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楊勇
溫暖的,是娑婆世界里遠去的駱駝隊——
情感,土地,日月和光陰。
溫暖的,
溫暖的是,壩子陽光,
廊下鳥雀和雕花門窗一起的舊夢。
溫暖的,
溫暖的是,寬闊田野,
稻田水,葵花臉,麥子浪和農(nóng)忙。
溫暖的,溫暖的是房前屋后的草垛柴堆。
溫暖的,溫暖的是村莊上日夜走過的云。
溫暖的,溫暖的是山腳下汩汩流淌的泉。
一年里難得的雪,彩虹,流星,
一年里難得的節(jié)日,祭祀,時令更替。
雨水季,火塘里熱烈的柴火,壺嘴上噗噗的蒸汽。
秋天里,糧架上黃金的玉米,漫天的云淡風輕。
溫暖的,溫暖的是,過去的年紀,過去的窮。
過去的年歲,過去深深淺淺的石子路,
和挑水擔子里的晚霞和笑窩。
過去的年歲,過去滿滿當當?shù)耐辏?/p>
短短的日頭,和靜靜的夜和星光。
過去的年歲,過去夏天的紅色河流,
昏黃的燈,和黑白電視。
溫暖的,溫暖的還是父親高高的肩膀高高的眼睛。
溫暖的,溫暖的還是母親低低的呼吸低低的懷抱。
溫暖的,溫暖的還是祖母的冰糖,顫顫巍巍的云,
和永不再來的藏青色往日時光。
我用溫暖的血和云書寫詩歌,
我用春天的犁鏵破開土地,
我看安閑的馬匹站立花海。
溫暖的是,花自在開,你在我心里,
你奔跑,你微笑,你朝我走來。
夜風來,燈火破碎。
夜風來,吹散頑固的世界。
狗聞得到貓,穿透墻壁。
我忘記一切,卻保有回憶里的刺。
灰色的鴿子飄滿天空,只是沉默。
天空那樣貧困,天空一無所有。
太陽和月亮,像兩只空空的盤子,
被貧困的主人藏起。
而石榴樹在喂養(yǎng)成群的孩子,
葡萄,粗壯的酸葡萄樹,
正在織造綠色的屋頂,充實的屋頂。
太陽向南方撤退,
而南墻上照例走過那只獨眼的花貓,
我的一雙眼睛,對它依舊一無所知。
時光的海上躍起一尾魚,是我,
時光的海上游過一群魚,是我們。
六月輕輕觸碰我們,然后像所有過往,
靜靜消失。
在這海上,
一扇門關(guān)上,又一扇門關(guān)上,
我們抱著一大堆鎖,茫然佇立。
一切曾經(jīng)完整的都殘破,唯有鎖完好。
熱鬧離得很遠,
像一棵開不出花朵的牡丹離春天一樣遠。
我們背對著時光站立,像背對著雪和河流。
棕色蜻蜓,來自水里的詩人,
作客天空,和花朵一同枯死人間。
給滿院子的花和樹澆水。
水潑得滿院子都是,
像下過雨一樣。
十里香把香氣收起。
細小的杏花呼吸著春天。
雀鳥又來啄食月季玫瑰色的嫩芽。
距離第一朵梨花來訪還有一小點時間。
坐著看,落了一地的櫻桃花。
風很慢,很慢,
忽然可以看見,
它們藏起的腳步。
潮濕的天空下裸露著沉默的屋頂,
一些心情停在那里,披著雨水,顫抖。
一些雨滴像光一樣稠密,輕松,明亮,
它們伏在屋檐,一片灰色的舊瓦上,等著。
秋水一片,已經(jīng)輪回生死千萬次,
唯有我的雙眼像新鮮的云朵,將生將死。
在意義的掌上,我如沙漠一樣永生,
而你像去歲雨水的腳步那樣潮濕,泥濘。
春與秋,白天和黑夜,我們的生死,
和時間有什么相關(guān),時間它紋絲不動,
是我們甘愿做淺水里的浮標,跟隨潮汐。
寂靜的窗外,秋水一片,停著我的眼睛,
秋天沒有走來,秋天那樣冷漠,懶于行走。
暗香焚寂,我的呼吸陡峭,連沉默都已經(jīng)破碎。
秋天的火從內(nèi)部燒一顆稻子,一棵樹的心。
秋天的火從內(nèi)部燒一座山,一片平原的心。
秋天的風,帶著火,像帶著孩子一樣飛行。
一顆心,多么容易著火,多么容易老死。
鐵匠的錘子和鐵砧上著了火的心臟,
捶打成天空,海洋,村莊上的鐮刀,
八月的原野上,我們歌唱豐收,
在明亮的刀子上走過,舉著火,流血,飲酒。
秋天的雨著了火,箭一樣落在東和南,
蟬著了火,它們的歌聲著了火,燒著了蛹,
我站在它們金色的琴弦上,腹背受敵。
秋天的風帶著火飛行,像帶著刀一樣。
秋天的火,燒在一切的水里,一切的火里。
我這個人帶著傷口,像帶著刀一樣。
看花,看花,未能免俗。
回頭,回頭,盡得塵緣。
我記得那晚的石階很高很冷,
我們沉默地坐著,不談愛情,
沒提起未來,也說不到糧食,村莊
仿佛我們飛在人間和生活之上。
我記得,月亮在白墻上潑墨,代替燈光。
那一晚,
我覺得一片寂靜,是世上最重要的門。
那一晚,
我覺得一片漆黑,剛好是最光明的路。
那時的精致的云,縱橫只有一朵。
那時間的寧靜的你,上下只有一個。
那一晚,月亮醉,醉得連路也走不穩(wěn)。
忽然
連惆悵,
也不如從前那樣有力,
一切和少年時光一同逝去。
平靜主宰著生活,
如夜色,
映襯漫天星辰。
舀一杯黑色的夜,
星光如冰塊浮在空空的杯中。
一飲而盡。
夢也短暫。
一個夢用不完一個夜晚。
每個夢都沒頭沒尾。
一顆子彈,擊穿流水。
仿佛少年。
月亮半輪,是近午才沉下西樓去的。
太陽走,她也走,
過午,她沉下西邊的山去了。
我坐在梨樹旁竹椅子里,一顆梨子跌落。
我覺著,她摔痛了,彈出眼淚,
我猜想,是甜蜜的。
這使我想起春天,
梨花紛紛,斜風帶雨的日子。
青瓦,綠葉,千朵萬朵,
只是跌落的花都沒有傷口。
在春天落了,多好!
中秋了,
杏的葉還綠著,偶有一片黃。
不知這綠色,還能支撐多久。
從昨夜起,唱歌的蛐蛐兒沉默了。
秋天,像一只白蝴蝶,飛著,舞著,
看見,又看不見。
秋風,不知在哪里走著,
有道,無道?
現(xiàn)在的這些日子顯得不真實,
過去也顯得不真實。
入夜,
又一顆半熟的梨砸落在院子的水泥地上,
我聽著,摔痛了,摔出傷口,
溢出屬于時光的甜蜜——
一朵花居然是這樣迂回許久,抵我心里。
我聽雨,這夜晚。
雨,滴滴答答,淅淅瀝瀝,
像一臺藏在烏云當中的時鐘——
時間是時間自己永恒的枷鎖。
我聽雨,這夜晚,
打破一口鐘,切開雨水,
從身體里拿出身體,
從時間里掏出時間,
卻執(zhí)意深藏一個秘密,關(guān)于你。
你是夢里飄灑的一個字,
龍游鳳驚,我隔著夢臨摹。
蘸飽了墨,提筆,
像提起一片海,
一顫抖,卻碎如浪花,
許久,又聚成一頁荒蕪的宣紙悵惘
你是自由的一支歌,
色彩斑斕,我隔著風寫你。
備好了顏料,提筆,
一心動,卻全忘了你,
像浸沒在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里。
一直到風疲倦地躺在眼底,我再看,
你又出現(xiàn),在海上,在云端,
在我不安的心上。
十里香的花朵旁撲閃意義的羽翅。
誰是那個美麗的女子。
命運的女子,點亮太陽的女子。
分開清晨和夜晚,高尚和卑鄙。
飛去她的火海,飛去她的火海。
打開她的淚水,打開她的淚水。
淡藍色的湖水里打開愛情的歌集。
誰是那只美麗的鑰匙。
消瘦的鑰匙,漂泊的鑰匙。
掌管玫瑰和誓言,幸福和真理。
走過的人說,花謝了。
走過的人說,失去了。
變成了窗戶,變成了夢魘。
在搖搖欲墜的詞語上端著酒杯。
白色月光,綠色的夜。
淌過村莊柔軟的田野,輕輕
Sherry,你站在雪白的記憶里。
閃著石榴寶石一樣的光。
你不會哭泣。
像永恒的陽光。
白色月光,夏季的歌謠。
孤舟滑進你深深的眼中,輕輕
劃開詩句里游弋的夢。
Sherry,你站在無人的路旁。
像廢棄村莊上開花的樹。
你不會哭泣,
你低低地唱一首被人遺忘的歌。
Sherry,海灣旋起紫色葡萄的漩渦。
那是你的歌,遙遠的桃花蓓蕾。
歌聲像月光一樣,像初次相遇。
笑容像深夜干凈的傷口。
Sherry,稠密富庶的西班牙陽光。
借天才的詩人之口,
傾倒于每一處熱愛的土地。
從冰冷的水晶杯里開出愛情。
Sherry,你總是站在身后。
每一次轉(zhuǎn)過身,你總是站在身后。
用嘲諷的語氣,說那天的天氣。
啊,傷腦筋的云朵……
月光,
曾用你的名字流浪過。
月光,曾在你的名字里流浪。
我曾在你的名字里迷失。
我曾,將你的名字浸入酒中痛飲。
然而,你是誰
小小的,秘密的漩渦?
風吹開了一個銅鈴,
她的窗子。
她用聲音張望。
而十里香用白色回答。
夢遮蔽了一種真實。
她關(guān)上窗戶。
她用詩歌或者暴力說話。
而蟹爪蓮用粉色的鋒鏑抵抗。
明月盛開愛情,掏空她。
空虛用輕輕的雪填滿,窗子。
他們在他的葬禮上唱,
如果他有一個葬禮,
一個失敗的人。
沒有家業(yè),沒有兒女,沒有愛情。
沒有像樣的房子和衣裳。
一個失敗的人,
他孤獨一生。
他的童年平凡,像某種灰色。
他的青春平淡,像某個過時的名字。
他不打架,不抽煙,從不去酒吧。
他自視清高,卻常常躺在渾濁的夢里。
他識得幾個字,骨子里卻是農(nóng)民。
他骨子里是農(nóng)民,
卻沒有肯定過任何一個農(nóng)人的生活。
他們在他的葬禮上唱,
如果他有一個葬禮,
這個可憐的人。
沒有綻放,沒有碩果,沒有墓碑。
沒有被人傳唱的過往。
這個可憐的人。
他碌碌無為。
他的生活單調(diào),像石頭咬著石頭。
他的精神陳腐,像黑夜追著黑夜。
他嫉妒,他自卑,他貪婪丑陋。
他內(nèi)心堅硬,像個暴君。
他偶得幾分風月,遮不去俗人本色。
他本色俗人,
卻從不肯附和一個俗人的一舉手一投足。
他前世空空,來世無時。
確實的今世一開始,
他就站在菜市口的人群最中心。
他前世昏昏,來世蒙蒙。
確實的今生一開場,
他就躺在盛滿夜色的亂葬崗。
他,是一個我熟悉的人。
在五月,
我們已經(jīng)種下玉米——
漂洋過海而來的糧食。而我也聽到,
南方的島嶼,雨水豐沛的海洋之中,
一只缺少乳水的乳房,
一片荔枝生長在火焰里。
一片荔枝生長在火焰里,等待救援。
而我等在五月天里,
等你給我畫一張櫻桃的圖畫。
而我站在豐收的天空里,
如一對無處措足的犁鏵。
今天,我站在豐收的櫻桃樹上,
而我空空如也。
我空空如也。這空空的空不是酒杯,
這空空的空不是花朵。
而我,是十個空空的太陽,
攫取時間為生。
而我,是吞噬自己尾巴的蛇,
是作繭自縛的蠶。是太陽,也是時間,
吞噬自己來延續(xù)孤獨。
石頭漂浮了太久。
石頭,不抬高廟堂,不成為墓碑。
石頭,一無用處。
石頭隨口說道“這個妹妹我見過”
石頭正經(jīng)說
“女子是水做的骨,男人是泥做的骨”
石頭放下人間,瘋也似的走了,
石頭再沒有回來。
石頭,天也捅過,地也掀過。
石頭,在自由的酒里自由過。
石頭,和西方的石頭賭輸過。
石頭,在石頭的牢獄里一住五百年。
石頭,在一串小小的咒語里走過,轉(zhuǎn)了個身。
石頭,成了別的石頭,可悲的石頭。
樹上結(jié)出石頭,一個一個打開,
走出一個個人,生生不息。
石頭,敲出火,磨礪成刀。
燒開原野,剖開了懵懂。
石頭,是小段的回憶,
有時沉沒在水底,有時飛過天空。
石頭漂浮在天空里,照耀人間。
石頭,是藍田玉暖,
石頭,是淡墨生香。
石頭,是琥珀,是孔雀,是天空墜落的星。
石頭,是剪不開的相遇,拼不回的決裂。
詩人把第一首詩寫在石頭上。
“樹上結(jié)出石頭,一個一個打開,
走出一個個人,生生不息?!?/p>
我的衣服晾曬在陽光里,
所有的人借著它們認出我。
在黑夜里,
人們又借著燈光和聲音認出我。
在這個世界上,
衣服找到我,爬上我的身體量試。
我吞下燈光,藏起聲音。
沒有人問起,我是誰。
在春天來臨之前,
寄給你一封信,
在信封里裝進夜鳥的腳步,
月光的羞澀,和石頭的忠誠。
我必須得到一片土地,
向神秘的征服者奉獻我的血肉,
和思想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