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殺豬匠嘛嘛嘛
“嘛嘛嘛”是一個人的外號,嘛嘛嘛說話結巴,脖子青筋繃起老高,說出的首句必是嘛嘛嘛再加結巴的正文。世間的事就怪,說話結巴著的嘛嘛嘛卻讀過一些書,不聽他說,看他寫,的確能寫一手好字和還過得去的文章。就是聽他說,只要你有耐心,他能在不斷地嘛嘛嘛中講出許多典故,特別是能即興創(chuàng)作出一些順口溜,在鄉(xiāng)間傳播很廣,譬如“人老啦人老啦,人從哪里老,人從牙齒老,吃干胡豆還好,喝米湯不行啦”等等很多。嘛嘛嘛平時說話結巴不順口,可念起順口溜時卻特別地順口,這也是怪事。所以,看他那整潔的中山裝上衣口袋中插著的三支筆和那溫文爾雅的樣子,不是裝洋,人家的確喝過一些墨水。
然而世間的事就是怪,喝過一些墨水的嘛嘛嘛并沒有在墨水路上走得太長。他娶了一個很能生的媳婦,那媳婦幾年中就嘛嘛嘛般地給他生出一串孩子。瘦弱斯文的嘛嘛嘛在侍弄媳婦上有一套,在侍弄土地上收獲卻像他本人一樣瘦弱結巴,總是喂不飽家中那幾張嘴巴。
生產(chǎn)隊長也犯難,說嘛嘛嘛我除了派你寫標語活干得好,你其他活哪一樣讓我們滿意,瞧你家那一串嘴巴,你去學殺豬吧,把自己喂飽,還能照顧些家里人。
嘛嘛嘛坐在家里想了好些天,覺得隊長說去殺豬還真是一個有前途的想法。在鄉(xiāng)間殺豬匠能自己吃得油光水滑,還能時不時從主家揩些油水回家滋潤家人。
嘛嘛嘛跟師學藝很順利,在鄉(xiāng)間殺豬是個斷子絕孫的手藝,想學敢學的不多。師父請了祖師爺張飛神像供上,燒了4樹紙錢,供了一只公雞、一個刀頭、一瓶酒。磕了頭,上了香,燒了紙,嘛嘛嘛就算走進師門。跟著師父走村串戶幾個月,把抽刀放刀,挖灶選方向,放生等學到手,師父說你該自己去了。
鄉(xiāng)間并不相信這個文弱的殺豬匠,嘛嘛嘛出師好幾個月都無人上門相請。嘛嘛嘛買了酒,辦了席,請了自家大伯一家,讓大伯同意先拿他家的豬開刀。
嘛嘛嘛還是那身中山裝,上衣口袋中還是別著三支筆,只是背上多了一個竹背簍,背簍里臥著刀具,刀具上閃著扎眼的白光。
嘛嘛嘛跨入大伯家,在院壩看了半天,選好灶口方位,然后焚香禱告,口中念道:“一退天煞歸天,二退地煞歸地,三退龍公歸海島,四退豬山八廟神,五退五方兇神惡煞各歸方位。”
挖好灶,燒開水,大伯抄起柴斧,敲松圈板,也悄悄安排了幾個壯勞力守在院壩,以防侄兒一刀不準豬跑出家門。其實那天圍觀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看嘛嘛嘛出丑。
嘛嘛嘛在豬圈前點然香燭、作揖、燒紙錢。口中默念:“弟子起散錢一燴,交與本宅土地,前去通傳。陰傳陰教師,陽傳陽教師,不傳自教師,口傳心授之。弟子迎請詹王大帝,張三將軍,傳度宗師,主人酬還?!庇帜睢笆翘煲獨⒛?,地要殺你,不是我要殺你?!?/p>
一番儀式下來,大家過去從未見過,在新鮮莊重的感覺中,豬被按上殺豬凳。大伯懷里揣著只紅包,站在殺凳邊,見嘛嘛嘛尺把長的刀子捅進了豬的胸部,刀子將抽未抽之時,把紅包往血盆里一放。嘛嘛嘛把刀子抽出來,拈起紅包,往口袋里一放。恰在此時,刀口里的血“刷”地狂噴而出,射進殺豬匠腳下的血盤里。這一手把大家都看呆了。嘛嘛嘛一手扳著豬下巴,一手扶著血盆,并且不停地搖晃,以使盤里的鹽充分溶解,不使豬血過早凝固。
豬的呼號立刻像風一樣掠過村莊上空,最后緩緩地沉入濃稠的寂靜,狗的吠聲熱起來,舔舐著豬垂死的血污。血一出來,大伯立馬點燃一串炮竹,燒起幾頁紙錢,送豬兒的靈魂上天。
嘛嘛嘛的首場表現(xiàn)讓山村奔走相告。等到嘛嘛嘛再燒完幾頁紙,才玩笑般問他:“嘛嘛嘛,你成天別著筆,又念經(jīng),是給死去的豬作祭文吧?”
嘛嘛嘛紅了臉,“生也無奈,死也無奈,活著曾經(jīng)快活充實!”大家都沒有聽懂是說豬還是說人。
在大伯家開刀之后,鄉(xiāng)間進入臘月,嘛嘛嘛開始忙起來,一天要殺六七條豬,這家的活沒完,那家的來人等著了。有時等的不止一個,相互爭起來,爭的結果是其中一個人把他裝行頭的背簍背走,嘛嘛嘛誰也不敢得罪,他跟著背簍走。
臘月里莊戶人忙著置辦年貨,地里的農(nóng)活閑了,生產(chǎn)隊長就組織大家上山修水堰。水堰要完工的時候,生產(chǎn)隊買來一條豬請嘛嘛嘛殺了慰勞大家。這邊嘛嘛嘛剛把肥豬收拾完畢,就聽大堰上傳來哭叫聲,說隊長讓啞炮炸傷了。嘛嘛嘛跑上大堰,隊長全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他抓住嘛嘛嘛的手說把我媳婦孩子看著點,無力地閉上眼睛。
工地上按照慣例給了嘛嘛嘛豬尿泡和豬下水,嘛嘛嘛說給隊長媳婦送去吧!
同著所有鄉(xiāng)間殺豬匠一樣,嘛嘛嘛干完一家的活,帶走的總是豬毛、豬尿泡還有豬下水什么的,大方的人家送上一刀肉他也不拒絕。鄉(xiāng)親們笑嘛嘛嘛媳婦,說你家吃的豬尿泡吹起來都能漂浮起船啦。他媳婦就笑,她心里知道,村里那些無兒無女的老人倒吃了不少,吃得多的還數(shù)山腰隊長媳婦家。隊長在大堰上死了后,嘛嘛嘛總時不時送些上去讓一家人沾些油腥。別人說嘛嘛嘛媳婦別讓自己男人的尿泡也給了人。嘛嘛嘛媳婦說家里沒有男人日子苦著哩,莫亂說!
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在那些鉛灰色的饑餓日子,要說過得風光的要數(shù)殺豬匠嘛嘛嘛。殺的豬多了,吃的肉多了,吹的豬多了,他那原本整潔的中山裝變得油光發(fā)亮,兩腮變得鼓脹,眼睛也讓成天吹豬吹得鼓凸。嘛嘛嘛殺豬大家愛看,除了聽他的順口溜和看那神秘有趣的念經(jīng)燒紙,往往大人們能邀一頓殺豬飯,小孩們能從嘛嘛嘛手中接過從豬頭中敲出的類似豬八戒模樣的小骨頭,讓大人縫在帽子上,美著哩!
別的殺豬匠出門吹的是牛角號,嘛嘛嘛出門吹的是笛子。聽見他走來,哪怕相距半里遠,也要停下手中的活計,往前走兩步,熱情地喊:“嘛嘛嘛,哪家豬肥啦?”好像這么問一聲就有望吃到肉。嘛嘛嘛收了笛聲,“嘛嘛嘛,前……前前前邊!”笛聲后就跟上一群人。大家發(fā)現(xiàn)嘛嘛嘛上衣口袋中現(xiàn)在已見不著筆,平時插著的是竹笛。嘛嘛嘛的笛聲很好聽,那時我叫不出名,后來想起才知道他吹的居然是《揚鞭吹馬運糧忙》、《姑蘇行》一類的名曲。只是那笛聲讓我們小孩又高興又害怕??吹叫『⒖摁[,大人只要說一句“嘛嘛嘛來啦”,哭聲立刻中斷,慌里慌張四處張望,直往大人懷里鉆。或許是條件反射什么的,豬圈里的豬,牛欄里的牛,羊棚里的羊聽到笛聲就躁動不安。endprint
笛聲走進屋門,嘛嘛嘛總要對主人來上一段順口溜,像什么“太陽出來紅彤彤,主家氣象各不同,鍋里煮的是白干飯,身上穿的是燈草絨”。說得主人心花怒放,往血盆里放的紅包就要加厚,端上桌的酒肉就要豐足,并且總會在嘛嘛嘛耳邊討好地說:“嘛嘛嘛,你把硬邊多砍點過來,軟邊給蓄扎實點——硬邊必須賣給國家,咱們這一家子就這點軟邊……你看!”
“曉……曉曉……曉得!”說話間刀子一偏,起碼多出好幾斤肉來。這小動作鄉(xiāng)親們喜歡得很,鄉(xiāng)里食品站意見就大啦,一看送來的半扇豬肉,從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嘛嘛嘛的手藝。把他請到食品站好多次,嘛嘛嘛說:“嘛嘛嘛,鄉(xiāng)……鄉(xiāng)……鄉(xiāng)親們,一年就……就喂出一條豬?!笔称氛灸盟麤]辦法,就在收他的豬鬃上壓級壓價,嘛嘛嘛心里明白,他也不說。
吃完殺豬飯,收拾好刀具,嘛嘛嘛又對主人家來上一段,“太陽出來四山黃,主人待客熱心腸,家大業(yè)大六畜旺,一年更比一年強?!北成媳澈t,刀具在酒足飯飽中晃蕩,笛聲在晃蕩中飛揚,比幾尾斷水的鮮魚還要活潑。
笛聲飛進村口,隊長媳婦的小兒子在等他,說媽媽用冬瓜燉好了豬尿泡,叫他去他家喝酒。晚上回到家,媳婦和孩子還沒吃飯,鍋里也是冬瓜燉著豬尿泡,香氣飄滿小屋。媳婦說嘛嘛嘛你還是想點其他辦法,村里嚼舌根的多了。嘛嘛嘛舀了碗湯喝了,取出刀具在月光下磨到下半夜。
過了幾天,嘛嘛嘛從外邊牽了頭腳豬回來,吹著竹笛牽上山腰隊長媳婦家,那晚上山腰笛聲吹了半夜,村莊的豬啊狗啊也騷動了半夜,村莊久久沒有入睡……
撇去缺吃少穿這些煩心的事,村里人的一年其實過得挺快,秋播剛完,一場雪下來,小麥就進入冬眠期,村里人在火塘上燃起樹兜火架上鐵鼎罐等侯瑞雪兆豐年的年年兌現(xiàn)期時,一年到頭了。
過完上九,鄉(xiāng)村的年就算結束,又開始了新一年的勞作。有天,嘛嘛嘛從外村殺完一頭摔斷腿的牛回家,剛好碰到隊長媳婦牽著腳豬回村,讓村里一幫娘們兒堵在村口,問隊長媳婦是腳豬趕舒服還是嘛嘛嘛趕舒服。嘛嘛嘛放下背簍,從隊長媳婦手中牽過腳豬,大喝一聲:“嘛嘛嘛,去……去……去把她們趕啦!”嚇得那幫娘們兒一下沒了影。
本沒有多少生氣的村莊有了嘛嘛嘛殺豬的笛聲和村莊娘們兒繪聲繪色的流言蜚語,日子倒也過得飛快。村子那些寂寞的單身漢聽嘛嘛嘛都能沾上腥,就很不服氣和憑添一些勇氣,總會尋些理由走上山腰隊長媳婦家鉆空子,讓隊長媳婦趕出高大威猛的腳豬攆得屁滾尿流,村莊就在這些土氣的罵聲中讓樸素的農(nóng)歷多出些說不清的故事來。
有一天晚上,隊長媳婦來到嘛嘛嘛家,說別人介紹了一個挖煤炭的老單身漢,自己一個女人成天趕著腳豬,實在受不了大家的眼睛,再說那腳豬也老了,走不動了。嘛嘛嘛媳婦很高興說那我們幫忙明天就把事辦了,一個女人沒有男人知冷知熱地疼還真是艱難。嘛嘛嘛沒有說話,把一根笛子吹得山響。
第二天,嘛嘛嘛來到隊長媳婦家,隊長媳婦說水燒好了。嘛嘛嘛說就就……就那么忙得慌?他從背簍里取出一疊紅紙,裁成對聯(lián),打來盆水,把手洗了又洗,脫掉那身油漬麻花的衣服,鋪開紅紙寫對聯(lián):“傳宗接代走遍東西南北從來六畜興旺,枯木逢春滋潤油鹽醬醋而今舉案齊眉。”
掛上大紅對聯(lián),嘛嘛嘛燒香焚紙開始殺豬。隊長媳婦說過年豬還小,就殺那腳豬來待客吧!嘛嘛嘛走進豬圈一看,那腳豬盡管瘦得皮包骨頭,長得像頭小牛那般高大,渾身一股刺鼻的騷味,而且嘴中還生出好幾寸長的獠牙,樣子十分可怕。
隊長媳婦那挖煤的男人剛用柴斧敲松圈板,腳豬一下沖了出來,把站在旁邊等提豬的嘛嘛嘛撞翻在地,嘛嘛嘛大喊:“嘛嘛嘛,快……快……”一急半天沒說出話來,大家也不知要快什么。那腳豬后退幾步再次向剛站起來的嘛嘛嘛沖了過來,長長的獠牙拱進胸前。情急之中嘛嘛嘛才說出“刀……刀……門……門……”大家才明白拿刀來把豬趕進圈門。
幾個人把嘛嘛嘛扶起來,撩開衣服一看,胸前有好幾口牙洞,流血不止。嘛嘛嘛叫拿來酒,喝了一大口,往胸前傷口處一噴,又喝了幾口,不斷對準腳豬迎頭噴吐。嘛嘛嘛這邊給豬噴酒時,那邊叫人在外邊敲鑼放鞭炮,幾番下來腳豬就沒了威風,在腳豬蒙頭之際嘛嘛嘛提著尖刀跳進豬圈……只這一次豬血沒流進血盆,成不了上桌的菜。
晚上酒席擺上,嘛嘛嘛不知什么時候穿了身新的中山裝,端起一碗酒,叫嗩吶停了,大家知道他要念順口溜啦,都專注地在聽。他喝了酒唱到了開酒詞:“魚在鍋里煎,貓兒灶臺走,貓兒不吃魚,我也不喝酒;老鷹天上飛,雞兒地下走,老鷹不刁雞,我也不喝酒?!贝蠹矣拄[著他唱了《十想》《十哭》《十笑》,他就不唱了,端起酒碗到嗩吶手桌前:“嘛嘛嘛,我我……吹……吹吹……一曲,你們……你們吹……吹吹一曲,誰誰……沒有沒有……新新……新曲,算算算……算……誰輸!”說完揚脖喝干,取出笛子開始與嗩吶手對吹起來。這陣勢,大家從沒見過,邊喝酒邊聽雙方吹新曲,山腰熱鬧極了!等到酒涼菜冷,那邊嗩吶手吹了喜曲,連喪曲都吹上了,最后搖頭說我們沒新曲了。這邊嘛嘛嘛興趣高昂,在嗩吶手的唉聲嘆氣中在大家的叫好聲里一曲接一曲地吹,把倒酒的都累壞了。
嘛嘛嘛媳婦走上前,對他說別再吹了,該人家進洞房啦。嘛嘛嘛笛聲一下消失,突然笛子從手中滑落,口吐鮮血,臉黑嘴污,轟然倒下。
大家忙著把嘛嘛嘛抬回家,醫(yī)生說腳豬撞傷了內(nèi)臟,再加上腳豬獠牙刺傷感染了破傷風,準備后事吧!
嘛嘛嘛抬進堂屋門板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有出氣沒有入氣,等好半天就是不落氣。他大伯說快拿血盆和殺豬刀來。
鄉(xiāng)親們?nèi)硌璺旁诼锫锫镱^下,嘛嘛嘛突然直起身來,抓過殺豬刀,然后倒下,但眼睛還是沒有閉上。嘛嘛嘛媳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慌忙跑進里屋,捧出一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張紙,張開在嘛嘛嘛面前,嘛嘛嘛頓時腦殼一歪,手中的殺豬刀沉沉地落下……
大家看那張白紙,上面是對聯(lián):“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菩薩永在心中……”
沒有下聯(lián)。
劁王邱endprint
劁王姓邱,以割去牲畜生殖腺為職業(yè),干這行的在七十二行中的正規(guī)名字叫劁匠,過去鄉(xiāng)間很多,也很吃香?,F(xiàn)在少了,各鄉(xiāng)都有獸醫(yī)站,有專門的大中專畢業(yè)生操持此業(yè),劁匠便逐漸淡出此行。
我所見到的劁王邱是在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劁王邱一部亂蓬蓬的頭發(fā),一張黑里透紅的臉,一雙總是放著醉光的眼睛,兩撇胡子別致地撐著方嘴兩側,形成一個“只”字——每隔一個月,劁王就會循環(huán)往復地出現(xiàn)在村莊石板路上田埂路上,握著一枚羊角號(俗稱“叫角”或“角角兒”),讓一種聲音敲響每一座院落——
“咳羅爾羅咳吶咳吶——”
便有豬們牛們羊們騷動不安起來,便有調(diào)皮的小男孩們莫名其妙地夾緊雙腿怕起來,便有男人女人站在自家屋門口大喊“劁王,我屋有兩個!”
劁王進屋來了,主人家先端上一碗點心,沒等點心吃完,圍觀的人便帶著各自的活兒聚滿了院壩。盡管看過多次,可每次都有每次的看頭。小孩子們知道這次劁的不是自己,也放心討好地來看,并且端水喚豬,熱情極了。
劁王很少做小豬小羊活,大都把生意留給其他游走的藝人。他常做的是那些大豬、鬧圈豬、翻欄豬,以及牛、狗之類的難活。有時實在無法推卸也做一些小活。小豬小羊到他手中,絕不像送到其他劁匠手中一樣,聲嘶力竭地嚎叫。劁王一只手只那么撫摸幾下,小豬就乖乖地躺倒,手又那么動幾下,完工了。等到小豬站起來,感覺身體某處不適,才知上了當卻又無法挽回,只好無可奈何地叫上幾聲……
我就親見他有一次騸隊上的大黃牯。那大黃牯毛色滑亮,肚子圓滾滾的,四腳如柱,身長丈許,五尺多高,那對鐵鑄般的犄角,約一米長,走起路來,威風凜凜,兩邊的行人都害怕得趕快讓開。這黃牯無人能制服,發(fā)起情來,十幾個人也抵擋不住,村莊里大大小小的母牛均受到它的性攻擊,以至于聽到它的叫聲都會腿打顫,成為真正的流氓牛。至于牛角扎傷人、撞壞墻那更是讓人“談牛色變”。隊長就想把牛騸了,讓牛變溫馴一點好耕田。因為懸賞高,前來的劁匠很多,可一看都溜走了。有一個老劁匠不信邪,他讓四個大男人把竹索纏在牛腿上,從四邊相互一拉,牛轟然倒地,老劁匠正要走近干活,誰知那黃牯掙斷竹索,一蹄把老劁匠踢得半死——
半月之后,劁王來了,他一看也嘆了口氣,對隊長說,先等三天再說。說完,他就親自去割草喂牛,把圈掃得干干凈凈的,還給黃牯刷毛驅(qū)蠅,同黃牯套近乎。第三天的上午,他割了一背嫩嫩的草,倒在牛面前,然后取下脖子上的酒葫蘆,把酒噴在嫩草上,邊替牛拍蠅邊看著黃牯吃草——
后來,黃牯竟溫馴地躺下來,閉上了眼睛。劁王喝了幾口酒,握上明晃晃的刀子干活了……沒過一會兒,一對碩大的牛睪取了出來,盛裝進兩個大菜花碗中。劁王掏出叫角兒,坐在黃牯跟前,不斷地吹了起來,直到黃牯慢悠悠地站了起來,憤怒地瞪起一對牛眼。然而,英雄的黃牯此時也無力報復這斷牛子牛孫的劁王啦!
只那一回,劁王破天荒地沒帶走牛睪下酒,把它們埋在了村口大柏樹下。
劁王最為傳奇的是騸人,這說起來可能有些荒謬,可在我那大山深處的遠村這種荒謬的事就是能發(fā)生。七十年代末的故鄉(xiāng)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計劃生育,鄉(xiāng)里的計生隊進駐到村里,第一個對象就是村后山上的郭麻子,他家一口氣生了六個丫頭,家里窮得叮當響。鄉(xiāng)里怕他家再生就要做郭麻子的絕育手術,郭麻子媳婦死活不干非要生個帶把兒的來種自留地。鄉(xiāng)計生隊就上門強行做手術。誰知醫(yī)生把郭麻子那地方一拉開,醫(yī)生的手突然麻木再也動不了。怎么辦?還是村長聰明,說請劁王來會有辦法的。劁王一來看是做人的活兒,臉都嚇白了。鄉(xiāng)里頭頭威脅說劁王不做就讓他回去種自留地。劁王望著郭麻子媳婦那雙淚眼沒有辦法,打開酒葫蘆喝上一口壯壯膽,就在醫(yī)生的語示中動手了……
沒想到一年后郭麻子媳婦卻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天賜。人們笑劁王說他劁豬劁牛行,劁人不行。劁王就笑笑,依然像過去一樣隔三差五就上山到郭麻子家中送去一些錢和劁豬劁牛后的收獲給母子補補身體。郭麻子害怕要遭罰款,找到村長,村長說你做了手術的查起來不干你的事。
孩子天賜一天天長大,可村里人怎么看孩子都不像郭麻子,倒是很像劁王。大家取笑劁王,劁王就嘿嘿笑。孩子長到能喊爹時,劁王卻一下消失了……
后來我去了省城讀書,就無從再知道劁王的后來傳奇,只是聽說郭麻子家每年除夕晚上都會在門口見到油浸浸的報紙包著的錢,直到那孩子天賜長大后考上畜牧獸醫(yī)大學時,劁王才從遠方回到故鄉(xiāng)嗩吶河。家家像迎接貴賓一樣請他到家中做活,可任憑怎樣請求他也不同意,堅決要回家——
劁王的家其實只那三間大瓦房。他11歲失去父母之后,讓一個老劁匠收為徒,到處游藝,長大了也沒娶妻。聽說劁王回家之后,從地窖里舀了一盆陳年融雪水,慢慢地清洗完所有工具,又舀了一盆陳年融雪水清洗了叫角,然后坐在大門口吹起叫角來,誰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誰勸也不聽,大家知道劁王要出事。郭麻子的孩子天賜聽信后趕回來時劁王早已死了,叫角滴下的鮮血浸紅了大塊干土……天賜取過叫角默默地吹起來,村莊一片哭聲——
劁王死后,人們給他凈身,發(fā)現(xiàn)劁王褲襠里什么玩藝兒都沒有……
嗩吶王張?zhí)?/p>
老爺爺們說,凡是偉大的河都是有生命的,生命就附在河水養(yǎng)育的人中。嗩吶河是流過故鄉(xiāng)蛤蟆山下的一條神圣的河,因為河水中有八個緊連的石灘,就像銅嗩吶上的八個音孔,從而得名。如果真如老爺爺們所說的,那么嗩吶河的生命就在嗩吶王身上,因為嗩吶王出生的那一年,從沒漲過大水的嗩吶河漲了大水,河水沖過八個音灘激起丈多高的水柱……
嗩吶王真名叫張?zhí)欤窃蹅兠鹑龒{的民間藝人,和我爸爸一起在我家祠堂里讀過書,教他們的是我的小腳大奶奶。嗩吶王讀初小那年,他媽媽上山打柴被野豬咬死了,所以他讀書格外用功,成績總是第一名,而且還能唱好多好聽的歌。我大奶奶喜歡他,大奶奶的女兒我的瓊姑也喜歡他,他們常常一起到嗩吶河邊唱歌。蛤蟆山封山那年,嗩吶王的父親獵人張想到自己的那桿槍無法紅火張家的煙火,就跑到祠堂罵了大奶奶一通,叫出嗩吶王,讓他和他的兩個哥哥出去學手藝,約定三年后歸來。三年后,大哥和二哥手藝沒學成,各自當了上門女婿,而嗩吶王則捏一桿锃亮的銅嗩吶回來。endprint
獵人張氣極了,舉起槍,朝天三槍,趕走了三個不爭氣的兒子,也把自己送往了蛤蟆山南坡——
沒有了親人,偌大的瓦房中只留下嗩吶王一人,但他還不能憑吹嗩吶掙錢養(yǎng)活自己。因為在鄉(xiāng)間嗩吶手是極為莊重的職業(yè),送亡人不可無悲之虔誠,娶新媳婦不可無喜之染點,嗩吶聲是天地之音,必須要生紅開音才行。
我沒有見到生紅是怎樣—回事,反正嗩吶王開音那年,我從爸爸工作的礦區(qū)回到了老村,在瓊姑班上讀—年級,碰到教唱歌時,瓊姑就叫我去請嗩吶王來伴奏,嗩吶王就同瓊姑并排坐在破祠堂里教我們唱會很多很多的歌曲。有一天,瓊姑又要教歌,我便樂癲癲地要去請嗩吶王,瓊姑卻說,別去了,嗩吶王今天要開音。
開音的場面非常壯觀,五個在三峽一帶很有名望的老吹鼓手坐在紅綢鋪就的檀木椅上,嗩吶王坐在—個屏風里,周圍是從遠遠近近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嗩吶王開始吹悲樂——一聲沉悶的哭聲遠遠地走來,在空中滾了一陣,一下又滑入深潭,又一聲尖厲之聲揚起,如雜耍藝人手中的紅綢。誰在哭?是一個人用手巾捂住嘴在哭,撲倒在地上哭,哭聲一下消失了……慢悠悠的游絲般的幽咽聲傳出來,哭聲在訴說,哭聲在吶喊……真奇怪,誰在揪我的心,誰在揉我的淚,啊不!是誰把媽媽帶走了?是野豬?那毛刺刺的閃著綠光的野豬從背后一下?lián)涞箣寢專瑡寢屧诤皟旱拿?,一晃掙扎聲消失了,只留下藍色的碎布片兒隨風飄飛著……
鄉(xiāng)親們都在哭,那五個老吹鼓手盡管沒哭,也已頻頻點頭啦!
接下來嗩吶王吹喜樂——月光好明媚呀,是輪皎潔的秋月,是在稻草垛上,又一種聲音響起,尖剌刺、毛茸茸,像曬場上的谷粒。誰在揚撒谷粒?哎喲,掉在我脖子里了,不,滑到胳肢窩去了——
不對,是誰在森林中趕出大群鳥兒,大家追呀!叫呀!我捉到一只畫眉,飛了,又捉到兩只黃鵬……
后來的結局是,老吹鼓手們說:“咱們嗩吶河終于出了嗩吶王啦!”
從那一陣歡快的鞭炮聲響過之后,嗩吶王穿上村人們做的紅色嗩吶衣服,如一朵紅燦燦的映山紅,鮮紅著家鄉(xiāng)的喜悅和幸福,也以紅紅的淚眼替人訴說親人離去的悲愁……
每年正月初一,他在家鄉(xiāng)吹。先是挨家挨戶地拜年,吹些祝賀喜慶的曲子。他每走—戶,絕不吹相同的曲子,可惜我說不出太多的名兒來。他不像舞獅人,專為收禮錢,禮錢出得多的,大舞大耍。給得少的,只在前院應付—下,獅子的動作也缺乏熱情。拜家結束了,村人就在嗩吶河邊搭一個臺子,讓嗩吶王吹開年曲,如吹《春到田間》、《霧飛山村》、《一枝花》、《打棗》之類,也吹一些戲笑之曲,聲勢極為浩大。
過了初—,嗩吶王就沒空了,家里門板上總貼滿了用紅針或白針插著的紅帖或白帖。鄉(xiāng)親們辦事能請到嗩吶王是很不容易的。嗩吶王吹樂單獨一張桌子,桌上酒肉齊全,他不喝酒,但愛看酒,看一會兒酒之后就任憑客人點,點什么曲吹什么。嗩吶王不像鄉(xiāng)間有些手藝人,酒來酒吹,肉來肉吹,無酒無肉就七吹八吹,所有的熱情都看著主家的招待。他答應了到哪家吹,哪怕你頓頓吃紅苕餐餐喝稀飯他也會熱情地吹,吹奏的激情家家一個樣,曲曲一個樣。高雅點的《百鳥朝鳳》,這是嗩吶曲中的上品,能吹的少極了,即使能吹上—段兩段的,也只能摹擬出十幾種鳥音來,嗩吶王卻能口含三支嗩吶,鼻塞兩支,讓你見到群鳥飛舞、百鳥朝鳳的勝景。吹這曲兒如果是在春天,常常會有鳥兒—群群飛來。吹這曲子嗩吶王會吐血,所以很少有人點,他也不輕易吹,一般吹些《旱天雷》、《秋雪》、《十面埋伏》、《江河水》之類。
吹《百鳥朝鳳》那年,正是我瓊姑出嫁的那年,大奶奶死后,瓊姑來到我家。嗩吶王愛著瓊姑,他為她編了許多嗩吶曲稱頌瓊姑的美麗。村里很多人都愛瓊姑,瓊姑卻不顧爺爺阻攔愛著嗩吶王。瓊姑28歲那年的春天,爺爺正病得厲害,跳神婆說要沖喜才好,瓊姑就被迫嫁給山后一石匠。
瓊姑出嫁那天,爺爺不準我去看嗩吶王,嗩吶王自己卻來了。瓊姑見他來了,叫我?guī)Ыo他一張紙條“我一生都屬于你”。嗩吶王不看人,不看酒,《百鳥朝鳳》開始了。大家意識到要出事,然而不多久全都像置身于一座大森林中,家屋周圍真的圍滿了數(shù)不清的鳥兒,一曲完了,鳥兒也不飛去,而喇叭口滴下的鮮血卻染紅了酒碗——嗩吶王一口氣把血酒喝了。瓊姑上路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吹起了哀曲《秋思賦》:
“秋霜沒了殘陽,云臺也飄然若蕩,這風水好叫人愁,澀澀地走著癡郎……”
瓊姑課堂上教過這詞。
瓊姑走了,嗩吶王也走了,學校一時找不到老師,我也失學啦,亮麗的嗩吶聲聲再也聽不到,只好轉(zhuǎn)學到爸爸所在的礦區(qū)小學。在那鐵皮房搭成的教室里,教我們唱歌的是個男教師,盡管彈奏的是鋼琴,在我聽來,絕沒有嗩吶王用嗩吶教唱好聽。那時,常常有村里親戚來到礦區(qū),我便要他們講述嗩吶王的故事。他們說,有—次嗩吶王在路上碰到狼,嗩吶王連忙掏出嗩吶來吹上一曲,狼聽了竟嗚嗚大嚎,以后那狼總是四處找他,找到了都要坐下來聽一段。還說他用嗩吶聲救活過蓋棺的醉酒者,喚回過跳水的姑娘……哎!傳奇得很。
村上人還說,嗩吶王走后,村里人在其他村人面前仿佛一下矮了大半截,仿佛失去了最珍貴的一件東西。爸爸從省上開會回來,說嗩吶王還在省民間藝術節(jié)上得了第一名哩,還攤開一張報紙讓我們看。
1980年,油菜花香的時候,我回到村子。有天上午村口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嗩吶聲,人們齊聲歡呼嗩吶王回來了,如同過節(jié)般涌向村口,嗩吶王真的回來啦!他對大家笑笑,卻把一包用油浸浸的報紙包著的東西捧給村長,說是錢,用來修所村小學。
誰會想到到了秋天,嗩吶河竟干涸了,嗩吶王望著河,雙眼憋得通紅,臉上的肌肉快要擠蹦出來,銅嗩吶卻傳不出一個像樣的音來,抓天般憋了許久竟吐出大口鮮血。老人們說:“嗩吶王絕口了!”絕口是嗩吶手一生的榮幸事,因為絕口后演奏技藝會更增一籌,一個嗩吶手一生中要逢上一次必須是本身已有很高的技藝才行。
瓊姑聽說嗩吶王絕口了,忙從山后趕來,縫了一個精制的嗩吶套子給他——嗩吶王換上干凈的衣服,帶上所有嗩吶,坐在干涸的嗩吶河邊吹奏,不吃不睡,足足吹了一天,鮮血從喇叭口滴下,染紅了石灘水。老人們說:糟了,嗩吶王不是絕口,他絕口在20歲那年就實現(xiàn)了。因為絕口后一個月內(nèi)絕不再吹嗩吶。瓊姑也一下明白了許多,她捂住了臉,沿著嗩吶河走了,以后再也沒聽到她的消息。
嗩吶聲終于漸漸微弱,人們正要上前扶嗩吶王回家,他卻投進了面前的石灘……
如果嗩吶河的八個音灘是一組音階的話,那個灘正是C大調(diào)的“5”音灘。
責任編輯/董曉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