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庚
姥姥是父親的奶奶,我沒見過。在父親的印象中也很模糊,我曾問父親姥姥的模樣。他說:“記不清了,大約是我?guī)讱q時她就不在了?!?/p>
但我卻對我的姥姥印象深刻。因為在我幼年的時候,那個叫我喊她姥姥的駝背老太婆對我格外親切,寫下這個題目時,我便記起了她的樣子。
她穿一身對襟黑衣,背駝得很。我很小,但和我說話的時候,她還須仰起頭,滿臉的皺紋,一雙眼睛很小,眉毛也是白的,走路很慢。印象中,她從紡花車的座墊上艱難地站起來,望著我說:“餓了吧,我給你拿饃?!比缓笥挚此坪芷D難地把雙腳挪到座墊上,伸手去抓那吊在梁上的饃筐。拿出來一個饃,回頭看了看我,好像是笑了一下,又把饃分成兩半,一半放進饃筐里,一半遞給我,說:“吃吧,娃,別餓著了?!闭f話的語調(diào)很慢,但很親切,那眼神充滿慈愛。
那時候,我們還是個大家庭,有20多口人,僅我們叔伯兄妹就有十幾個,當家的是奶奶。她腰板很硬,說話不留余地,父親、母親、爹爹、嬸嬸、姑姑都很懼怕她。因為人口多,糧食少,每次蒸鍋饃后,奶奶總要把它放在一個大筐內(nèi),然后用繩子系起,吊在客廳的梁上。這樣一來防止老鼠偷吃,二來防止我們兄妹們偷吃。要知道當時的糧食是多么主貴,就可以理解了。
我每次在外玩?;蛟诤永?、坑里洗澡后就感到萬分的饑餓,便跑回家中。那時候,我們老宅是并排十間土坯瓦房,這在村里當時已是大戶人家了。所謂的客廳只不過是奶奶住的一間房子挨著的一間,里面放了輛紡花車,母親、嬸嬸、姑姑輪流在紡花,她在隔壁能聽見,誰偷懶了便出來呵斥一頓。然后把蒸好的饃放在一個大筐里(有窩窩頭,有花卷,有白饃),用繩子系在梁上,防止偷吃偷拿。
記憶中,每次餓了回到家中,只有那個穿著一身黑衣的姥姥在紡花。每次看見我,她都會停止紡花,仰著臉問我:“娃娃,你又餓了吧,來,我給你拿饃吃?!比缓缶推饋碛靡粋€輪椅當腳墊站在上面,伸手拿饃,一個饃分為兩半,一半給我,一半仍放回筐內(nèi)。又坐下開始紡花。
“你比奶奶好?!庇幸淮挝艺f,“她不讓我吃饃,還打我?!薄拔沂悄憷牙眩隳棠桃埠??!彼f。我好像看到她流眼淚了?,F(xiàn)在想來,姥姥的確是掉眼淚了。姥姥說的這句話我記得很清。
但啥時候開始不見姥姥了,我也記不準。后來慢慢地長大,在解決了饑飽問題后,更是不會想起她了。
時間過得真快。2011年10月16日,我91歲的奶奶去世。這時候,我已經(jīng)40歲。
在奶奶“五七”的時候,我回到南蛇灣村,這時候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撥動了我,突然想起了那時候姥姥給我拿饃的情景。
我問父親:“我姥姥是啥時候走的?”父親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沒糧食吃,她走的時候我有6歲吧?”我怔了。想了一會兒,又問:“我小時候在老宅的房子里有一個老太太穿一身黑衣服在紡花,老是給我拿饃吃,那是誰?”
父親問:“你那時候幾歲?”我說:“我不知道幾歲了,可我記得很清楚,她叫我喊她姥姥?!备赣H說:“那時候你姥姥已死了幾十年了,我早些年咋沒聽你說過這事。”我說:“那時候姥姥交代過,給我饃不許給別人說,要說就不給了?!?/p>
70多歲的父親突然哽咽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進屋后大哭起來。那一年,因為糧食問題,我們家死了幾口人,其中有我的弟弟、我的叔叔……
等了一會兒,嚎哭聲漸小,他出來抹了一把眼淚說:“娃,到你姥姥的墳上磕幾個頭吧,她在冥冥之中照顧著咱全家呀,我聽你奶奶說過一次,你姥姥積勞過重,年輕時候就成了駝背,一輩子就喜歡穿黑衣服?!闭f罷又哭。
寫至此,我的淚掉了下來,再也寫不下一個字了。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2018年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