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起是戰(zhàn)國后期的秦國名將,有記載說他是羋姓后裔,先世可能是楚國貴族,不知什么原因什么時候流落秦國,居于郿(今陜西岐山境)。在他之前,他的家族沒有出現(xiàn)過顯赫的人物。他可能自幼從軍,在秦國與其他諸侯國的爭戰(zhàn)中嶄露頭角,成為“善用兵”的將軍。秦昭王十三年(前294),他得到新任丞相穰侯魏冉的推薦,任為左庶長,在秦國20級的爵位中,是第10級,而商鞅在秦國主持變法時也是這個爵位。這說明當時獲得此爵已經(jīng)相當榮耀了。此后,白起進入他軍事生涯的輝煌期,其職務升遷自然也進入快車道。這一年,他率軍進擊韓之新城(今河南伊川西南),取得勝利。第二年,他就晉升左更,為第12級爵位。同年,他率兵攻韓、魏于伊闕(今河南洛陽南),斬首二十四萬,虜其將公孫喜,拔五城,遷為國尉。接著涉河取韓國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以東、北至乾河(今山西聞喜縣境)的大片土地。此時他獲得的國尉這個官職,雖然還不能與后來漢朝的太尉相比肩,但應該是秦國軍事行政方面的重要負責人之一。昭王十五年(前292),他晉升大良造,為第16級爵位,相當于卿。他督兵攻克魏國的六十一城。第二年(前291),又與客卿錯合力攻克垣城(今山西垣曲東南)。昭公二十一年(前286)攻趙,拔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二十八年(前279)攻楚,取得鄢、鄧(今河南漯河境)。二十九年(前278)攻楚,占領楚國國都郢(今湖北沙市),燒夷陵(今湖北宜昌),兵鋒東至竟陵(今湖北潛江)。楚王逃至陳(今河南淮陽)。秦在郢設南郡。白起因功被封武安君。接著,再攻楚,占領大片土地,新設巫郡(今湖北、四川交界處)、黔中郡(今湖南、貴州交界處)。這次攻楚的勝利,對秦國具有里程碑意義,因為經(jīng)過這次征戰(zhàn),秦國的勢力范圍已經(jīng)擴展至長江中上游,深入到今之兩湖和貴州,向西與早已被征服的巴蜀連在一起。戰(zhàn)國初年幅員最遼闊的楚國如今只剩下長江中下游的一些地方,秦國已經(jīng)超過楚國成為當時疆域最大、人口最多、經(jīng)濟軍事力量最強大的諸侯國。此后,秦國暫時放松了對楚國的攻勢,轉兵東進。昭公三十四年(前273),白起率軍攻魏,拔華陽,虜三將軍,斬首十三萬。繼而戰(zhàn)勝趙國將軍賈偃,將俘獲的二萬士卒推到黃河中淹死。九年后的昭王四十三年(264),白起督兵進攻韓國的陘城(今山西曲沃西北),得手后,又連拔五城,斬首五萬。轉過年來,白起猛攻南陽太行道(今河南獲嘉境),斷絕了韓國南北領土的聯(lián)絡,使本來領土最促狹的韓國被攔腰斬斷,面對強大的秦軍從此失去了反擊能力。白起趁熱打鐵,于昭公四十五年(262),再進攻韓國的野王(今河南沁陽),逼使韓國守將舉城投降。如此一來,韓國的上黨郡就孤立懸絕,成為夾在秦、趙之間的一塊飛地,處境極其危殆。這時韓國的上黨守馮亭明白,以自己一郡之力,根本無法抵御秦軍的攻勢,而乖乖地向秦國投誠,他又心有不甘,與手下謀臣計議的結果,是投靠與之接壤的趙國,繼續(xù)與秦國對抗。當時在位的趙國孝成王聽信平原君的主張,接受了馮亭的投誠,并封其為華陽君。趙國君臣自認為討了個大便宜,其實引來的是一場決定趙國命運的長平之戰(zhàn)。
上黨事件使秦國對韓國和趙國的憤怒變成了一連串東向進擊的軍事行動。昭公四十六年(261),秦攻韓國的緱氏、藺(今河南鞏縣、登封之間),迅速占領。第二年初,秦國決心懲罰自動歸附趙國的上黨郡,命王龁攻韓,經(jīng)過一番并不激烈的戰(zhàn)斗,即取得上黨。上黨百姓紛紛逃往趙國。趙國為了遏制秦軍的攻勢,命老將廉頗率趙軍四十余萬進抵長平(今山西高平),與秦軍進行上黨的爭奪戰(zhàn)。廉頗開始與秦軍的幾場戰(zhàn)斗失利后,洞察秦軍遠離秦國腹地傾巢出動,糧食與其他軍需物資的供應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利于速決而不利于持久,于是決定以堅壁不戰(zhàn)的策略拖垮秦軍。這一策略顯示了廉頗的老謀深算,如果此一策略得到貫徹執(zhí)行,長平之戰(zhàn)的結局至少是秦軍因為拖不起而退兵,趙軍縱使不能取得完勝,卻不至于全盤皆輸。然而,愚蠢的趙孝成王根本理解不了廉頗的戰(zhàn)略意圖,認為他年老氣衰,勇毅不復當年,心生疑忌,又中了秦國的反間計,讓毫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僅能以夸夸其談嘩眾取寵的趙括代替廉頗統(tǒng)帥趙軍,這就使趙軍失去了可能取勝的前景。而正在此時,秦國秘密讓白起前去統(tǒng)帥秦軍,全權指揮對趙軍的戰(zhàn)斗。趙括統(tǒng)帥趙軍后,一改廉頗的正確策略,輕兵冒進,這正中白起下懷。白起指揮秦軍一面佯敗,一面派奇兵二萬五千人斷絕趙軍后路,再以一軍五千騎隔絕趙壁,這就將趙軍分割為二,使之陷于完全被動挨打的困境。這時昭王親臨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fā)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①《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由此使長平的趙軍徹底孤立無援。絕糧四十六日后,“陰相殺食”的趙軍,只得“出銳卒自搏戰(zhàn)”,結果是趙括被射殺,四十萬人成了秦軍的俘虜。如何處置這四十多萬俘虜,對白起是一大難題:白起權衡的結果是將他們全部坑殺。他給出的理由是:“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坑之,恐為亂。”②《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至此,白起的軍事生涯達到了輝煌的巔峰,他的名字成為“虎狼之師”的同義語,使六國君臣聞之戰(zhàn)栗。
從秦昭王十三年(前294)至四十七年(前260),白起統(tǒng)帥秦軍南征北戰(zhàn)達34年之久。如果再加上他自從軍至任左庶長的時間,他在秦軍中服務的歲月應該在40年左右。顯然,他一生伴隨戰(zhàn)爭,將自己的聰明才智、雄韜偉略都貢獻給了秦國的統(tǒng)一偉業(yè)。白起是一位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他的一生仿佛同勝利之神結了不解之緣,戰(zhàn)勝攻取,他幾乎每役都必操勝卷。正如秦王嬴政時期的張?zhí)茖Ω柿_所說:“武安君南挫強楚,北威燕、趙,戰(zhàn)勝攻取,破城墮邑,不知其數(shù)。”③《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端问贰愤€記載有“白起陣書(一說圖)”①《宋史》巻二百七《藝文》六。一部,說明他有兵學著作傳世。史書沒有他讀《孫子兵法》等書的記載,但根據(jù)當時“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②《韓非子·五蠹》。的情勢推斷,他很可能從當時已經(jīng)流行的兵書中汲取了大量知識和智慧。白起用兵之所以保持不敗的紀錄,一是他背后有著秦國強大的經(jīng)濟軍事力量為后盾,充分利用了戰(zhàn)國后期秦軍對東方六國的壓倒優(yōu)勢。二是他利用昭王和宣太后、穰侯等秦國當權派的全力支持和絕對信任??赡芤驗樾蟆畹榷际浅d姓王族,他們同白起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而昭王在長期的戰(zhàn)爭實踐中認識了白起的出眾超群的謀略和智慧,對他自然也毫無保留地信任和支持。你看,在長平之戰(zhàn)中,昭王是傾全國之力,義無反顧地為白起謀劃了后勤支援和斷趙軍退路的軍事行動。三是他用兵的穩(wěn)、準、刁、狠。這一特點突出表現(xiàn)在他指揮長平之役的運籌帷幄。在秦國成功地運用反間計破壞了廉頗的持久策略之后,他秘密來到長平前線,接掌了秦軍的指揮權。此時的白起,對于如何戰(zhàn)勝乳臭未干的趙括已是成竹在胸。他先是引誘急躁冒失的趙括輕兵出戰(zhàn),秦軍佯裝敗走,使趙軍取得小勝,調起趙括的胃口,使之全力攻擊秦軍營壘,無暇后顧。而暗中令“秦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后,又一軍五千騎絕趙壁間,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③,由此使趙軍陷于極大的被動。接著,秦軍“出輕兵擊之”,將趙軍打敗,使趙括明白無法戰(zhàn)勝秦軍,產(chǎn)生畏懼心理,于是轉入守勢,等待援軍,似乎恢復了廉頗前不久“堅壁”的策略。然而,此時的戰(zhàn)場形勢與廉頗掌軍時已經(jīng)大不一樣,因為趙軍的糧道已斷,存糧無法支撐固守待援的策略,時間只能增加趙軍的被動,趙括是無法堅持下去的。結果不出白起所料,46日以后,趙軍就陷入人相食的困境,致使趙括只得率疲憊之卒向秦軍做孤注一擲的反擊。最后,白起指揮以逸待勞的秦軍,輕而易舉地射殺趙括,逼迫抵抗無望的趙國40萬饑餓之師選擇了投降。在這場大獲全勝的戰(zhàn)役中,白起抓住了趙軍的兩個軟肋:愚蠢的統(tǒng)帥和后勤補給線,一面誘使趙括改變廉頗的策略,一面截斷糧道使趙軍陷于饑餓。白起在長平之役中的指揮藝術,展示了他作為將軍所具備的智、勇、嚴的品格和素質,特別是穩(wěn)、準、刁、狠的用兵風格。盡管白起在兵學上的造詣不能與孫子比肩,但其實戰(zhàn)的經(jīng)歷和取得的成功已經(jīng)遠遠超過孫子了。不過,白起的弱點或者說缺失亦非常明顯:缺少信與仁的品格,他的軍事生涯既伴隨著一連串的勝利,更伴隨著殘酷無情的大量殺戮:昭王十四(前293年),他率兵攻韓、魏于伊闕(今河南洛陽南),一次斬首二十四萬。昭公三十四年(前273年),他率軍攻魏,拔華陽,虜三將軍,斬首十三萬。與趙軍戰(zhàn),將俘獲的二萬士卒推到黃河中淹死。長平一戰(zhàn),竟坑殺趙軍已經(jīng)投誠的官兵四十五萬,創(chuàng)造了先秦戰(zhàn)爭史上殺戮的最高紀錄,這是何等的兇惡與殘忍!當然,這種殺戮俘虜?shù)男袆优c秦國的國策有關,與秦國深受戎狄野蠻風俗的影響有關,特別是與秦國受法家思想影響深巨、講求耕戰(zhàn)的功利主義價值觀有關,但作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戰(zhàn)場統(tǒng)帥,白起也不能辭其咎。所以宋太祖趙匡胤拜謁懸掛歷代武將之像的武成王廟時,就認定白起“不武”,命令撤去他的畫像。
盡管白起不是一個完全符合《孫子兵法》所要求的完美無瑕的將軍,但卻是對秦國統(tǒng)一六國大業(yè)立下不朽功勛的武功第一人。他一生攻取七十余城,俘敵近百萬,在秦國歷史上,論軍事生涯之久,爭城奪地之廣,俘獲消滅敵人之多,謀劃指揮之精明與嫻熟,為秦國統(tǒng)一事業(yè)貢獻之大,無人能與他相比肩,無偶有獨之唯一,非他莫屬。
二
長平之戰(zhàn)是白起軍事生涯的巔峰,也是他運交華蓋的起點。長平之戰(zhàn)勝利后,秦軍乘勝擴大戰(zhàn)果。昭王四十八年(前259),秦軍復定上黨郡。王龁攻取皮牢(今山西河津),司馬梗定太原,河東的大片土地收入秦國囊中,由此進一步形成了對秦國極其有利的軍事態(tài)勢。恰在此時,驚恐萬狀的趙國使蘇代謀劃的反間計獲得成功。原來此前不久,應侯范睢說昭王成功,排除了宣太后和穰侯的勢力,得以任秦國丞相。蘇代至秦國直接見范睢,一番說項,使范睢改變了秦國繼續(xù)進擊韓、魏的軍事行動:
蘇代厚幣說秦相應侯曰:“武安君禽馬服子乎?”曰:“然?!庇衷唬骸凹磭惡酰俊痹唬骸叭??!薄摆w王則秦王王矣,武安君為三公。武安君所為秦戰(zhàn)勝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漢中,北禽趙括之軍,雖周、召、呂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趙亡,秦王王,則武安君必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雖無欲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亡幾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庇谑菓钛杂谇赝踉唬骸扒乇鴦?,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蓖趼犞?,割韓垣雍、趙六成以和。正月,皆罷兵。武安君聞之,由是與應侯有隙。①《戰(zhàn)國策·秦策三》《史記·白起王翦列傳》。
顯然,蘇代以個人的富貴利祿離間了應侯與白起的關系。長于軍事的白起在玩弄政治陰謀方面遠不是應侯的對手,他最后悲慘地栽在此人的讒言中。
昭王四十八年(前259)九月,秦國復發(fā)兵進攻趙國。秦將王陵揮軍長驅直入,圍攻邯鄲,白起因生病未參與此役。不久王陵失利的消息傳到秦國,恰在此時,白起病愈,昭王要求他代王陵統(tǒng)帥秦軍繼續(xù)攻趙,白起拒絕任命,講了一通圍攻邯鄲難以取勝的道理:“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不可?!雹凇妒酚洝ぐ灼鹜豸辶袀鳌?。白起對當時秦軍圍攻邯鄲的軍事形勢的分析是正確的。雖然從表面上看,秦軍兇焰張?zhí)?,趙國危在旦夕;實際上,連年苦戰(zhàn)的秦軍已是強弩之末,而魏、楚等受秦國威脅的諸侯國正在組織聯(lián)合戰(zhàn)線,謀劃共同對付秦軍,對秦國有利的軍事態(tài)勢正在發(fā)生逆轉。但被一時的勝利沖昏頭腦的昭王卻沒有覺察,仍然要求白起統(tǒng)帥秦軍繼續(xù)圍攻邯鄲。這就與對當時軍事形勢洞若觀火的白起在戰(zhàn)略與策略上發(fā)生矛盾和沖突。白起沒有答應昭王的要求,秦王讓應侯前去勸說,白起也沒有答應。昭王為挽救邯鄲城下秦軍的危局,令王龁代王陵前去指揮,但也沒有扭轉形勢。不久,楚國春申君和魏國信陵君統(tǒng)帥的數(shù)十萬大軍前往救趙,疲憊不堪的秦軍無法取勝,敗象日至。白起了解前線的形勢,有點幸災樂禍地說:“秦不聽臣計,今如何矣!”這話傳到昭王那里,自然引起他的震怒:君王縱有失誤,那也不是臣子可以指責的。昭王再次強命他去前線統(tǒng)軍以挽救敗局,白起仍然嚴詞拒絕,并且裝病以抗拒。應侯再次去請,白起依然不為所動。白起的行動徹底激怒了昭王,他于是下令免去白起的官職和爵位,降至士伍行列,發(fā)往陰密(今寧夏涇川南)禁錮。這時白起真的病了,未能馬上啟程。三個月后,諸侯聯(lián)軍使秦軍在邯鄲城下一再挫敗,范睢等乘機進讒,昭王氣急敗壞,進一步遷怒白起,下令他帶病啟程,離開咸陽,前往陰密。白起拖著病體,黯然神傷地出咸陽西門十里,停在杜郵(今陜西咸陽西)。這時,盛怒中的昭王召集有關臣子,議決對白起進一步懲罰。他們認定白起對秦王給予自己的懲罰不滿,“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于是決定賜劍讓其自裁:
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 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彼熳詺ⅰN浒簿酪?,以秦昭王五十一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xiāng)邑皆祭祀焉。①《史記、項羽本紀》。
不管白起本身有多少缺陷與不足,他的死都是一樁冤案。但可悲的是,他不是死于自己的過失或罪責,而是死于自己的明斷和正確。在秦國,日益走向專制的秦王自己是不會認錯的,為了顧全自己的顏面,他就只有以錯誤懲罰正確,白起也就只能因自己的正確而付出生命的代價。這里展示的是專制制度的極端荒謬和非人道的一面。白起的死并沒有給前線的秦軍帶來勝利,隨著他的鮮血染紅杜郵的土地,秦軍也在邯鄲城下一敗涂地,殘余的秦軍灰頭土臉地逃離邯鄲,向西潰退。白起的生年文獻失記,《史記》本傳記載的他在世上活動的歲月是秦昭王十三年至五十一年(前294—前256),共38年,估計他從軍時應該是20歲左右,他去世的年齡當在60—70歲之間。
三
白起被賜死,在當時就被秦國百姓認定為一樁冤案,所以獲得廣泛同情,他的墓前在當時和后世香火不斷。在他身后,不少人在不同場合為之訟冤,一方面充分肯定他為秦國立下的豐功偉績,一方面對他的冤死表示出無限的惋惜之意。如秦漢之際的陳余在致章邯的書信中就說:“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阬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shù)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②《史記、項羽本紀》。這里陳余將白起的死因歸結為秦王的刻薄寡恩。司馬遷則認為他死于應侯的進讒:“太史公曰:鄙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雹邸妒酚洝ぐ灼鹜豸辶袀鳌贰N鳚h的名將陳湯被治罪時,谷永為之辯護,說詞中舉例,直認白起之死是冤案:“昔白起為秦將,南拔郢都,北阬趙括,以纎介之過賜死杜郵,秦民憐之,莫不隕涕?!雹堋稘h書·陳湯傳》。東漢末年的袁紹在上書中亦為白起的冤死鳴不平:“盡忠為國,翻成重愆,斯蒙恬所以悲號于邊獄,白起歔欷于杜郵也?!雹荨逗鬂h書·袁紹傳》。晉朝的孫楚以滿含感情的筆觸寫了一篇《白起贊》,抒發(fā)了對他功業(yè)的禮贊和冤死結局的浩嘆:
烈烈桓桓,時維武安。神機電斷,氣濟師然。南折勁楚,走魏禽韓。北摧馬服,淩川成丹。應侯無良,蘇子入關。噭噭讒口,火燎于原。遂焚杜郵,與蕭俱燔。惟其歿矣,古今所嘆。①《藝文類聚》卷五九。
唐朝德宗建中二年(781)五月,白起作為“賢臣”與張良、穰苴、孫武、吳起、樂毅、韓信、諸葛亮、李靖、李勣一起配享武成王廟。顯然,封建朝廷官方是將他作為正面形象看待的。宋朝的蘇轍同樣對白起充滿同情和惋惜。他說:
予讀太史公《白起傳》:秦之再攻邯鄲也,起與范雎有怨,稱病不行以亡其軀,慨然嘆曰:“起以武夫,無所屈信,而困于游談之士,使起勉強一行,兵未必敗而免于死矣。”及覽《戰(zhàn)國》,觀起自陳成敗之跡,乃知邯鄲,法不可再攻,而起非特以怨不行,蓋為之流涕也。②蘇轍:《古史》卷四四《白起王翦列傳》。
明朝的黃淳耀則對白起寧肯付出生命也不改變自己正確軍事主張的堅持真理的精神給予充分肯定,他在《衛(wèi)青論下》一文中說:“秦將白起,不過一鷙忍之士耳,非其有仁義節(jié)制為之根本也。然而秦王使起攻邯鄲,起直見邯鄲之不可復攻也,則為之堅臥不起,至于干犯嚴主之怒,身首分離,而終已不悔,此無他,不勝不完,不可以冒而行之也?!雹邸短杖C全集》巻三。
不過,對于白起的評價,也還有另外一種非常強烈的聲音,這就是對他“不仁”即殺戮俘虜?shù)淖l責。如西漢的楊雄就說:“秦將白起不仁奚用為也,長平之戰(zhàn)四十萬人死,蚩尤之亂不過于此矣?!雹堋斗ㄑ浴肪戆恕|漢的王符亦發(fā)出強烈的譴責之聲:“世之臣以諂媚主,不思順天,專仗殺伐。白起、蒙恬秦以為功,天以為賊?!雹荨逗鬂h書·王符傳》。北宋的李薦則第一次猛烈抨擊秦國和白起的殘暴,認為白起的死滅和秦朝的滅亡都是罪有應得:
夫白起之為將也,戰(zhàn)必勝,攻必取,誠莫可及。以書考之,凡攻某國拔之,伐某所取之,不言斬首若干,坑卒若干者,置而勿論。論其直書斬首若干,坑卒若干而計之,凡殺敵國之兵八十四萬人。然起戰(zhàn)卒死于敵者又當幾十萬,總兩國供軍之民,其誅求裒斂因以失業(yè)而死者又當幾十萬矣。何晏曰:……殺降之禍大于劇戰(zhàn),然則兵勝未幾而被戮,國強未幾而為墟,良以此乎?⑥《歷代名臣奏議》卷二三八。
同是宋朝的劉克莊則認定白起之死是上天對他殘殺俘虜?shù)膰缿停骸疤⒊紵o罪,胡為伏劍鋩?悲哉四十萬,寧不訴蒼蒼!”⑦《后村集》卷十四《白起》。同是宋朝的黃震在《白起王翦》一文中對白起更是表達了異乎尋常的憤怒,對白起予以全盤否定:
白起以穰侯薦為秦將,其斬殺之數(shù)多而載于史者凡百萬,不以數(shù)載者不預焉。長平之役,秦民年十五以上皆詣之,而死者過半。以此類推,秦之死于兵者,又不可以數(shù)計也?
蘇代說應侯間之,起不復為秦用而賜之死。自秦而言,雖殺之非其罪;自公理而言,一死何以盡其罪哉?……王翦諸人之輔秦,蓋兇徳之參會,古今之極變,不可復以常事論也。
太史公譏翦不能輔秦建徳而偷合取容,嗚呼!是何異責虎狼之不仁耶?、唷饵S氏日抄》卷四十六。
楊雄、王符、李薦和黃震雖然發(fā)出同是從道德著眼的譴責,但黃震顯然較其他人進了一步。他認為白起、王翦是在“古今之極變”的歷史條件下出現(xiàn)的,所以不能停留在簡單的道德譴責上,而應該從秦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尋找他們如此行事的背景和原因。元朝的戴表元在《史論·樗里子甘茂甘羅魏冉白起王翦列傳》一文中,對白起、王翦等秦國將軍的成功做了進一步的分析,認為他們是借助了“秦勢”形成的歷史條件成就了自己的功業(yè),就他們個人的品格和能力而言,不見得賢于廉頗、李牧:
戰(zhàn)國之世,秦人以形勢詐力,頡頏諸侯,故為秦者易為功,而事諸侯者難為力。樗里、二甘、魏冉之于當時,固非有過人杰出之謀;而白起、王翦雖為善戰(zhàn),然不過縱燎于順風,林果于垂熟,而凡其盡銳以為取勝之道者,皆其不可再用者也。此非惟不當責以古良將之 風,其視同時廉頗、李牧輩猶遠媿之,而得為賢乎?蓋當是時秦勢八九成矣,天方假毒其 手以樹君中原,謀不必工所施而服,戰(zhàn)不必良所向而克。彼諸侯之臣,固有賢于樗里、二 甘、魏冉之謀,勇于白起、王翦之戰(zhàn),其君用之,未必能專信之,未必能決而又連棲爭鳴, 佐寇自賊。顛倒謬誤,卒俱墜于彀中而后已。而數(shù)子乘時逐利,各以能名見登于好事之齒舌,彼諸國之臣,其材實過之者,國敗身辱而名字因曖昧而不彰,豈非所遇者幸不幸哉?①《剡源文集》卷二十二。
這里戴表元認定白起、王翦的名氣之大與其成功后的宣傳有關,這在一定程度上有符合實際的一面,但并非完全準確。明朝的黃淳耀在《白起列傳》中,也認為白起的死滅是罪有應得:
白起為秦大將,連兵于外,所屠戮以百萬計,殺氣上干于天。雖應侯之讒,豈得良死哉?然其于秦則可謂有大功者,秦負起起不負秦也。方起始進,有穰侯主之于內,故得立功。及范雎扼穰侯吭而奪之位,則必以起為穰侯之黨,日夜慮其軋已者也,不待蘇代之說而殺機已發(fā)矣。②《陶菴全集》巻四。
顯然,以上的不少評判是出于以“仁義”為標準的憤激之論。不過,義憤不能代替理性的科學分析。說到底,白起之冤死是封建君主擁有絕對權力的專制制度造成的。君主專制要求所有臣子都是君王的奴才,必須絕對服從君王的意志,遵守“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的根本政治原則,所有的功勞只能歸于君王,所有的過錯必須由臣子承擔。君王的錯誤決策,臣子也必須無條件服從,而錯誤決策的后果卻要求由臣子頂罪。白起的悲劇在于,他是一個傲世的軍事天才,卻不是一個深諳當時政治運行規(guī)則的政治家。他能判斷一場戰(zhàn)爭的勝負,能為一場戰(zhàn)爭的勝利進行無懈可擊的謀劃和指揮,卻不能規(guī)避逼近自己的危險,更不具備繞過政治漩渦中激流和險灘的能力。在軍事領域,他盡管能將“詭道”玩得爐火純青,在更需要“詭道”的政治領域,他卻如盲人瞎馬,夜半深池,硬是找不到一條通向坦途的小路。如此一來,不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而是將軍遇奸佞,頹然敗陣來。他遇到的對手范睢,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縱橫家,他們的行事的原則是唯利是圖,唯權是視,刻薄寡恩,不設底線,陰謀詭計,翻云覆雨。范睢能玩秦王、宣太后、穰侯于股掌之上,更能為了保住既得的相位將對自己構成威脅的白起送上不歸路。史書記載他多次應昭王之命前去勸說白起服從秦王的任命,而正是這些機會使他有了上下其手、施展陰謀的空間。其實,如果白起不執(zhí)著于自己對圍攻邯鄲的意見,接受秦王的命令,趕赴前線指揮秦軍,盡管也無法徹底挽回敗局,但以其謀略智慧,仍然有條件減少秦軍的損失,適時撤圍而返。這樣,范睢上下其手、設局排陷他的借口就少得多,秦王也不至于因白起拂逆麟生震怒而置其于死地,范睢的進讒也就難以逞其謀了。當然,如果白起這樣做,白起也就不成其為白起了。自然,性格決定命運,白起的結局最后還是與他過于執(zhí)傲的個性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他缺乏的正是以柔克剛的韌勁??磥恚沃腔鄱贪宓膶④娺€不是完美的將軍。在這方面,與稍后于他的將軍王翦相比,白起就差著不止一個檔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