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城盆地位于今山西西南部,北倚峨嵋?guī)X,西臨黃河,東部和南部被中條山阻隔。該地在夏商時期就因豐富的鹽和銅等資源受到中原王權的重視。晉國分封于臨汾盆地后,也著力對該處擴張。那么晉國對運城盆地的擴張經歷了怎樣的歷史進程?其對該地又是怎樣進行控制的?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可以深化對晉國歷史的認識,也可以對春秋時期運城盆地的重要地位產生更加深刻的認識。目前,學界并未對這些問題有所研究。本文擬通過對相關文獻與考古資料的分析和梳理,對這些問題進行闡述。
《左傳·定公四年》云:“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正,命以《唐誥》,而封于夏墟,啟以夏政,疆以戎索?!盵1]1538-1539《史記·晉世家》亦載:“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2]1635大致說來,晉國初封之唐地當在今塔兒山以北的臨汾盆地一帶,其后逐漸遷移至塔兒山南的曲沃﹑翼城一帶。
考古人員于2004—2005年間在山西絳縣橫水鎮(zhèn)附近發(fā)現(xiàn)了未見于史冊記載之“倗國”墓地。[3]其中,M1﹑M2的時間斷限約當晉成侯時期。由此推斷,今絳縣附近在當時歸屬倗國。倗國墓地的發(fā)掘為研究晉國周邊早期政治環(huán)境提供了相當好的資料。上海博物館藏有關于倗國的青銅鼎,其銘文云“晉侯令□追于倗,休又(有)擒(禽)”。馬承源推斷,該青銅鼎可能存在于周穆王后期至周恭王時期,[4]時間斷限與橫水墓地M1﹑M2約在同時。這些資料顯示,在晉成侯時期,今絳縣一帶確實存在這一個名為倗國的小國,而晉國在此時當已越過峨嵋?guī)X,逐漸擴展至今絳縣一帶。
《竹書紀年》記載:“(周宣王)三十八年,王師及晉穆侯伐條戎﹑奔戎,王師敗逋。”[5]98一般認為,條戎主要分布在今聞喜﹑夏縣附近的鳴條崗一帶。晉穆侯與西周軍隊共同討伐條戎﹑奔戎,也可以說明此時晉人的活動范圍在成侯﹑穆侯時已經擴展至涑水河上游一帶。
成侯﹑穆侯的活動為晉文侯的勤王打下了基礎。根據“晉姜鼎”的銘文顯示,晉文侯還曾征討過分布于江淮地區(qū)的部分小國。[6]229-230晉文侯的南下必然經過運城盆地。從這一事件也可以看出,晉國對盆地東部的控制逐漸成熟和穩(wěn)固,能夠保證晉文侯如此頻繁地參與周邊事務。此外,《詩譜·唐譜》云:“唐者,帝堯舊都之地,今曰太原﹑晉陽……至曾孫成侯,南徙居曲沃,近平陽焉?!惫徘衷诮衤勏惨粠?,《詩譜》所言說明,這一地區(qū)在成侯時期已為晉人所控制。晉昭侯以降,桓叔以曲沃為根據地,取代晉國大宗?;甘宓尼绕穑c晉國早期在運城盆地的擴展與經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結合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可以看出,晉國在成侯至文侯時主要對外活動均沿涑水河一線展開,隨著晉國勢力的不斷滲透,晉國在運城盆地也逐漸站穩(wěn)腳跟。曲沃很可能在這一時期就已經為晉人所控制,并成為其戮力經營的重要據點。晉國小宗勢力也正是以古曲沃為根據地,才得以實現(xiàn)曲沃代翼。
晉國在晉昭侯以前就已經對運城盆地進行滲透﹑擴張和控制,但鑒于晉國自身實力以及周邊政治勢力的牽制,其活動范圍也僅局限于涑水河上游一帶。但在曲沃代翼以后,晉獻公一方面在國內實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增強晉國國力;另一方面又積極向周邊區(qū)域擴張,相繼滅掉了汾河下游的冀﹑荀﹑韓﹑耿等小國。而在運城盆地,晉國以曲沃為中心,向盤踞于中條山一帶的東山皋落氏等戎狄部族發(fā)動進攻?!秶Z·晉語一》載:“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東山”[7]267,最終大獲全勝。同時又吞并了鹽池附近的郇﹑瑕﹑蒲以及中條山以南的魏﹑虞﹑虢等諸侯國。《史記·晉世家》記載:“十六年,晉獻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趙夙御戎,畢萬為右,伐滅霍,滅魏,滅耿?!盵2]1641晉國以此控制了西入關中和東下中原的交通要道。
經過晉獻公的大力擴張,運城盆地已全部為晉國所控制。晉國之所以對運城盆地著力拓展的主要原因在于,從地緣上講,運城盆地與晉國核心區(qū)僅有峨嵋?guī)X相隔,對于拱衛(wèi)晉國具有重要意義;從資源稟賦來講,運城盆地地形平坦開闊,水資源豐富,還蘊含有豐富的鹽鐵資源。運城盆地的鹽池是我國古代主要的池鹽生產地,早在商周時期,就對其多有利用。面對如此資源稟賦的“寶庫”,晉國不可能不重視。田建文指出:“晉國自從擁有中條山以后,鑄銅業(yè)急劇發(fā)展起來,晉國以銅器為商品進行貿易,在它的帶動下,晉國經濟繁榮,國勢強盛,遂有悼﹑平復霸”。[8]
晉國對運城盆地的擴張與控制主要是以古曲沃為基地展開的,該地地勢較高,居高臨下,形成對盆地內部的俯瞰之勢;另一方面,古曲沃扼守著涑水河河谷地帶,是由運城盆地與晉國都城絳聯(lián)系的必經之路,既是晉國南下運城盆地的前沿陣地,又是晉國防御來自西南方向敵對勢力的重要軍事?lián)c。因此,晉國對于該地非常重視。曲沃在晉昭侯時期就已經是晉國的大邑,史稱“曲沃邑大于翼”。晉獻公即位以后,不僅派太子申生鎮(zhèn)守此處,而且重新修筑了城邑。經考古調查發(fā)現(xiàn),古曲沃遺址的范圍非常大,在上郭—邱家莊遺址附近還分布有韓家莊﹑黃花嶺和南宋等西周中﹑晚期的文化遺存。[9]晉國正是以此為基地,實現(xiàn)對運城盆地的控制。
綜上所述,晉國在晉獻公時期將整個運城盆地納入其統(tǒng)治范圍之內,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為了控制西入關中,東下中原的交通要道;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對運城盆地自然資源的控制。晉國在占有運城盆地以后,不僅國力大增,而且為逐鹿中原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晉國之所以能夠對運城盆地有非常穩(wěn)固的統(tǒng)治,與它對古曲沃的經營有很大的關系。
晉國在晉獻公時期已經將運城盆地大致納入其疆域范圍之內,其后,運城盆地一直被其控制。晉國在運城盆地涑水河兩岸設置了諸多城邑,《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晉師)濟河,圍令狐,入桑泉,取臼衰。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晉師。師退,軍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晉師。丙午,入于曲沃。戊申,使殺懷公于高梁。”[1]413這些城邑都是晉國在運城盆地設置的軍事?lián)c。除以上提及的幾處城邑外,見于記載的還有其他城邑?!蹲髠鳌こ晒辍酚涊d:“帥我蟊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猶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盵1]863該段記載中涑川﹑王官等均為晉國所設之城邑。這些城邑控制這涑水河河谷地帶與晉國核心區(qū)之交通要道,成為晉國統(tǒng)治運城盆地的軍事?lián)c。比較典型的城邑如聞喜大馬古城。該城坐落在峨嵋塬上,考古人員認為可能是晉國之清原城。《左傳》有云:“晉搜于清原?!盵1]487其城南臨清水河,北側地勢低洼,似有古河道流經。從其地理位置來看,具有明顯的軍事性質,當亦考慮到因河設防。從以上記載中可以看出,沿涑水河流域一線至少存在著令狐﹑桑泉﹑臼衰﹑廬柳﹑郇等城邑,這些城邑沿涑水河分布,一直延伸至曲沃。晉國正是通過這些城邑實現(xiàn)對運城盆地的控制。
晉國在中后期,國內經濟實力大增,區(qū)域開發(fā)有所深入,運城盆地的開發(fā)程度遠高于其他地區(qū)。晉景公時期曾就遷都一事有所爭論,《左傳·成公六年》記載:
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盬,國利君樂,不可失也?!表n獻子將新中軍,且為仆大夫。公揖而入,獻子從。公立于寢庭,謂獻子曰:“何如?”對曰:“不可。郇瑕氏土薄水淺,其惡易覯。易覯則民愁,民愁則墊隘,于是乎有沉溺重膇之疾。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澮以流其惡。且民從教,十世之利也。夫山﹑澤﹑林﹑盬,國之寶也。國饒,則民驕佚。近寶,公室乃貧,不可謂樂?!惫f,從之。夏四月丁丑,晉遷于新田。[1]827-828
從遷都之議中可以看出,運城盆地經過多年的經營,已經逐漸成長為晉國最為重要的經濟區(qū)域。這一切都與晉國長期以來在該處的戮力經營有密切的關系。
到了晉國后期,公室衰微,魏氏將其封地由中條山以南的古魏城遷移至中條山以北的安邑。魏氏的這一做法也是看中了運城盆地天然的資源優(yōu)勢。相較于曲沃,安邑更加接近運城盆地之中心地帶,距離鹽池也比較近。對于魏氏而言,這樣更容易對這一區(qū)域進行控制。因此,在晉國晚期,晉國對運城盆地的實控制已經逐漸被魏國取代,而晉國傳統(tǒng)以曲沃為中心的控制體系也逐漸被安邑。安邑在秦漢時期成為涑水河流域的中心城市,當始于此。
魏國以安邑作為控制運城盆地新的基地,應當還考慮到該地較為高暢的地形。魏之安邑即今之夏縣禹王城。該城并未選址于涑水河河谷地帶,而是選址于鳴條崗之南,其南側又有青龍河流經,這樣北倚鳴條崗,前臨青龍河,在軍事防御上就有了可資憑借的地形。而且,禹王城為大城﹑中城和小城的重城形態(tài),也加強了其軍事防御的效果。同時,禹王城所處的鳴條崗與古曲沃所處的地勢較為類似,也是一處地勢高暢的臺塬地形,同樣具有居高臨下的控御之勢。
綜上所述,晉國對運城盆地的控制在晉獻公以降逐漸形成,主要是以古曲沃為中心,以諸多城邑為據點。這一形勢在晉國晚期隨著晉國公室勢力的衰微而發(fā)生變化。隨著魏國勢力的崛起,魏國將其封地由魏城遷址安邑,安邑遂取代曲沃成為控御運城盆地的主要中心。安邑的興起一方面標志著曲沃地位的下降;另一方面也表明魏氏逐漸取代晉國,成為這一地區(qū)的主要控制者。但魏氏并沒有改變晉國長期形成的控制體系,仍主要以繼承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