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新鞋你要是不穿,終其一生也不知道合不合腳。
1987年1月,我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后,從四川廣元來到眉山市,進入一支英雄的部隊。和我一起分到班里的還有另外兩名戰(zhàn)友,其中一名姓曾。小曾很機靈,很熱情,高高帥帥的。他是四川仁壽縣人,家離部隊駐地很近。
每逢周末,小曾的媽媽會從仁壽趕來探望他看。那是一位非常慈善的老人。我和小曾的關(guān)系特別好,他媽媽來了,我便會讓母子倆坐著好好聊聊天,而我則是跑前跑后地倒茶、端水、打飯,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在遠離家鄉(xiāng)和家人的異地,小曾和他媽媽親情溫暖、慰藉著我的心。這樣一來二去的,大家都熟絡(luò)了。
記得有一次,曾媽媽來了以后,拉著我的手不讓走,叫我陪她聊聊天。其實,我也不想走,就順勢坐到了曾媽媽身邊。曾媽媽開始問我家長里短,我實話實說,告訴她我家里貧窮,真不知道當幾年兵回去以后,該做點兒什么事情,也許連找媳婦都成了難事。我們家鄉(xiāng)當兵回去的,有好幾個都成光桿司令了,大家見面以后還相互敬禮,打趣說:“司——令——好!”阿姨聽后哈哈大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從那次走后,第二個周四便收到一封來信,地址是:四川省仁壽縣清水鄉(xiāng)元壩村四組。我打開信一看,字跡娟秀、工整,有兩頁紙。后邊落款是曾媽媽的名字。信的大意是,阿姨特別喜歡我,說我做人做事穩(wěn)重,今后一定會做出很大的成績來。同時介紹說她還有個女兒,比我戰(zhàn)友小1歲(我戰(zhàn)友當時19歲),正在上技校,畢業(yè)后還可以找個工作。如果我今后想在四川安家的話,他們會幫我把家安得妥妥的,讓我好好生活。看完信,我整個人像是飛起來了一樣,走路的姿勢都有點兒飄飄悠悠的。感覺地球突然變得太小了,天空也變得太藍了。臉上仿佛有千只螞蟻在爬。
要知道,在我們貴州大山里討個媳婦,比登天還難。
這事我一直憋在心里,沒有跟小曾講,也不好意思講。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又是一個周末,曾媽媽帶著女兒來到部隊。兩個人說是來看望小曾的,我卻猜想她們可能是來看我的。我的心忍不住一陣一陣狂跳不止,思維和身體在那一刻,不知道往哪兒安放才妥當。走出門又繞回來,回來又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做什么。別說坐下來,整個人風擺楊柳似的,完全不是平時訓(xùn)練的水平。一心想說句話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嘴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粘著,吐不出半個字來。整個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怎么也轉(zhuǎn)不出興奮、激動、忐忑、不安的漩渦。我搜腸刮肚,拼命地回想平日里抄錄在學(xué)習(xí)筆記上的能夠鼓舞士氣、激勵斗志的話,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徹底失憶
經(jīng)過曾媽媽的一番介紹,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曾娟。曾娟的身高171厘米,站起來感覺比我高(我174厘米)。臉型長得像趙雅芝。她沒有化妝,但是,肌膚白皙,水靈透亮。嘴唇上一抹天然紅,比唇膏的顏色還正。笑起來,腮的兩邊還略帶小酒窩,好像可以裝下靦腆。一排整齊的牙齒,白得沒有污染,很是晃眼睛。直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透露著文化人的內(nèi)涵。兩只黑莓子一樣的大眼睛在鏡片后面“忽閃、忽閃”地啟合,帶著羞澀的穿透力。她想看我,但是又不好意思正眼多看,憋得一張俏臉如同桃花般嫣紅。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沒有綁扎,瀑布般緊貼著后背順下,暢意又暢爽的樣子。她穿著一身淡灰色的小翻領(lǐng)套裝,領(lǐng)口處露出雪白襯衣,顯得干凈而雅潔。她的話不多,只是輕輕淺淺地笑,整個人看起來,既穩(wěn)重又漂亮。
我想我得抓住這次機會,留住這位姑娘。我鼓足勇氣,悶頭來了一聲:“你好!”
她愣了一下,羞紅了臉,低下頭輕輕地回了一句:“你好!”
我像是遭到雷電的擊打,瞬間就蒙了。再說啥呢?我只能沉默。這沉默像一塊石頭沉入大海,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夠把石頭撈起來!半晌,我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讀技校?。俊彼班拧绷艘宦?,問:“你怎么知道我讀技校的?”
我心里一驚:看來曾媽媽沒有把自己的意思告訴曾娟??!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她的問題,忍不住去看坐在一邊的曾媽媽。曾娟也感覺到了什么,目光也投向母親。曾媽媽有點不好意思,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微笑著說:“我向程勇介紹的?!?/p>
曾娟認認真真地看了我一眼,嬌羞地笑道:“你們訓(xùn)練好苦啊,臉都曬得黑黑的?!闭f這話時,她的語調(diào)輕如細絲?!笆堑模覀兠刻於家?xùn)練,不管刮風下雨。”就在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中,已經(jīng)快到中午飯時間了,我極殷勤、極主動地跳起來,說:“阿姨,你們先聊,我去打飯。您想吃什么?”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吃啥?不就是食堂里做的那幾樣飯菜嗎?真是越不想丟人,越丟人!好在曾媽媽和曾娟沒有難為我,說吃啥都行。倒是小曾,一臉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笑。
吃過午飯,曾媽媽和曾娟要回去了。我和小曾送他們到營區(qū)外的公路上搭車,臨別時,阿姨對我和曾娟說:“你們今后用書信聯(lián)系吧!”
曾娟攙扶著媽媽乘上公共汽車,很快就消失在公路的盡頭。小曾叫了我兩次見叫不動,扔下我走了。我在原地足足呆癡了半個小時,才恍恍惚惚回到營區(qū)。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日子像宿醉一樣倒著過,感覺我這輩子打光棍的可能性為零了。做夢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像是親吻啊、擁抱啊之類的,頻頻出現(xiàn)在夢里。白天總是心神不寧,直接影響著訓(xùn)練。一天晚上,連隊點完名以后,指導(dǎo)員講話:“依據(jù)條令規(guī)定,堅決禁止士兵在部隊駐地談戀愛,如果有人膽敢違反,一定要嚴肅處理?!蔽乙宦牐睦矬@慌起來,感覺指導(dǎo)員像是在說我一樣。我想,既然部隊有規(guī)定,我就得堅決執(zhí)行。況且我才當兵第一年,年紀輕輕的,會不會影響我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后來的幾天,我心里一直在反復(fù)考慮這個問題。經(jīng)過再三的權(quán)衡之后,我決定給曾媽媽寫封信。告訴她老人家我現(xiàn)在還年輕,不想談戀愛。信寄出去以后,我的心里充滿了自責和不安。我擔心她會生氣,失望,不原諒我。她老人家是給了我母愛的人啊!幾天之后,我收到曾媽媽的回信。她說沒關(guān)系的,談戀愛又不要你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可以等退伍后再成家。如果你有勇氣承接,那你就堅持到最后??粗匦?,我忽然覺得,歲月的航船正繞過我青春期的最后一個岬角,美好的明天正向我走來。endprint
就這樣,每個星期天,她們母女倆都要來部隊看望小曾和我這個未來的家人。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在小曾的掩護之下,享受著甜蜜的親情和愛情。她們每次來都要給我?guī)б恍┏缘氖称坊蛘卟夹惖臇|西,我照單全收。日子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是一年。第二年我當上班長,工作比以前更忙了,沒有更多時間寫信。曾娟每個星期都有信來,那些娓娓話語,溫暖著我的心。又是一個星期天,曾娟和阿姨來看我倆,給我?guī)砹艘患约壕幙椀木G色毛衣。捧著毛衣,我高興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從小到大,我就不曾穿過毛衣。所有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在我的詩歌和文章中,提到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貧窮”??梢?,貧窮在我的記憶里是多么深刻。多年以后,那件毛衣,在我休假回家時,我母親清洗干凈放在木箱子里,直到今天。
我和曾娟傾心相愛以后,曾媽媽便不再經(jīng)常到部隊了,只有曾娟每個星期來看望我和她哥哥。少女情懷總是詩,曾娟也不例外。她打著看望小曾的旗號到部隊,其實是來看我。如果足夠細心的話,每一個人都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難以掩飾的熾烈和依戀。所以,她每次來部隊,我都是喜憂參半。我渴望見到她,又擔心被領(lǐng)導(dǎo)覺察。我們倆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連隊宿舍后邊的曬衣場上偷偷摸摸地簡單交談一陣兒就依依不舍地分開。每次她離開的時候,我都要和小曾一起送她。我的心里飽嘗著甜蜜的苦澀。哪得人間雙全法,不負使命不負她?
1989年3月,我留在營區(qū)帶新兵,小曾隨部隊去外地執(zhí)行任務(wù)了。她依然每個星期天來看我,我越來越害怕這事被領(lǐng)導(dǎo)知道。所以她每次來,我都講,你別來了,我們部隊有規(guī)定,如果領(lǐng)導(dǎo)知道了,我會被處理……終于有一次,她噙著眼淚走了。小曾歸隊以后,她也很少來。偶爾收到她的來信,也不似從前那般熱情。
她最后一次來看我,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吃完晚飯后,班里的戰(zhàn)士們問我:“班長,是你的女朋友?。亢闷羻?!”我哪里敢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我戰(zhàn)友的妹妹。曾娟的臉上立刻籠罩了無邊的失望。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她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只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心里著急呀!連隊哪有她住的地方!一個班13名戰(zhàn)士,分兩個房間,全是通鋪。況且,一個女孩來部隊住,這不更引起領(lǐng)導(dǎo)對我的注意和不滿嗎?我的心里在渴望她走,也在渴望著她留。無邊的矛盾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是誰說過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可以平復(fù)一切沖動?反正,那一天的那一時刻,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時間暫時平復(fù)了沖動,卻加深了挫敗感。最終我還是輕輕說了聲:“送你走吧,曾娟,時間不早了。”
她慢慢起身,我送她到部隊外的公路上搭車,一路上我看見她一直在擦眼淚。嘴唇翕動著,好像有話要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
“別哭了,曾娟?!蔽抑荒苡萌绱丝辗Φ脑~語來勸慰她。
她上車了。她一直在哭。她在傷心的哭泣中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她,我就去看汽車。
汽車在黃昏中順著公路越走越遠,最后,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在一個冷清的下午,我收到她的來信?!俺逃拢何曳浅@斫饽銈儾筷牭囊?guī)定,也理解你的心情,今后也不會再打擾你了,你多保重……”
看著信,我的心像一臺破舊的機器轟然散架。我知道一切的詮釋已經(jīng)再無必要,青春年少的我無力也無法留住我的愛情。我抬頭望著天空,太陽鋒芒畢露,逼迫我流下苦澀的淚水。
許多年過去了,在一片燦爛星空下,我偶爾會輕輕念出她的名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