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那時候,一年里最熱鬧的事,莫過于去墟溝趕會。
三月二十,墟溝廟會。大人們常念叨:三月三,朝陽(娘娘廟)會;三月二十,墟溝會;四月八,海州白虎山會……朝陽相對較遠,海州似乎遙不可及,只有墟溝離我們云山公社最近,而且,墟溝會正會那天,各大隊的小學校乃至云山中學都會約定俗成地放一天假,專門讓師生們?nèi)ペs會。
實際上,離正會那天尚有一個星期,一些心急的商戶就忙著擺攤設點了;而周邊鄉(xiāng)鎮(zhèn)那些盼了一年的年輕人,也等不及了,開始三五成群地往墟溝跑。一般到了正會的前三天,所有的商戶都各就各位,從海棠路拐到中山路,再一直往西至平山,綿延十幾里。這時,趕會的人也已爆滿,可以用人頭攢動、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這些詞來形容。
那時候的廟會不叫廟會,叫“物資交流大會”。擺攤設點賣“物資”的,有國營、集體的百貨公司、供銷社、生產(chǎn)廠家,也有小商小販和自產(chǎn)自銷的農(nóng)戶;有本區(qū)本市的,也有外縣外市的,甚至還有山東、河南、安徽等外省的。所售“物資”,大至農(nóng)用機械、家具家電,如手扶拖拉機、大衣櫥、八仙桌、收音機、自行車等,小到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也有農(nóng)家的雞魚肉蛋、雜糧菜蔬;另外 ,還辟有牲畜專區(qū),交易豬牛羊、馬騾驢等等。
趕會的人,當然以墟溝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民漁民為主。云山、宿城、高公島、板橋、中云、朝陽、云臺乃至圩豐、四隊等地,多數(shù)人步行,能騎上自行車的不多,最拉風的是坐著手扶拖拉機來的,碰到步行的熟人,必定大呼小叫,示意高出一等;從連島過來的,需坐船渡海,至連云港碼頭,再朝墟溝趕;從猴嘴、新浦、海州過來的,可乘坐汽車公司的“大會專車”,直達平山。
那些趕會的年輕人,買東西并非主要目的,主要是去看人的,在人山人海里尋找目標,說不定就能碰個一見鐘情的。我家鄰居有個大姐姐,長得清純美麗、高挑出眾,趕會時與一個城里小伙子對上眼了,那個小伙子騎著自行車,一直跟著她追到村里。那輛自行車可是新嶄嶄的大鳳凰啊,手腕上還戴著亮錚錚的上海表!原來小伙子在國營漁業(yè)公司的漁輪上班,錢不少掙,但船員這個行當在城里不易找對象,他就盯住了咱們這位美麗村姑。后來,他又托媒人上門說合,終成一段姻緣。
正會后一天,是留給那些真正買主的。這一天,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大甩賣”。那些買主大多已數(shù)次過來偵察,對賣主的銷售情況了如指掌,他們知道,尤其是那些自產(chǎn)自銷的賣主,一般不會把剩貨往回拉的,于是,他們就等著那最后的時間節(jié)點下手:“賣還是不賣?大哥,你總不會把這點剩貨往家拖吧?”賣主一咬牙,忍痛道:“賣!賣!給錢就賣!”
我們村里有個徐大扣,做事有股狠勁。正會后一天傍晚,他從墟溝回來,小平車上拖了張八仙桌,肯定是“撿漏”而歸。有村人上去問道:“大扣哥,這張八仙桌幾塊錢撿的?”大扣昂首回答:“五毛錢拾個漏!五毛錢還是我硬塞給他的?!甭犝摺鞍选币宦?,“我那個天啦!我前晌打過價,就這一模一樣的桌子,少于十塊錢他死活不賣!”
90年代初,我從市級機關下派到海州區(qū)某街道辦事處扶貧,擔任主任助理,就是協(xié)助一位副主任分管街道企業(yè)。
街道里也就幾家小化工廠,還有兩家規(guī)模很小的工貿(mào)公司,我整天尾在副主任老仲后面,從這家小化工廠轉(zhuǎn)悠到那一家工貿(mào)公司。有一天,老仲問我,白虎山大會快到日子了,你要不要弄個位置?
我一時沒聽明白,白虎山大會就是農(nóng)歷四月八白虎山廟會,是海贛沭灌地區(qū)最負盛名、規(guī)模最大的傳統(tǒng)廟會,我要弄個位置干嗎?我又不去擺攤設點做買賣。
老仲見我疑惑,說,白虎山大會的攤位太搶手了,你真的不懂?
我說,我還真的不懂。管它搶手不搶手,我又不做買賣,弄它干嗎?
老仲笑了,說,看來你還真是不懂。你不做買賣,可以讓給別人呀。不過好位置有限,大家都在爭,打破頭了爭!一場會下來,一個好攤位有掙上萬甚至好幾萬的。
??!有這等好事?我來了興趣。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三四百元,聽說廟會上擺個攤,幾天時間就能成萬元戶,哪能不動心?
我問,什么樣的地段是好位置?
老仲說,當然是幸福橋兩邊,那是中心位置。大會占用的主干道在我們辦事處的地盤上,人家才給我們幾個好位置。你說一聲要不要?過這村沒那店,十八主等著哩!
我連忙說,要要要,在幸福橋兩邊隨便給我留一個。多少錢一個位置?
老仲說,那好,我?guī)湍懔粢粋€。攤位費是好地段一天一百五,差一點的一天一百,五天會期,好地段一共七百五,定下來就要交錢。
哦,攤位費不少呀,這錢交給誰?
當然是交給大會指揮部。別吭哧了,有人出幾倍的錢也不一定拿到好位置。
我回到家,跟家人一合計,七百五的攤位費,是我兩個月的工資,風險不大,可以承受。不過要是自己擺攤做買賣,就要考慮做什么以及進貨資金問題了。
那時,我住在市中心的青年路,樓下有一家賣服裝的小店,生意做得不錯。店主是從沭陽農(nóng)村過來的姐弟倆,都才二十來歲,我常帶年幼的女兒在樓下玩耍,有時拐到小店里歇歇腳,跟店主姐弟便熟套起來。那天,我把想在廟會上做買賣的事跟姐弟倆一說,姐弟倆便瞪大眼睛,連連叫好。
那弟弟說,李哥你還有這關系啊,我們早就想去弄個好地段,找不到路子,你幫我們也搞一個唄……
姐姐瞪了弟弟一眼,打斷他的話說,李哥也只有這一個好位置,哪能那么容易再找一個,你別給人家添麻煩!
我想了想說,再找個好位置比較難,但沒關系,我這個可以讓給你們,我沒有經(jīng)驗,好位置在我這可能派不上好用場,白瞎了。我第一次練手,地段差一點沒關系。不過,我很想聽聽你們的建議,做什么買賣合適?
姐弟倆連聲表示感謝,說像這樣的廟會,就是賣服裝最合適。但姐姐還是婉言謝絕我把好位置讓給他們,還說賣服裝的話,進貨很重要,他們最近就要到上海和常熟的服裝市場去進貨,可以帶我一起去。
我心想,這還真是找對人了,有這姐弟倆帶一帶,我這第一次買賣應該能上路子。
我又想,我小妹此時正在墟溝一家商場的服裝柜臺上班,便打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小妹說,現(xiàn)在正值春夏之交,夏季服裝非常好賣;上海的服裝不僅時尚,而且價廉物美,最好到上海去進貨。我問她,趕會那幾天,能不能過來幫我賣服裝?小妹說,我想辦法請假,應該沒有問題,我再叫大姐(我大妹)請幾天假,到時候一起去給你幫幫手。我說那當然更好。
落實完這些事,我跟老仲說,趕緊去交錢吧,好地段給我一個,再另訂一個一般化的。
老仲有些驚訝地問,你不簡單呀,一個不夠?一出手就要兩個?
我說,幫一個親戚訂的,你幫我掌掌眼。
到大會指揮部交錢的時候,幸福橋東那個好攤位的訂戶,我寫了樓下小店那姐姐的名字,那個差一點的,我自己留下了。
老仲說,嘿,你這事做的……早跟我說呀,再給你想想辦法嘛。
我說,這不一天能省五十塊錢嘛,五五二百五……
老仲樂了,還真是……省了個二百五!
不過說實話,老仲幫我選的一百塊錢一天的攤位不差,也在幸福橋的東邊,距離那個好位置也就二三百米。
接下來,便是籌錢,自家攢下的,又跟親朋好友湊了些,一共籌了一萬塊錢,跟隨姐弟倆坐通宵大巴到上海服裝城進了貨。姐弟倆很有些意外,說李哥你蠻有眼光的,進的貨時興大方,還特會砍價;你是不是以前做過生意,跟我們留了一手呀?
那一陣鼓勵機關干部下海經(jīng)商,扶貧這段時間,我沒少跟街道企業(yè)的小老板打交道,還真冒出過下海的念頭。經(jīng)姐弟倆這一說,我笑道,以前從沒做過生意,這次跟你們好好學習,練練手,哪天真的跳下海,不至于被一口嗆著。
大會指揮部通知,四月初二那一天,就可以在攤位上搭棚子了。姐弟倆前兩年都上會賣過服裝,這些準備工作他們都是駕輕就熟。因為我把好位置讓給了他們,那弟弟感激之余,執(zhí)意幫我弄材料搭帆布棚子;姐姐則教我如何擺放展示服裝,如何叫賣,以吸引更多人的眼球。
白虎山大會如何盛況空前,如何熱鬧非凡,就不多說了。從四月初五到初八正會那幾天,幸福路上人山人海,人流如織。我的兩個妹妹專門請了假過來幫忙,我是每天下了班過去,晚上就睡在棚子里值夜。四月八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和妻子也都到攤位上忙乎。那天,我居然見到了十多個老家云山的同學和村鄰,他們看到我在廟會上叫賣服裝,甚感驚訝。有人問我,是不是機關干部不做了,下海做生意了?我有些尷尬,一時支吾著不知如何回答,站在旁邊的妻子打了個圓場,說是小妹租的攤位,我們來給她幫忙的。
大會這幾天,我在棚子里值夜,夜夜睡不好;兩個妹妹聲音嘶啞,疲憊不堪。我們的辛苦換來的是服裝的熱賣,到第三天,進的貨就差不多賣完了,幸虧那弟弟又去上海進貨,也幫我們補了一批,到正會那天,又一售而空。
后來盤盤點,平生第一次做買賣,凈賺六千多元,真是大賺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