戢蘭芬
冬深日漸,朔風將人逼得節(jié)節(jié)潰退??粗哞F外華北平原倔強鋪展的冬小麥,蟄伏于心底的愁緒和想念,竟然在溫暖的車廂里解凍復蘇,無法聽命于季節(jié)冬眠。
我的家鄉(xiāng)在鄂東農(nóng)村,那里沒有山,也沒有大江大河,沒有引以為傲的資源稟賦,也沒有湖光山色的秀美風光,它只是一個平凡的村子,像我們許許多多平凡的人一樣,站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在家人心里卻獨一無二。我那幾乎乏善可陳的家鄉(xiāng),也是這般令游子魂牽夢縈。愈是走遠,愈是面目模糊,亦愈是想念。
小時候,家鄉(xiāng)的田野,春天里會有紅色的蘭花草和黃色的油菜花,之后,水稻、棉花、小麥會依時令登場,誰也不會搶了誰的風頭,但是,誰也不會讓田地寂寞。大約是在寒露時節(jié),旱地的棉花就該一棵一棵連根拔起,整齊地碼放到向陽的坡地,等待陽光曬出脆響的筋骨,與一把稻草糾纏遇合,締結(jié)出農(nóng)家灶膛里最溫暖的火紅。那時的田野,像剛剛生產(chǎn)過的母親,在放松與滿足中等待著新一輪的孕育?!暗亻e人不閑”,彼時的鄉(xiāng)親,把勤勞當成最大的美德,暗地里相互比拼,不幾天,被耙齒耙過的田野,像用梳子梳過一樣,一畦一畦的地塊松軟而溝壑分明。冬小麥的種子,已經(jīng)悄悄在地底做著春天的美夢。
幾場秋雨過后,麥子就長出短如獸毛的小苗,一撮一撮地抱團取暖,給色彩單調(diào)的冬季鄉(xiāng)村帶來明媚的生機。即便人在屋里焐冬,心里總還是有一些牽念與希望。冬日爐火旁話著農(nóng)事的鄉(xiāng)村,連語言都帶著香噴噴的味道。地里有正生長著的麥子,最冷的時節(jié)走在田野里,也像是身邊有了一個伴,你可以責怪它沒有鄰家的長勢好,也可以跟它嘮一嘮家里家外的煩心事。你有了逡巡原野的理由,也有了行走田野間的暢快與舒心。總之,有了小麥的鄉(xiāng)村,冬天絕不像現(xiàn)在這般荒寂,連從北邊吹過來的風,也似乎比現(xiàn)在溫柔許多。
再等幾場大雪,麥子在雪被下香香地睡幾個大覺,等到開春冰消雪化,麥子們慵慵地伸幾個懶腰,便像剛出月的娃娃一般,一天變個樣,幾天就能長到尺把高。麥子腳下的野草野菜,也借著肥力可著勁地長。正月一過,地里就開始變得熱鬧,綠油油的原野里星星點點站著薅草的人,春風吹開了他們還沒來得及脫下的冬衣,也吹亮了他們歇了一冬的嗓門,嬸子大娘們隔著幾塊地,也能相互打趣朗聲大笑。嘰嘰喳喳的麥地里,看不到勞作的辛苦,更像是農(nóng)人們在為新一年的耕種小試身手。
也許是受了“人勤春早”祖訓的感染,女孩子們放了學就三三兩兩地挎著籃子,拿著鏟子,相約著去麥地里挖野菜,天黑前挖得最多的姑娘,回家的路上是會被鄉(xiāng)親們夸贊的,這樣從小就積攢起勤勞又能干的好名聲,會成為以后尋個好婆家的資本。
到了芒種節(jié)氣,麥子就該成熟了。盼了一年,鄉(xiāng)親們終于能用新出的面粉做一頓白面饃了。有些糧食充足的人家,還會用新榨的菜籽油,奢侈地炸一回油疙瘩或油果子。麥收的季節(jié),村子里因為總是彌漫著糧食的香味,仿佛格外能顯露出豐收的喜悅。吃過了麥面饃的鄉(xiāng)親,腳肚子也“壯”了,這一年剩下的農(nóng)活,就更有勁干了。
如今,鄉(xiāng)親們的土地都流轉(zhuǎn)給見過世面的能人了。他們把土地拿在手里,不種小麥,嫌成熟時間長,見效慢,他們引進來北方人高馬大的玉米。比起曾經(jīng)艱難生存的地界,玉米們在家鄉(xiāng)這片溫柔富貴地,一年打著盹兒都能收上三季。從此,家鄉(xiāng)的冬天,再也見不到一片片可愛的麥地了。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熟悉的物種和場景,都要從鄉(xiāng)村、從我們的生活里日漸消失。我只知道,從此以后,我只能種一片麥子在心里。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梵 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