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麗
是梔子花的陣陣清香勾起我對故鄉(xiāng)的想念,是“父親節(jié)”三個字的沉重讓我穿越時光,拾起關(guān)于故鄉(xiāng)、關(guān)于父親的碎片,鍵盤將所有的情結(jié)濃縮成薄薄的信箋,粘貼通往天堂的郵票……
九年了,父親,我一直在和您對話:在滿桌菜肴的節(jié)日向您舉杯;在故鄉(xiāng)荒蕪的菜園與您低語;在您安睡過的木板床前與您隔空握手;在老家破敗得沒了后墻的老屋,看著黃得泛黑的蚊帳,光線從破瓦片間肆意散射下來,把您童年少年的苦和憂,中年老年的樂和倦,暴露無遺。我的心空茫無語,鏡片一次次模糊,用隨身攜帶的相機(jī)鏡頭無聲地向您訴說。無數(shù)個草深蟲鳴的日子,努力搜索您的容顏,卻記不起您的眉目,父親,我把您弄丟了。
我一直對您耿耿于懷。
那年,我上初二,和二哥一起去砍柴。哥在很遠(yuǎn)的老林覓到一棵海碗粗的硬木,要我扛回家做木料。沉重的木材從右肩到左肩拉鋸式地?fù)Q來換去,到后來,稚嫩的肩頭一挨就痛,走幾步就得歇一下。步子趔趄著扛回家,已是萬家燈火。進(jìn)大門時,橫扛著的樹身需順著才能進(jìn)門,斧頭從左手換到右手的當(dāng)兒,不小心掉地,只感覺腳背一陣發(fā)麻,腳上便黏糊糊的,低頭一摸,是血!借著昏黃的燈光才看清腳背被斧頭砸開2寸余長的口子。我用手掌死死壓住血口,艱難挪到廚房,母親心痛不已,讓二哥跑去叫醫(yī)生,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走過來,弓起食指和中指的關(guān)節(jié),對著我的前額咬牙切齒地敲兩下。受此重力,我的后腦殼撞在身后的青磚墻上,火辣辣的痛,眼里金星四躥。累、痛連同委屈一齊涌上來,怎么忍也忍不住,熱辣辣的液體奪眶而出。這輩子,您就打過我那一次。我拒絕您給我盛飯,拒絕您背我上學(xué),拒絕與您交談。后來,每當(dāng)我看到腳上的疤痕,我就想起那一幕,不明白您為何打我,而且下手那么重?是怒我不爭,還是憐我所痛?
您的不茍言笑,讓我們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我到鎮(zhèn)上讀高中,住在糧管所您的單位,與您有了較多的接觸。掉在桌上的飯粒,您要我撿起來吃;我吃剩的小半塊饅頭,第二餐吃飯時您蘸點(diǎn)熱菜湯給我。所里的人都說您對我吝嗇苛刻。要知道,您手上掌管著大把大把的糧票與糧倉的鑰匙。在那糧食匱乏的年代,糧食供應(yīng)炙手可熱,糧管所的很多職工給子女安排了好工作,而您,除了二哥后來按政策頂您的職,其余孩子都是自謀生路。
母親總是怨您無能。
您在母親的抱怨中更加沉默,心事仿佛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老門衛(wèi)說起您,說您將倉庫遺落地面的大米掃起來,用米篩揚(yáng)去塵土,淘去雜質(zhì),要食堂司務(wù)長每天蒸飯您自己吃??h局領(lǐng)導(dǎo)得知后,調(diào)您去縣局,您說基層工作很重要,守住糧倉就守住了老百姓的口糧,堅(jiān)持不去?!澳惆诌@樣一根筋的人,怎么會為了子女的工作徇私情?”門衛(wèi)的話,我隱隱約約感知您不為人知的秘密。
您就這樣慢慢老去,您的話卻多起來:你講你父親,一個烈士英年?duì)奚倪z愿;你苦難的童年;你赤腳成長的少年;新中國成立后組織送你上夜校安排工作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您說做人要懂得感恩,要堂堂正正,不貪不占才能行得正坐得穩(wěn)。在您的絮絮叨叨里,您的秘密越來越少。
我最后一次去看您,您說認(rèn)識我,我是文宣人,您叫不出我的名字,認(rèn)不出我是您最疼愛的小女兒。爸,您徹底把我弄丟了。幾天后,您便安靜地走了。
前幾天,我在外辦事,一個陌生電話打來,兒騎車被小車碰倒,手肘處擦破一大片,白森森正滲血,我又急又氣,不分青紅皂白弓起二指,照著他前額猛敲兩下,我看著他無助的眼,瞬間涌出的淚,與20多年前您打我的那一幕,如出一轍!我驚呆了,爸,什么時候,您的秘密成了我的秘密?
很多次,我對著夜空,幻想有一座云梯,能通往您的去處。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