸圍滿了人,翹首望著墻邊用椽木搭起的臺子,嚷嚷著,不知這是演得哪一出。鑼鼓敲起來,帷幕拉開了,人群中聚攏起一股不安的氣氛,大家從飄蕩的幔簾后,若隱若現(xiàn)地看到一排白刃,不像戲子用的道具。迷惑間,黑子灰頭灰腦地鉆上來,咳了幾聲,誦經似的嘟嚕道,要讓羞魚人開開眼,看一場友邦戲,促進日中交融,共享太平。有人想溜號,讓幾個皇協(xié)兵擋住了路,賺了句罵,又硬著頭皮回來。
柳腔哀怨的過門奏起,一個窈窕的女子“噌”地像被人推了出來。人群里騷動了一下,有人說是金茭,有人說是銀茭。也有人說,金茭銀茭都不是,你看那粉子臉,東洋裙,哪有二茭扮相好看。
女戲子兩眼黯淡無光,巡視了一下四周,又轉過身去,看到的卻是兩把交叉架起的刺刀。她聽到了一聲凄婉的哀求:“銀茭,你就唱吧?!便y茭眼前虛了,姐姐的臉扭曲著?!肮夤鞑怀匝矍疤澃?!”又一個女人在喊,銀茭想沖她臉上啐一口,罵一聲山本的女人,你少兔死狐悲。可沒等開口,姐夫跟著喊:“不就是場戲嗎?”“唱完了就能回家了?!倍祭先龓椭?,不敢直視她。銀茭揉了把眼,跟前更花了,臺下全是一張張麻動著的大嘴。墻邊上,次田和三莆肅立著,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一切。
銀茭突然回過身來,雄鷹一樣高揚起雙臂,抖了兩抖,然后明眸圓睜,英姿颯爽地走起了臺步。激昂、雄壯的樂調奏起來,鑼鼓點兒趕著她的腳步一陣緊敲,銀茭一個停馬亮相,粉臉似乎被撐破了,一層紅潤在陽光下透著鮮亮,活脫脫一個巾幗英雄。
“戰(zhàn)鼓敲,號角吹,朔風凜凜,
邊關月,大漠塵,狼煙陣陣,
藩疆戩影密如林,
血雨中駿馬嘶,鎧胄裹起石榴裙……”
人群里齊聲叫了陣好,紛紛贊嘆好一個穆桂英,若是穿戴上本國的盔甲,就白玉無瑕了。三莆聽不真切,只是看著場面奇怪,他瞥了一眼次田。次田臉色驟變,兩顆眼袋紫得像要爛的李子。三莆的齙牙咬在了唇上。
銀茭接著唱:
“旌旗獵獵,弓刀寒,
聳胸振臂殺兇頑,
鐵血丹心煉金沙,
小丑骷髏祭英壇……”
三莆“呀”的一聲,躥上臺子,掏槍對準銀茭。音樂聲戛然而止,她略頓了一下,場面死一樣的肅靜,突然傳來一聲:“求求你,別……唱了!”銀茭回頭一望,姐姐一臉慘白,顫抖著說。銀茭回過頭來,見臺下無數(shù)雙眼睛像云霧里的繁星,就要被暴風驟雨熄滅了,她沸血一騰,就地學戰(zhàn)馬一躍,一個鷂子翻身,清唱道:
“雷霆怒,野火燒,
帥旗焚燼魂猶在,
賊寇膽喪滿地嚎……”
次田軍刀刃上泛著青光,迷晃著銀茭的眼。金茭猛地朝他大喊了聲:“我唱!我唱!”說罷,踉踉蹌蹌爬上了臺,朝妹妹照了一眼,惶惶地掏出《藝伎物語》的本子,手哆嗦地翻著,頭上滲出一層虛汗,身上卻冷的打哆嗦。
金茭對著本子,套著柳腔的曲牌唱:
“金玉簪,白木坊,
皇恩浩蕩,沐浴四方……”
銀茭如被螫毒蜇了,一把奪過本子,撕著。金茭惶惶地搶過兩頁,繼續(xù)唱:
“家居茅屋,隔海望,
圣戰(zhàn)將士,不折金冠不回鄉(xiāng)……”
她看到三莆的手槍又塞回套里,次田也垂下了刀。她唱著,想起童年時,妹妹倆一同在苗圃里嬉戲,頭上戴著黃瓜花跑來跑去。
銀茭掄起巴掌,朝姐姐臉上扇去,金茭眼前一旋,一頭栽在臺上。
八
盛夏,田野里的莊稼瘋長著,羞魚河畔蘆葦正綠,郁郁蔥蔥地望不到邊,魚脊山掩蔽在青翠的林木中了。
深夜,羞魚城里的人還沉浸在夢中,突然被一陣脆豆似的槍響驚醒。人們嚇得不輕,生怕又遇上禍殃。天剛放亮,有人在街上嚷,游擊隊趁黑襲擊了礦山,炸塌了一個剛聳起的井架,放跑了十多個礦工。一連數(shù)日,城中亂紛紛的,黑子帶人搜查,恨不得連鼠洞都捅個遍,可一無所獲。次田大發(fā)雷霆,罵他是條會叫不會咬的蠢驢。
夏成義匆遽地回到家,惶惶地望著金茭。金茭驚悸地問:“山本讓人打傷了,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夏成義欲言又止,愛憐又茫然地凝視著妻子。金茭的目光變犀利了,厲聲地追問:“他是為了你受的傷,你還想瞞我,我還是不是你的女人?”夏成義像受了傷,呻吟一聲說:“你沒猜錯,多年前,我們干掉了在山上勘寶的日本人,毀了儀器,奪了圖。本以為這事就此了結,沒想日本人打破了天尋它,一直沒得手。他們急了,糾集人在魚脊山上瘋狂地找礦脈。前天,我們看到他們西山崖炸方,回來對照圖看了,那里真是鐵藏的命脈!這塊寶庫一旦鑿采,都會變成屠殺國人的炮彈。夜里,我們炸毀了井址,逃走時,遇上了三莆的人,搭上了三個弟兄。我被困在巖洞里,若不是山本,今日也就回不來了?!彼f著,忽見妻子眼光游離,腿打晃兒,就將她攬進懷里,眼潤著說:“風頭緊吶,我可能露了馬腳,本想帶兄弟們投軍,可舍不下你……”金茭打了個戰(zhàn)栗,兩條胳膊一下箍緊了男人的腰,使勁地搖著,哭訴:“你說走就走,你就是不管我的死活,孩子呢?”“孩子?”夏成義瞪大兩眼?!拔冶鞠虢o你個驚喜的,頭晌,我和山本女人一同去看郎中,我倆都有喜了!”金茭揩了把淚,嘴角澀剌剌地擠出一絲笑。夏成義呆了片刻,猛捧起妻子的臉,雞啄食似的一下下吻著,高聲地說:“我做夢都想??!”甜蜜的花朵在金茭的臉上開放,她被男人久違的情緒感染了,說:“這是天意,我哪也不讓你去……”夏成義醒了夢,一腚坐到床沿上,揪心地長嘆了一聲:“唉!孩子來的不是時候?!苯疖樕先绨ち税驼?,一下僵住了,半晌,她怒沖沖地吼:“你跟銀茭倒像是一對,當初,你娶的不該是我!”endprint
銀茭杵在屋里。組織上派人來跟她接頭,說這么長時間了,沒點驕人的成績。銀茭辯白,演《羞魚緣》時,多好的機會,沒抓住。來人說,日軍已是強弩之末。為配合戰(zhàn)局,眼下,最緊迫的任務是鋤奸。銀茭眼一亮說:“鋤奸好,老百姓恨死了那些為虎作倀的歹人,那個黑子,該第一個挨槍子。”來人說:“黑子只不過是個蚊子,看似張狂,實則是個打破鑼的?!便y茭說:“那張縣長算一個,一肚子壞水,禍害人無數(shù)。”來人搖搖頭:“他只是個傀儡,留他多活兩天也罷?!便y茭思忖道:“都老三算個人物,可他骨子里是恨日本人的?!眮砣瞬荒蜔┝?,眼里露出決然的光,悄聲說:“羞魚城最大的漢奸,就在你的身邊!”銀茭心一揪,眼里充滿了迷惑。來人說:“他就是你的姐夫,夏成義!”銀茭愕住了,忐忑地說:“怎……會是他呢?”來人神情肅穆地說:“組織上相信你,才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你的,你若打退堂鼓,我們會派更得力的人來完成這個使命?!便y茭臉色慘白,聲音發(fā)顫地說:“請組織相信我,可夏成義……罪不當死??!”來人冷酷地追問:“在魚脊山,日本人掠走了我們多少寶藏?跟那幫強盜合伙開礦的人是誰?我再問你,誰是礦山的三掌柜?又是誰將日本人引進了夏府?據(jù)可靠情報,那個山本,是日本特高課的線人!夏成義認賊作父,賣國求榮,就憑這條兒,就該碎尸萬段。你是當英雄還是當小姐,兩條路自己選吧……”
傍黑,夏成義看山本去了。金茭獨坐空房,心里怕極了。她想找妹妹打個譜兒,可記起男人的叮囑,他的身份死也不能讓別人知道,又想起銀茭也不讓人省心,就干愣著,任一些兇險的念頭在眼前閃。
山本躺在木榻上,他女人淚漣漣地對丈夫和夏成義說:“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還這么讓人操心,你們若有個三長兩短……”她一撫肚子,話又咽下了。夏成義歉疚地看著山本的傷腿,感激道:“我欠你一條命哩!”山本淡然地說:“你別婆婆媽媽的?!彼蚺耸沽藗€眼色,她掩門退了。夏成義感到山本幽昧的眼光有些可怕,心懸了起來?!跋男郑@節(jié)骨上,有些事你不能逃避。”夏成義胸口一冷,等他后話。山本接著說:“據(jù)我所知,三莆在查你的底細,所以沒捕你,他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毕某闪x一驚,說:“這樣,我更不能坐以待斃?!鄙奖韭v騰地說:“你走得了嗎?老街上凈是探子,城門也加了哨。”夏成義說:“要走就走得脫?!鄙奖締枺骸澳阕吡?,金茭怎么辦?夏府人怎么辦?你太不了解日本軍人,他們若發(fā)了瘋,連一只狗貓也不會給你留。屠城的事還少嗎?”夏成義面無血色,惘然道:“總得想個法子!”山本說:“越是危急的時刻,越得冷靜,山上那幫老狗,巴不得你盡早出點兒事,他們也好獨霸礦山。”
夏成義還沒進居室,先聞到了一股煙火的味道,急忙躥進去,金茭正半蹲在一個火盆旁,燒著一卷紙。她眸子里盈動著一絲恐懼,火苗燎到了手都沒覺得疼。夏成義奔過去,伸手去搶火盆里的紙屑。金茭一把將男人推了個趔趄,像個涅槃的鳳凰,火蛇在她圣潔的臉廓邊盤旋。夏成義暴怒了:“你干了些什么?”兩道淚水從金茭臉上流下:“為它,不能毀了家!毀了孩子!”夏成義憤然地瞪著她,指著盆里的灰燼,嚷道:“家算什么?孩子又算什么?它是多少人命換來的?”金茭像醒了夢,眼里燃起一股怒火,嘴唇在痙攣著,她猛捶了一把肚子說:“那……大家都一塊死吧!”夏成義心軟了,拉她一把,金茭像是怕臟了身子,拽身而去。夏成義豎愣著,彌漫的煙霧讓他窒息,他頹倚到墻上,邊上立著的文明棍倒了,發(fā)出鈍拙的響聲。夏成義心里一亮,小心地將柄扭開,一卷泛黃的紙露了頭。他叫了聲天!又警覺地朝外了兩眼,將那物件掖回原處。
銀茭憔悴了,身條溜細,臉色慘白,一雙烏油的大眼也少了光華。姐姐盯著妹妹,還沒開口,淚就在眶里盈。妹妹呆坐著,不忍去瞅姐姐的肚子,仿佛里面孕育著一個怪胎。姐姐憂戚地說:“日本人在夏家周圍布了暗哨,怕有大事。”妹妹骨朵著嘴,像猜啞謎。
銀茭不想讓夏成義死。他曾經是條漢子,是這個安樂窩將他粘住了。組織上下的是死命令,容不得她討價還價。銀茭開始在心里培植對姐夫的恨,先將他看成一只縮頭烏龜,整天悶在家里,是個標準的酒囊飯袋。又將他比成一只掉了牙的病虎,就知道跟著日本人屁股轉,不知香臭。接下想,自己寸功未立,卻粘了一身騷,成了漢奸的小姨子??山惴虻降赘毡救擞猩豆串敚稽c兒也不清楚。
天遲遲不黑。銀茭躲在葫蘆架后,裝作在給花傳粉,兩眼慌促地瞥向水榭,臉上充滿了恐懼與期待。這些天里,夏成義似乎成了酒鬼,常漲著個大紅臉,進了鳳池旁,身子倚在木棧道的扶手上,跟水里的魚說話。
扶手末端的樁子腐爛了。白日里,銀茭走進亭里想計策,手拍了下木樁。樁子晃了晃,銀茭心里咯噔了一下,頭頂開始冒涼氣。她做賊一樣地蹲下,梭地拔下頭上的簪子,胡亂地在樁根上鼓搗了一通。少頃,地上就散滿了朽木的粉末。她將粉末丟進水里,將線索喂了魚。整整一個下午,銀茭的心都跳得紛亂,嘴唇燥起了皮。她真想姐夫晚上不再吃酒,就是吃了,也別進水榭。可魚不咬餌,下鉤做甚?但姐夫真的死在我手里,在夏家大院,我豈不成了人人誅滅的罪人!銀茭有些泄氣的當口,看見姐夫那孤獨的影子如期而至。銀茭的手顫抖著,葫蘆花瓣落到了臉上。她罵了聲漢奸,小女子今兒就是要大義滅親,做回兒驚天動地的事。
夏成義感到一身燥,酒又將血燒熱了,心里窩著一攤子霉事,一股腦地跳出來。狗日的東洋人,欺凌人的陰招比虱子還多,要殺要剮,你倒是出手?。】衫酌髅髟谀泐^頂懸著,就是不拉弦,這謎般的危局,能讓人衍生出無限的焦慮與臆度,漸而讓你寢食難安?;韬隼铮窒肫鹆私疖?,想起了礦山。腦里繚亂著,就在他踩著步點進木棧道時,耳邊聽到一聲驚叫,回頭的剎那,就聽喀嚓一聲,臂彎里的扶手一歪,還沒弄清緣由,就一頭跌進了水里。
一團白色的水霧,像盛開的一朵朵曇花,剛嗅到它的芳香,就消失了。水榭里,有幾聲青蛙哀鳴了幾聲,很快便死寂了。銀茭呆了,想跑過去,腿卻木著,心里說不出是沉重還是釋然,只是眼里的淚泉子似的往外涌,天色變奇怪了,院里的一切成了白色,如下了一場大雪,晃得人睜不開眼。她猛意識到那場大殯,一陣驚恐如深秋的北風,一絲一絲地滲進僵硬的軀體,不一會兒,渾身上下就冷得厲害,仿佛心都冰住了。路面上響著木屐的呱嗒聲,一盞燈影在池邊停住了,有個男人驚叫了一聲。半晌,山本將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水里拖出來。燈光虛幻了,銀茭長舒了一口氣。山本說:“你不能再喝酒了?!毕某闪x說:“告訴家里的人,別到亭里來,木樁腐了?!鄙奖菊f:“真懸!”夏成義又說:“別忘了告訴銀茭,她愛到這兒練功……”endprint
整個長夜,銀茭都沒入睡。她想自己的手段太卑鄙,是小人所為。就是讓夏成義死,也得換個方式才是。她想干脆學戲里的俠客,選個日子,兩人到羞魚河邊,將短槍里頂上一顆子彈,讓他死個明白。誰知一早,有人來夏家送豆腐,讓她暫緩鋤奸,接受日本人提出的排戲要求。等公演那天,組織上將派一支別動隊,將日偽一網(wǎng)打盡。銀茭心里一陣釋然,可愁容仍寫在臉上。她猶豫道:“演這種戲,還不是往自己身上潑糞?”來人說:“這是上峰的指令,國難當頭,個人得失算什么?”
九
那日,次田對張縣長說:“你親自去督戲,這是羞魚城的要事,不能有半點兒馬虎?!睆埧h長推辭說:“這事還是讓都老三去合適?!贝翁锇敌Γ^晌,他去找過都老三。都老三說:“按說此事乃我本行,我一聽柳腔,魂兒都沒了??僧斚露愂詹粫?,我一撂手,整個羞魚城,誰擔當這破事?太君甭為難,這等大事,有一人定能勝任?!贝翁锱读寺?。都老三說:“張縣長啊,心眼比篩子還多,他在戲班里一站,事就成了八分?!?/p>
次田拍著張縣長的肩膀說:“都是為日中親善出力,就別挑肥揀瘦的了?!睆埧h長驀地明白,暗罵都老三詭詐,這招人詛咒的漢奸戲,沾上會遺臭萬年。他腦子一轉,驀地冒出一個人來,臉上堆起了笑,向次田參本說:“太君,這戲要有大動靜,除了銀茭,如另一個人加盟,定會珠聯(lián)璧合,大放異彩?!薄罢l?”次田的胃口吊了起來?!岸贾?!”張縣長剛要細說,忽見次田兩腮一裂,嘴像開了瓤的西瓜,喘笑著說:“好眼力!她甭開口,就是在臺上站一會兒,人都得流口水。沒聽說這個美人會演戲?”張縣長說:“她早拜過銀茭為師,含而不露呢。再說,在羞魚城,連鳥叫都是柳腔味,是人都會吼幾句?!贝翁镎f:“就讓她去,還得給她加戲?!睆埧h長面有難色地說:“怕就怕,都家人不答應?!贝翁锢履樥f:“聽說,都家當鋪里不干凈,不是看在都老三的面上,我早就將它端了?!睆埧h長點頭說:“太君圣明?!贝翁镎f:“張縣長的忠誠,我會記牢?!睆埧h長剛想說為天皇效忠,次田神情怪誕,又干笑著說:“你是不是看上這朵花了?”張縣長一驚,心里如有若干毛蟲在拱,忙掩飾道:“時局尚亂,我豈能有此心思?”次田擺擺手說:“戰(zhàn)亂也得過日子,銀茭雖好,是一匹烈馬,難以馴服。這個黃毛丫頭,若不是生在都家,就是只綿羊。要不要我為你保媒?”張縣長連連搖頭說:“不敢勞你大駕,再者,都家人也不見得領太君的情?!?/p>
張縣長喚來都老三,推托說:“小妹的事是次田點名要的,起初,我還有顧慮呢?!倍祭先卮丝跉?,罵道:“你少跟我提什么日本人,晦氣!”張縣長說:“我也想了,小妹好歹有我守著,除了演戲,我會讓她早回家的?!倍祭先鋫涞仄沉怂谎?,心想,小妹長得太出格,就是我這個當親哥的,也樂意多瞅她幾眼。轉而又想,這幫混蛋再惡,也不至于青天白日地戳都家人的眼珠子。
入冬,夏家大院里添了不少喜氣。不到十天里,金茭和山本女人先后生下胖小子。望喜的人們看過嬰孩,都說兩個孩子像極了,那眉眼,鼻梁宛如一個模子刻的,雙胞胎一樣。
這少有的氣氛也飄進后院?!端嚰课镎Z》排練正酣,張縣長身著黑呢子大氅,站在蕭瑟的風里,鼻尖泛青,凝望著眼前的光景。銀茭如早春的藤蔓,又發(fā)出新芽。她身段仍那么柔韌,蓬松的棉裝裹不住那絕妙的線條。他思緒飄遠了,心說,這女子美若天仙,在羞魚城,沒有人能降伏她。這戲子太傲,視權貴如糞土,誰心里裝著她,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都枝兒跟銀茭配著戲,她越發(fā)出落了。羞魚河的水養(yǎng)人,張縣長從沒見過這么皙凈的女子,從頭到腳嫩如蔥白,微紅的腮上,總如綻放著兩朵薔薇花,透明似的。還有她那腰肢,天生是做戲子的料,跳躍、翻轉、劈胯,柔若蛇身,剛似鹿頸。她身上仿佛有一根線,拴到了張縣長的心上,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他沉醉,冥想。夜里,他睡不著,那雙黑眸子就在暗處閃,像羞魚河的泉子,又似山里的水晶。都枝兒生在羞魚城,這小女子偏偏不識尊貴,每每跟她搭話,她都像犯瞌睡。那次,他趁空湊過去,都枝兒冷著,一碰面,她像見了怪物,梭地又退了回去。張縣長不悅地問:“我有那么可怕嗎?”都枝兒淡淡地回道:“你是官爺啊!”“你眼里還有縣長啊?”他說?!澳憧蓜e開這玩笑,甭說我這平頭百姓,就是日本人,還不是拿你當金鑲玉。”都枝兒翹著嘴說,露出瓷白的牙。張縣長結巴了:“你這是……從何說起呢?”都枝兒吭了聲:“不是你差薦,我哪有幸上這部大戲!”張縣長嗅到了她身上的一縷幽香,心癢地說:“那你該謝我呀。”都枝兒說:“誰種花種刺,我記得清呢。”一甩辮子,風一樣地走了。
金茭沒奶水,山本女人的奶水倒是足得出奇,胸前總濕濕的。她讓金茭將兒子抱來,一手一個攏在懷里。兩個小家伙像貪吃的小獸,汩汩吮著。女人陶醉了,快樂地哼起一支曲子。金茭心里也如開了花,唱起了久違的柳腔。孩子飽了,并排著睡在炕上。兩個女人凝神地瞅著,連連說,真是一個模子刻的。金茭說:“若不是我兒耳根上有塊痣,真不好認哩。”聊了半天,山本女人又抱怨說:“這倆當?shù)?,心不在家,連孩子也懶得看一眼,名都沒起?!苯疖f:“你不提倒好,那日,你將孩子抱到我屋,你方便的空兒,我那口子回來了,你猜怎么著?他抱起你的寶貝,親著逗著,喊著叫爸爸。我罵他是屬鱉的,認不清哪個是自己的蛋?!闭f著,兩個女人都淚漣漣的。山本女人賭氣說:“憑什么將名字留給當?shù)钠?,我做主,俺兒就叫不理?!苯疖嘈πφf:“俺這個就叫棄子?!?/p>
臘八這天,張縣長一早跟夏成義說:“今日天好,次田來了興致,要光顧府上?!毕某闪x眉心跳了一下,應道:“來就來吧,在羞魚城,人家說了算?!睆埧h長提醒:“少說怪話,次田說了,午上想嘗嘗臘八粥?!毕某闪x冷笑一聲:“你是中國人,這臘八粥是晌飯嗎?”張縣長板起臉說:“夏先生,這是你較真的時候嗎?我只不過來傳個話,伺不伺候,你自己掂量!”
一桌飯菜擺好,次田端著碗,夸獎說:“我到中國這么久,頭一回吃這么正宗的粥?!毕某闪x吐了塊魚刺,淡淡地說:“年頭不濟,城里沒好米。”然后,只顧悶頭吃。次田眼梢掃了他一下,問:“你是個日本通,又有名伶為伴,這柳腔與催馬調果真有淵源嗎?”夏成義說:“我是個戲盲,況且,在日本時,我也是孤陋寡聞,沒領教過什么催馬調?!笨磮雒孚吚洌瑥埧h長提議:“為助酒興,何不欣賞一折《藝伎物語》?也算提前審度,先睹為快?!贝翁镅劾锶玳_了花,抿了口酒,笑吟吟地說:“張縣長想邀功,今日就給你這個面子。”endprint
銀茭、都枝兒素妝站在堂前,清脆的梆子敲了三下,拉弦的奏起了舒緩、蒼涼的曲子。銀茭上前挪了半腳,頭一仰,隨著樂點走起了8字步,柔韌的細腰鵝頸一樣扭著,一邊舞動,一邊爽亮地唱:“身在桑田心不安,相思如同蠶絲纏,夫君出征已三年,不知何日班師還……”
次田微醺,悠然地晃著腦袋,像沉進戲里去了,只是眇眼深處,不時地透出警敏的光,仿佛跟前的尤物是條蛇妖,讓人垂涎,又讓人恐懼,單怕在某個瞬間,猛竄纏到他身上,歃血吸髓。張縣長暗嘆歲月易老,這女子卻宛若傍了青神,容顏永駐,日子往回過了。妒意如按進水里的葫蘆,一個勁地往上鼓。夏成義知道,雄鷹再馴化,也變不成柴雞。銀茭越是入戲,就越證實了他的判斷。日本人忒毒,妄圖一網(wǎng)捉滿河的魚。銀茭稚嫩,鋒芒太露,棋路淺,這次跟次田這條狐貍過招,崩盤事小,定會搭上性命。
曲調變委婉了,琴弦悠悠,如泣如訴。一個熟悉的、雜糅著地瓜與谷慷味的旋律,裊裊地騰上半空。都枝兒的鵝蛋臉潤紅,兩顆黑珍珠一樣的眼睛閃著幽光。她聲如銀鈴,在看客的心塘呼起騷動的潮汐。只可惜唱詞太俗,大意在說,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將春心拴在一個士兵身上。就在張縣長看得心癢的當口,猛見次田含在嘴里的酒,又患病般地淌了出來。他輕喊了聲太君,恰好都枝兒一曲唱畢,次田醒了白夢,連連說喝高了。
回香閣的路上,次田一步三晃,醺然地對張縣長說:“若將都枝兒調教成名角,就中日親善而言,抵得上千軍萬馬?!睆埧h長戒備地說:“都家財大勢大,不會真讓她當戲子?!贝翁镎f:“不去管他,你選個空當兒,將都枝兒叫到香閣,我要親自給她傳授催馬調……”
傍晚,張縣長執(zhí)意要送都枝兒回家,說有要事相告。都枝兒晌上唱戲,被次田看怵了,心里打著小鼓。果然,張縣長將次田讓她去香閣的事一說,嚇得她半晌沒吭聲,嘴唇打哆嗦。張縣長說:“可這去不去,由不得自己的性子?!倍贾夯砩险f:“羞魚城都糟蹋成這樣了,大不了是個死!”張縣長說:“死也不易,你到時清靜了,可你哥呢?都家呢?”都枝兒說:“還株連九族不成?”張縣長隱晦地說:“對日本人,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維去揣摩。甭說次田,就一個兵痞,也會將都家當鋪鬧黃了。要命的是,你哥是個愣頭青,次田若是翻了臉,隨便安個罪名,腦袋都懸……”
張縣長叨叨著,都枝兒感到一陣徹骨的心涼。街上空蕩蕩的,霜氣隨夜而降,和著炊煙,在兩人身邊繚繞。望著都枝兒可人的臉,張縣長咳了一聲,宛如戲里的英雄,斬釘截鐵地說:“小妹,你信我一回?!倍贾好芍瑥埧h長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就是頭頂雷,腳踩火,我去找次田,將他這該死的念頭給消了?!倍贾盒念^釋然了,惶惶地說:“讓您犯難了?!闭f著,步履沉緩地進了門。
十
香閣里,都老三臉色慘白,哈著腰,從懷里掏出一個包,放到次田的桌上。次田跳了起來,叱呵:“這個時候,你還敢賄賂帝國的軍人。說,真圖在什么地方?有圖,才能救都家!”都老三傻了,想爭辯說,我是開了家當鋪,可不是情報站??纱翁镅劾锓胖砘?,怵得他心慌。他沮喪地想,這真是晦氣的一天。一早,就聽說當鋪讓日本人封了。他趕到鋪子,三莆帶著人,將他堵在門外。里面被翻了底朝天。都老三惱著,對三莆說:“我好歹為皇軍做事……?!比蜗駛€兇神,蹙著鼻子吼:“我不光折騰,還要抄你的家,你腦殼保不保住,還得看時運?!比问掷锬弥粡埉?,從畫軸的一端倒出一卷紙來。都老三一驚,欲向前看個究竟,三莆又收起來說:“里面藏著帝國的勘探圖,這意味著什么?”
都老三傻了,腦里混沌著,半天理不出頭緒。他像條被獵傷的山貓,沒脾氣地耷了頭。次田思謀了一會兒,沖都老三說:“這案子是上頭交辦的,這么說吧,這張勘探圖,關系到帝國的利益,就憑這……”他抿嘴一笑,由都老三自己去想。都老三急賴賴地說:“掌柜的跑了,是誰搗的鬼,我一點兒不知道?”次田舒了口氣說:“不給你上刑,就給了你三分情面了,不念你給皇軍當差,你立馬就得蹲大獄!”都老三熊了,想去扯次田的手,又縮了:“就不能疏通疏通?”次田像是累了,假寐了一霎,那只好眼向外一凸,答非所問地說:“令妹的柳腔唱得不錯啊……”都老三一愣,暗想,這案子跟小妹何干,嘴翕動著說:“小妹年少,沒功底,正在習戲,好給皇軍獻藝呢!”次田哼了聲:“可惜,她藐視皇威,將我的話當耳旁風。”都老三想補辯,愚妹羞怯,戲嫩,不是成心不登香閣。沒等開口,次田又對都老三意味深長地說:“都稅官,有人多次向我進言,說你手腳不凈……”都老三一驚,趕緊攏住魂說:“這是有人栽贓,你想,我這差事,別人看著肥,可是兩頭不討好。再者,高處不勝寒,多少人看都家刺眼呢?!贝翁飸袘械卣f:“你是地頭蛇啊,誰都不放在眼里。”
都大頭感到自己被放在了鍋上,次田不救急不說,還朝鍋底添柴?!八臀蚁麓螵z好了!”他望著幽暗的窗外,耍性子說。次田搐了下鼻子,將墻上一只帶血的野兔摘下,朝門外一扔,吩咐門崗說:“給我剝了?!闭f罷,旁若無人地去灶間。須臾,里面飄出一絲老湯的郁香。屋里死寂了,都老三感到肚里空了,腦也空了。
傍晚,西北方起了云,先前山頂?shù)囊荒ㄏ脊怆[去了。都老三感到一陣戰(zhàn)栗,一雙機警的眼從門縫里窺巡,又順手將門閂插死,匆匆去了內屋,將一口瓷缸挪開,然后,用鐵锨挖著。自都家遭了劫,他想衙門怕待不住了,放在這里的私貨,還是早點移走。他將鐵盒子起出來,抖凈了上面的土。盒子太大,褡褳里盛不下,他索性把盒打開,將寶貝往褡褳里倒。一出門,劈面碰到了兩個人,嚇得他差點叫出來。張縣長不開言,眼光像把刀子,扎在都老三臉上。黑子腰挎盒子炮,不耐煩地問都老三:“聽張縣長說,你要請我去麗人寮吃酒?”
都老三糊涂著。張縣長打哈哈說:“黑隊長給面子,你休想當鐵公雞?!倍祭先岬溃骸暗昧?,今晚二位盡管可心地玩,把賬記在我頭上,還不成嘛?”張縣長暗里捏了他一把,鼻里哼道:“成的話,還來跟你費口舌?!闭f著,眼朝車褡褳里瞄。都老三頭心冒汗,窘迫的當口,張縣長轉身從身上掏出兩塊銀洋,拍到黑子手里說:“你先行一步,去上最好的肴,我們隨后到。我得先去都稅官屋里找點兒酒,他可是個不擠不出油的家伙?!焙谧訕钒d癲地走了,留下兩人佇立在門邊。風吹皺了都老三的眉頭,沖著街道上的一縷暗光,他看見張縣長潤白的臉上浮著一絲奸笑。endprint
都老三將褡褳往地上一丟,不倒架地說:“這可是干凈的……”張縣長將煙頭丟下,用腳一蹍,回身要走。都老三一把扯住他,妥協(xié)道:“你說……”張縣長陰冷地一笑:“你說!”都老三握過他的手,伸出三個指頭。張縣長將手掙脫開,厲聲問:“你的命就這個行市?”都老三權做鎮(zhèn)靜,又綿里藏針地說:“誰的手干凈?”張縣長火了,喝道:“哪個像你,敢在虎嘴里拔牙?”都老三認栽地說:“今兒崴了腳,隨你!”張縣長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兄弟,你以為,我成心暗里啃你的腳背?”都老三一驚,嘴也不靈便了。張縣長說:“我跟你透露這話,傳到次田耳朵里,吃不了也得兜著走!”都老三感到渾身發(fā)涼,默著。張縣長又說:“你當日本人真的信你啊,次田的賬目不比你差,羞魚城有多少人頭,是個死數(shù),他多次想偵辦你,不是我給你頂著,你還混得這么滋潤?”都老三腦里轉著,張縣長向外瞄了眼,放低聲說:“自你撈上這個肥差,次田就給了我密令,讓我監(jiān)視你!”都老三忐忑地問:“你不會把我交給日本人吧?”張縣長說:“那樣的話,你剛才就得跟黑子走!”都老三服軟道:“如今,都家敗了,我也在你的手里,你說咋辦吧!”張縣長說:“剛才,你是不想拿著錢財,遛之?”都老三氣都短了,沒敢回聲。張縣長說:“城門早加了崗哨,都家周圍,鋦鍋的轱轆匠,走街的貨郎,收雞狗的販子,都是次田的探子。只怕你跑不到羞魚河,就吃了機槍?!倍祭先铝?,將地上的褡褳拎起來,往張縣長懷里塞。張縣長將東西丟下,拍著都老三的肩膀,開導說:“我再救你第二條命?!迸露祭先牪欢?,他解釋道:“這會兒,黑子就在麗人寮等著呢,他傻,可次田是個人精。眼下,都家已是條半死的僵蟲,我若是嘴在他跟前那么一歪,兄弟,你說,這頓過年餃子,你還吃得上吃不上?”都老三又抓過他的手,發(fā)誓說:“除了這些,院里的槐樹下面,還有個壇子……”張縣長嫌他不開竅:“兄弟,你怎么就一腦門錢呢?這當兒,錢救不了你!”都老三傻透了,猜不出他想說啥。張縣長嗨了一聲:“你怎么就不明白,哥心里裝著啥呢?”都老三急了:“你到底要啥?”張縣長像個傳教士,一手拉著都老三的胳膊,一手摸著他的脖子:“都家不能完,都家完了,我也沒好處。”都老三點了下頭?!岸技彝炅耍憔蜎]了根,在羞魚城,誰還拿你當人?”都老三頭點了兩下。“你完了,你妹子也是金枝成了草芥,是不是?”都老三頭僵住了,一股涼風從地縫鉆進來,蛇一樣地在他腿邊纏繞?!霸谛唪~城,除了我,誰能救你?”
都老三嘴哆嗦著,猛喊了聲:“你這是趁火打劫??!”張縣長不惱,說:“你這么說也成,你是個聰明人,換句話說,都家這棵殘?zhí)伲挥邪谖疫@棵樹上,咱是珠聯(lián)璧合好,還是自相殘殺好?”都老三說:“我不能將妹子往火坑里推!”張縣長說:“我雖沒金巢玉床,可不是火坑。你知道不?在羞魚城,我不娶她,誰也休想。次田那老賊,還時時惦記著她呢,我走這步險棋,也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你別不識好歹?!倍祭先駰l挨了鞭子的驢,在地上來回晃,無奈道:“小妹的事,豈有我說話的份?”張縣長生硬地說:“這我不管,你腳下有兩條路,要么你帶著妹子跑,進次田的陷阱。要么咱年上辦喜事。我不光能讓都家平安,還要讓次田來給我賀喜!”
張縣長裝葺了新房,到處發(fā)帖子,選在正月二十八日與都枝兒大婚。他走進香閣,剛要往外拿請柬,就見次田眼神不對。張縣長杵了三秒,哈下腰,用眼的余光去窺探次田。次田冷不丁地問:“你要跟都家結親?”張縣長忐忑地回道:“我這年紀,這續(xù)香火的事,很是鬧心?!贝翁镛壑掳驼f:“都老三貪污稅款的事,聽說你知道?”張縣長險些跌倒,魂都丟了。次田笑了,扳起手指說:“羞魚城多少人頭?多少貨棧?多少屠戶?多少商販?幾家飯館驛站?我了如指掌,你做縣長的,竟不知道?”張縣長胸凝涼氣,忙說:“太君圣明,他果真……吃了豹子膽?”次田指著張縣長的額頭說:“還有你!”張縣長急于撇清,狡賴道:“我可是半毛錢沒沾……”“你是何人,我比誰都清楚。你若干凈,那青島的房產是飛來的?就靠你那點兒薪金?”張縣長囁嚅道:“我跟姓都的悖得很?!贝翁镫U些跳起來,吼道:“那都家小姐,你是怎么得到的?就沒交易?”張縣長啞了,腦里紛亂著,不知戳了多大的婁子?!岸祭先冀淮?,他就押在下面。你要不要跟他對質?”次田說。張縣長頭一耷,蔫了。次田像貓逗耗子,問:“你怎么不求我……救你?”張縣長一下像遇見了菩薩,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連連道:“按老規(guī)矩……”次田一攤手說:“可惜晚了?!睆埧h長疑懼地望著他。次田布道似的說:“當下,青島各界正在總動員,為圣戰(zhàn)募捐,你們貓鼠一窩,不認捐,反詐款,當罪該萬死。青島憲兵隊長、陸軍憲兵大佐中山幸一你聽說過沒?”張縣長身子僵了半邊,點點頭。次田又添油加醋地絮叨:“這宗案子,讓人告到他那去了。中山是什么人,他一天不殺人,就會眼長眵嘴生瘡。”張縣長哆嗦了,突兀地說:“可稅款都是都老三經手的……”次田瞌下眼皮說:“那你去找中山幸一解釋,一個官吏,難道沒聽說,包庇與犯同罪?”張縣長兩眼朝外瞥了瞥,咕咚給次田跪下了,像個求卦者,祈禱說:“就沒解了嗎?”“解?”次田摸摸脖子:“我若摻和,這里也得搬家!”張縣長喊了聲親爹:“躲過這劫,我拿你當老祖恭著?!贝翁镅劾锏膬垂馔柿诵瑸殡y道:“不是我不幫你,我也怕吶!”張縣長緊緊抓住次田的胳臂,搖著:“你不會見死不救,這些年,我就是給你當狗,你也不能把我交給青島憲兵部?!贝翁锊凰煽冢蝗挥窒肫鹗裁?,眼光又變恐怖了:“你的都枝兒,也有事?!睆埧h長癱坐在地上,像被雷擊暈了?!澳愣搅四敲撮L時間的戲,就沒發(fā)現(xiàn)這幫人,跟游擊隊有聯(lián)系?”張縣長結巴道:“我就看銀茭不地道,都枝兒看似野了點兒,可單純得很?!薄爸猩叫乙淮笞魵J點,要親自審訊她!”次田看張縣長溻了后背,心里也汗津津的。
“這不是要我命嗎?”張縣長哎喲起來,像犯了病?!斑€要你的房產,現(xiàn)在,大澤山的八路到處作亂,帝國的戰(zhàn)區(qū)固防,皇軍都風餐露宿,缺的就是住處?!贝翁镎f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張縣長孤注一擲地說:“錢能通神,日本人也是人?。 闭f著,眼淚就下來了,又不停地絮叨,看這門親結的,媳婦沒進門,鬼先來了……endprint
“看在咱過去的情分上,我想豁上一身剮,冒死力諫中山大佐,求他高抬貴手!”次田大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架勢。張縣長頭如搗蒜,朝地上嘭嘭磕著,說:“我就去給你取銀票?!贝翁飭鑷A寺?,眼光唰地一閃,說:“我一不要你的錢,二不要你的房,單借你一件罕物,用畢,完璧歸趙!”張縣長思忖了半天,不明真意。“都枝兒……”次田比劃著,張縣長“娘哎”一聲,宛如挨了一棍子,說:“這怎使的?”次田嘿嘿了兩聲:“我說出來,也解脫了!你若不愿意,我得感謝你。你想,為你腦袋不搬家,我就得提著腦袋去青島。我沾了她,也省得死憋屈了。既然你不允,我也不用去見中山大佐,心里就安頓多了!”張縣長腆起苦瓜臉說:“就是我愿意,她也是一身刺?。 贝翁镉行┐?,放話說:“你就問她,你、她、她哥,三條人命,外加萬貫家財,孰輕孰重?”
都枝兒進香閣時,是大婚的前夜。她打扮得異常漂亮,身著紅褲藍襖。后頭上,一個新挽的鬏鬏顫悠著,略施粉黛的鵝蛋臉滿是潤色。崗哨過來搜身,她嬌聲說:“這是鬼都怕的地方,連根針也休想帶進去?!闭f著,還沖朝樓笑。次田從窗里看了,心一酥,腿跟著都顫抖了。
香閣里暖暖的,次田圍著都枝兒轉了半晌,如行家鑒賞一件國寶。都枝兒將棉衣脫了,露出了薄薄的內衫,胸峰高凸。次田像喝醉了,油臉上竟泛起紅潮。都枝兒的眼睛更亮了,她輕聲問次田:“你怕我?”次田吭哧著說:“不知怎么,我殺過那么多人,可對你……”都枝兒說:“我身上唯有的利器……”她一低頭,“就是上面的簪子,你給我解了吧?!贝翁镒兊糜行敱浚陌l(fā)絲纏住了他的手,簪子拔了下來,鬏鬏瀑布般地散落下來。次田驚嘆她的眉毛那么彎,那么長,再巧的畫匠也畫不出。
都枝兒對愣神的次田說:“我不傻,才活人呢。我哥也得活,還有我那郎君。”次田瘋癲了,樂不可支地說:“誰說你是朵薔薇花,你分明是朵山茶、芍藥!”都枝兒說:“人都在你這里了,夜長啊,我們得喝點兒吃點兒,你不是會醬肉嗎?”次田說要得,麻利地去了灶間,開了火爐,鼓搗起來。須臾,里面就飄出了肉香。次田給她斟了杯清酒,兩人對飲。都枝兒紅了臉,端杯站了起來,腳下輕挪,身段婆娑,咿咿呀呀,給次田唱起了柳腔戲:“良辰美景,琴瑟合鳴;瓊漿玉液,神海仙山;天上人間,鴛鴦蝴蝶……”
唱疲了,喝醉了。窗外,繁星閃爍,夜,一片闃然。只有灶間的肉鍋里,傳來歡快的咕嘟聲。次田說:“火候到了。”都枝兒說:“你坐穩(wěn)了,小女來伺候你?!彼駛€影子,迅捷地一扭身,閃了進去。突然,次田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惶悚地跑過去,見一鍋肉湯,全澆在了都枝兒的頭上?!澳銇戆?,我什么都給你!”她狂喊著。遠處,兩棵老骷髏槐上,一群受驚的老鴰撲棱著炸飛開來,在夜幕下的羞魚城上空哀鳴……
都枝兒破了相,婚事也吹了。都老三給妹妹臉上抹了藥水和獾油,發(fā)誓說:“再忍,還真他媽的不成了!”
十一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都老三帶鏢局的人,在香閣下埋了炸藥,一聲巨響,塌了半截城墻。次田驚魂未定,突突的機槍聲響了半個時辰,都老三一干人早出了城,投山里的隊伍去了。
次田左右開弓,把黑子的嘴都扇腫了。黑子夜里喝醉了,炸聲一響,皇協(xié)軍的人都耗子一樣躲在屋里,胡亂朝窗外放槍。
黑子大罵次田不得好死。張縣長趕緊給他捂住嘴,說這可不是隨便說的。黑子說,你得防著次田點兒,他問我,夜里是不是和你一起喝的酒。我硬沒承認。張縣長頭皮一麻,問,他還問什么來著?黑子道,次田還讓我在外頭放風,說山里的游擊隊,要取你的腦袋。張縣長沒吭聲,心涼成了冰坨子。心想,要取我腦袋的是次田。半晌,張縣長叮囑黑子說,你也好自為之,看眼下的局勢,還是為自己留條后路為好。
翌日,張縣長說是上山求佛,而后,就在羞魚城消失得無影無蹤。
晚上,月亮皎潔,夏成義和銀茭在鳳池邊碰上了,默視良久,他說:“都枝兒破了相,戲演不成了?!便y茭心在滲血,牙咬住嘴唇。夏成義又說:“若演,你們的人就慘了。日本人會在河邊設埋伏,都是從青島調來的城防軍。”銀茭冷笑一聲問:“你咋知道?”夏成義長嘆一聲,默著?!拔沂钦l的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冰冷地問。
夏成義背過身,給她一個長長的月影。“我就是想說,外域人當前,誰也休想獨善其身,次田是我們的共同敵人!”
秋上,一隊鬼子兵荷槍實彈開進了夏家。夏成義和一大家人都聚在過道里,次田臉色肅穆,威厲地說:“夏先生,你聽好了。”說著,從挎包里掏出一張文書,上前兩步,念道:“大東亞鐵石株式會社股東夏成義,其家人涉嫌參與非法組織,謀圖暴力顛覆皇軍在羞魚城的統(tǒng)治,按帝國的典律,理應就地正法,房產充公,沒收參股……”
夏成義擺擺手,瞥了眼次田:“你就說,我們啥時搬吧?”次田喉里冷笑了兩聲:“你就不怕被就地正法?”銀茭想向前論理,夏成義用手擋了?!凹矣星Э?,主事者我,隨你了!”他說。
次田面成銹色,那只秕眼也睜開了一道縫:“皇軍只是在夏家暫住,等修好了香閣,再來了結我們的恩怨。”
夜里,夏成義回到金茭房里。金茭跟他生分了,只顧逗弄孩子。夏成義坐到她身邊,撫摸著她的肩胛,女人木著?!皠e讓銀茭私自行動,四下里都有眼睛?!彼麥惤?,像說情話。金茭賭氣說:“這些事,少跟我一個凡人說?!薄澳悴恍??”夏成義叼了支煙,將盒子觸到燈上,點了。還沒燃著,門嘩啦開了,一個肉臉人跑過來,將盒子踩滅,而后拿起來,在上面找尋著什么。金茭身子縮成了團,肉臉人出去了,她心還跳得厲害?!翱吹搅税桑愀妹谜f,不要輕舉妄動,以卵擊石?!?/p>
月光照得窗欞明晃晃的。銀茭睡不著,思謀著怎么和夏成義交底。她胡思亂想著,漸漸迷糊起來。約莫下半夜,有人突然在院子里大喊:“失火啦!”銀茭大驚,忙披衣出門觀看。月光下,北房邊上濃煙滾滾,院里的人亂作一團,紛紛端著水具,去鳳池里打水救火。稍會兒,火滅了,煙靄也飄散了,她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夏成義站在鳳池旁,七八個鬼子手端刺刀,一步步向他逼近。突然,夏成義將手里的文明棍一拔,閃電般地從里面抽出一卷紙,瘋狂地撕著、咬著、吞食著。一個鬼子從背后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掙扎著,將手里的紙屑往水里扔。日本人暴怒了,像一群惡狗,將他圍在中間,搶奪著他手里的東西。夏成義咬著一個人的耳朵,那人嗷叫著、撲打著。夏成義死命地護住手里的碎紙,紙屑似雪,飄灑進鳳池里。三把刺刀一齊從他背后刺過,夏成義縱身一躍,池里騰起一陣水花,稍后,又平靜了。endprint
日本人燃著了火把,在水里撈著,紙屑都成了漿。日本人后悔不已,說這家伙動作太快了?;鹨恢饋?,他什么都不拿,單抄拐棍跑??上В砹艘徊?。后來,人們才知道,先前次田從都家當鋪里,搜出的勘探圖是假的。那是次田為混淆視聽做的局,順便給都家人下了個套。
晨曦下,夏成義靜靜地漂在水面上。銀茭喊了聲姐夫,幾乎昏厥過去。
天擦黑,夏家變得像一爿冢地,死一樣的靜。幾個伙計背著行囊,想回家,被崗哨擋住了。
銀茭在姐姐房里默著。金茭自沒了男人,人變得異常憔悴,孩子睡了,她坐在床邊沮喪著,沒了魂兒。約莫到了下半夜,她摸著棄子的小臉,淚又忍不住滑落。銀茭摟過她,姐抽搭說:“我沒招誰惹誰,夾著尾巴做人,可如今……”妹妹牙咬得咯噔響:“狼進了羊圈,早晚要露獠牙的?!苯憬悴豢蘖?,咬牙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妹妹朝窗外窺探一眼,低聲說:“橫豎是躲不去這道坎了,不如……”姐姐心跳個不停,問:“就憑我倆……”妹妹一指腦袋說:“實打實的,咱大院里的人加起來,也是人家碟里的小菜。得靠它!”姐姐憂郁道:“等我安頓好棄子,沒了牽掛,就什么不怕了?!泵妹谜f:“鬼子不允你等,我敢說,不出兩天,這個院里的人都會遭殃。”姐姐驚悸地一顫,臉都白了。妹妹思忖說:“看樣子,他們也是窮途末路了,一個個像將死的瘋狗,見誰咬誰。你我這做戲子的,能逃出人家的魔爪?少不了還要受這群獸兵的凌辱!”姐姐被激怒了,一掀衣襟,兜里掖著一把剪刀,“我性子再軟,也得對起祖宗!”妹妹將剪刀摸過,冷笑一聲說:“鬼子盯得緊,我和山上人聯(lián)系不上。咱不能坐以待斃,何不演一出戲?”姐姐越發(fā)糊涂了,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有這心思?”妹妹眼里凝起決絕的光:“我就是讓他們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姐姐拉起妹妹的手,發(fā)誓說:“我豁出去了,為我那遭殺的男人!”妹妹說:“為羞魚城,為那些蒙冤屈死的中國人!”
伙計們在院里殺雞,弄得動靜很大。幾個鬼子過來打探,伙計說,樹倒猢猻散,晚上吃頓散伙飯,如皇軍開恩,我們就各奔東西。許久沒見油水的鬼子兵,鼻翼開始翕動,一個個像嗅覺靈敏的狗,把魂都勾沒了。
院落里,支著一口大鍋,后面用帷幔遮著風,一盞馬燈在架桿上掛著,在霧氣里透著冷光。銀茭一頭秀發(fā)攏在腦后,用藍花巾包了,臉龐顯得特別柔圓、俊美。她手持勺子在鍋里攪著,香味直往鼻里鉆?;镉媯儑谶吷?,嚷著,這么好的菜肴,飽了肚子,死也值了。銀茭望著朦朧的夜色,鼻里一酸,忍不住唱:“秋日里,北風寒;殘星高掛,云河黯淡。鳥歸林,魚入潭;燈火滿院,故人將散。去路長,長不過,伙計們的縷縷愁絲;溝壑深,深不過,離散人的滿腔幽怨……”她靜坐著,沒了身段和招式,淡淡的嗓音,清涼極了。伙計們淚眼模糊,鐮月倒映在鳳池里,讓風揉碎了。一個伙計也想亮一嗓子,剛站起來,猛見后面豎著幾把刺刀,就卡了殼。銀茭鎮(zhèn)定如水,舀起一勺湯,聞著,又陶醉地唱:“大鍋烹,有香湯。參燉雞,神跳墻……”一個鬼子喊了聲好,怪聲怪調地跟著唱。大伙圍著湯鍋轉圈,有人饞不過,伸手去撈沸鍋里的肉,銀茭一甩勺頭說:“得先貢天?!被镉嬚f:“再貢,怕連湯也喝不著了。”說著,瞥了鬼子兵一眼。一個鬼子吧嗒著嘴說:“皇軍的不吃,你們……”一邊比劃,“生辰綱的干活!”伙計們嚷嚷:“今日不干活,心都散了,就等這頓飯?!比缓?,又圍上去要搶食。銀茭圓眼一瞪,吼了聲:“我不嘗,看誰敢動一筷子!”幾個鬼子樂了,咧著嘴說:“中國人,眼里沒主子?!?銀茭伸手劈下一個雞翅膀,燙得放在嘴邊吹,先小咬一口,咂摸著,接下就不顧矜持,大嚼起來,油從嘴角溢出。大伙又饞得跺腳,銀茭說聲莫急,你們走了,就再聽不得正宗的柳腔了。說著,篩起一碗湯,高高一擎,大伙往后退了半步。她眉眼含情地唱:“送行焉沒酒,雞湯做瓊漿。喝一口,叮君上路莫彷徨……”唱著,呷一口。大伙口腔生津,跟著和:“莫彷徨?!薄昂葍煽?,回家先看爹和娘。”她吹吹碗邊的熱氣,又灌下一口,臉頰有了潮紅。大伙敲起了碗筷,跟唱:“看爹娘。”一個鬼子耐不住性子,要朝前拱,讓同伙拽住了?!昂热?,月下花前妻伴郎。”汗從銀茭額上涔出,她扯下藍頭巾,腳下一個小跳,嘴里打著鼓點,吭呔吭呔地進了帷幔。
大伙有些詫異,起哄道:“有頭無尾,哪算好戲?”鬼子兵正犯嘀咕,就聽帷幔后一個聲音接唱:“喝四口,膝下嬌兒跪高堂。”她款款而出,抿了一把藍頭巾下的劉海,眼里盈著淚,繼續(xù)唱:“喝五口,闔家團圓中秋日。單少那,異鄉(xiāng)老酒消愁腸……”大伙和不下去了,鬼子摸著肚子喊:“難道能唱百口不成?”她越發(fā)從容不迫,靜如月下柳,動同風中蕉,一個冷眉飛揚,明眸一閃,然后窈窕回身端碗,邊舀湯邊道白:“莫急,伙計們上大碗,您喝著,我給大伙唱個通宵。”
突然,一個鬼子推開同伴,罵了聲:“去他媽的生辰綱吧,就是藥死,也做個飽鬼!”說著,端槍朝大家瞄。伙計們大嚷:“太君,別做太絕,我們餓肚子,路上走不動啊?!彼叩綔枨?,一擋說:“跟一群做活的搶食,有失體統(tǒng)?!被镉媯兗t了眼,誰吼了聲:“不讓吃這頓滾蛋飯,咱還就不仗義了!”鬼子笑了,端起槍說:“一群閹豬,敢耍橫!”說著,去拉栓。大伙兒啞了。她氣得臉都白了,強壓住火對鬼子說:“好歹,你給伙計們留碗湯吧。”鬼子沒了耐性,說中國人良心壞了,皇軍給你們守城,吃你幾只雞,還又哭又嚎的。沒等大伙辯白,兩個鬼子抬起大盆就走,一群兵痞趨之若鶩,鬧嚷嚷地回到了住處。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吃過雞肉的鬼子兵亂了營,先是有幾個人上吐下瀉,接下肚里絞痛,口冒白沫,氣短眼漲,尚清醒的人說了聲不好,湯里有毒。有人不明白,說那個戲子先吃了,咱親眼所見。有人豁然明白,咱上了當,現(xiàn)在去看那親姐妹,一個肯定嗚呼了。眾兵齊聲哀號,罵道,沒戰(zhàn)死疆場,竟倒在賤人的雙簧里,死前,定要活剮了她。說著,紛紛抄槍拿刀,一個個像沒頭的蒼蠅,朝那邊襲去。
銀茭睜開了眼,望著大伙牽掛的眼神,費力地說:“沒事,我喝過解藥了?!?金茭流著淚,一邊給妹妹喂綠豆湯,一邊對伙計們說:“她都豁了命了!”一個伙計說:“你也了得,你接得天衣無縫,連我們都分辨不開!”正說著,忽聽院門哐哐作響,人們有些惶懼,銀茭想爬起來,可手腳不聽使喚,她喚了聲姐說:“反正是個死,不如拼個魚死網(wǎng)破!”伙計們傻著,誰嚷道:“人家手里有家伙!”endprint
金茭用藍頭巾束好頭發(fā),神情變得特別安詳,說:“該來的事總要來,咱越怕越活不成?!比缓?,她對一個后生吩咐:“你扶著我妹妹,再叫上院里的女眷,快往后院里躲……”沒等姐說完,銀茭說:“我不走,好歹,我這殘命還能擋點事?!遍T像是被撞開了,銀茭跟姐姐說:“灶里有槍,你快給我拿來!”……
其時,次田正在“麗人寮”大睡,一骨碌爬起來,不信夏家人敢暴動,然后,殺氣騰騰地囂叫:“羞魚人好齷齪,用下三爛謀害皇軍!”話音未落,忽聽城門處槍炮齊鳴,有個斜眼兵來報,山上的八路攻城了。次田大驚,急令皇協(xié)軍去打頭陣。斜眼說,皇協(xié)兵早跑了大半,黑子也沒了去向。次田許久無言,匆匆逃回香閣,獨目眺望東方,軍刀擲在腳下。然后,操起墻頭的機槍,吆喝著要為天皇盡忠,朝城門噠噠一陣猛射。其余幾個鬼子也狂叫著,晨曦下,香臺上火舌似燃,槍聲大作。突然,次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太君,投降吧!”他聽清楚了,是黑子。黑子躲在暗處,繼續(xù)喊:“太君,八路軍兵臨城下了,里外圍了個鐵桶陣,神仙也破不了。”次田大罵:“八嘎,你這個吃里爬外的無賴。”黑子回罵:“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死到臨頭了,還耍啥雞巴威風!”次田說:“你先吃我一梭子。”剛要拉栓,忽聽后面的同伙鬼哭狼嚎,回頭一看,不由大驚失色,一只獒狗猛如雄獅,紅眼獠牙,兩只利爪向前撲來。鬼子亂做一團。獒狗兇戾無比,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次田提槍欲射,又投鼠忌器,怕傷了屬下。一個鬼子剛揮起刺刀,獒狗飛躥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小臂,生生撕下一塊肉來。城下,又隱隱地傳來都老三的惡笑:“這畜生認人,老子訓練它好久了,專咬你們這幫穿黃皮子、大軍靴的玩意兒。”有人慌不擇路,一邊逃,一邊脫身上的軍服,胡亂扔著。幾人剛下了臺階,就被魚貫而進的八路抓了個正著。
十二
一連數(shù)日,羞魚城里亂紛紛的,找日本人算賬的人越來越多。黑子喝醉了酒,領著幾個潑皮去了夏家,嚷著要找日本娘們兒。
山本聽到女人尖叫的叫聲,拔腿就往回跑,一拐到屋角,就看自己的女人,踉蹌向榭邊逃。兩個黑影調笑著,喊著,日本人動得,我怎動不得。山本腳下生風,裹雷帶火地跑過。黑子胸上挨了一拳,他被山本暴怒的樣子嚇壞了,往邊上一縮。山本將女人攙起,摟在懷里,目光利如蜂蝎,直刺黑子。黑子緩過氣來,沖山本嚷:“你這個日本特務,你竟敢撒野,毆打抗日功臣!”山本啐了他一口:“我是不是特務,你說了不算。你是什么貨色,羞魚人沒人不知?!焙谧犹笃鸲亲樱蛄搜凵奖緫牙锏呐?,他朝潑皮一揮手,賴嘰嘰地說:“把這條母狗帶上,讓政府法辦了她!”
潑皮撒了野,上來拽了山本個趔趄,順手去拉女人。女人朝潑皮撕咬著,潑皮下了狠,將她的頭夾在腋下,拖著。山本大喝一聲,向前撲去,黑子腳一伸,絆了他個嘴啃泥。
“你沖一個女人耍什么威風?這是夏家,不是大街亂巷!”金茭聲音不大,嚇得黑子打了個愣?!敖駜?,我是替天行道,清算了這對狗男女?!焙谧記_金茭說。“你有政府的公文嗎?”金茭問。黑子聳了聳肩,嘲諷道:“你還拿自己當鷹了,夏家,也不是干凈的主兒?!苯疖赖卣f:“我就是一介草民,也輪不著你在這欺男霸女!”黑子不慌,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支駁殼槍,嘎地扳開保險。金茭嘴哆嗦了:“他倆有罪,得交政府公審?!焙谧訉尶谔饋?,說:“現(xiàn)在,老子手指一動,能就地正法了你!”山本說:“你別逼人太甚,天有眼哩,你放了我妻子,她害著病呢!”
潑皮拖著女人,衣扣繃掉了,露出了高聳的抹胸。黑子罵了聲:“你能不能讓她別叫,跟嚎春似的?!睗娖ふf聲好咧,彎下腰,扛起女人就走。走到鳳池邊上,潑皮突然大聲慘叫起來。女人的亂發(fā)在風中舞動,嘴狂張著,牙上咬著一塊滴血的鮮肉。潑皮撕心裂肺地喊著,一面手捂肩胛,一面踢著飛腳,朝地上的女人亂踹。女人喊了聲孩子,娘走了!就扎進水里。山本撂起一棍,黑子吭都沒吭,就趴在了地上。山本三步兩步跳進水里,抱起妻子,喊著,哭著,塌了天一樣。
“殺人了!殺人了!”潑皮顧不上疼痛,一邊驚叫,一邊恐慌地朝門外跑。山本將女人放在桃樹下,凋落的黃葉飄到女人雪白的臉上。他像丟了魂,面朝蒼天,久久不動。半晌,他對金茭說:“你去報官,我不連累你?!?/p>
“你快……帶上孩子,逃命去吧。”金茭說?!叭缃瘢一钪?,還不如隨她去了!”山本說。“你若去了,孩子怎么活?你讓……她怎么閉眼?”金茭說。山本豎著,腳下像扎了根?!霸龠t疑,真的一切都完了!”金茭推了他一把。山本像是醒了夢,拔腿就往房屋跑。
孩子在床上安睡,山本來不及多想,一把將他攬在懷里。夜幕降下,山本逃到街盡頭,猛聽有人追趕,他跳下羞魚河,扯起衣襟,搭在孩子臉上。后面,傳來幾聲砰砰的槍響,他匆忙趟進水,趁這茫茫夜色,消失在翻騰的葦浪里了。
聽說山本逃跑時抱錯了孩子,老街上的人都很著急。那夜,直到三更天,滿城都是游蕩的燈籠,一句句叫魂似的聲音在喊:“棄子,回來吧——”
天亮時分,銀茭想安慰金茭,可尋不到合適的話。金茭坐在床邊,面無血色,人一下憔悴的不成樣子。她摸了摸熟睡著的不理,又拿起兒子常玩的紅撥浪鼓,呆呆地說:“或許,這是天意!”
十三
轉眼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黑子當初挨了一悶杠,沒死,只是瞎了眼睛。他被改造了數(shù)年,出獄后,念他能說會道,就安排他在公社宣傳隊里說書。據(jù)地方志載:民間藝人黑子卒于1989年,生前最后一段評書《奇緣》獲華東地區(qū)文藝調演特別獎,名噪一時……
月光灑在水田里,秧苗長得旺盛。天剛進六月,熱氣才冒頭,就讓夜隔住了。濕地邊,流水潺潺,青蛙在里面聒叫。往日,田埂上會有孩童在捉迷藏,可自從盛傳羞魚河畔夜里鬧鬼,這里就沉寂了。
夤夜,城根兒的人的確聽到河邊有令人驚悚的怪音。大伙猜測,那是一個冤死的女鬼。起初,民兵排長不信邪,說羞魚城還有殘渣余孽在興風作浪。是夜,他領著一干人潛伏在河邊。四周漆黑,蚊蟲肆虐,人們望著天上的星星,睡意漸濃。猝地,誰遽惶地喊了聲來了!大家醒了。排長站起來,眼前霧霾籠罩,啥也看不清。有人說:“剛才聽到了人哭,像從地獄里傳出來的?!庇腥苏f:“是貓頭鷹叫?!眅ndprint
葦荻茂密,幾個影子若有若無,排長一步陷進水里,罵了句:“這是啥鬼地方?”誰說壞了,進了沼澤。排長濕了褲子,他綰起褲管,猛覺腿肚上有些癢,湊眼一看,一條黑螞蟥叮進肉里,嗜著血。排長慌了,巴掌朝螞蟥一陣亂扇。少頃,人們驚呼道:“咱走進了螞蟥窩,身上全是黑條子?!贝蠡镆贿咉@嚎,一邊朝岸邊瘋逃。霧濃如乳,前方,似有一片蘑菇蠕動而長,漸漸,大如鍋蓋。驟地,眼前清了。幾座墳塋高聳,邊上雜草橫生,有只老鴉在不遠處哀啼。
排長丟了槍,還病了一場。丟槍的事驚動了縣里,公安上派人來查,看見墳邊的沼澤里,漂著幾塊破碎的槍托。羞魚城鬧鬼的事盛傳開來,一時,鬧得人心惶惶。
老街上,似乎只有一個人不信邪。
夏不理長得糙,粗矮的個子,黑臉膛上生滿了濃密的絡腮胡,乍看像個野人。他才二十多歲,若遇小子問路,多半會喊他一聲大叔。少時,不理常被伙伴們喊作小鬼子。他每次都會漲紅了臉,申辯自己是中國人,父親是個英雄。伙伴們笑他傻,指著他的小眼說,看,像不像《平原游擊隊》里的松井?大伙起哄說,那是他大爺,怎能不像?回到家,不理一臉沮喪地問娘:“人家說,我爹是日本特務,不是英雄?!苯疖娜绫环潋亓艘幌拢陲椫鴨枺骸罢漳敲凑f,娘該是特務婆了?”不理不吭聲了。金茭又撫摸著他胸前的紅領巾說:“你跟人家沒啥兩樣,以后,不管誰怎么說你,你少理會,有那工夫不如做功課?!辈焕碚f:“我記著哩,娘說過,只要心里有陽光,日子就暖和?!?/p>
不理十八那年,考上了地區(qū)的衛(wèi)校,沒料,開春遇上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上大學的事泡了湯。金茭嘴上不說,私下里默默垂淚。不理寬她心說:“娘,上不上學,我一樣能當醫(yī)生?!辈焕碛行挠?,白日里下地,回到家,在院里種了蓖麻,秋上收籽換了錢,去書店買來厚厚幾大本醫(yī)書,稍有閑暇就往書里鉆。不過兩年,他就能將湯頭歌倒背如流,小藥方信口拈來,儼然成了老街上的郎中。社員們佩服之余,不由暗里慨嘆,鬼子就是鬼子,一人生著三顆腦袋。不理聽了不再計較,有時還跟鄉(xiāng)親開玩笑說:“鬼常修身,也能成神?!庇诌^了幾年,一個偉人在北京說,將醫(yī)療衛(wèi)生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夏不理成了赤腳醫(yī)生。他成天身背藥箱,游走在城郊的田間地頭,給人祛疾消災。
不理隱隱察覺,這個鬼跟一個人有關。有次,街道上放露天電影,《地道戰(zhàn)》里日軍狼奔豕突,燒殺搶掠,將高家莊蹂躪得一片狼藉。在銀幕反射的寒光下,不理倏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草垛旁有個孤影,渾身瑟瑟顫抖,如發(fā)了瘧疾。他湊過去,看是個頭裹圍巾的女子,就輕聲問:“你病了?”女子側過頭,一雙利刃一樣的眼睛瞪過來。他說:“天熱,你裹得這么嚴實,怕是得了熱癥,我給你號號脈?!闭f著,手去抓她的腕子。女子突然氣喘如牛,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不理慘叫一嗓,淹沒在炮火硝煙里了。夜里,羞魚河畔又有了鬼哭狼嚎聲。不理躺在炕上,摸著受傷的手,疑惑地想,我向來心地坦蕩,誰會跟我聚仇?
還有一次,不理出診的路上,幾個頑童在田頭的秫秸垛邊玩捉迷藏。夕陽下,鳥兒歸巢,層林如畫。遠處,傳來了幾聲愁婉的柳腔調兒。不理嗓子也癢了,娘和小姨在家里排過《向陽院》,耳濡目染,自己也會唱幾個段子:“清風萬里,紅霞滿天,腳踏夕煙,一路高歌回家轉……”
微風徐徐,那邊,有個女人的心弦如被撥動了,一陣沙甜的聲音裊裊飄過:“燈籠高掛,星光璀璨,老槐樹下,手捧寶書心溫暖……”
詞來曲往,宛如情人對歌。不理心醉了。坡下的河汊里,葦條搖曳,蟲叫蛙鳴,他想繞過去,看歌者何人。月兒從城頭露了臉,風將水里的銀盤弄碎了,皎潔的光蕩起了漣漪。一個娉婷的影子從水邊閃過,他揉了揉眼,溝畔的一叢薔薇花前,站著一個高挑的女子,一襲素衣,長發(fā)飄逸,遮住了面容。他腳下絆了一下,心里隱約想起了什么。女子猶如狐仙,在月光下越發(fā)嫵媚。他亂心緒,猶豫的當口,突然,兩個捉迷藏的頑童從他跟前跑過,他嚇了一跳。未等回過神來,一個頑童回過頭,朝他做鬼臉大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不理眼前虛朦了,女子身影顫抖了。他摸了把手背上的傷痕,往后退了兩步。女子一下像變成了瘋子,嘴里尖叫一聲,仿佛要向他撲過來。月亮縮進云朵里,一張鬼怪又丑陋的面容在他腦際里一閃,一切又歸于平靜。跟前,宛如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是她!不理的腦里清晰了……
都枝兒是個老處女。其實,她曾出過一次閣。當年,羞魚城里有個殘廢軍人叫果,傷成了閹人。有好事者撮合,果見過都枝兒,她雖年過三十,面目丑陋,但身廓明晰,從后面瞧,比閨女都俊。媒人對都枝兒道,果雖廢了,可他成分好,你去了他家,身上就算鍍了層金,日后,沒人再敢怠慢你。
都枝兒嫁了果。新婚之夜,來鬧房的人擠在炕前,起哄說,如今是新社會,不興蒙蓋頭。都枝兒身著素衣,盤坐在炕心,一條暗色的紗巾,裹住了下半張臉。燭光下,那雙空洞的眸子突然閃了一下,透出惶窘的光。大伙嚷著,紗巾被一只手扯了下來。場面陡然靜了,片刻,一個孩子哇地大哭起來。都枝兒蒙在那里,手里的喜糖慢慢撒落。
夜里,兩人躺在炕上,月影橫移,風輕輕吹打著窗紙,都枝兒身子在抖擻,肩頭在聳,她強忍著不哭出聲。果像是睡了,只是喉里會咕嚕幾下,發(fā)出古怪的干笑。街上,熬夜人在擺弄墜琴,拉著一支柳腔曲牌,怨憤又憂傷。
擦過年,都枝兒突然患了瘋病,發(fā)作起來披頭散發(fā),一個人鉆進青紗帳里,又哭又笑。至于她發(fā)病的誘因,傳言頗多,只聽說都枝兒在離開果時嚷,次田毀了我的容,你休想毀了我的身!
一日午后,雨停了,羞魚河邊蘆葦蔥蘢,草青如新。夏不理出診回來,趟著河水,吸吮甘爽的氣息,又想吼一嗓子,剛起了個調門,忽聽附近有人呼叫。他說聲不好,拔腿就向前跑,水花飛濺,一陣嘩嘩聲響過,他就扎進了蘆葦叢。
一爿汪水里,幾條魚在水里游,弄皺了都枝兒的倒影。水里的都枝兒漂亮極了,濕漉漉的衣裳貼在凹凸有致的身上,如新塑的雕像。濕發(fā)垂肩,那烏黑的青絲煞是讓人心愛,她輕輕撩起來,驀地,水如魔鏡,閃出一副駭人的面孔。剎那,她崩潰了,歇斯底里地長吼一聲:“遭殺的次田,死有余辜!”不理趕來時,水里只有一團黑發(fā),花朵一樣地漂展著。endprint
不理將她背回診所,她睜開眼,看到了那張男人的糙臉,想撕他、咬他、啐他,可身子實在太虛,只是燃著仇火的淚眼,眨了眨,又疲憊地闔上了。
都枝兒的瘋病時好時壞。有次,夏不理去給一個癱子療病,癱子原先身子尚好,年初隨民工去挖水庫,夜里睡濕地染了惡疾,毀了腰,一直臥炕不起。癱子是個光棍,支書承諾,村里人有一碗飯,先給他吃。末了,問他還有啥要求?他想了想說,這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給我說個媳婦。書記難為了半天,突然想起了都枝兒,說,她丑是丑點兒,可身條兒不丑。她瘋是瘋點兒,可不瘋時會伺候人,還會唱柳腔給你解悶兒。假若,你能爭氣,也不耽誤給你生娃。癱子心動了,急著要見都枝兒。
都枝兒進來時,她沒有梳妝,頭發(fā)凌亂,天有些熱,一條圍巾半裹著臉,顯得不合時宜。她目光呆滯,幾乎沒瞧癱子一眼。
癱子不等婦女主任言語,搶著說:“我腿不行了,你過來?!倍贾毫⒅鴽]動。癱子又說:“你將頭巾摘了,癩就癩吧,魚找魚、蝦找蝦,你跟了我,侍弄好我,我保證不打你罵你。”都枝兒嘴角淺淺一笑。婦女主任幫腔說:“他是村里的功臣,你隨了她,也算圓滿了?!倍贾荷抵?,眼盯著窗上的蛛網(wǎng)。癱子哀嘆,使喚婦女主任道:“你給她扯去圍巾,我得看看,免得日后讓她嚇著?!眿D女主任抬起手,都枝兒恍惚的眼神一驚,往后退了步。婦女主任說:“相親相親,你得讓人家瞧仔細了?!倍贾嚎s進了墻角,癱子不耐煩了,白了婦女主任一眼說:“對一個瘋子,別那么斯文?!眿D女主任剛要動硬,不理喊了聲:“別”,推門出來。都枝兒打了個激靈,惶惶地逃出了門……
不理覺著都枝兒不瘋,她的病在心里。秋上,流感蔓延,不理登門入戶,給人打防疫針。走過一個柵欄門,不理駐足,問路人:“這是誰家?”“瘋子!”引路人答。
屋里沒啥物件,都枝兒坐在炕沿上,陽光映窗,周圍顯得很潔凈。不理一邊弄針,一邊跟都枝兒和風細語地說:“流感兇猛,肆行暴虐,這病毒雖強,可也怕一樁東西?!闭f著,將手里的針管一揚:“疫苗,有了它,病就躲著你走了?!倍贾貉鄱⒅稚系陌毯?,肩又索索抖動。引路人說:“你無須跟瘋人啰嗦。”不理說:“她心里跟明鏡似的?!倍贾貉劾锞燮鸬幕鹩殖绷?。不理說:“你恨次田是吧?是他奪走了你容貌,讓你活得屈辱。”都枝兒臉上的圍巾在顫。不理又說:“你不丑,你當年舍貌保貞,寧死不屈,一身的剛氣,都在你臉上寫著呢!”她眼潤了。他接著說:“我身上是流著日本人的血,你若覺著我可恨……”他把手伸過去:“你就咬吧!”都枝兒哽咽了,忿兒忿兒地說:“你欺負人!”不理放高了聲音說:“我也是中國人,假如,日本強盜膽敢再來侵犯羞魚城,我第一個扛起槍,跟他們拼個刺刀見紅!”都枝兒扭過頭去,眼淚簌簌地流。不理綰起了她的衣袖,隨著藥液的注入,他忽感一陣激動,仿佛自己推開了一扇門,漸漸走進她閉塞的心。
一天晚上,老街上放電影《小兵張嘎》,日軍血洗鬼不靈村,槍殺了嘎子的奶奶。羞魚河水流潺潺,不理坐在堤上,一陣喧嚷聲遠遠傳來。月光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被幾個大漢踢打著。女人不哭也不嚎,任人凌辱。民兵排長扇著她的臉,大罵:“你這癩樣,鬼也得嚇死。你這地主渣滓,嚇掉了老子的槍……”
夏不理撲在都枝兒身上時,大伙先是嚇了一跳,然后嚷著,這對狗男女,要演疊羅漢。不理抬起頭說:“她是我的病人,你們要打要剮,都沖我來?!迸砰L說:“這鬧鬼的事,縣里都定了性的。今兒挖出這漏網(wǎng)地主,人家躲避都來不及,你算老幾?”不理爬起來,擦著鼻血說:“有什么事,我頂著,我隨你一同去公安局。”排長威脅說:“你這樣固執(zhí),別怪我六親不認!”不理說:“縣長、局長都找我診過病,我會說得清楚?!庇终f:“我眼里沒有地主,只有病人?!迸砰L說:“你說這話,要負責任!”不理綿里藏針地說:“今晚的事我可是看清楚了,上級看了我倆這副樣子,信你還是信我?……”
這一夜,都枝兒盯著不理,不停地流淚,說:“你這是何苦?”不理欣慰地笑了:“我這頓揍沒白挨!終于聽你說話了?!崩杳鲿r分,他看著她的面容說:“其實,你不用戴圍巾,傷疤掩不住你的美麗!”她想攙他走,他說:“我是外傷,你是內傷。我有個秘方,會讓你變得像少女那樣漂亮?!?/p>
不理去魚脊山采藥,特別留意白芨、女貞子、烏泡藤根、金櫻子、血藤、天麻、首烏和茯苓,背回來煎成湯劑,送給都枝兒服。上山時,他腰上還掛著只鐵夾子,若運氣好,會弄來獾與穿山龍,熬油外敷,精肉內補。冬去春來,都枝兒的癩臉如脫了一層皮,漸漸有了潤色。有次,不理去河里摸泥鰍,扎了腳。都枝兒高低不喝那碗冒著香氣的湯。不理急了,埋怨她耍小性子。她摸了把膚如凝脂的臉,淚又盈出來。不理嚇了一跳,說:“如今,羞魚城里,誰不夸你漂亮?你怎么還不開心?”都枝兒嗚咽道:“我不知道……到底……在為誰容?”不理慌亂了,紅暈爬出了胡茬,吭哧道:“如今,你這模樣,一宿不在……俺夢里晃,俺還就睡不穩(wěn)哩……”不等他說完,她滿面桃花,使勁搖頭說:“我大你太多,人家會笑話!”不理不饒了,說:“人家笑不笑話,任他去吧。早年,女人做童養(yǎng)媳,哪個不是大男人許多呢。而今,你若不應,光留下俺一個,我也會得相思病的!”她一把抓過他的胳膊,淚眼婆娑,滴濕了他手上的月牙疤?!安焕恚摇o你洗洗腳吧!”她猛抬起頭來,柔順地說。他半躺在椅子里,一雙大腳在她的手里撫弄,心都癢透了。天上白云在飄,日頭躲進樹叢里了,他想哼點什么。一支歡快的柳腔調兒猶如天籟?!按舐肪攀?,小路就一條……”她如懂得他的心思,嘴里先唱道?!扒鷱酵ㄓ奶?,秋尋菊花俏……”他不會戲文,信口填詞,與她對唱。唱著唱著,銅盆嘩啦翻了,水灑了一地。兩人緊抱著,臉貼著臉,淚流到了一起。
成親后,兩人特黏糊。她常盯著他說,你腿短志長。他回她,你歲高面嫩。舌來唇往,像有說不盡的話。老街上的人皆夸都枝兒返了倒青,倒是不理胡子拉碴的,猛看,兩人竟是老夫少妻的模樣。
黑子那段評書末尾唱道:
小伙正當好年華
枝兒已是三十八endprint
心誠滴水能穿石
枯枝連理發(fā)新芽
若干年后,都枝兒和婆婆一道成立了街道柳腔劇社,她演小旦,仍身輕如燕。婆婆寶刀不老,藝道臻美。閑暇時,夏不理操琴,一家人在門前敲起鑼鼓,都枝兒還與金茭一同演過夫妻,那優(yōu)美的唱腔一亮,人就呼啦聚起一個戲場,直看得丟了晝夜,忘了寢食。
十四
一個深秋,不理和金茭踏上了金澤的土地。向導是一個年輕的律師,叫中村。異國的風景沖淡了旅途的疲勞,坐在急馳的臥車里,夏不理無心欣賞車外的一切,只是心里充涌著一陣莫名的期待,他覷了眼母親。母親臉色平靜,一頭銀發(fā)蓬散著,在傍晚的柔光下,顯得分外圣潔。
中村讓司機先載客人去酒店下榻,不理看了下手表,委婉地對中村說:“假若……不格外添麻煩的話,是不是先……”中村猶豫道:“不如明日再說,況且,老人需要休息。”金茭突然像在夢中醒來,嘴里急切地嘣出兩個字:“我行!”看中村面有難色,不理小聲對他說:“這一刻,老人家可是等了四十年!”中村說:“那我就不隱瞞什么了。山本當年回國不久就過世了……”金茭心一沉,拉過不理的手,靜默了一會兒,問:“那他從中國帶回的孩子呢?”中村扶了下眼鏡架說:“他兒子現(xiàn)在諢名叫阿熊。怎么說?……他現(xiàn)在是右翼社團黑龍會的骨干?!苯疖惑@,身上的沸血一下冷卻下來:“黑龍會?”“這是一個曾被取締的組織,但它的根沒除,秧蔓一直在長。這些年,活動頻繁,昨天,還聚眾砸毀了一個華人商店?!敝写逭f?!袄镞呌袟壸??哦……阿熊?”金茭有些語無倫次。中村徑直說:“他說自己是純正的日本人,跟中國人沒瓜葛!”金茭的臉變得慘白,呼吸也不均勻了。不理磕巴著說:“他是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中村說:“沒辦法,他說……不想見你們!”
入夜。金茭毫沒睡意,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不理在窗戶前,焦急地張望著。中村打來了電話,那頭說:“很抱歉,我是個不稱職的說客,剛才,我在山本家挨了揍,人家還差點兒報警,說我私闖民宅……”這一霎兒,夏不理像挨了一悶棍,中村后面說了些什么,他都沒聽清。
二日。不理攙著媽媽,按圖索驥,走過一條街巷,他朝前面的一幢公寓一指說:“媽媽,就是這里了!”金茭剛想歇口氣,忽然,從前面一個拐彎處,浩浩蕩蕩走出一群人,手里舞弄著太陽旗,叫著喊著。夏不理用日語問一個路人:“他們在做什么?”路人一臉疑惑,說:“你不知道?今日首相參拜靖國神社,阿熊他們也不閑著,在金澤動員民眾,聲援游行?!薄鞍⑿??”不理和媽媽同時脫口而出。
游行的隊伍近了,金茭讓眼前的陣勢驚呆了,人群中,十多個人身著鬼子裝,一臉殺氣地邁著軍步。觀陣的人里誰喊了一聲:“阿熊,唱支軍歌吧?!币粋€身材高大,臉廓俊朗,眉宇間聚著英氣的漢子回應了一聲,嘴里嗚拉著,率先唱起了《君之代》。夏不理看見媽媽晃了一下,趕緊扶住她。“棄子!”金茭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阿熊仿佛愣了片刻,嘴里的歌又放聲唱著。
金茭眼前虛幻了,她的棄子猶如丈夫再生,連發(fā)梢都那么像?!皸壸?!”金茭撥開人群,朝前奔跑?!拔业臈壸?,我是媽媽……”阿熊的腰仿佛閃了一下,隊伍一下亂了陣腳?!澳銒寢屨媸侵袊??”穿鬼子裝的人兇巴巴地盯著他。阿熊兩眼圓睜,說了聲:“滾開!”金茭扯住他的胳膊,執(zhí)拗地說:“我真是媽媽!”說著,從懷里掏出只紅色的撥浪鼓,嘭嘭搖了兩下。人群里轟地爆發(fā)了一陣哄笑,仿佛這個從中國來的女人是個瘋子。阿熊掰開金茭的手,揮臂一推,她趔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夏不理擠過去,攙起了媽媽,然后,像只好斗的獵豹,橫到阿熊的面前。“她……”他紅著眼,日語也不流利了?!八俏业膵寢?,也是你的……你的生身母親……”可話沒說完,隊伍里有人起哄,大喊:“滾回去!”幾個穿鬼子裝的人過來,一陣拳腳過后,夏不理衣服沒了扣子,嘴角淌著鮮血。
一只紅色的撥浪鼓,被踩的七零八落,丟在路邊……
金澤的夜色漸濃,路邊,燈明如晝。夏不理和媽媽在路上踽行,他心里猛蹦出了一個成語,南橘北枳,這樣想著,揪著的心有些釋然。“媽媽,你給兒唱段柳腔吧!”他說。金茭深深地長舒了口氣,說了聲:“兒啊,你聽好!”兒子嘴里咚格里格地起了個過門兒,媽媽憋了一天的怨氣,隨著一聲長嘯,從嘴里奔瀉而出。這一夜,金澤的街頭,一種幽咽蒼涼的音調縈縈不息,直到深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