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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錢鍾書先生

2018-01-25 18:27陳丹晨
上海文學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楊先生錢鍾書

陳丹晨

錢鍾書先生于1998年12月19日歸于道山,當時有幾家報紙編輯約我寫幾句悼念的話,我一直沒有寫。楊絳先生于2016年5月25日謝世,文化學術(shù)界很自然有許多悼念文章,沒想到接著還有了一些不同聲音,使我也有了說點什么的想法,但一直猶猶豫豫。原因是我曾對一位朋友說過,我了解的錢先生是不喜歡人家對他品頭評足的,無論說好還是說壞,褒貶都引不起他興趣。對錢先生來說,最好讓他不被打擾地安靜離去。在錢先生生前我寫過兩篇小文,第一篇錢先生對我寬恕不計較了,但警告說:“再寫就不歡迎你再來了!”果然,過了十年后寫的第二篇引起他很大的不愉快。所以我就不敢再寫了。但是,我又覺得研究或議論錢先生的文章雖然浩如煙海,卻也還有一些人們沒有說及的情況,可以提供給關(guān)心并喜愛錢先生和他作品的朋友作參考。許多年前,我曾與老友羅新璋說到這個想法。他也受到過錢先生和楊先生很多關(guān)心,且是錢先生外文所的同事。他卻明快地說:“那你就先把它寫出來,不要等到時間久了,淡忘了……”正是在他的啟示和鼓勵下,我在2012年后,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組小文,連同以前寫的兩篇共有七篇,留存至今,這就是近期整理核實修訂后的這組以《在錢鍾書先生寓所瑣聞》為題的文字的由來。

兩手干凈的讀書人

我以為錢先生是一位純粹的讀書人?!白x書人”是中國對“士”的傳統(tǒng)的日常稱呼。雖不能完全等同但基本上是與今天的“知識分子”相對應(yīng)的。過去讀書人的出路就是做官,我多次聽到錢先生對當今學人仍還奉行“學而優(yōu)則仕”的厭惡和不滿。那些所謂“致君堯舜上”、“貨與帝王家”等等濫俗的思想是錢先生最看不起的。有人有政治抱負,致力于改造社會、服務(wù)社會,當然是很值得欽佩和贊揚的;那與掛著專家學者身份亦官亦學謀取個人私利是不一樣的。錢先生有他自己的想法:絕不介入政治,絕不與政治沾邊。這也只是他個人性情。他對自己定位僅僅是“讀書人”,如錢先生說他自己:“志氣不大,但愿竭畢生精力,做做學問?!保ā稐罱{全集》第2卷第314頁)還說:“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寫批評和介紹。他們有一種業(yè)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地瀏覽。每到有什么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在人生邊上·序》)楊先生更是多次說他“從小立志貢獻一生做學問,生平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可謂‘嗜書如命。不論處何等境遇,無時無刻不抓緊時間讀書,樂在其中?!保罱{:《坐在人生邊上》,《楊絳全集》第4卷第348頁)楊先生說她自己,也包括錢先生,從來就是“迷戀讀書”,三天不讀書就感到“不好過”,一星期不讀書“都白活了”。鄧紹基先生是錢先生文研所的同事,他回憶說:有一次談及抗戰(zhàn)期間錢先生曾備嘗旅途顛沛流離的艱辛,錢先生卻說“艱苦是艱苦,但手中拿本書的話,就不艱苦了!”(《錢先生的為人》,轉(zhuǎn)引自《錢鍾書評說七十年》第38頁)凡此種種,都是因為他們讀書早已脫離和超越了功利的目的,完全是沉浸在智慧的對話、心靈的交流、精神的愉悅和享受中。即使到了“文革”期間,或下干校時,哪怕手里只有一本字典,他也能讀得津津有味。連在海外的余英時先生與他不多的接觸交往后也認為“他是一個純凈的讀書人,不但半點也沒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興,而且避之唯恐不及?!保ā段宜J識的錢鍾書先生》,同前第56頁)因此他也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讀書和學問的評價。那些把他說成是“文化昆侖”等等一些大而無當?shù)幕突凸诿釋崒僬樏臒o聊之詞,另一種說他“把自己塑造成似神的人格”、“是狂妄到極致”、“一種生存策略”等等更屬荒謬的欲加之罪。這一切褒貶都是毫不相干地硬加到他頭上,于錢先生固然厭之避之以至哭笑不得,卻是顯出今日文化學術(shù)界的輕薄、庸俗和悲哀。

作為一個純凈的讀書人,其實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支,與“學而優(yōu)則仕”恰恰相反。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些“士”們都忙忙碌碌奔走游說在各國諸侯門下、期望拜相封爵的時候,卻有一個顏斶竟斷然拒絕齊王的邀請和各種物質(zhì)享受的誘惑,認為“士”比王更“貴”重,寧可遠離權(quán)力中心,生活于鄙野,說他“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凈貞正以自虞”。作者點贊說:“斶知足矣!歸真返璞,則終身不辱?!保ā稇?zhàn)國策》)也就是說,能保持自己人格的自由和尊嚴,才是最重要的。這正是從老莊以至魏晉士林等形成的另一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遺風流韻為錢先生們所奉行。

近些年,陳寅恪先生的高風亮節(jié)多被人們推崇。竊以為錢先生在內(nèi)心和骨子里是和陳寅恪殊途同歸的。不同的是:陳寅恪從一開始敢于直截了當坦言自己的不同意見,謝絕到京當“官”。后來二十年也是保持沉默,堅持不認同不合作。錢先生則把自己的思想深藏于心,做一個“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楊絳:《我們仨》第122、124頁)而已。兩者其實沒有什么兩樣。

我們可以從幾十年來眾聲喧嘩的歷史環(huán)境,來考察錢先生走過來的路徑:他沒有像許多文化名人公開發(fā)表過自辱自賤的文字,他也沒有在墻倒眾人推、群起撻伐胡風胡適“反右”等等政治運動中被裹挾其中批判他人,更沒有在長達十年“文革”中隨聲附和唱贊歌或落井下石扔石子。就如顧準在“文革”期間關(guān)在牛棚勞改時,曾對老友孫冶方坦然說“我的手上沒有血”,指的是他沒有整過人害過人(《顧準全傳》第572頁)。像法國薩特的劇作《骯臟的手》中描寫的那樣,那些參與政治活動的人勾心斗角、互相陷害,他們的手是骯臟的。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幾乎很少敢說自己沒有弄臟手。但是,錢先生的手是干凈的:他雖沒有能拯救別人的靈魂,但他拯救了自己的靈魂。雖然這是做人的最低要求,但在中國當代歷史中是很難得的了。記得他在說到那些在政治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不斷翻筋斗的人時,幾乎是咬牙切齒抑揚頓挫地舉著手演示著說,臉上的表情極為鄙夷厭惡痛恨!他是清濁分明、愛憎鮮明的。

錢鍾書先生一生不喜歡也不介入政治,更不參加任何黨派。當年他不沾國民黨官場的邊,后來也一樣不問革命政治。他只是埋首教書,從事研究,讀書寫作。但他熱愛祖國,熱愛自己的鄉(xiāng)土,熱愛自己的文化,即使環(huán)境不如人意,不被人理解,也照樣堅持這樣的信念。這是他的潔癖。我們應(yīng)該尊重錢先生那種“有所不為”的選擇權(quán)利。我們不能像過去年代那樣:要求每個人都必須首先是“革命者”;作為作家詩人,首先應(yīng)該是戰(zhàn)士;從幼兒開始就要唱著愛黨愛領(lǐng)袖的歌成長。那種“全民皆兵”強制式政治是荒謬的不現(xiàn)實的。但在今天,因為“沉默”而被痛斥為“一種巧妙的無恥——一種生存策略”,視作“終南捷徑”、“待價而沽”,未免有點構(gòu)陷之嫌了!

不能把他人強加的不當吹捧當作靶子來批判錢先生,也不能把自己過高的苛求當標準來責備錢先生。但從錢先生本人來說,他可以自省反思,從道德倫理、人文精神層面檢視自己的得失是非。他并不是對社會變革、善惡正邪無動于衷的冷漠的人,相反甚至可以說他也是“風雨雞鳴,憂世傷生”的一員。以我極少的了解,就從他對吳祖光的無聲支持,他曾簽名贊揚學生的正義之舉等等,雖然都是不足道的細事,但證明他是有正義感的。值得敬重的是他承認自己的弱點,是“懦怯鬼”,沒有敢于堅持正義大聲說出真話。楊絳先生寫了《干校六記》備受好評,但只是把干校生活寫成物質(zhì)條件比較艱困外,相對來說多了一些閑適平和的記事,如有人說是怨而不怒。當時中央機關(guān)在各地都設(shè)干校,搞整人的政治運動,最后似乎一個敵人也沒有落實。我本人在外文局的河南農(nóng)村干校三年,親身經(jīng)歷了那場殘酷恐怖的血腥斗爭,有的人還被迫害致死。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了。所以錢先生對此作《小引》及時指出:“學部(社科院前身)在干校的一個重要任務(wù)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兩年多的生活是在這個批判斗爭的氣氛中度過的……”而楊先生的作品中幾乎沒有涉及,因此錢先生帶著沉重的語氣寫道:“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薄啊蛘撸ň拖裎冶救耍M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不很積極參加……”這是錢先生的坦率自責,也是與楊先生不同處,即使僅毫厘之差。事實上,在當時情況下,要求出現(xiàn)伏爾泰、雨果、左拉那樣的故事也是不現(xiàn)實的。

與權(quán)勢榮譽保持距離

幾十年來,我自己也算是廁身于知識界,看不盡種種怪現(xiàn)狀。偶然參與友人餐聚,會遇到有的學者發(fā)名片像路邊發(fā)小廣告。名片上的大小頭銜連當過小組長、一級詩人、特殊津貼等等滿滿當當一個不能少。任何研討會都會侃侃而談,似乎沒有他不懂的。聽說晚一點發(fā)紅包都會焦躁索要。至于跑官走門路那太平常了!有一次聚會沒有請到就會惶惶不安。如有出鏡的機會必搶在中間。報課題項目撈錢已是公開秘密。打聽揣摩上面的口徑和要求命題作文頌這批那。搞學會分配席位成十上百個會長副會長,再加顧問和榮譽。大活人開始編全集造故居自稱大師。聽說有高官權(quán)貴點贊了自己幾句話就如聞綸音受寵若驚感恩戴德四處打聽一字一句。能被看中當個官幫忙幫閑幫兇不遺余力……諸如此類數(shù)不勝數(shù)。我在談?wù)撳X先生,忽然插上這么一段閑話,是因為我們在閑談時常會涉及這類現(xiàn)象,錢先生就會搖頭,愛用的一個詞就是“風派!”或說“優(yōu)則仕嘛!”或是警戒我“你要學好啊!”

錢先生有潔癖,已為大家所熟知。他不是一時一地,而是一生如此。抗戰(zhàn)勝利不久,國民黨政府教育部長朱家驊“很賞識”他,曾請他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擔任一個職務(wù),這樣的美差肥缺多少人想要啊!他竟“立即辭謝了”。連楊先生都不解地問他“為什么?”他說:“那是胡蘿卜!”是他所不屑的。共產(chǎn)黨革命勝利了,許多文化人在各級政府里大小有個官職。錢先生不僅從不動心,只想像以前一樣做個“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教他的書。不久被征召去參加《毛選》的翻譯工作,當時就有人專程來向他祝賀,似乎他當了“南書房行走”。錢先生對此嗤之以鼻說:“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鼻靶┠暧腥诉€把此事夸張說:“在某種程度上,這確實抬升了錢鍾書的政治地位?!薄啊睹x》翻譯、‘外事翻譯等身份,使其身罩保護傘”。后來還訛傳他是毛的“英文秘書”等等。(參見《錢鍾書生平十二講》)這實在是無稽之談,天大的誤會。

筆者曾經(jīng)在外文出版發(fā)行局待過十三年之久,深知外文翻譯者在中國的地位:歷來以黨政軍等重要部門的涉外翻譯為第一線,這里說的涉外是指直接與外國人打交道的,那才是要求政治上絕對可靠可信的黨員。其次是內(nèi)部案頭筆譯以及調(diào)研之類涉及機密文件資料的,政治條件要求也是相當高的。再其次,如《毛選》和重要文件社論“兩會”等需要一大批翻譯,一般沒有什么政治問題的只要求有較高外語水平的都有可能被選調(diào)參加。然后才是新聞出版單位的編譯人員。最后就是去中小學校教書。在領(lǐng)導者眼里,翻譯乃是一種技術(shù)性工作,就像木匠泥瓦匠等等一樣依樣畫瓢、照本宣讀而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越來越“左”越來越無知的環(huán)境下,連對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都看成不需要動腦子有思想只是一種技術(shù),提倡并流行所謂“三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領(lǐng)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绷直虢虒畠簩懽骶褪诖嗣胤āV劣诜g就更只是純粹技術(shù)性的了。1950年代末“大躍進”時,北大黨委書記陸平在全校大會上說:現(xiàn)在學生都起來了,不僅批判教授還能自己寫書了,老教授們再抱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放也就上不了講臺,將來安排個編譯所只能去搞搞翻譯了。1962年人大會期間,周揚看望巴金、沙汀時,還是出于好心,說:“有的人即使政治歷史上不好,只要有一技之長,比如鉆研過外國名著,與其弄去勞改,不如指定他從事翻譯工作?!保▍⒁姟渡惩∪沼洝罚┻@些話反映了當時領(lǐng)導者們普遍的指導思想。所以把他從事翻譯《毛選》的“政治身份”、“政治地位”過分夸大是不符合當時實際的。

事實上,翻譯《毛選》這類工作是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的空間的。錢先生雖“不求有功”,但也是勤勤懇懇做好他的本職工作,再加上他超高的學識和外語水平,當然得到主事者的倚重和“信賴”。但如楊先生說也并不因此“榮任什么傳統(tǒng)差事”,即并沒有當個什么小官,實在談不上什么“抬升政治地位”。至于說“這件事卻使得他們實際上進入了比較高層的政治領(lǐng)域”,更是夸大其詞,從何說起?!以《毛選》英譯室主任徐永煐的評語為例,他與錢先生合作非常好,作為頂頭上司和清華前輩,徐和錢結(jié)下的友誼據(jù)說可稱莫逆。楊先生曾說:“他在徐永煐同志領(lǐng)導下工作多年,從信賴的部下成為要好的朋友?!钡?,私交好歸私交,工作好備受稱贊和倚重是一回事;在黨的領(lǐng)導徐永煐眼中,和政治水平高的黨員程鎮(zhèn)球、英共專家艾德勒相比,錢先生仍被列為“舊人”又是另一回事。他說“錢鍾書政治覺悟差一些,而漢文英文卻很好,特別是始終地全面地參加了初版稿和舊版稿的工作……”(徐永煐:《關(guān)于英譯毛選稿再次修改問題(致章漢夫、孟用潛信)》)把上述三人集中一起工作是一種“紅專結(jié)合”。可見此評語與陸平、周揚等所說的觀點如出一轍。所謂“政治覺悟差一些”,以我經(jīng)驗推想:無非是不要求進步爭取入黨,不緊跟上面領(lǐng)導,不熱烈響應(yīng)各種號召積極表態(tài),諸如此類。說到底,上面重視的還是他的中外文水平,重視技術(shù),利用其“一技之長”的所謂“?!倍选τ阱X先生來說,在完成本職工作之余,從不作他想,只是“偷工夫讀他的書”,“耕耘自己的園地”,這才是“他最珍惜的”。(《我們仨》第124、125頁)歸根結(jié)底,因為他是個純凈的讀書人。

至于錢先生提出糾正孫行者不是鉆進牛魔王而是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的典故,這是一件小事。用典時誤記這是誰都會有的事。這個故事也不冷僻,一般編輯、翻譯以至校對人員,只要稍有責任心都會提出糾正意見的,更不必說像錢先生那樣的大學者,看到并糾正一個“硬傷”是極平常很自然的事。即使是毛的文章,又不是政治性問題,1950年代初期個人崇拜還未像后來“文革”時那樣荒謬離奇到“句句是真理”的地步。所以不宜夸大其“狂”到“連主席的錯兒都敢挑”。就像后來胡喬木請他潤飾詩作,無非對仗是否工整,押韻是否合轍、用典是否恰當?shù)鹊燃儗偌夹g(shù)性的問題,他都照改不誤。這類事都顯現(xiàn)了錢先生作為讀書人的本色,心無芥蒂,遇到學術(shù)文化問題都會認真對待,想不到那么多的人事利害須要計較。

由此還要厘清的是錢先生與二喬(胡喬木、喬冠華)的關(guān)系。有人在文章中說因為“朝中有人好辦事”,有了二喬,未當右派,“很可能上面有人包庇他”;認為楊先生在《我們仨》中“似乎有意撇清他們與胡喬木的關(guān)系”,而“很多事在特殊環(huán)境下是撇不了關(guān)系的”。(參見《錢鍾書生平十二講》)這些說法實在有點像南方人說的“硬裝榫頭”,是不對的。

錢先生與喬冠華的關(guān)系比較簡單。楊先生在《我們仨》中有兩處提到。一,1950年,喬冠華介紹錢鍾書參加《毛選》的英譯工作。我需補充說明的是:《毛選》出版委員會才是黨的高層組成的,由劉少奇任主任,成員有陳伯達、田家英、胡喬木等人。錢先生和金岳霖、王佐良、鄭儒箴、浦壽昌等都是在其下英譯室做具體翻譯工作而已。他們都是英語人才的一時之選,金岳霖、錢先生更是其中翹楚。喬冠華和錢先生在1930年代初,雖曾是清華大學同學,不同專業(yè),過去并沒有什么深交的記錄。這時喬冠華正任國際新聞局局長,主持對外宣傳包括毛澤東著作的外文出版事宜。他推薦錢先生顯然出于職責和公心,也是工作需要順理成章的事。顯然不宜過度解讀為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

二,1960年代曾因翻譯毛詩,他們在一個定稿小組共事過。楊先生說:“喬冠華同志常用他的汽車送鍾書回家,也常到我們家來坐坐,說說閑話?!薄拔母铩卑l(fā)生后就沒有再聯(lián)系。我想補充的是:喬冠華雖參加了毛詩英譯定稿小組,但他因外交部工作忙并不常來。1966年,當他們完成了翻譯修訂任務(wù)后,因為那時階級斗爭空氣越來越緊張,他們就不敢像以前那樣作為終審定稿徑自刊出。于是英譯定稿小組領(lǐng)導人兼中宣部文藝處長的袁水拍就近請示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林就攜帶全部譯稿飛往上海去請示江青。江既不識英文,也沒有這方面的具體職務(wù),從未過問過此事。那時她正在搞所謂林彪委托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據(jù)李曙光兄(當時文藝處干事,“文革”后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2003年寫信告知:那時江青在電話里“訓了他(林默涵),并不讓他去(上海)”。但她還是同意了。這就是第四次1966年第5期《中國文學》譯載的毛詩十首(《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等)?!拔母铩背跗?,有人揭發(fā)林默涵飛上海是為了刺探江青的“情報”,回來就在文聯(lián)禮堂按“紀要”的思想和批判口徑向文藝界作大批判動員報告,就是指的這件事。本人還有幸叨陪末座聆聽了此次報告。李曙光兄說:林不是從江青處而是從彭真那里得到那份“紀要”文本的。至于喬冠華痛斥錢先生就在這個稍早的時期,正是風聲鶴唳形勢下,人們精神上緊張的表現(xiàn),也就可以理解了;楊先生則是絕不會談及此類事的。估計這類七七八八、奇奇怪怪的政治,那時連錢先生都未必清楚。至于楊先生敘述“文革”后期錢先生在袁水拍領(lǐng)導下又繼續(xù)進行了毛詩的翻譯定稿等情況,喬已沒有時間參加。所以喬冠華與錢先生的關(guān)系僅此而已,沒有什么特殊可夸大的。

錢先生與胡喬木則是另一種情況:胡也曾在清華上學,但因參加革命活動,在學校里與錢“沒有相識”?!拔母铩焙蟛艑﹀X顯得特別重視友好。楊先生在書中有較詳細記敘:“喬木同志常來找鍾書談?wù)務(wù)f說,很開心。他開始還帶個警衛(wèi),后來把警衛(wèi)留在樓下,一個人隨隨便便地來了……到我們家來的喬木同志,不是什么領(lǐng)導,不帶任何官職,他只是清華的老同學?!北M管如此,如楊先生所說:“可是我們和他地位不同,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們卻知道自己的身份……”

期間得胡喬木關(guān)照的事,楊先生記敘的有:“文革”后期,胡喬木得知錢先生有哮喘病,“曾寄過兩次治哮喘的藥方”;對楊絳的譯著《堂·吉訶德》、錢鍾書的《管錐篇》的出版都曾給予過關(guān)心和幫助。有兩件事特別使他們感懷在心。一件是,1977年1月,他們被分配入住南沙溝“高干樓”寓所。從一些言談中,楊先生覺得好像是胡喬木幫了忙做主的。這只是不肯定的揣測。事實是:那時分配入住南沙溝的除了一部分部長級干部,還有一批高級知識分子或文化名人。文研所同時得此房的還有俞平伯,他和錢先生都是一級研究員。我知道那里還住有畫家華君武、古元、黃永玉等。我還去看望過遷入那里我的老師、北大馮鐘蕓教授和她的哲學家丈夫任繼愈教授等等。由此可見,似乎是通過單位或系統(tǒng)分配的,不存在對錢先生的額外照顧因而需對某人心存感激。第二件事,就是錢先生出任社科院副院長一事,楊先生在《我們仨》中也有詳細記敘。我在前面小文中已作了一點點補充。如楊先生說:喬木來串門看望聊天“很開心”,“不拿架子”。但是,事實總是他降貴紆尊,彼此間是不對等的。這點楊先生已說得很明白了,錢楊總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亢不卑,更不會摧眉折腰,沒有感到結(jié)交權(quán)貴的歡欣和抬高了自己。我沒有更多證據(jù),只是一點感覺:每次說到胡喬木有時光臨,錢先生總是皺著眉頭輕輕地“唉”了一聲,好像很無奈的樣子。他從不議論,更不喜形于色。特別是我問到他“怎么答應(yīng)出山了!”(同意擔任社科院副院長)他有種說不出來的糾結(jié),勉強發(fā)出“唉——”聲,透露了他在意想不到對方近乎央求和超常遷就面前極不情愿地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他們對胡是“感激”的,感激他的“庇護”(《我們仨》第158頁,未說明具體所指)和關(guān)心;但是,精神上又是一種負擔。尤其是憑錢先生的睿智清正,對世事的洞明和人情的練達,他的心里是絕對明白無誤地知道這也是“胡蘿卜”。他總想解脫,所以找機會辭職。無論允不允許,他在生活里除了因病用車外其他已一概不相干了。

楊先生曾談到錢先生在任副院長期間,應(yīng)命主持過“兩次國際性的會議,一次是和美國學術(shù)代表團交流學術(shù)的會,一次是紀念魯迅的會……我發(fā)現(xiàn)鍾書辦事很能干。他召開半小時的小會,就解決不少問題。他主持兩個大會,說話得體,也說得漂亮”(《我們仨》第161頁)。楊先生點贊夫君不吝其辭。其實依我了解,錢先生對這檔子事壓根就沒有興趣提及。這也是他們之間的一點點小有不同之處。

總之,錢先生與二喬有一段時間是有交往的。但因為他的清正和潔癖,恐怕心里想都沒有想過“朝中有人好辦事”,更沒有想托福辦什么好事,始終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人格。1957年“反右”,錢先生沒有被劃右派原因也很簡單:首先錢先生沒有說話。上面無論怎樣動員鳴放,他都沒有興趣介入,也就沒有留下話柄。二喬此時與他沒有什么聯(lián)系和交往,更談不上對他當不當右派有什么影響。其次,文研所的環(huán)境畢竟與大學里人多勢眾不大一樣,不像學生被鼓動煽惑起來后無論“左”還是“右”都會很狂熱。文研所領(lǐng)導何其芳雖是當時許多文藝批判的主力,但他畢竟是對藝術(shù)美有獨特鑒賞和追求的詩人、散文家和學者,愛惜人才,對錢先生一直很尊重愛護。錢先生與俞平伯最早就被評為一級研究員,這在所里是不多的。對《宋詩選注》的批判也就一陣風過去了。這都與何其芳的主持有關(guān)。我的根據(jù)是,錢先生談及何其芳時,口氣總是很友好親切,“其芳,其芳”地稱呼,從無不敬的貶語。楊先生也說:“何其芳也是從領(lǐng)導變成朋友的?!?962年,我和老詩人呂劍一起去西裱褙胡同51號拜訪何其芳,談到文研所情況,他對錢先生評價很高,認為對《宋詩選注》有些意見,不過是學術(shù)上的歧異而已。所以錢先生沒有成為右派不足為怪,與朝中有沒有人更是無關(guān)。

在名利唾手可得的誘惑下不為所動,始終堅持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品格,這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尤其在今天的社會里更是稀有。類似例子很多已為大家所熟知。就如“文革”時1975年托病辭赴國務(wù)院總理邀請的國宴一事,并非外面訛傳是江青的邀請;雖不算什么大事,但也非常人所能做到的。須知那正是橫掃牛鬼蛇神,萬眾墮入挨斗挨批的深淵時,參加國宴全部人員名單報上公布,中央廣播電臺一兩天內(nèi)不斷反復播唱,大家豎起耳朵注意收聽誰出席了誰沒有,意味著某人沒有問題了,復出了,受重視了,要受重用了……那是一個讓天下人都知道至少自己沒有問題,是多少人想得而得不到的機會,然而錢先生壓根兒沒當回事。至于普林斯頓大學擬授予“榮譽文學博士”等,他“辭卻了”。法國政府要授予勛章,他以對中法文化交流“并無這方面的貢獻”而“堅辭了”……楊先生到了2014年,還堅辭牛津大學艾克塞特學院授予的“榮譽院士”稱號,這是該院第一次授予女性學者。同時獲此殊榮的是西班牙王后。那院長信中再三勸說,“熱切希望她能接受此榮譽”,但這位103歲高齡的老人卻說“榮譽、地位、特殊權(quán)利等等,對我來說,已是身外之物”,還是堅決辭謝了!

環(huán)顧今日之天下,能有幾位對權(quán)勢榮譽名利如此淡泊,終生不變?

贅余的話

錢先生和楊先生都是公認的學問大家,我只是他們的一個讀者,自知淺薄,對他們的著作了解非常有限,所以我寫的這些文字完全沒有涉及。因為工作關(guān)系有幸拜識了他們兩位,并承他們不棄有過一些交往。鑒于人們對他們的關(guān)心和重視,我把所看到的聽到的點點滴滴,也有自己的一些膚淺的感受,力求忠實地按原貌寫出供專家、讀者參考。

我想,凡是社會名人總是要受到人們關(guān)注和評論的;不僅現(xiàn)在評論,身后還會有。人無完人,說好說壞都是可能的。千百年來,多少歷史人物迄今還在不斷受到人們的評論和研究,受到歷史的檢驗和批判,想不讓人評論那是不可能的。后人也有自身的時代和學識的局限,以及立場不同,會做出各種評判,眾說紛紜也是很正常的。我忽然想起陸放翁的詩句:“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辈唤笭?,想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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