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延溢+王健
摘要:在技術時代,作為主體的人,其生存方式已被植入了越來越多的技術性元素,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進化為與作為客體的技術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技術主體。然而,技術主體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前途與命運,在技術的統(tǒng)治下,主體“舒舒服服”地享受著自己的“自由”。京特·安德斯在其《過時的人》中指出,技術主體面臨著羞愧化、同質(zhì)化和間離化的異己局面。安德斯認為這些危險局面的產(chǎn)生來源于技術主體自身二重性意識的缺失,即主體已淪為缺失了對象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存在物。然而技術主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過時”只是其存在的特殊形式,具有肯定性、實踐性和社會性存在特征的技術主體,會以辯證的眼光來看待技術,不至于因過分悲傷而陷入“否定的人類學”,也不至于因過度喜悅而陷入“自傲的中心主義”,在批判性追問的邏輯前提下注定會走向希望性的現(xiàn)實生成之路。
20世紀重要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科學技術哲學家京特·安德斯早年師從海德格爾和胡塞爾,曾與馬爾庫塞、阿多諾等人交往過密。然而,安德斯與這些傳統(tǒng)哲學家不同,他把哲學的視角轉入對社會現(xiàn)象的慎思和批判,呼吁哲學走出象牙塔,用哲學來探討人的生存的具體問題。他對作為主體的人的關注點不再是主體“在世界中存在”,而是主體在科學技術桂冠統(tǒng)治下的“被決定與過時”。在人類頭頂著工業(yè)革命帶來的耀眼光環(huán)、從未如此自信的今天,我們必須認真思考:人作為主體是否真的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主體在技術帶來的產(chǎn)品面前是否真的過時了?本文擬以安德斯《過時的人》為文本依據(jù),分析技術主體的異化表征,揭示技術主體異化的根源,探尋希望性主體生成的現(xiàn)實路徑,為技術時代人的主體性迷失尋找出路。
一、從自傲到愧恧:技術主體的異化表征
在《過時的人》一書中,安德斯從否定的人類學、批判技術哲學和媒體批判哲學等視角,對技術時代的社會現(xiàn)象和主體的生存境況進行了反思與批判,并告訴我們:人的創(chuàng)造性本質(zhì)使得人與其他存在物相區(qū)分,但又使得作為主體的人今天面臨著前所未有的離異。
1.存在性維度主體的羞愧化
作為主體的人,在享受著世界進步帶來的技術成果的同時又忍受著進步帶來的毀滅。主體依靠技術所創(chuàng)造出的產(chǎn)品一方面使其自身高度物化,另一方面產(chǎn)品反過來在力量上超過了物化的主體。在安德斯看來,具有自為本性的主體在看到如此精確、如此完美的機器時,已經(jīng)羞愧于自己僅僅是一個“存在者”而非“存在物”了,甚至會憤恨自己不是被制造出來的東西、自己不是產(chǎn)品、自己比自己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還要低劣。[1]5安德斯將技術時代主體的這一表現(xiàn)隱喻為“普羅米修斯的差異”,他在《過時的人》中用“普羅米修斯”這一形象來比喻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然而,在技術成為主宰的今天,這種創(chuàng)造卻造成了創(chuàng)造者與創(chuàng)造物主仆顛倒的局面。[1]14在“普羅米修斯的差異”中,笛卡爾、康德等近代哲學家們確立起的主體的光輝漸漸開始走向消逝,人的內(nèi)心充斥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自卑與失落,進而引起了“普羅米修斯的羞愧”。
現(xiàn)如今,產(chǎn)品的完善性要遠遠優(yōu)于主體,產(chǎn)品的價值要遠遠高于主體。因此,人的眼光成了機器的眼光,人的標準成了機器的標準,人的情感也機器化了。[1]14所有的羞愧都來源于機器(產(chǎn)品)與作為主體的人的比較,正是在這種比較中主體認識到,自己的本質(zhì)是“自然出生”,在那些近乎完美的零件組成的產(chǎn)品面前,自己只是一塊“糟糕的材料”,自己的軀體形態(tài)是早已先驗地確定了的。人的這種先驗確定形態(tài)都是“錯誤定型”,決定了人的主要缺陷,這也是引起“普羅米修斯的羞愧”的主要原因。[1]30安德斯同時認為,主體還有一種難以克服的自卑感,即人所具有的“易腐朽性”,也就是人不能像產(chǎn)品一樣進行工業(yè)性地再生,主體比自己的產(chǎn)品更短命、更容易喪失生命。[1]31當然,安德斯在這里指的并不是一件產(chǎn)品在使用過程中其真實壽命真的會超過主體的生命周期,而是指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主體可以精確地計算出或規(guī)定產(chǎn)品的生命周期,但無法預計自己的壽命。產(chǎn)品的永恒與主體的有限之間的差異,使今天的主體產(chǎn)生無休止的羞愧。
2.本質(zhì)性維度主體的同質(zhì)化
黑格爾在《邏輯學》中曾指出,純有與純無是同一的東西。[2]從先驗層面來看,主體的本質(zhì)就在于其恰無本質(zhì),即正是先驗的“無本質(zhì)”帶給經(jīng)驗性的主體以“豐富本質(zhì)”。正是在“無本質(zhì)”中,主體的本質(zhì)才得以在生命的最廣維度進行拓展和豐富。生活在技術時代的主體,無時無刻不被復制品所包裹,由模具沖壓成型的單一產(chǎn)品充斥著主體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終也將為技術所奴役,成為復制品。我們會主動要求按照模具的樣子將我們重塑,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缺位,主體的世界被制造為“可復制的幻象”[1]120,主體毫無目的地游蕩在幻象世界里。每一個人在這些大眾產(chǎn)品面前都被當作“大眾人”和“不定冠詞”對待,每一個主體的豐富本質(zhì)都被抽象為單一的“模板本質(zhì)”,每一個主體都有一個特定的本質(zhì)——“無本質(zhì)”[1]80,如此,無數(shù)聽眾的眼睛被當成一只眼睛來塑造,千百萬聽眾的耳朵被當成一只耳朵來灌輸,每一個主體都被當作單一性的產(chǎn)品來塑造,活生生的主體被抽象為“無特性的大眾”,今天的“我”已經(jīng)失去了作為“他我”的存在意義。
在今天這個消費世界之中,主體的同質(zhì)化給主體帶來的再也不是塞諾芬尼關于“一”的神圣與理性了。隨著主體的同質(zhì)化,主體的各項機能趨向于“零”。在“文化水龍頭”[1]79面前,主體消費的不過是“以圖像形式出現(xiàn)的‘偏見”,消費著的主體需要耗費更多的精力來察覺這些非公開性的“偏見”。在廣播電視節(jié)目中,主體失去了自己的判斷,更徹底地說,主體無法抗御和抵制送到主體面前的判斷,這些判斷依據(jù)成為不容懷疑的真實。[1]140同時,在幻象與復制的世界中,主體的行動不再需要任何目的,或者說主體的目的就是進入物的世界。今天,主體已經(jīng)遺忘了康德在200多年前所高呼的“作為存在者永遠不只是用作手段,而且同時本身也用作目的”[3]這一口號。正如產(chǎn)品一樣,每一個主體都變成了世界機器里的手段,制造手段成了我們存在的目的。[1]225主體同質(zhì)化的另一個表現(xiàn)則在于主體失去了想象的本質(zhì)。在幻象的世界里,主體失去了想象的能力,這是因為主體把所有的想象都投注到了渴望成為“制造著的產(chǎn)品”的欲望之中,主體在幻象面前無法想象其他存在。本質(zhì)性維度主體的同質(zhì)化,使得每一個主體都失去了后驗地去體驗世界和豐富本質(zhì)的能力,從而成為被先驗決定了的存在,這就是產(chǎn)品的“平庸化效應”。endprint
3.語言性維度主體的間離化
在《過時的人》中,安德斯把主體描述為“不會說話的奴隸”,認為電視機剝奪了人們的言說,主體成為缺乏邏各斯的存在物,主體的表達之貧乏如同他自身的貧乏一樣。[1]86-87沒有語言就不會有關于主體的世界,作為主體的人永遠是在語言中去把握世界,而世界則通過語言與主體發(fā)生關系,變?yōu)橹黧w的世界。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語言是存在的家”,活生生的主體只有始終被嵌入語言本質(zhì)才能“成為我們?nèi)酥恰薄4]正是語言使主體“是其所是”,使世界成“其所是”,語言就像家園一般賦予世界萬物以存在的意義。而隨著廣播、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將世界“送進家門”,將世界以高速度和高密度的圖像和聲音展現(xiàn)在人的面前,感官的興奮就只滯留在感知的最低階段,即聽和看。也就是說,圖像和聲音不再進入人的意識深層,只是活躍在人的感官層面上。[1]17高速度和高密度的圖像和聲音在慢慢剝奪著主體的話語權與其語言本質(zhì),主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需要去說話,只需要被動地看、被動地聽,人與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間離化。安德斯在《過時的人》中具體闡述了這種間離化的幾種表現(xiàn)。
其一,從面對面的大餐桌到并排無視的電視機。在十幾年前,我們還可以在家庭里隨處發(fā)現(xiàn)那種大型餐桌,這張大桌子是所有家庭成員的活動中心,共同營造著家的溫暖。盡管每一個主體都間隔著特定距離,但是通過言語的交流,他們又是如此之近。而今天,電視機已經(jīng)取代了傳統(tǒng)的大餐桌,這種言語的交流已經(jīng)被電視機屏幕的離心力所取代,主體之間的關系變成了只是并排坐在一起的觀眾而已。在電視機面前主體把自身投入到廣播電視媒體投射給我們的幻象,卻忽視了作為他者存在的主體。[1]83
其二,從真實的主體到科學家的替身。語言的力量就在于幫助主體把握近與遠的距離,使得主體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存在界限。而科學家則善于客觀地調(diào)和遠與近,善于將最遙遠、最陌生的東西通過研究而使其陌生化,他們的研究對象不再具有任何感情。喪失了語言的主體則如同科學家的態(tài)度一般,我們期待著自己對所有的事物遠近不分。[1]101
其三,從書信藝術到言說貧乏。在很久以前,書信是人們的主要交流方式,為了展現(xiàn)最深邃的主體本質(zhì),主體會冥思苦想地雕琢自己的語言。今天我們發(fā)現(xiàn),在網(wǎng)絡交流中人們開始拋棄對語言的細膩表達,多媒體讓我們“封住了自己的嘴”。我們作為語言受體開始拋棄語言,我們的語言已經(jīng)跟不上我們所經(jīng)歷的事物之繁多,我們的表達缺乏任何審美藝術。[1]86-87孫周興更是斷言,“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世界上現(xiàn)存五六千種語言大部分將不再存在,估計只會留下若干種通用語言?!盵5]我們認為,正是主體的在場與不在場(近與遠)才構成了主體的廣闊經(jīng)歷。而現(xiàn)在,一切事件都顯得近在眼前,在這種無距離的距離中主體走上了與真實世界的間離之路。
二、從無意識到覺醒:技術主體的內(nèi)在矛盾
安德斯指出,技術主體之所以面臨一系列的矛盾,其根源就在于主體的二重性意識缺失。
1.對象意識的缺失
主體的對象意識具有如下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其一,對象意識具有他反性結構。這是指主體在實踐中的認識對象是他在的,是對自身之外的對象的反映。對象意識的他反性決定了主體的實踐活動必須指向現(xiàn)實的世界客體。其二,對象意識具有一級反映的功能。與二級反映(主體對一級反映的再反映)不同,主體的一級反映是主體對客體進行處理和加工,是主體對不同于自身的客體進行認識的過程。對象意識的一級反映功能客觀反映了關于客體的知識,揭示了客觀物質(zhì)世界的本質(zhì)屬性及其運動規(guī)律。[6]我們在前面描述了安德斯想要表達的“普羅米修斯的羞愧”及其產(chǎn)生的原因,而主體的“普羅米修斯的羞愧”則恰恰體現(xiàn)了主體對象意識的缺失。正如安德斯所認為的,技術的統(tǒng)治越來越暴力,主體的對象就越來越稀少。在技術的暴力統(tǒng)治下,作為主體的人無能為力。安德斯告訴我們,人是唯一能告別和放棄世界的存在物,主體慢慢地變成了“過時的人”和沒有世界的人,完全喪失了自己應有的對象意識,這是一種以“在”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不在”。[1]13
安德斯關于“普羅米修斯的羞愧”的論述,揭示出主體對象意識的缺失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前所述,“普羅米修斯的差異”引起了“普羅來修斯的羞愧”,從而造成了主體的高度物化。主體的物化則意味著主體在實踐活動中消解了自己的對象,積極地將自我投入到物中而轉變?yōu)樽约旱膶ο?,這種錯位在今天的世界舞臺中到處存在著,如對于年輕女性來說,絕對不會在沒有化妝的情況下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今天關于“裸體”的定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傳統(tǒng),不再單指沒有任何遮掩的身體,同時也包括沒有經(jīng)過任何化妝、任何處理的軀體。[1]11我們無法否認作為主體的人總是具有自己的局限,而今天的主體卻不斷以機器的極限來試圖克服自己的極限,在羞愧中主體不斷將自己先驗化,以此來改變?nèi)祟愜|體。正如安德斯套用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著名語式所表達的那樣,“過去人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闡釋人的軀體,而問題在于改變?nèi)说能|體”[1]19-20??梢哉f,主體的對象認同在今天達到了高潮,而正是在主體將自己轉變?yōu)閷ο蟮倪^程中,主體失去了對象意識,致使主體已無法區(qū)分對象與自我。
2.自我意識的缺失
主體的自我意識具有如下特征。其一,自我意識區(qū)別于對象意識的他反性,具有本己的自反性。自我意識的自反性是指主體自我意識的認識對象是自己。自我意識的自反性決定了主體的二重性:客體的主體與主體的主體。其二,自我意識是二級反映(自我反映),在二級反映結構中主體把對客體的反映過程分化、獨立出來,重新對這一過程本身進行反映。[6]主體自我意識的缺失則表明它已經(jīng)失去了對主體反映客體這一過程的再反映機能,于是,主體在歷史的進程中就喪失了自我。正如安德斯所說的“人與之打交道的不再是人的世界”,這個世界已變成了一個“沒有人的世界”。[7]技術的出現(xiàn)雖然讓人們喪失了關于世界的對象意識,但人類并沒有生存危機。然而,在安德斯的筆下,原子彈的出現(xiàn)則危及到了主體的生存,這時候主體所缺失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象意識,而是已經(jīng)患上了“末日失明癥”[1]236,失去了自我意識。endprint
“進步”的概念使主體患上了“末日失明癥”。在沒有廣播電視媒體的過去,哪怕一個小小的傳言就會引起人們對世界末日的巨大恐慌。而今天廣播電視媒體的出現(xiàn)又為我們呈現(xiàn)了另外一幅景象,對進步的迷信阻撓了主體對末日的恐慌。在無所畏懼的進步之中,主體喪失了自我意識。其一,主體失去了歷史經(jīng)驗的價值。在進步科技面前,主體成了新的族類,每一個主體都將自己定位為“泰坦巨神”,在這種無畏的定位中主體失去了自我意識的歷史經(jīng)驗。[1]213-214其二,主體消解了自己的道德責任。今天,任何一個主體都不能夠接觸到一個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流程的全過程,每一個主體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生產(chǎn)的目的是什么,只需要一個指示燈告訴你是否可以結束一天的勞作。對于今天的主體來說,操縱那些手柄最終是否會造成道德責任的問題已變得不再重要了,因為從他操縱手柄的那一刻起,他就把道德責任交給了機器。制造手段成為主體的目的,今天的目的也就成了無目的的目的。[1]219-225主體的非自我認同性在技術進步的今天達到了高潮,自我意識的喪失促使主體成為失去歷史、失去道德的機械存在物。
三、從追問到回答:希望性主體的現(xiàn)實生成
在安德斯看來,進入技術時代,人的主體性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今天的主體在機器面前甚至一無是處。然而,我們是否真的要做出一個流行的判決:“主體已死”?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說,主體的根本表征就在于他是“面向未來而在”的存在者,主體需要借“未來之維”而獲得意義。[8]筆者認為,“主體已死”不過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憂傷情懷,隨著時代而死亡的只會是主體的過時的形式,主體性乃人的一項本質(zhì)屬性,只要人類存在一日,人的主體性就存在并向前發(fā)展一日。因此,對“主體已死”的邏輯追問就必然指向“人類主體性的發(fā)展前景也依然是極其光明的”[9]回答。
1.作為肯定性的主體與存在
作為主體的人總會在強大的機器面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總會在奮然前進的技術面前感到一種迷失前途的悲傷。在這種情況下,具有反思能力的主體總是會否定自身。在《過時的人》中,安德斯對主體的存在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認為今天的主體已經(jīng)失去了自由、尊嚴和存在的意義,不斷地向機器出賣著自身。在安德斯看來,主體的世界滿是荒涼,主體的雙眼滿是悲觀主義色彩,主體的存在前途迷茫。然而筆者認為,主體的本質(zhì)及其存在結構具有雙重統(tǒng)一性:現(xiàn)實的主體總是否定性與肯定性的統(tǒng)一,不僅有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滿與否定,還有對將來的期盼與肯定。作為主體的人總是在近乎絕望中希望著,其所內(nèi)蘊的否定的品性,始終以其“不是其所是”或者“是其所不是”為主體帶來“是其所是”的希望與憧憬。[10]
現(xiàn)實的否定性總是為主體轉化為將來的肯定性。正如尼采所說的那樣,“人是一樣應該超越的東西”,只有這樣人才能成為“超人”[11]。一方面,主體不斷地變革和美化現(xiàn)存社會,而這種變革和美化就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否定。主體生活于其中的社會不可能是柏拉圖所描述的理想國,總會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問題。作為主體,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著問題,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也同樣發(fā)現(xiàn)著問題。于是,生成著的主體不斷地對現(xiàn)存社會進行否定,從而獲得一個肯定性的、暫時的完美社會圖景。另一方面,主體“面向未來而在”的品格決定了其必定要重新對先前形成的完美社會圖景進行二次否定。于是,我們對自己“不是其所是”的未來之維的否定立場詮釋了主體的肯定性品格。但是,主體對自己“不是其所是”的否定則更加表現(xiàn)了主體對未來的肯定。
總之,“面向未來而在”的主體的肯定性與否定性是內(nèi)在統(tǒng)一的。當我們在描述主體的否定性時,事實上我們就在肯定主體的肯定性;而當我們在描述主體的肯定性時,我們可以說既是一種否定又是一種新的肯定。因此,安德斯的缺陷就在于他只看到了主體的否定性的一面,而沒有透過這種否定性看到其中所包含著的肯定性,從而將主體引向了虛無。
2.作為實踐性的主體與存在
主體作為理論性的存在沒有錯,但是,我們首先應該認識到,主體實現(xiàn)由否定性向肯定性轉化的根本途徑是其實踐性。作為一位睿智的德國哲學家,安德斯很好地運用了思辨的方法,從電視機到計算機再到原子彈,沒有一項技術能逃過他的思辨方法,其批判理論展現(xiàn)了其深邃的智慧眼光和思想內(nèi)涵。但是我們要說,安德斯的批判僅僅停留在靜態(tài)的理論上,忽視了主體是現(xiàn)實變動著的存在。在安德斯的筆下,仿佛所有的存在者(物)都只是作為理論性存在物而存在著,仿佛今天的主體又重新變?yōu)楹诟駹柕摹敖^對的精神主體”。然而主體的最大特性正在于其實踐性,人正是在生產(chǎn)勞動這種最基本的實踐活動中證明了自己的主體地位[12]。理論和實踐雖然都是主體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但理論只是主體暫時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主體總會在實踐的過程中不斷修正舊有的理論并產(chǎn)生新的理論,從而不斷生成自身。所以,實踐性才是主體的最大特征。
靜態(tài)的理論總會轉化為主體的生動的實踐。如前所述,主體的否定性總是肯定著主體的肯定性,而這種以理論形式表達出的肯定的發(fā)生正是通過主體的實踐活動才得以完成的。首先,主體在實踐活動中總會將客體固化為靜態(tài)的理論成果,實踐的成果也只有固化為理論才能夠為其他主體所知悉,主體才會形成關于自己的理論。其次,主體總會從舊的理論走向新的實踐。由于理論是靜態(tài)化的前人的成果,而主體的生存環(huán)境又會不斷地產(chǎn)生變化,所以主體又會重新走上實踐的道路。最后,主體總是在實踐中檢驗、修補、完善舊的理論,形成新的理論,并在新的實踐中進行檢驗。這表明主體是作為實踐性的主體而存在的。
在《過時的人》中,安德斯雖然深刻地揭示出第二次工業(yè)革命時期主體的一系列“羞愧”,并宣稱“過時的人”的客觀情況。但是,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安德斯的批判理論作為靜態(tài)的固化形式,很難完全與今天的主體生存境況相適應。實踐著的主體作為“面向未來而在”的存在者,有希望也有能力解決由于自己一時的自傲而導致的“羞愧”,終將在實踐中走向光明。
3.作為社會性的主體與存在endprint
作為個體性的人總會在面對技術困境時感到一股涌上心頭的孤獨與無助,在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機器面前,個人的地位總是顯得那么低下,以至于個體已經(jīng)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價值。在討論人的主體性問題時,安德斯兼顧了主體的個體性與社會性,這有其合理性,因為現(xiàn)實的主體首先是作為個體而存在的,而個體的存在又離不開社會。但是安德斯對主體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的分析存在著不對等性。在分析“主體的過時”時,他把主體放在社會中進行闡述,描述了“大眾的羞愧”,但是在分析“希望的主體”時,他又把主體放在個體性上進行強調(diào),描述了“沒有人的世界”。這一做法顯然是不妥當?shù)摹R驗橹黧w的個體性與社會性是不可分離的,在面臨技術危機時,主體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的。
主體的個體性總會尋求社會性。在上文中我們已指出,主體總是作為實踐著的主體而存在的,“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zhì),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13]。也就是說,主體在實踐活動中總是將個體性的自我轉化為社會性的類存在。安德斯忽略了主體的生命自覺一旦達到類存在,就會超越個體的狹隘立場而轉身面向整個世界,去尋找主體自身的意義,去發(fā)現(xiàn)主體的尊嚴和價值,并自覺地把社會的任務當成個體的任務來完成。只有當主體達到這種社會性的類存在時,主體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自由的、幸福的存在者,才會覺得自己的自由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保護,自己的未來是那么的清澈澄明;反過來,主體只有在社會性中體驗到自己是如此的自由,自己的個體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fā)展,才會不斷地去追求自己的社會性。正是在這種無限的追求中,主體才不會成為“過時的人”。
所以,只有通過類存在,主體才能一起面臨困境、一起承擔責任、一起迎接希望。正如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中說的那樣,“人終于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14]。在這里我們看到,主體只有在社會性中才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二重性意識,成為生成著的存在者。就此而言,安德斯對主體社會性的片面理解,可以說是一種偉大而又失真的描述。
四、結語
在科技發(fā)展如此迅猛的今天,世界正以驚人的速度發(fā)生著改變,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關于主體有如此雜多的知識,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對主體的存在問題討論得如此激烈。在安德斯的眼中,今天的主體已經(jīng)陷入“過時”這一無法挽回的憂傷之中。然而筆者認為,技術主體必須確定,在什么地方我們對科學技術的肯定化為懷疑,又在什么地方我們對科學技術的懷疑化為肯定,主體生活的時代要求主體以辯證的眼光來看待技術。只有這樣,主體才不至于因過分悲傷而陷入“否定的人類學”,也不至于因過度喜悅而陷入“自傲的中心主義”。只有懷著這般心態(tài),我們對技術主體的批判性追問才會在現(xiàn)實的希望召喚中走向主體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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