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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小

2018-01-25 20:31何榮芳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三寶大頭竹林

何榮芳

霧氣淹沒了遠(yuǎn)天近地,吳三寶小心地踩著春節(jié)剛剛炸碎的鞭炮屑,跟在翠萍身后,為出外打工的老婆送行?!斑^了正月初二再走不行嗎?”吳三寶低聲下氣的,翠萍根本就不理他的茬。他終于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停下腳,怔怔地看著翠萍從村口一拐彎鉆進(jìn)霧里就不見了,心里也冒起扯不開的霧。

忽而一個人鉆了出來,滿臉笑:三寶,你得把老婆看緊了,要不就飛嘍。

吳三寶嚇了一跳,他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是二大頭。他總覺得二大頭胖臉上虛浮的笑,就粘在自己的身上,甩也甩不脫,便恨聲說了句:去你娘的腳!

二大頭迎上來,摟著吳三寶的肩膀說: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哦,誰讓我倆是發(fā)小呢?嘻嘻。

吳三寶像被蛇纏上,掙脫開二大頭的肥手,垂下眼簾徑直往家走去。

吳三寶覺得老婆翠萍是霧送來的,又被霧吞去了。

幾年前,一個螢火蟲亂飛的晚上,獨(dú)眼的柳嬸搖著一把芭蕉扇來老吳家串門。原來被大伙稱為“鬼精明”的根子叔,托了媒婆來說親,想要把自己的小女兒翠萍定給三寶做老婆。柳嬸用芭蕉扇啪啪地拍著腿上的蚊子,極具煽動性地給老吳勾勒著一副新生活的美好圖景:要是老吳同意三寶入贅到根子家,根子愿意幫三寶做一棟小洋樓。

老吳自然樂意啦,問都不問三寶,就滿口答應(yīng)了。兩家立即換帖定親,還請了二大頭的父親村長吃了一桌酒席。他們在酒席上吆五喝六、推杯換盞的時候,三寶坐在屋后的竹林里,勾著腦袋,用竹枝在地上畫“譚小環(huán)”的名字。譚小環(huán)是他高中的同學(xué),鄰村的,一個拖著一條大麻花辮的小巧的女孩,未開口就捂住嘴巴笑得漂亮的姑娘。三寶喜歡她,但從來都沒有和她說過話。

根子叔的小女兒翠萍和三寶一樣大,初中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畢業(yè)。翠萍讀書是個笨葫蘆,但化妝打扮卻無師自通。三寶對她沒有多少好感,這么快就定下這個媳婦,三寶多少有點(diǎn)不甘心。柳嬸走后,三寶在母親面前嘀咕:我和翠萍不是兩情相悅……母親正在刷鍋,用刷鍋的篾帚在兒子的胳膊上捅了一下,笑罵道:她能看上你愿意嫁給你,你就燒了高香了。什么悅不悅的?睡到一起就喜歡了。三寶見父母開開心心的,又不忍讓自己的不樂意敗了他們的興。等到翠萍見到他,抿起彎彎的嘴角,含情脈脈地瞟他一眼,又趕緊嬌羞地低下頭,三寶的那一絲不滿足不甘心便煙消云散了,心想,翠萍就翠萍吧,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三寶結(jié)婚后,乖乖地跟著父親做農(nóng)活,卻總遭老吳的呵斥,老吳嫌他是玻璃棒槌,中看不中用。三寶打算跟大寶二寶一起去外地打工,就在這時二大頭辦了個沙場,請吳三寶過去當(dāng)會計(jì)。翠萍抱著三寶的脖子說:就去當(dāng)會計(jì)吧,這樣我們就不用分開了。那時候他們新婚燕爾,誰也不想分開。

二大頭辦的沙場就是在新龍河的河灘上取沙,賣到建筑工地上。二大頭雇了一幫沒有出外打工的男人在河灘上取沙,又雇了幾個紅頭發(fā)的小伙子,提著鐵棒替他看護(hù)沙場,獨(dú)霸了一大片河灘不許別人取沙。因?yàn)樗赣H是村干部,二大頭就“官二代”似的跋扈著。

吳三寶到了二大頭的沙場,可不只是管賬,來了貨車他要拿鍬上沙;紅頭發(fā)的那幫人打群架去了他得看沙場。二大頭還開了賭場和酒店,少不得也有這事那事要差遣他。發(fā)小嘛,就該把對方的事情當(dāng)作自己的事情來操勞。

吳三寶在二大頭的沙場干完一年,年終交給二大頭一本清清爽爽的賬。二大頭給了他三千塊錢,說:兄弟,你辛苦了。這些錢你先拿著用,不夠的以后補(bǔ)給你。三寶把錢交給翠萍時,翠萍跳起腳來罵,三寶呵呵地賠著笑臉。

過了年,翠萍出去打工了。第二年年終,二大頭只給三寶兩千塊工錢,說是三角債討不回。他自己倒是買房又買車,脖子上掛著指頭粗金晃晃的鏈子。翠萍回家過年,年沒有過,卻又走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二大頭是個狗娘養(yǎng)的畜牲。三寶只當(dāng)她罵二大頭太摳,并沒有咂出別的味道來。

第三年,三寶的工錢二大頭分文未給。三寶這才信了:檢驗(yàn)兩只雞的友誼,要等出現(xiàn)一條蟲子的時候;三寶這才決定不給二大頭干了。

二大頭誕著臉問:三寶,你咋不給我干了呢?

三寶冷著臉,哼了聲:道不同不相為謀。

二大頭又問: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三寶答道: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三寶本來打算跟村里的男人們一道出外闖闖的。誰知這時候岳父根子突然腦血栓了,半邊身子連同半邊臉?biāo)坪醵疾辉賹儆谒约?,好像早早地撂到陰曹地府了。岳母伺候不動他,三寶作為入贅的女婿自然?zé)無旁貸了。他這條“魚”終歸沒有躍進(jìn)“大?!?,只擱淺在故鄉(xiāng)這塊土地上。

可老婆翠萍卻越走越遠(yuǎn)了,這不,春節(jié)一過,她又去大霧里的城里了。

三寶有些生氣,跟自己生氣,跟老婆生氣,跟二大頭生氣,腳下走得更快了??啥箢^的聲音仍尖尖地追來:三寶,你得把老婆看緊了,要不就飛嘍!作為發(fā)小,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哦——

三寶盯著自己的腳尖,甕聲甕氣地低罵:去你娘的發(fā)??!

吳三寶和二大頭的確是發(fā)小,命運(yùn)把這兩人捆綁到一起,看上去真有點(diǎn)不講道理。

吳三寶從小就瘦瘦小小的,長到三十多歲還是瘦瘦小小的,仿佛他懦懦的性格不肯使勁兒。臉面清秀得像個女孩子,就常有人把他錯當(dāng)了蘭子。他跟妹妹蘭子長得像,雙眼皮,大眼睛。蘭子的大眼睛里機(jī)靈中藏著幾分狡黠;三寶的大眼睛里貯滿了溫和與茫然。吳三寶打小性格綿軟,奶奶說他是泥捏的,媽媽說他是面做的。樹葉掉下來怕砸破頭,鳥站在他頭上拉屎,他縮著脖子都不敢動彈,性子懦得連狗都喜歡咬他,純粹一個慫人。

二大頭家和吳三寶家隔了一條小河溝,相距不過百米,同屬于河西灣村。二大頭學(xué)名叫杜健,他爸爸老弟兄五個,后代中是百花齊放,只有他一個男孩子,家族的人慣著他。他父親是村長,頭大腰圓,綽號杜大頭。稱杜健為二大頭,純粹是馬屁精在討好杜家,意思是杜家后繼有人。二大頭從小營養(yǎng)過剩,他的身材在伙伴中間,屬于“先富裕”起來的,比他們高出半個腦袋,寬出一掌,整天彰顯著那種“我是魔王我怕誰”的氣勢,伙伴們都得聽他的。三寶一直就怕二大頭,為什么怕呢?說不出個所以然。是二大頭家里有古巴糖嗎?他許諾過很多回,要把那種泥沙似的糖帶一點(diǎn)出來發(fā)給小伙伴們嘗嘗。他也只是說說而已,吳三寶從來就沒有嘗過二大頭家的古巴糖是酸還是辣。是因?yàn)楹屯獯逡昂⒆訉緯r,二大頭的高音量和大塊頭能形成一種虛張聲勢的屏障嗎?每次架打起來的時候,二大頭也就站在一邊扯著嗓子亂叫喊,如果打不過對方,帶頭跑的往往也是二大頭。有一次小伙伴們在一起玩掰手腕,二大頭指定吳三寶和他對戰(zhàn)。二大頭坐在三寶的對面,看著三寶比自己短了一掌的手臂,他難為情地沖三寶笑笑。二大頭準(zhǔn)備讓三寶一個回合的,不料吳三寶一不小心就贏了二大頭。贏了的三寶誠惶誠恐,仿佛犯了錯誤。endprint

要細(xì)細(xì)思謀還真不該怕二大頭才對。怕他仿佛就是一種習(xí)慣,就像村民們習(xí)慣于順從杜大頭,就像大地習(xí)慣于臣服天空。

二大頭從小就愛欺負(fù)吳三寶。伙伴們也喜歡把吳三寶當(dāng)軟柿子把玩,孩子們在一起玩游戲,扮壞蛋挨揍的總是他。遇到非用他不可的時候,也只把他呼來喚去,當(dāng)小狗使。

三寶,你繃皮筋。女娃子們跳“馬蘭開花二十一”,讓三寶和一棵老杏樹面對面地站著?!澳惆哑そ羁嚫吡恕憧囁闪恕脊帜?!”女娃皮筋跳輸了,按慣例總會責(zé)怪繃皮筋的沒有把皮筋繃好。老杏樹資歷老、皮也厚,還聽不懂人話,批評它也沒有用;承接批評的當(dāng)然只有吳三寶了。

“三寶,你放哨?!鳖I(lǐng)頭的二大頭下了令。那時大家正站在根子叔的西瓜地頭,他們看見根子叔回家吃晚飯了,想乘機(jī)偷幾個瓜。

三寶只得立住了腳,眼看著二大頭帶著大富子、狗剩和小五撲進(jìn)了西瓜地,隱身到綠葉翠蔓間,尋找熟了的瓜。三寶孤零零地站在地埂上,心口噗通通亂跳。他不住地扭頭看村口,不料一錯眼根子叔就折回來了,已經(jīng)快要到跟前。三寶立即撒腿就跑,忘了自己的職責(zé)。根子叔料定三寶跑得蹊蹺,便跟在他后面攆,倒是放掉了臥倒在西瓜葉蔓間的那幾個真正偷瓜賊。跑過三塊稻田、四塊紅薯地,還跑過一條長滿金櫻子的塘埂,吳三寶一頭撲在河堤的草地上,腸子都跑斷了。他扭過頭,淌著鼻血,喘著粗氣,“我、沒、沒偷?!?/p>

根子叔兩手撐在膝蓋上,從肺氣腫的破管子里噴出去的氣,呼啦呼啦的,竹刷子涮馬桶似的?!肮啡盏模瑳]偷,你、你跑、跑什么?”

吳三寶被根子叔訓(xùn)了兩句,后來又被二大頭他們訓(xùn)了二百句。二大頭坐在塘埂上,啃著一塊西瓜;吳三寶罰站,當(dāng)然也沒有瓜吃。二大頭吐一口西瓜籽罵一句,其余的伙伴也狗仗人勢地附和著罵。原因是吳三寶沒有提前預(yù)告險情,害他們虛驚一場。道理總是跟著強(qiáng)者走。

后來二大頭他們要去偷花生在火糞堆上燒了吃,考慮到吳三寶去了現(xiàn)場也只會兩腿打顫,沒有工作效率,二大頭還是叫吳三寶放哨。大伙商量去哪家偷,大富子說去偷大毛家的,大毛爸爸出門做木工活了;小五說大毛媽媽會把人往死里咒,還是去四丫頭家地里保險,她家的地在路邊上,好逃跑。三寶囁嚅著,你們?nèi)ノ壹一ㄉ乩锿蛋?,免得被人捉住不討好。結(jié)果被他哥大寶知道了,差一點(diǎn)擰掉了三寶的耳朵。

三寶也有長處,書讀得好。戴眼鏡的女老師每次發(fā)考卷時,都會摔打著二大頭滿是紅叉叉的試卷嘆息:杜健啊杜健,你要是花一半的氣力來學(xué)習(xí),也不比吳三寶差……二大頭聽出來了,老師是夸他智商比吳三寶好;吳三寶也聽出來了,老師是在夸他成績好。于是吳三寶更喜歡讀書了。他從小學(xué)開始,期中、期末考試后總得獎。他把獎狀一張一張挨個貼在堂屋的正墻上,花花綠綠地貼了半面墻,渲染出一片蓬蓽生輝的喜感。父親母親聽到客人看著墻上的獎狀夸獎,心里也高興,卻也沒有把他的獎狀當(dāng)回事,母親有一次還隨手在墻上扯了一張,拿去剪鞋樣。還是蘭子跳起腳護(hù)著不讓媽媽再扯,媽媽才手下留情。看著墻上被揭掉的一層墻皮,三寶的心似乎也給揭掉了一塊,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把自己隱在燈影里,像夜一樣地靜默著。

三寶讀到高中時,根子叔見了面就喜歡叫他秀才。他文文弱弱、說話喜歡咬文嚼字,還帶著一點(diǎn)迂腐氣,確實(shí)有點(diǎn)像電視劇里的秀才。三寶寒暑假跟在父親身后,很賣力地干農(nóng)活,可干出的活很讓人看不上眼。隔著一條田埂干活的根子叔打趣他:薅草,草不死;插秧,秧不活。命中就該是秀才,不是干活的料。

高二學(xué)期開學(xué)時,三寶等著父親給他學(xué)費(fèi)好去學(xué)校報名。但老吳裝著忘記了日月,每天早上一起來,就給三個兒子分派要干的活。這天,三寶插了一天的晚稻秧,在晚霞涂抹過的田埂上走了回來。他的褲腳高挽著,腿肚上的泥巴都沒有洗凈。最后一塊田的秧總算插完了,農(nóng)活也就松了下來,他想現(xiàn)在可以跟父親說上學(xué)的事了。他有點(diǎn)著急了,學(xué)校都已經(jīng)正式上課了。

等父親端起酒杯,就著幾碟小菜嗞溜起酒的時候,三寶鼓起勇氣走到桌邊。

“爸,已經(jīng)開學(xué)了?!?/p>

“嗯?”老吳吧嗒著嘴,正眼也不看三寶。

“我明天要去上學(xué)了。”

“哪里有錢給你上學(xué)呢?大寶下半年要結(jié)婚了……”老吳瞪著眼數(shù)落道。見三寶勾著頭,滿身的沮喪,心里又有些不忍,便軟了語調(diào):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還讀什么書呢?我也不容易……你看人家二大頭,早就在掙錢了……

晚飯時,三寶盛了一碗飯,卻怎么也吞咽不下,只覺得飯米粒在嗓子眼倔強(qiáng)地抗?fàn)幹?,不肯進(jìn)到胃里,三寶只得放了碗。這天晚上,三寶獨(dú)自坐在屋后的竹林里,抱著雙膝低著頭,慢慢消化內(nèi)心的痛苦。后來他就仰著頭呆呆地看被竹枝割碎的月亮,看得兩顆大大的淚珠滾下來。

三寶就這樣輟學(xué)了。其實(shí),他很想從村子里逃出去,從二大頭的影子里逃出去,可那個肥胖的身子從小到大總在他眼前晃蕩,晃得他真想一拳頭砸過去,可拳頭能砸開霧嗎?

果然如二大頭所說,翠萍飛了。

翠萍不年不節(jié)突然又回來了,回來后開門見山就要和吳三寶離婚。

三寶低聲下氣道:一個人一生不犯一些錯誤,也許就是一種錯誤。你說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還不行嗎?

翠萍回道:狗改不了吃屎。

翠萍在家待了一個月,一直住在隔壁娘家的老房子里。三寶天天過去求她,根子叔也用拐杖攆過她,但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心一意要離婚,就是不回自己家里睡。

不久,關(guān)于翠萍的消息遮遮掩掩地在村里傳開了,說翠萍已經(jīng)在外面和人同居生子了,她回來離婚是為了去那邊結(jié)婚,好給新生的孩子安戶口。當(dāng)蘭子夾敘夾罵地把這事兒告訴三寶時,三寶臉色慘白,像被施了魔咒似的一動不動。蘭子說,告她個重婚罪,看她還回不回來?

三寶沒有告翠萍重婚罪,蘭子看見老屋的竹林里,一連好幾個晚上都有煙頭的火光在一閃一閃。

三寶最終對翠萍放了手,翠萍把房子給了吳三寶。房子雖然是根子叔做的,欠的十幾萬元債卻是要吳三寶還的。兩人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翠萍忍不住對他說,不是我說你,你哪兒都好,就是沒有男人的剛性。男人如果不能保護(hù)女人,哪個女人還愿意跟你過?endprint

三寶怔怔的,聽得有些發(fā)傻。三寶不知道翠萍話中有話。

沒過多久,三寶干活回來路過村外的柳樹林,看見二大頭遭一伙人圍打,三寶心口咚咚亂跳,兩條腿都嚇軟了,但是看見二大頭抱著腦袋、曲著身子在地上痛苦地滾來滾去,他還是壯著膽子走上前去勸架。二大頭趁機(jī)脫身跑了,三寶被卻鐵棒打斷了一條腿。二大頭賠著笑臉說,兄弟,我沒有錢送你去醫(yī)院,只能請個土郎中給你看看。結(jié)果三寶的兩條腿就變得一只長一只短,走起路來像是用一只腳在掃地。

蘭子只好把跛腿的三哥接回到自己家一起過。

老吳夫婦去世后,蘭子就把父母的老屋推倒重做了一棟樓房,還在竹林西邊的坡地里建了一個養(yǎng)豬場。豬圈氣味大,所以要遠(yuǎn)離了村子。她老公是地質(zhì)隊(duì)長,南征北戰(zhàn),四海為家,每年年底才回河西灣和蘭子團(tuán)聚幾日。一年有三百多天,蘭子在家獨(dú)守空房,惹得村里村外的閑漢和色鬼垂涎三尺,經(jīng)常半夜里來敲門敲窗。蘭子婚后懷了一次,兩個月的時候被豬絆了一跤,流產(chǎn)了,身邊連個壯膽的小孩都沒有。養(yǎng)過幾次狗,到后來都被人毒死了。

吳三寶離婚后,房子雖然協(xié)議給了吳三寶,但翠萍媽打雞攆狗,指桑罵槐,吳三寶住在那里很不自在。雖然蘭子叉著腰和翠萍媽舌戰(zhàn)了幾次,翠萍媽逮著機(jī)會還是會指著禿子說亮子。吳三寶殘疾后,蘭子把他接到身邊,說是叫三哥幫助照料養(yǎng)豬場,也帶照顧她這個孤單的妹妹,其實(shí)一直是蘭子像個姐姐一樣在照料他。

這天兄妹倆在豬場干活。三寶沖洗完豬圈正在換鞋,蘭子在配飼料。

蘭子說,昨天出欄的那批豬賺頭不大。

“昨晚狗叫得厲害,別剛有了進(jìn)項(xiàng)就被賊惦記上了?!比龑毺嵝烟m子。

“沒事!”蘭子大大咧咧。

“不怕千日無患,就怕一日不防。”

“肯定是二大頭。他昨晚發(fā)信息給我,說想來我家坐坐?!碧m子罵了句“臭不要臉”,就開始講二大頭和翠萍的事。

蘭子說那些年二大頭糾纏過翠萍,揚(yáng)言翠萍只要跟他好一回,他不僅把三寶的工錢付齊了,還會給翠萍買副金鐲子。

說二大頭發(fā)誓要把翠萍搞到手。

說……

蘭子還在說,三寶忽地跳了起來,一腳踢開剛換下的膠靴,一瘸一拐,疾風(fēng)一樣地遠(yuǎn)遁。

蘭子知道,三寶一定又躲進(jìn)了竹林里。

有一片竹林真是好哩。以前,三寶一進(jìn)竹林,心就會安穩(wěn)下來。那翠綠的顏色水一樣注入眼睛,流到心坎上,心里的那一點(diǎn)煩躁就沒了。路過竹林的風(fēng)也變得溫柔體貼了,有黃雀在不遠(yuǎn)處的枝頭上有一句沒一句唱歌,婉轉(zhuǎn)嘹亮,那聲音軟乎乎涼津津地貼到耳朵中來,就是一副療傷的膏藥。三寶閉了眼,就能享受著與塵世隔絕的短暫而安寧的時光。

可這天不行,三寶的眼睛被竹林染綠了,他撫著瘸腿,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二大頭肥胖的身子,還有他那虛浮的笑。他捶著腿,在心里罵:去你娘的二大頭,你把老子的腿廢了!你把老子的老婆趕走了!

二大頭是喜歡蘭子的。

蘭子小時候沒有顯出一絲絲昭君的潛質(zhì),沒有露出一毫毫貂蟬的端倪。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二大頭總愛攔在路上欺負(fù)她。他把蘭子攔下,搜她口袋里的泡泡糖,把從她口袋中拽出的皮筋扯斷,還用指頭在蘭子頭上指指戳戳,罵她是黃毛丫頭。蘭子癟著嘴,哭唧唧地喊三哥。三寶拖著清鼻涕站在一邊,不敢吭一聲??偸谴髮毐剂诉^來,二大頭他們才一哄而散。

等蘭子長大了,二大頭開始喜歡摟著吳三寶的肩膀說,我倆是發(fā)小哦。他有事沒事總愛往吳三寶家竄,一到吳家就把三寶撂在一旁,總找蘭子說笑。他說蘭子的眼睛好看,黑白分明,能攝人魂魄,那時蘭子總是嘟嘴乜斜著他。蘭子干活時,四體不勤的二大頭竟然也會幫忙。蘭子喜歡聽歌,二大頭花了一萬多塊錢買了一組音響,三天兩頭地把伙伴們邀請到家里聽音樂會的帶子,只要蘭子也在,整個村莊就要在震天撼地的音樂聲中搖到后半夜。

后來有一支地質(zhì)隊(duì)到河西灣探礦,隊(duì)長是個有文化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他在河西灣礦沒探著,卻采了河西灣的一枝花,讓蘭子成了他老婆。蘭子結(jié)婚的前一夜,二大頭坐在兩家中間小河溝的石橋上,唱了一晚上的情歌。

“花開花落不見你回頭,多少個日夜想你淚兒流……春去秋來燕來又飛走,日日夜夜守著你那份溫柔……就這樣默默愛著你,??菔癄€我不放手”,他的聲音沙啞粗糙,實(shí)在不是一個好歌手。但是他唱得情深意切,沙啞的聲音傳遞著一種滄桑感,令人動容。“為什么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等你我等了那么久”、“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從此以后,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得月亮躲進(jìn)云層后面去悲戚,唱得河水屏聲靜氣悄悄流。蘭子房間的燈早早地熄了;三寶坐在門檻上勾著頭。三寶和蘭子一樣喜歡那個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知道蘭子跟他是有福了。但三寶又可憐二大頭,三寶心軟。

二大頭此后就不再到吳三寶家來了。

二大頭混了張初中畢業(yè)證就開始混世界,不僅給自己弄了個貌似翡翠的扳指套在右手的大拇指上,還在左臂上紋了一個張嘴嚎叫的狼頭。等到蘭子結(jié)婚后,他便開始做各種生意,瘋狂撈金。此時大家見了二大頭,也不再叫他二大頭,都叫他杜總。杜總后來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卻喜歡睡別人的老婆。有些女人愿意,因?yàn)槎趴傆绣X;有些女人不愿意,但最終也從了他,因?yàn)槎趴傆袆荨6箢^就像吹過村莊的東北風(fēng)和西南風(fēng),讓你時時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卻又拿它沒辦法。

二大頭睡村里的女人,幾乎就是公開的秘密。杜總每每從村里留守的婦人家出來,挺著肚子大搖大擺,比從自己家出來還大方。即使逢年過節(jié)男人們回到了村里,二大頭也不愿意對他們的女人罷手,總是瞅了機(jī)會就去辦了她們。于是二大頭和女人的事,他喜歡叫床,喜歡趴在別的女人身上叫“蘭子”的事,便成了村里的“花邊新聞”,在村民口中長久地掛著。

春三月,種子萌發(fā),蘭子的肚子又有了寶寶了。地質(zhì)隊(duì)隊(duì)長一天十個電話地打回來,遠(yuǎn)程遙控:別干體力活,交給三哥吧;多吃水果啊,寶寶要營養(yǎng);飯后走動走動,叫三哥陪著呀……蘭子爬上蝴蝶斑的臉上,也爬上了厚厚的幸福感。endprint

三寶陪著蘭子在機(jī)耕路散步的時候,二大頭站在自家的樓房頂上抽著煙,一直朝他們看。吳三寶去豬場干活的時候,二大頭也會冷不丁地躥進(jìn)蘭子家,蘭子便打三哥的電話,說你快回來哩,你發(fā)小來找你。二大頭來的多了,吳三寶便黑了臉,拿了一把鏟豬糞的鍬,站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看著他,二大頭會呵呵呵地訕笑著離開,拖著一大塊黑沉沉的影子。

有一段時間,蘭子和柳嬸走動得勤,吳三寶隱隱感覺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他的生活將要改變原貌,他積攢著十二分的心勁期待著。有天,午飯過后,吳三寶在掛滿綠珍珠的櫻桃樹下仰著頭,蘭子端了一只盛滿玉米的葫蘆瓢在院子里喂雞,她身后木繡球已雪花壓樹,翻著滾滾白浪,昭示著美美的希望。

三哥,蘭子叫。

嗯,三寶把目光從瑪瑙般的櫻桃上摘下來。

柳嬸要給你介紹個人。

哪個?

鄰村的譚小環(huán)。

三寶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看著蘭子發(fā)怔。

她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丈夫車禍去世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叫柳嬸給回了。

愿意。我愿意!誰說我不愿意啦?三寶咧開嘴,想說一萬聲“我愿意”。蘭子瞥了他一眼,眼睛笑成彎月亮。再過兩個月,她丈夫就要到總部任職去了,蘭子將隨了他一道住城里。

“你把譚小環(huán)母女接過來,好好過日子,好好經(jīng)營豬場?!碧m子像個大姐姐似的絮絮叨叨,三寶的思維早就飛到蘭子的話前頭。蘭子要去城里和丈夫過安定的日子,吳三寶的歲月也將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的歲月里將添加譚小環(huán),一個他喜歡的女人,一個藍(lán)瑩瑩的夢。

今晚你們見見面?蘭子扭過臉來問,見三寶在走神沒有反應(yīng),就又問了一句。

嗯?三寶茫然地看著蘭子。

柳嬸說叫你們今晚見見面!我看你魂都掉了。蘭子提高了分貝,好像吳三寶突然成了一個耳背的老人。吳三寶這才魂魄歸竅,他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見就見唄,他說。

午后,蘭子去柳嬸家串門了,三寶干完豬場的活就鉆進(jìn)竹林里,心臟亂七八糟的跳,他需要靜下心來平復(fù)。坐在裸露的竹鞭上,靠著兩根青竹,順手扯了一根草莖送到嘴里咬。竹林外面油菜在盡情地潑灑著金黃,濃郁的香氣裹挾著,使人暈暈乎乎的。譚小環(huán),譚小環(huán),他心里念著這個名字,一個小巧的拖著麻花辮的姑娘,笑瞇瞇地要走進(jìn)他的夢中來了。

黃昏,風(fēng)有些涼。吳三寶躲進(jìn)竹林里,拿著竹枝,在地面上一筆一劃地寫著:譚小環(huán)。風(fēng)吹起地上的枯葉,裹住了寫字的竹枝;淚水不斷地出來搗亂,使他看不清地上的筆畫。譚小環(huán),譚小環(huán),一筆一劃都被淚水打濕了,都被風(fēng)吹跑了。

吳三寶沒想到譚小環(huán)喝農(nóng)藥死了。

為什么?是因?yàn)槲彝葰埣擦四悴辉敢鈫幔渴且驗(yàn)樯畹膿?dān)子太重了嗎?有人說譚小環(huán)是思念老公得了憂郁癥;有人說她回復(fù)了一條手機(jī)短信丟掉了銀行卡里兩萬塊錢……她們津津樂道著譚小環(huán)的死因,就像談?wù)撝蛲淼碾娨晞』蛘呙魈斓奶鞖?。但吳三寶不信,那個愛笑的女人怎么會得憂郁癥?那個已經(jīng)答應(yīng)要和自己在一起生活的女人怎么會……三寶的心空了一個大洞,空了一個大洞的心臟一陣一陣地痙攣著。

天色漸漸暗了,吳三寶的瘸腿蹲得有些麻疼了。你在這干什么呢?忽而一團(tuán)大大的影子黑云般遮了過來。突然冒了出來的二大頭,把吳三寶下了一大跳。

二大頭不知自己不該闖進(jìn)吳三寶的竹林里來。他悄無聲息走過來,澀澀地笑了笑,挨著吳三寶坐下,點(diǎn)了一根煙。

三寶問,你找我有什么事?狠狠地扯斷一根草莖,銜在了嘴里。

二大頭說,過來看看朋友嘛。

吳三寶心里說,一片葉子跟毛毛蟲交朋友,整棵樹都要遭殃了。

二大頭讀著三寶臉上的表情,不甘心地問,再怎么地,我們也是發(fā)小。發(fā)小,你總否認(rèn)不了。

三寶陰翳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不說話,二大頭只好自顧自地說,仿佛只有說話聲才能填補(bǔ)他因不安、困惑而顯得過于空曠的內(nèi)心世界。他說賺錢,說女人……三寶不答腔,郁悶卻在心頭潛滋暗長。穿著一身黑衣服的吳三寶坐在竹林里,就像一坨黑牛屎;他嗡嗡嗡嗡的說話聲就變成了一群亂飛的綠頭蒼蠅。二大頭說話時喜歡不斷地打著手勢,大拇指上的綠扳指便磷火般閃來閃去,攪得吳三寶頭眩暈?zāi)棵?,他隱隱看見二大頭臂膀上那只齜牙咧嘴的狼就要呼嘯而出了。吳三寶突然彈跳起來,嘴里銜著一節(jié)青幽幽的草莖,甩著一長一短的兩條腿,疾步朝竹林西邊的養(yǎng)豬場走去。二大頭也跟著走過去,一路上嘚吧嘚吧個不停。

三寶拿了一把鐵鍬要去干活,二大頭攔住吳三寶,揉揉三寶的腦袋,說,我懷疑你就是個假爺們,要不然翠萍怎么跟人私奔了呢?你跟她睡了三年,她連一個蛋也沒給你下,一出門,就生了個野種……

三寶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莖,臉色陡然間就綠了。

二大頭沒有看見三寶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譚小環(huán)那性子也太軸了。我告訴她我往她的卡上打錢了,哪里知道她會……你和譚小環(huán)的事,我后來才聽柳嬸說,對不住了……可是女人如衣服,你也不要太傷心……

正說話的二大頭突然張著嘴不說了,他吃驚地扭過頭來看三寶。三寶手上一把鏟糞的鐵鍬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他看見三寶滿身滿臉的血跡,正瞪大了一雙和蘭子一樣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二大頭頸脖上的血管汩汩地響,他嗓子里咕嚕了一下,聲音有些古怪:我真沒想到……譚小環(huán)會……其實(shí)、我只喜歡……蘭子!

二大頭撲通一聲倒下了,他身上黑云般的影子被撞得粉碎,在晚霞中四處飛濺。

晚飯的時間到了,三寶沒有回來吃飯,蘭子一邊捧著個飯碗靠在院門口看路口,一邊扒拉著飯。她看見柳嬸躡著小腳,慌里慌張地?fù)u晃了來。老遠(yuǎn)就揮著胳膊大聲咋乎:蘭子,三寶把二大頭給殺了,在你家豬圈里,你快去啊。

蘭子手中的碗掉在地上,飯粒潑了一地,幾只三黃雞顛顛地跑了來。

蘭子發(fā)了瘋地往村外坡地里養(yǎng)豬場跑,老遠(yuǎn)就看見那里圍了一圈人。幾個人把二大頭抬進(jìn)了路邊一輛白色的急救車,急救車“哎喲——哎喲——”地飛馳而去;一輛警車又閃著警燈“滴嗚滴嗚”地飛馳而來。

蘭子看見,三寶木樁一樣呆立在豬圈旁的田埂上,夜色正從竹林那邊漫過來。蘭子慢慢地蹲下來,心臟連著肚子,一陣痙攣似的痛……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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