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春秋“禮治”與“經(jīng)國之文”的生成
——以政論、諫辭、問對三體為核心

2018-01-27 05:29韓高年
文史哲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禮治議政左傳

韓高年

具體來說,作為君主專政的一種有益補充,春秋時代“禮治”的外在形式是議政、咨詢、諷諫三種制度,其核心是針對具體政治事件且具有特定語體模式的言辭的發(fā)布、傳遞與反饋。因此“禮治”制度也可以說是一種“文(言)”或文體的生成制度。禮治的“尚實”(因事而發(fā))與“尚文”(引經(jīng)據(jù)典)特質(zhì)所導致的特定話語模式與存儲傳播樣態(tài)是春秋“禮辭”(口宣為辭,書之竹帛即是文,故可互稱,下文同此)生成的關(guān)鍵。章學誠以為周代此類“禮辭”的采編由專門機構(gòu)負責:“蓋制度由上而下,采摭由下而上,惟采摭備,斯制度愈精,三代之良法也?!?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六《外篇一·州縣請立志科議》,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87頁。道出了“文言”與“禮治”關(guān)系的本質(zhì)。

考之典籍,春秋“禮治”須憑“文(言)”方可顯其治效。如巫祝須掌“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周禮·大祝》載大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史官則掌管邦國之典籍及各國掌故、歷史等,協(xié)助王者料民理政,隨時為王提供咨詢*《周禮·春官》載:“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六典”即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由大宰授予大史;又載:“內(nèi)史掌敘事之法,受納訪以詔王聽治?!编嵭ⅲ骸凹{訪,納謀于王也?!本褪钦聿⒔蛹{群臣的謀議并轉(zhuǎn)告給天子作為聽斷處理政務的參考。據(jù)《左傳》、《國語》載,春秋時周室有內(nèi)史過、內(nèi)史興,晉國有大史、左史,魯國有大史,楚國有左史倚相,宋國有祝宗,鄭國有大史、大內(nèi)史、祝史及執(zhí)訊,衛(wèi)國有大史、祝史,齊國也有大史、史、大祝、大諫,甚至如邾、莒等小國也有史官,專門從事為王咨詢、進諫、收集議政之言的工作。;君子從政也要知禮能文,具備所謂的“九能”,即“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詩·鄘風·定之方中》毛傳)*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譯:《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1頁。?!熬拍堋本褪窃诟黝悺岸Y”的語境下撰寫發(fā)布九種不同的“禮文”的能力??梢姟岸Y文”是行禮的手段,通過它才能實現(xiàn)“禮”的社會調(diào)節(jié)功能和對“德”的尊崇。

春秋“禮文”具有“修古”與“尚實”的特點?!段男牡颀垺ふ魇ァ吩疲骸跋韧跏セ?,布在方策;夫子風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征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跡貴文之征也。褒美子產(chǎn),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征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5頁。劉勰指出春秋時“政化貴文”、“事跡貴文”、“修身貴文”,體現(xiàn)了當時卿大夫階層通過“立功”、“立德”、“立言”而達于“不朽”的觀念,其核心是“文言(辭)”,都關(guān)乎理政治國與教化,即曹丕所說的“經(jīng)國之大業(yè)”*曹丕《典論·論文》云:“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毙旃终J為:“揆其原意,當指文中所說及‘奏議’、‘書論’、‘銘誄’、‘詩賦’諸文體的政治實用功能。如奏議本為實用性文體,施于朝廷;而漢魏‘書論’,如賈誼《新書》、揚雄《法言》、桓譚《新論》、徐幹《中論》,包括曹丕本人的《典論》在內(nèi),皆以敷述政教倫理為基本內(nèi)容”。見氏著《魏晉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65頁。,可以稱之為“經(jīng)世之文”。

一、議政制度與春秋時期的政論

(一)議政制度鉤沉

春秋時期,諸侯國繼承了西周以來的朝議制度,并將其進一步完善和發(fā)展。客觀地講,朝議聽政制度固然完備,但迫于壓力,臣子和卿大夫不一定在朝議時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政見。于是各國都實行朝外議政的方式,即設立專門的地點,鼓勵在朝貴族及在野的社會各階層與“輿人”或其他關(guān)心政治的人員議政。政府派專人收集各類意見,呈之于為政者,供其斟酌。也就是說,在除朝議之外,各國還設立專門的議政場所,鼓勵議政,以期聽政于朝廷之外的貴族以及在野之民,如齊國的“嘖室之議”即是?!豆茏印せ腹珕枴份d:

晉國則十分重視“聽政于民”,“問謗譽于路”?!秶Z·晉語六》載晉國有識者范文子對趙武說:

此段文字述上古為政之制甚詳,其要義不外兩端:一即聽議政于朝廷,納言于臣工;二即采納議政之辭于市井,甚至采言于民間。韋昭《國語注》于此下云:“兜,惑也。風,采也。臚,傳也。祅,惡也。祥,善也。”意即廣泛采納收集“集市”、“道路”等議政場所流傳的時人對為政者的褒貶和議論,并一一核實,以糾正為政之中的錯誤?!稌x語》所述議政制度的實施,促使民間歌謠等文學樣式進入統(tǒng)治者的視野,因而具有輿論監(jiān)督功能的誦、謠、歌、言等體,沖出其原來流行的范圍而進入王廷或諸侯之宮?!对娊?jīng)》十五國風的大部分作品,即是在上述制度的推動下,以觀風俗知得失的目的經(jīng)由周王室太師之手,最終進入《詩》文本的。而評論時政的言論,也因此而被搜羅編輯,并廣泛傳播。

鄭國則設立“鄉(xiāng)?!弊h政的制度。《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

由子產(chǎn)和然明的對話可知,“鄉(xiāng)?!笔青崌鵀榱私廨浨槊褚舛鴮iT設立的議論為政者的場所,其目的也是在“朝夕”(早上朝會議政,夜晚修改政令)之外,搜集議政之辭以揚善救失。

春秋時期,某個諸侯國發(fā)生的重大政治事件、政治革新,不僅會引發(fā)本國人的“議論”,而且會引起“國際輿論”的關(guān)注和評價。如《左傳·桓公二年》載魯桓公取郜大鼎于宋,納于大廟。大夫臧哀伯諫之而不聽,周內(nèi)史聞之而評論曰:“臧孫達其有后于魯乎!君違,不忘諫之以德?!?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0頁。再如《昭公六年》載鄭國執(zhí)政子產(chǎn)“鑄刑鼎”,在當時就引起“國際輿論”的廣泛關(guān)注。晉國的叔向致“書”子產(chǎn),對此發(fā)表評論。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一些切中時弊、談鋒犀利而又文采斐然的著名的政治評論文,同時也涌現(xiàn)出了一批有重要影響力的時事評論者。

設立朝外議政之制的目的就是議政納言,戰(zhàn)國末年的荀況對此十分措意,系統(tǒng)地總結(jié)了聽政的經(jīng)驗,提出了聽政的具體原則和方法,可以說是對春秋聽政制度的理論總結(jié)?!盾髯印ね踔啤吩疲?/p>

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杰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若是,名聲日聞,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楊倞注,耿蕓標校:《荀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3頁。

荀子認為,為政者實行聽政制度,固然應當遵循古制,廣開言路,勿禁議政。但也應當區(qū)分議政者的“善”與“不善”,仔細體察議政者的動機。只有這樣,才能區(qū)別賢不肖而納其善言,為己所用。而君王對待真正恰當?shù)恼撜哉?,則當堅持“公平”與“中和”的原則,避免先入為主和偏黨無經(jīng),這樣才能做到“百事無過”。

(二)春秋議政之辭(政論)的生成及其類型

議政制度的本質(zhì)是在特定政治語境下針對具體政治行為所發(fā)表的、引經(jīng)據(jù)典式的言說或?qū)υ?,其目的在于思想觀點的交流。評論者熟知為政之道,掌握各種有關(guān)天子、諸侯和家族歷史掌故和各類典籍和知識,他們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直接參與政事,只能圍繞或針對具體的政治事件或政治人物,站在第三方立場上對其得失予以口頭或書面的評議。當他們發(fā)為言辭或撰寫政論表述自己的政見時,他們完全明白其言辭或文章會被人轉(zhuǎn)寫和收集,并被送達國君或為政者。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清楚地知道這些言辭或文章在被為政者接納或閱讀之后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因此,雖然這些評論者們有的并沒有直接面對某個政治事件的主體對象,他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空間距離,但卻能理性和有針對性地對他們發(fā)為言辭,或者說可以高效率地同那些主體就某個話題展開交流。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國語》、《左傳》所見議政之辭的總數(shù)就有120篇之多。根據(jù)議政者與所論之事關(guān)系的遠近,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當局第三方的評論,第二類是非當局第三方的評論。

第一類議政之辭的發(fā)布者本身屬于所評對象的社會階層,他們也是局內(nèi)之人,事件結(jié)果也關(guān)乎己身。這類評論在時間上大多緊承事件結(jié)果,或者甚至是同步的。如《國語·魯語上》載,公元前625年,有名曰“爰居”的海鳥止于魯國,臧文仲使國人祭之。魯大夫展禽評論此事曰:

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154頁。

再如《左傳·文公二年》載公元前625年晉國朝議,晉卿趙衰評論秦國政局,引《詩·大雅·文王》詩句,論秦穆公用孟明,晉必有憂。殽之戰(zhàn)以后,秦穆公未因兵敗而棄用孟明。孟明增修國政,秦國大治。趙衰言于晉之諸大夫曰:“秦師又至,將必辟之。懼而增德,不可當也?!对姟吩唬骸隳顮栕?,聿修厥德?!厦髂钪?。念德不怠,其可敵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521頁。按:趙衰所引詩句出自《詩·大雅·文王》,意謂孟明能念其祖考而修其德也。史稱趙衰能“文”,于此可見一斑。

又如《左傳·宣公二年》載公元前607年鄭國受楚命而伐宋,俘獲宋人華元、狂狡。時君子的評論謂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詩》所謂‘人之無良’者,其羊斟之謂乎!殘民以逞?!?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52頁。從其語氣看,此處發(fā)表評論的“君子”,大約是宋國在野之有知見者。這類評論進入《左傳》,說明當時有人專門從事搜集這類言辭的工作。

與《論語》中的“子曰”一樣,可能《左傳》中這些評政之辭在社會上流傳,后為《左傳》編者所采用。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鄭伐陳,獻捷于晉,晉人百般刁難,子產(chǎn)善于應對,順利完成了任務??鬃釉u論說:“《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谎?,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6頁。此年孔子年方四歲,不可能在事件發(fā)生時就發(fā)表評論。再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币皇拢旅嬗浛鬃拥脑u論曰:“人謂子產(chǎn)不仁,吾不信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92頁??鬃哟四瓴攀畾q,這些評論可能是孔子后來教授學生時說的,被記錄下來,后又被其他人傳播和使用。

而如《左傳·昭公十二年》載楚靈王兵敗乾谿自殺??鬃釉u論說:“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派圃眨〕`王若能如是,豈其辱于乾谿?”*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41頁。這條評論針對的事,孔子可能聽說了,故也有可能在第一時間有所評論的?!墩撜Z·顏淵》載孔子回答顏淵問“仁”,就用了“克己復禮”一句,原來是引舊《志》的話。

孔子之所以可以對他同時代的歷史人物和政治事件放言無憚地加以評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春秋時期諸侯國普遍重視輿論、鼓勵在朝在野的卿大夫及士人評論政治甚至非議政治并注意收集這些議政之辭的制度和風氣。

(三)春秋議政之辭的文體特點

春秋時期出自卿大夫或士階層的議政之辭雖然只是一種對政治事件和人物所發(fā)表的即興的口頭評論,但因為卿大夫及士階層深厚的學養(yǎng)與嫻雅的辭令,使得他們的評論在形式和內(nèi)容兩方面都具備了“立言”的高度而很快成為“嘉言善語”而經(jīng)典化。在這些“嘉言善語”被不斷傳播、引證的過程中,它們的文本也很自然地被固定了下來,具備了文體的特征。歸納為數(shù)不下百篇的春秋議政之辭,其文體特征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春秋議政之辭常常因事而發(fā)、因人而發(fā),具有即興而為的特點,因而常常以“某某聞之曰”、“君子曰”、“某某曰”等方式領(lǐng)起,或長篇大論,或短語點評,不拘常體。長篇的如《國語·周語》載周天子卿士單襄公評論晉周之辭。晉國公子晉周在周,事單襄公,立無跛,視無還,聽無聳,言無遠;言敬必及天,言忠必及意,言信必及身,言仁必及人,言義必及利,言智必及事,言勇必及制,言教必及辯,言孝必及神,言惠必及和,言讓必及敵;晉國有憂未嘗不戚,有慶未嘗不怡。單襄公有疾,召其子頃公而告之,曰:

這是一篇出色的人物評論。晉獻公聽信驪姬之言,將群公子寄養(yǎng)他國,后成為晉國的定制,故晉周寄居王畿,侍奉單襄公。晉周與人相處,言談舉止皆合乎法度,所以單襄公對其子單頃公評價晉周,有此一篇弘論。此論大意,是說晉周有文德,具體體現(xiàn)為敬、忠、信、仁、義、智、勇、教、孝、惠、讓十一種德行。其次,晉周行事,恪奉正、端、成、慎之則,與國休戚而不背其本。再次,晉周世次又合乎占筮及夢兆。有此三個優(yōu)勢,單襄公論定晉周必返晉為君。后來,晉國發(fā)生內(nèi)亂,晉厲公被殺,晉國召回晉周,是為晉悼公??梢妴蜗骞凶R人之明。

短篇的論政之辭,如《左傳·文公五年》載楚國滅蓼國與六國二個小國,魯國大夫臧文仲聞聽其事,發(fā)表評論說:“皋陶、庭堅不祀忽諸。德之不建,民之無援,哀哉!”*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540頁。六國和蓼國都是偃姓國,為皋陶之后,一朝為楚所滅,令人感嘆!其君無德,則是國滅而無人援手的根本原因。臧文仲評論之辭雖很簡短,但寓意頗深。

第二,春秋議政之辭大多稱引《詩》《書》《禮》《志》及謠諺等為證,語言形式上韻散結(jié)合,風格典雅而不失活潑明快。如《國語·周語下》載公元前531年,晉國大夫叔向聘周,贊單靖公有敬、儉、讓、咨之德,是一篇典型的德論。晉叔向(羊舌肸)聘于周,單靖公享之,禮儉而敬。單之老送叔向,叔向贊靖公之辭,主要是就其崇禮尚德,且舉止言行合禮得體、及其知禮守典而發(fā)。此外,還稱贊單靖公在席間討論并解說《周頌·昊天有成命》之詩旨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厚的詩學修養(yǎng),并說他能躬行《詩》中所述成王以來周人的“儉、敬、讓、咨”之德,“以應成德”。叔向兩引“史佚之言”及民諺,并賦《大雅·既醉》詩句,評價單靖公能如此,“可謂不忝前哲”,也與其家族有家學傳承有密切的關(guān)系。叔向是晉國知《書》達禮,且熟諳《春秋》及《詩》的重要人物,其辭既典雅厚重,言之有物,同時也融說理、敘事、抒情于一體,造語圓熟、活潑、明快。此例堪稱議政論德之辭中的上品。

第三,春秋議政之辭雖為議論文,但在寫法上常常采用說理與表情相結(jié)合的手法,形成情理相兼的特點。如《左傳·桓公二年》載此年晉昭侯封其弟成師于曲沃,晉始亂,晉大夫師服以“名義”、“本末”之說評論此事曰:

異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聽。易則生亂。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師,始兆亂矣。兄其替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2頁。

晉穆侯夫人姜氏在條之戰(zhàn)生太子,取名叫仇;其弟生于千畝之戰(zhàn),取名叫成師。這都是不合乎命名禮的,違禮必兇,又封成師于曲沃,最終導致晉國“弱干強支”的局面。因此師服對此不滿,言辭之中對表現(xiàn)出對晉國內(nèi)政的擔憂。讀其辭,憂憤之情溢于言表?!妒酚洝x世家》亦載此事。師服的“名義”之說不僅體現(xiàn)了情理相兼的特點,同時也開了孔子為政先“正名”的先河*孔子提倡為政須“正名”?!墩撜Z·子路》:“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勇吩唬骸惺窃?,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敝苷窀Α吨袊揶o學史》說:“孔子講正名,即名與實一致,衛(wèi)出公自已稱君,拒絕他的父親蒯聵回國即位,孔子認為名不正。按禮,蒯聵是父親,當為君,出公是子,當讓位,今以子而稱君,故名不正。這樣,他講的正名,從修辭的使名實一致,發(fā)展到要使名稱合乎禮制的實際的一致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2頁)。此類例證尚多,不煩舉。

章學誠以“三代”為古,指出“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言之成文者”“欲以敷治”,“欲以喻世”,“欲以淑人”*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卷二《言公上》、《言公中》,第169、182頁。。這很適用于春秋政論。葛志毅指出:“春秋貴言,主要表現(xiàn)為士大夫賢哲當下的即興話語表述,他們在參加相關(guān)社會活動時所引發(fā)的思想感悟,以理性宣示和情感交流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其中頗多所謂善言嘉語,不獨辭令精警,且多足以勸喻世道人心,補裨風化得失。卿大夫賢哲之士的議論往往可以益人心智,啟發(fā)性慧,引起當時社會的注意”,“其話語被經(jīng)典化而具有普適性權(quán)威”*葛志毅:《〈左傳〉“君子曰”與儒家君子之學》,《河北學刊》2010年第6期。。這些評價,非常適合春秋時期的議政之辭。

春秋議政之辭下啟后世“論”體,《文心雕龍·論說》:“圣哲彝訓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326頁?!笆鼋?jīng)敘理”是“論”體的核心特征,如溯其源,則在春秋政論。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按韻書:‘論者,議也?!赫衙鳌段倪x》所載,論有二體:一曰史論,乃史臣于傳末作論議,以斷其人之善惡……二曰論,則學士大夫議論古今時世人物,或評經(jīng)史之言,正其訛謬”*吳訥、徐師曾著,于北山、羅根澤點校:《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合刊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43頁。。如溯二體之源,亦在春秋政論。

二、咨詢制度與春秋問對體

在君主專政的格局下,面對重大問題時,當議政制度失效時,就需要專門咨謀于卿大夫等個體,這就是咨詢制度。咨詢制度在春秋時代的實行促成了問對體的大量產(chǎn)生。春秋“經(jīng)世之文”多附著于經(jīng)史之中(《逸周書》、《左傳》、《國語》、《說苑》、《晏子春秋》等),猶如秦漢文人之章表奏議辭賦等見于《史記》、《漢書》。《文心雕龍》、《文章正宗》、《文章辨體》、《古文觀止》、《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運用劉歆所創(chuàng)的“裁篇別出之法”*此法創(chuàng)自劉歆,行于后世。章學誠《校讎通義·別裁》述之曰:“《管子》,道家之言也,劉歆裁其《弟子職》篇入小學。七十子所記百三十一篇,《禮經(jīng)》所部也,劉歆裁其《三朝記》篇入《論語》。蓋古人著書,有采取成說,襲用故事者。其所采之書,別有本旨,或歷時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于全書之內(nèi),自為一類者;并得裁其篇章,補苴部次,別出門類,以辨著述源流;……而始有裁篇別出之法耳。”(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972頁)秦漢以后學者用這種方法研究文章文體。,從經(jīng)史之中裁錄春秋各類(體)“文言(辭)”,已將其視為有獨立文體的文章。

(一)咨詢制度與問對體的生成

咨詢制度起源于上古,經(jīng)夏、商、西周,至春秋時期,因現(xiàn)實政治所需,仍為各國諸侯所實行。《尚書·堯典》:“帝曰:‘龍,堲讒說殄行,震驚京師。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笨鬃⒃疲骸把晕壹沧嬚f絕君子之行而動驚我眾,欲遏絕之?!{言,喉舌之官。聽下言納于上,受上言宣于下,必以信?!?孔安國傳,孔穎達等正義:《尚書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1頁。意謂帝舜不滿于讒言蒙蔽視聽,欲廣開言路而任命龍為“納言”之官,以溝通上下?!凹{言”的主要職責除了忠實向下宣布王命外,還要將在下者對王命的意見加以收集整理后忠實地反映給君王?!抖Y記·內(nèi)則》:“凡養(yǎng)老,五帝憲,三王有乞言。五帝憲,養(yǎng)氣體而不乞言,有善則記之為惇史。三王亦憲,既養(yǎng)老而后乞言,亦微其禮,皆有惇史?!?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55頁。意謂王者向國中宿老咨詢稱“乞言”,史官記錄其言叫“惇史”。換句話說,“惇史”就是以咨詢所得“嘉言錄”,“記之以垂訓于后世”*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755頁。。史學家呂思勉曾廣征史料,對咨詢制度及其演變過程予以詳細考察,他指出:

民主政體,于古有征乎?曰:有。《坊記》引《詩》曰:“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编嵶⒃唬骸跋让?,謂上古之君也。言古之人君,將有政教,必謀之于庶民乃施之。”……此最古之世,人民之得以參與政事者也。然僅言其事,未詳其制也。詳其制者,莫如《周官》?!吨芄佟ば∷究堋分殻骸罢仆獬?,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其位:王南向,三公及州長百姓北面。群臣,西面。群吏,東面。小司寇擯以敘進而問焉。以眾輔志而弊謀?!薄吨芄佟冯m虛擬之書,亦必有所依據(jù)。*呂思勉:《中國制度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66頁。

西周初年,周武王曾就治國之事多次咨詢于周公旦,周公據(jù)“遺訓”及“故實”以對武王。其問對如《周書》中的《大開武》《小開武》等篇。陳逢衡云:“是時紂忌周愈甚,武王難之,故有其落若何之問。十淫,指商俗。周武兢兢為念,則牧野之事已不待甲子而決矣。故心戰(zhàn)在乎自修,廟勝在乎能戒。”*黃懷信等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58頁。按此篇開首“訪于周公旦”一段為交待行文背景之語,相當于《書序》,應是后之整理者所加。全篇就周武王咨詢于周公如何“格言”而發(fā),周公的對問之辭圍繞著“敬德”、“求和”、“順天”三個方面展開,后半部分述“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的內(nèi)容似是引述所謂《開和》之言。今人黃懷信認為此篇與下篇《小開武》“均記周公旦啟發(fā)開導武王之事及言”*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23頁。,就其內(nèi)容而言,黃說是。然而從文體方面來看,這是典型的問對之文。

《國語·周語上》載周宣王時名臣仲山甫曾說:“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之故實。不干所問,不犯所咨?!粍t能訓治其民矣。”*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23頁。是說布政施命,必須要咨詢于老成之人,以求“先王之教”及前朝故事之于行政有啟發(fā)者??梢娮稍冎贫鹊暮诵氖恰皢栍谶z訓”、“咨之故實”,其產(chǎn)物即是問對之文。

西周后期,重視禮治之王者聽政,多咨詢于在列之臣。據(jù)《周禮》載,大史、內(nèi)史、大祝及三公六卿等都要備王咨詢。和《堯典》一樣,《大開武》等同類問對文的文本仍保留了較多的口頭問答的痕跡,通常具有以下特征:第一,設為問答(問答為體),以答為主。第二,采取引經(jīng)據(jù)典(即前文所言“遺訓”及“故實”)以解危去惑的說理方式。所引皆為口碑形式的為政之道。第三,論證嚴密,分析透徹。文中所引經(jīng)典語是大前提,所咨詢之事是小前提,如何處置所咨詢之事是結(jié)論。行文的邏輯結(jié)構(gòu)十分清楚*關(guān)于問對類論體文體式,請參看高明峰:《〈文心雕龍〉與〈文選〉“論”體評錄小議》,《濟南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

(二)春秋咨詢制度與問對的演變

試征之他書:《左氏·定公八年》,“衛(wèi)侯欲叛晉,朝國人,使王孫賈問焉?!薄栋Ч辍罚骸皡侵氤?,使召陳懷公,懷公朝國人而問焉?!眲t《周官》所謂詢國危者也。《書·盤庚上》:“王命眾悉造于庭。”《孟子》謂太王之遷岐也,“屬其耆老而告之”。則《周官》所謂詢遷國者也。《書·堯典》:“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左·僖十五年》:“晉侯使卻缺告瑕呂飴甥,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國人,而以君命賞,且告之曰:孤雖歸,辱社稷矣。其卜貳圉也?!薄墩讯哪辍罚骸皶x侯使士景伯蒞問周故,士伯立于乾祭,而問于介眾?!薄栋Ч辍罚骸霸饺思{衛(wèi)侯,文子致眾而問焉?!眲t《周官》所謂詢立君者也。知古確有是事矣。鄉(xiāng)大夫之職,“大詢于眾庶,則各帥其鄉(xiāng)之眾寡而致于朝?!弊ⅲ骸班嵥巨r(nóng)云:大詢于眾庶,《洪范》所謂謀及庶民?!眲t斯制由來甚遠。*呂思勉:《中國制度史》,第467頁。

載錄于《左傳》《國語》《晏子春秋》《說苑·正諫》《呂氏春秋·直諫》等文獻中的大量的咨詢事件,說明春秋時咨詢制度得到弘揚和強化。當然,這一風氣在使傳統(tǒng)社會中政治經(jīng)驗書面化和經(jīng)典化的同時,也促使問對體有了新的變化。

再如《左傳·僖公四年》載齊桓公率諸侯聯(lián)軍攻楚,管仲對楚王問與楚國大夫屈完對齊桓公之問:

管仲對問之辭,引述周初冊命之辭數(shù)楚之罪,有義正辭嚴之感。屈完對問之辭,以退為進,從一“德”字生發(fā)開去,避實即虛,不亢不卑。既有朝堂咨詢之問對文的因事而發(fā)的特點,又具有外交辭令的典雅與犀利。后《史記》之《楚世家》《齊世家》及清人所編《古文觀止》俱載此文,尤其是清人古文選本運用“裁篇別出之法”選錄此篇,樹為文之典范,廣為傳播,轉(zhuǎn)相摹習,遂使其成為問對中的經(jīng)典。屈完為楚國大夫,為屈原先祖,他長于辭令,不辱使命。國危時刻,以言辭建功,化干戈為玉帛,為《春秋》所稱許。劉文淇引服虔評曰:“屈完者何?楚大夫也。何以不稱使?尊屈完也。曷為尊屈完?以當桓公也?!?劉文淇:《春秋左氏舊注證》,第253頁。其說甚是。

另外還有《左傳·僖公六年》載楚大夫逢伯對楚王之問,《僖公七年》載管仲以禮、信、德對齊桓公之問,《僖公九年》載秦大夫公孫枝對秦穆公問晉亂,《僖公二十三年》載晉狐突以忠信之道對晉懷公,《成公三年》載臧宣叔以古制對魯成公之問等等,也都是典型的問對之文。

《國語》中也收錄了為數(shù)不少的問對之文,比較典型的如《楚語上》載申叔時以傅太子之道對楚莊王:

申叔時之問對,又見于《左傳》及《史記·楚世家》。雖文字略有出入,但內(nèi)容大體相同。這篇問對的體式也是以問答領(lǐng)起,正文先正面敘述教育太子之道,當以《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為主要內(nèi)容,而后又從消極防范的方面講述如何引導太子明確忠、信、義、孝、仁、武等行為規(guī)范。此文述評結(jié)合,既生動又謹嚴。從其所論傅太子之制的次第井然看,當非臨事杜撰之辭,而應當也是引述古制。這些特點都與前引問對文十分相似。申叔時問對之例還有《左傳·宣公十一年》載錄的引時諺對楚莊王,也是典型的問對之體。

申叔時為楚國宗族,號稱博學能文。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以為申氏,陳厚耀《春秋世族譜》則別列為“申叔氏”一族。由相關(guān)記載觀之,申叔時深明大義,既知治國為政之道,又知先朝訓典、前代掌故,善于教育,且長于辭令。既能言善諫,且善為問對之文,是楚國大夫階層中的文章辭令高手。

此外見于《國語·魯語》的“展禽對臧文仲之問”等,也都是典型的問對之文。除此之外,還有載于《新序》和《說苑》的“祁奚對晉悼公薦賢”、“師曠對晉悼公問衛(wèi)人逐其君”等,也比較典型。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問對文又見于《左傳》、《國語》等先秦典籍。這些問對文大體相同而細節(jié)有異,不大像是后出者因襲時代在前者,而更像是同一個文本的不同傳本。這表明到春秋末期,一些論理深刻、引證豐富、且富于文采的問對文已經(jīng)獨立于史傳而傳播于士大夫君子之間,有經(jīng)典化的趨勢。

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問對體者,載昔人一時問答之辭,或設客難以著其意者也?!段倪x》所錄宋玉之于楚王,相如之于蜀父老,是所謂問對之辭?!?吳訥、徐師曾著,于北山、羅根澤點校:《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第49頁。指出了問對之文在文體上的基本特征,但未詳論其起源及演變。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則對問對文的起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徐氏說:“按問對者,文人假設之詞也。……古者君臣朋友口相問對,其詞詳見于《左傳》、《史》、《漢》諸書。后人仿列之?!?吳訥、徐師曾著,于北山、羅根澤點校:《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第134頁。徐師曾認為,究其根源,見于《左傳》等典籍的“君臣朋友口相問對”是后世問對的源頭。這是極其有見地的意見。

春秋時代的問對經(jīng)由史官著錄而由口傳狀態(tài)被寫定成為書面的文本,從而也完成了其文體的“定型”。隨著史傳在當時社會各階層的傳播,一些較為著名的問對之文被有識者多次地閱讀接受與引用,出現(xiàn)了“經(jīng)典化”的趨勢。這些經(jīng)典化的問對文不僅其言治論政的內(nèi)容成為諸子百家取資的重要思想資源,其形式特點也對諸子之文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三、春秋諷諫制度與諫辭的繁榮

由于君主專制政體的逐步加強,議政、咨詢還不能完全保證違禮失德之事的發(fā)生,因此春秋“禮治”還需要第三種制度,即臨事諷諫制度。諷諫制度的核心是臣子進諫,君王納言,由此促使諫辭的大量產(chǎn)生。

(一)春秋諷諫制度與諫辭的生成

春秋時期,因為治國者對治亂興亡的關(guān)注,諷諫納諫成為為政的重要輔助手段,受到普遍重視,祝史等官負有進諫之責?!秶Z·晉語》載“使工誦諫于朝”,就是把收集來的諫辭諷誦于朝堂之上,從中吸取教訓?!抖Y記·王制》載:“大史典禮,執(zhí)簡記,奉諱惡。天子齋戒受諫?!?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376頁。不僅周天子,諸侯也有史官和保傅職司其事,但春秋時期進諫者中最多的還是那些卿大夫中的“君子”。據(jù)筆者考察,《左傳》《國語》《呂氏春秋·直諫》《說苑·正諫》等書記載的春秋進諫事件中,至少有六成以上是由卿大夫發(fā)起的。舉其著名者而言,有周室的伶州鳩、史伯、單襄公等,魯國的臧僖伯、臧哀伯、臧文仲、叔孫豹等,鄭國的燭之武、子產(chǎn)、大夫叔詹等,晉國的叔向、趙盾、趙衰、郭偃、卻缺、士會、伯宗,齊國的管仲、晏嬰,楚國的申叔時、優(yōu)孟,吳國的伍子員,越國的范蠡、文種,宋國的公子魚、向戌,隨國的季梁,虢國的宮之奇等。他們大多為各國之世族,或為宗室,或世為重臣,在本國有重要的政治影響。從他們進諫及議政活動來看,既有與國共休戚的忠義,又有熟知典故、嫻于辭令的才干。有時甚至庶民也可進諫。如《說苑·正諫》載:楚莊王筑層臺,大臣諫者七十二皆死。有耕者諸御己入諫莊王,遂解層臺而罷民。楚人作歌曰:“薪乎萊乎,無諸御己,訖無子乎!萊乎薪乎,無諸御己,訖乎人乎!”*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18頁。歌頌其進諫行為,他也因為善諫而留名青史。

春秋時善于納諫的國君有鄭莊公、齊桓公、楚莊王、晉文公、晉景公、秦穆公、越王勾踐、宋襄公等。在當時和后世有識者看來,他們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納諫。正因為如此,汲汲于恢復周禮孔子也對諷諫也特別重視?!犊鬃蛹艺Z·辨證》云:“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笨鬃釉唬骸拔崞鋸闹S諫矣乎!”*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第206頁。(《說苑·正諫》)這大概是因為諷諫常采取引證古制和講述興亡的方式,比較委婉,能體現(xiàn)“禮”的溫柔敦厚。故《風俗通義·過譽》說“《禮》諫有五,風(諷)為上?!?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3頁。

由上可知,春秋時期,本屬“古制”的諷諫制度因現(xiàn)實政治所需而日趨完善,由于此時政治理性的高揚,使諫辭也成為當時一種使用頻率很高的文體。

其次,諫辭的生成還受現(xiàn)實中突發(fā)性政治事件的激發(fā),其發(fā)布或撰作過程一般表現(xiàn)為卿大夫階層的精英對他們認為不合乎政治倫理和政治理性的特定政治事件的干預和導引。當然,盡管有時正面的勸諫可能未被接納,但這種言行中所內(nèi)涵的實踐理性總能得到社會輿論的支持和同情,這樣,負載這一內(nèi)涵的諷諫語文體也就有可能成為類似經(jīng)典的文章。

經(jīng)筆者在以往學者們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的統(tǒng)計,僅《國語》所收242篇短文中,文體特征分明的有190余篇,其中諫語就有170多篇?!蹲髠鳌吩诰幠牦w的框架內(nèi),文體特征比較明確的言辭有561篇,諫語就有221篇*張巖:《春秋戰(zhàn)國文體源流考略》,《新原道》第二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筆者對其文類劃分有調(diào)整和歸并,以上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與其略有出入?!蹲髠鳌?、《國語》略似后世文章總集,其中的諫語、辭令可作為單篇文章看,因《左傳》等書成書過程中,大量采用了春秋時代的書面與口傳史料,不能將這些有獨立文體的“文章”視為《左傳》等書編者個人的“創(chuàng)作”。?!蛾套哟呵铩?、《說苑》均專列“諫”類,收錄的春秋諫辭也有數(shù)十篇。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為我們研究春秋時期諫語的生成機制、主要內(nèi)容和文體特征奠定了文獻基礎。

(二)春秋諫辭的類型及其特點

就其內(nèi)容來說,春秋諫辭主要是對違背“禮”的事件和行為所進行的敘述、分析和評論,其目的是對當事人進行必要的勸誡和諫阻。就其針對的對象、內(nèi)容和主題而言,主要有以下兩大類:

第一類,針對國君的諫辭。春秋前期,雖然宗法制有所動搖,但諸侯國公室的實力尚強,國君的政治權(quán)威尚在,故“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故這一時期的諫辭主要是針對國君而發(fā)。這一類諫辭又可以分為兩個小類:一是針對國君個人的失德行為而發(fā)的;二是針對國君在為政中的失禮違制舉措而發(fā)的。針對國君個人的失德之舉的諷諫例子很多,最典型的如《左傳·隱公五年》載“臧僖伯諫魯隱公赴棠觀魚”:

這件事雖然與政事無關(guān),看似國君的個人行動,但實則不然。所謂“觀魚”,實際上是到齊、魯交界的“棠”地“會男女”,游春踏青*食魚、捕魚、觀魚之事為男女相會之隱語。魯隱公“矢魚于棠”實際是于仲春之月“會男女”。。這種失德行為在當時號稱禮儀之邦的魯國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春秋》記其事,微言以諷。《左傳》的編者可能是照錄了魯史官的實錄。

第二小類是針對國君行政之過的諫辭。比較典型的如《左傳·桓公二年》所載臧僖伯之子臧哀伯諫魯桓公之辭。此年夏四月,魯桓公受宋人之賄,取宋郜大鼎,并將其納于魯國大廟有違于君之德。臧哀伯諫曰:

魯桓公作為人君,本當為政以德,“昭令德以示子孫”然而卻違禮受賄取人重器而納之宗廟,其舉措既違周禮,又失君德。故爾臧哀伯發(fā)為此諫,只可惜一片忠心,付諸東流,桓公不聽其諫,仍一意孤行。桓公拒諫的行為在當時就受到輿論的譴責。《左傳·桓公二年》載,周內(nèi)史聞此事而評論曰:“臧孫達其有后于魯乎!君違,不忘諫之以德?!?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0頁??芍^臧孫氏之知音。孔穎達評價此條諫語云:“此諫辭有首尾,故理互相見?!?左丘明傳,杜預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9頁。是說此諫辭首尾完整、獨立,在表述上具有敘述與說理結(jié)合的特點。按:臧哀伯諫辭中所論國君昭德之禮數(shù),包括飲食、服飾、車輿儀仗等,據(jù)《左傳》此年杜預注及孔穎達疏,這些制度多見于今本《周禮》及《禮記》所載。由此推斷,在當時可能已經(jīng)有了成文的禮書,而魯國的臧哀伯其人顯然十分熟悉這類禮書,因而其諫辭中才多引據(jù)以為立論依據(jù)。諫辭中又以周武王克商而遷九鼎于洛邑遭義士非議之事,批評魯國受宋之鼎而納于太廟的荒唐舉措??芍鞍Р芗覍W影響,熟知各類“古文”,對于先代歷史、文化也非常熟悉。

第二類,針對卿大夫的諫辭。至春秋中葉以后,諸侯國公室漸弱,卿大夫及家臣坐大。《漢書·游俠傳序》云:“周室既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權(quán),陪臣執(zhí)命。”*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九十二《游俠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97頁。說的就是上述情形。如魯國之“三桓”,齊國之田氏,晉國之韓、趙、智、卻,鄭國之“七穆”等,均成為左右各國政局關(guān)鍵勢力。這些大族為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多網(wǎng)羅智謀之士,為己謀劃。在這種國之行政大權(quán)操于大夫之手的情況下,諷諫制度由公室下移至世族,諫辭的對象也轉(zhuǎn)而成為世族卿大夫。如《國語·魯語上》載,魯宗伯夏父弗忌違禮擅改昭穆黜桓公以尊僖公,宗有司諫辭曰:

此諫辭又見《左傳·文公二年》,二書可能有共同的文獻來源。夏父弗忌為魯國掌宗族事務及祭祀之禮之官員,據(jù)《國語·魯語上》韋昭注,其父為魯宗人夏父展,則其家為魯國世族。進諫之宗有司當是夏父弗忌之下屬。從其諫語引詩述禮來看,他也是一位知書達禮且明于制度之君子。

另如,《左傳·文公十五年》載魯國大夫惠伯(叔彭生)引“史佚之言”,以事親之道諫其父襄仲,也是典型的以世族為對象的諷諫語。襄仲此時為孟孫氏掌權(quán)者,聞其諫辭而悅,帥兄弟以哭之。惠伯是孟孫氏之賢者,此前于魯文公七年,即曾勸諫魯文公勿允襄仲因奪妻之恨而伐其兄公孫敖,此年又勸襄仲守禮勿失大體,真為有識之君子。

以上是魯國的情形,到春秋中后期其他諸侯國的諷刺活動也多針對卿大夫階層。如晉國大夫隨會引《詩·周頌》之《酌》、《武》及“仲虺之言”,以遵養(yǎng)時晦之道諫中軍主帥荀林父勿與楚戰(zhàn),也很典型?!蹲髠鳌ば辍份d:此年夏,邲之戰(zhàn)前夕,晉師救鄭,及河,聞楚與鄭盟,荀林父欲還師。一時軍中將帥或主戰(zhàn),或主退兵,意見不同。于是隨武子諫荀林父曰:“善。會聞用師,觀釁而動。德、刑、政、事、典、禮不易,不可敵也,不為是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22頁。進諫的士會是晉獻公重臣士之后,他歷任晉國文、襄、靈、成、景五代,曾參加城濮之戰(zhàn),公元前607年與趙盾共謀勸諫晉靈公;士會為人忠厚正直,才干過人,魯宣公十六年執(zhí)晉政,平戎勤王,求典禮,修禮法。執(zhí)政二年,晉國之盜盡逃于秦。此年論楚國內(nèi)政之辭,征引《詩》篇兵法及先賢之言,闡述德行政事典禮之重要性,詳盡分析敵我形勢,鞭辟入里,見解超人,展示士會深知禮法、長于言辭之一面。

此外還有公元前563年冬,鄭國“七穆”之一子孔執(zhí)政,作載書欲以專權(quán),大夫、諸司、門子弗順,子駟將誅之,子產(chǎn)以“眾怒難犯,專欲難成”之理諫子孔焚載書以安眾;公元前589年,齊國佐諫晉卻克,也是典型的針對卿大夫階層的諷諫之辭。

(三)春秋諷諫的文體特征

通過分析歸納諫辭文本可知,諫辭是“禮治”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春秋時代“禮”的崇古、尚實精神。諫辭雖大類上屬于議論文,但又有其獨特的文體特征:

第一,春秋諫辭大多因事而發(fā),因人而發(fā),因此具有明確的駁論性質(zhì)。春秋時期諸侯國執(zhí)政者產(chǎn)生政治上的違制失禮和行為上的失禮無德,主要的原因在于認識上和觀念上的錯誤。因此進諫者的主要目的就是要駁斥受諫者的某種錯誤的觀點,就是要面對面地辯論,并通過分析事理,辨明是非,駁倒對方,最終起到制止受諫者錯誤行為的目的。

如公元前639年夏,魯國大旱,魯僖公欲焚巫尪以求雨,臧文仲以為有違仁義之道,故進諫阻止。據(jù)《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載臧文仲諫辭,魯僖公焚巫以禳旱災之舉顯然出于一種舊的觀念。甲骨文中已有焚巫以求雨之記載,說明此俗起源甚早?!抖Y記·檀弓下》載:“歲旱,穆公召縣子而問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曰:‘天則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與!’‘然則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則不雨,而望之愚婦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307頁。“禮治”的核心為政以德,焚巫顯然有悖于德。魯僖公號稱明君,而仍持有此種舊觀念,故而臧文仲予以諫阻。他認為除旱之法,關(guān)鍵在于宜修人事,其思想趨新,具有鮮明的禮治傾向。此年的諫語,實際上是新舊兩種觀念的交鋒,而進諫者往往代表著新的、進步的觀念。

另如《國語·晉語四》載前638年,晉公子重耳流亡至鄭國,鄭大夫叔詹賦《周頌·天作》、引諺,諫鄭文公禮遇重耳。鄭大夫叔詹諫辭是因鄭文公不禮遇重耳而發(fā),其核心仍是一個“禮”字。春秋時期雖說禮崩樂壞,但列國相交,仍重周禮。故鄭大夫叔詹諫阻鄭文公顧念晉、鄭同為姬姓諸侯而禮遇重耳,實是駁斥其認為違天非禮而無妨的錯誤觀念。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觀念的交鋒。

再如《國語》所載公元前639年須句子奔魯,魯僖公母成風諫魯僖公從周禮以封須句。成風是以周禮之“崇明祀,保小寡”的原則,駁論春秋中葉以后大國不顧小國的普遍觀念,以此曉諭魯僖公。還有周王室大臣伶州鳩、單穆公諫周景王勿鑄無射之鐘,是駁論周景王違背先王禮樂制度而片面追求音樂娛樂性的錯誤觀點。其余此期諷諫語無不如此。歸根結(jié)底,諫語是一種禮治思潮下產(chǎn)生的體現(xiàn)著新舊兩種政治觀念交鋒狀態(tài)的駁論性文體。

第二,春秋諫辭通常采用“述典析理”的引證法,或博引三代舊制,或采《詩》擷《書》,或引述圣賢名言,并結(jié)合當下時勢予以分析說明,以增強威權(quán)性和說服力,形成典雅淵懿的語體風格。如公元前638年,魯大夫臧文仲引《詩·小雅·小旻》及諺語諷諫魯僖公勿輕小國,即相當?shù)湫汀!蹲髠鳌べ夜辍份d:邾人以須句之故出師伐魯。魯僖公輕視邾為小國,不設防備而欲與之開戰(zhàn)。臧文仲諫辭曰:

國無小,不可易也。無備,雖眾,不可恃也?!对姟吩唬骸皯?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猶無不難也,無不懼也,況我小國乎!君其無謂邾小,蜂蠆有毒,而況國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95頁。

一篇百十來字的諫辭,竟然兩引《詩》句,一引諺語,足見其“復古”與“尚實”相結(jié)合的特點。其目的無非是提醒國君誤犯輕敵之錯,但只可惜魯僖公不納其諫。是年八月丁未,僖公與邾國之師戰(zhàn)于升陘,魯師敗績。邾人獲僖公甲胄,懸諸魚門以示威。按:臧文仲學識淵博,為魯國有文之君子,他的諷諫語中所引之詩句見于今本《詩·小雅·小旻》及《周頌·敬之》。臧文仲針對魯僖公輕敵無備的錯誤行為而予以勸諫,意在勸其臨事勿驕傲自大而宜謹慎從事,否則其事必敗。諫語中兩引《詩經(jīng)》詩句,既切合事理,亦顯典雅之文風。

再如公元前521年春,周王室大臣單穆公諫周景王勿鑄無射之鐘,其諫語也很典雅?!秶Z·周語下》載單穆公諫辭曰:

細讀單穆公這篇諫辭,仍是以引述古制為主要論證方式,其主旨在于集中論述音樂“和”美觀念在音域方面的表現(xiàn)。單穆公的音樂觀念是維護“先王之制”,而周景王則是為求刺激而趨新,他鑄無射律編鐘,主要是為滿足聽覺審美需要,要在無射宮下方小三度之林鐘律位,再鑄一大鐘(無射之羽),以擴大編鐘音域。單穆公提出音樂審美方面的聽覺音域之和的問題,這是值得重視的音樂審美思想。單穆公由聽覺心理角度出發(fā),指出大鐘音域太低,撞擊后聲波產(chǎn)生的各種泛音將會使人聽之產(chǎn)生強烈的不協(xié)和感。據(jù)“先王之制”,“耳之察和”,人耳對樂音的聽辨有其限度,“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必須要考慮音域。如音樂超出此度,則“鐘聲不可以知和”,必將導致失德、失節(jié)。另外,單穆公認為周景王耗費民資以鑄大鐘將會引起消極的政治后果:聲不合——心不和——人不和——政不和,告誡景王若如此下去,不僅不能享受音樂之美,并且“國其危哉”!

第三,春秋諫辭均觀點鮮明、義正辭嚴、語帶感情。因為諫語的撰制、發(fā)表動機或是針對違禮違制的政治事件,或是針對失德失禮的個人行為,所以開篇即用“善”、“可”或“不可”及“XX非XX也”等表示肯定或否定的語句,特別明確、鮮明地表明進諫者的態(tài)度,然后再詳細地對事實予以分析論證說明。而進諫者或是卿大夫,或是諸侯國的公族,介于他們與受諫對象的密切關(guān)系,常在諫語中寄托著深切的宗國情懷與憂患意識。最為典型者,如公元前589年,齊國大夫國佐引《詩·大雅·既醉》、《小雅·信南山》、《商頌·長發(fā)》之句,諫晉國大夫郤克?!蹲髠鳌こ晒辍份d:齊頃公使國佐(賓媚人)賂晉以紀甗玉磬并割地,以行成于晉。晉郤克因此前出使齊國時遭頃公母羞辱而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而使齊之封內(nèi)盡東其畝?!眹糁G曰:

這篇諫辭的背景是齊國被晉國所率諸侯聯(lián)軍打敗,欲求和而郤克不許,且出言侮辱,情勢對齊國來說極其不利。而國佐諫郤克之辭,卻能因郤克之語而發(fā),引《詩》之句,先以不孝、不義駁之,指出盟主之行,應尊王命而撫諸侯,斥責晉則不然,不配作盟主;繼而表明如晉不許成,齊國將背水一戰(zhàn),語帶威脅,遂使郤克無辭以對,與齊講和。其諫語鞭辟入里,言辭懇切,柔中帶剛,不失大國風范。勞孝輿《春秋詩話》卷二評之云:“兩折晉人,三引詩以暢其說,皆中情理。詩可以言,信矣?!?勞孝輿撰,毛慶耆點校:《春秋詩話》,第50頁。汪基《古文喈鳳》卷三錄之,題作“齊使國佐如師”。也指出國佐之辭威而不怒,既充分揭示了郤克為報仇而忘大義,也言辭懇切語帶感情*汪基:《古文喈鳳》卷三,上海:廣益書局,1914年石印本。。面對國佐之諫語,郤克理屈辭窮。此年秋,晉郤克及齊國佐盟于爰婁,使齊歸汶陽之田于魯。國佐不亢不卑,真可謂不辱使命。郤克聞國佐之諫而聽之,也表明他尚屬有大局觀念而又能從諫如流的賢者。

再如《左傳·襄公十年》載公元前563年夏,晉率諸侯之師滅偪陽,晉悼公欲以偪陽賜宗國大夫向戌,向戌諫晉悼公之辭,也是情理相兼的名篇。這篇諫辭言簡意賅,懇切動人。向戌乃宋國桓族后裔??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以為向戌為向父肸之孫,杜預則以為是宋桓公曾孫。他深諳禮儀與為政之道,執(zhí)宋之政十數(shù)年,多次出使列國,應對諸侯,在列國間享有極高聲譽。魯襄公二十七年,向戌促成晉、楚弭兵之會,更是聲名鵲起。楚國大夫椒舉謂向戌為諸侯之良,將其與鄭國子產(chǎn)相提并論。他這一年的諫辭,堅辭以拒封,主要是其胸懷國家,公而無私,因此晉君乃以偪陽賜予宋公。

春秋諫辭還有很多,大多是針對某種不合乎道德原則的行為和事件而發(fā),因為要勸諫并阻止錯誤的言行。其主要的動機并不在促使事件向壞的方向繼續(xù),而是抱著阻止和挽回的意圖,故多分析和評論,大的文類屬議論文。受到春秋時期普遍存在的借智于經(jīng)典的風尚,諷諫之辭大都引據(jù)《詩》、《書》、《禮》、《易》及各類《志》、“諺”、“XX之言”等當時社會上流傳的文化資源,有些長于辭令、博聞強識的進諫者還有意引述歷史故事,運用舉例或類推的說理方式來駁斥說服受諫者。因此,典雅淵懿是諫辭的基本語體風格。

總而言之,諫辭既是一種以“文言”為核心參的政治實踐,也是一種針對實際問題的解決而生成的特殊話語方式和文體樣式。

四、結(jié) 語

綜上所述,春秋時期的議政、咨詢和諷諫是從西周“禮樂制度”中發(fā)展出來的,作為春秋“禮治”政治的一種形態(tài)和手段,其主要目的在于通過“文”的方式彌補君主專制政體的不足,因而具有強烈的“尚文”傾向與人文色彩。其核心層面是圍繞禮樂傳統(tǒng)和君臣德行而進行的言辭的撰制、發(fā)布和傳播、接受,它們雖然具備制度的雛形,但這些問對、諷諫、論議之文是否達到發(fā)布者或撰制者的預期目的,則完全取決于君主的個人德行。因此它們還不能完全等同于后世法治時代的制度。本文關(guān)注的焦點不在于這些準制度本身,而是其中貫穿的言辭文章的撰作、發(fā)布、傳播形態(tài),以及它在上古文學研究中的意義。

通過梳理“禮治”制度下政論、問對、諫辭三類文體的生成規(guī)律,我們可以對春秋時期文體及文章有如下認識:

第一,早期文體的生成大多遵循特定禮儀或制度語境下的“言說”這一特定方式。政論、問對、諷諫既是在“禮治”語境下以言辭撰制和發(fā)布為核心的政治實踐活動,同時也指代相應的文體。其動因是具體的政治事件,在撰作方式上具有因事而發(fā)、即興即時的特點。

第二,三種文體在功能上都指向現(xiàn)實的政治需求,具有強烈的實用性和政治色彩?!段男牡颀垺ふ卤怼罚骸罢卤碜嘧h,經(jīng)國之樞機?!?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407頁。從其功能觀察,上述文體都屬于“經(jīng)國之文”,而此類文章在秦漢以后相當長的時期是文章的正宗和大宗。

第三,雖然議政制度、咨詢制度、諷諫制度代表了春秋時期政治思想和制度的新趨勢,但春秋社會禮治政治的核心特點仍是“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之故實”,故而由此產(chǎn)生的政論、問對、諷諫,在主題和內(nèi)容方面仍未完全脫離西周“禮樂傳統(tǒng)”的尊禮尚德精神。

第四,春秋政論、問對、諫辭的撰制、發(fā)表者,多是“君子”,是春秋時期的精英。他們大多踐行“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叔孫豹語,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88頁。的人生信條。許多人物,如魯國的叔孫豹、臧文仲、孔丘,鄭國的子產(chǎn)、子展、子太叔,齊國的晏嬰、管仲,楚國的申叔時、屈完,晉國的叔向、趙衰、魏絳、師服,周王室的史伯、單襄公、伶州鳩等,都是典型的忠臣、圣者和賢者。他們印證了“有德者必有言”(《論語·憲問》)的規(guī)律。

第五,從文體演進方面來說,春秋時期的政論、問對、諫辭下啟戰(zhàn)國秦漢及之后的“問對”、“奏議”、“章表”等,不僅確立了“引證古訓古制或故實+敘事說理+評論總結(jié)”基本寫作模式,而且形成了典雅富贍、辭清志顯、隨事制巧的基本語體風格。

第六,以上三類文辭所表現(xiàn)出的關(guān)心現(xiàn)實、尊禮尚德、彰善抑惡、尚賢任能的思想取向,以及其言說者勇于擔當、積極探索的現(xiàn)實精神方面,具有啟人哲思、益人心智的特點。這奠定了先秦諸子的學術(shù)基礎,開啟了“百家爭鳴”之先聲。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剛健有為、積極探索社會人生的宏大氣度和格局。

由此可見,春秋時期是中國古代文化的“軸心期”,也是民族精神和文學傳統(tǒng)的形成期。春秋文學上承三代“文章官守”傳統(tǒng),完成了言辭發(fā)布及文章創(chuàng)作由宗教化向人文性的轉(zhuǎn)變,同時下啟戰(zhàn)國“私人撰著”、“文體大備”的局面。這一時期不僅文章數(shù)量眾多、文類豐富、文體成熟,且已出現(xiàn)大批能文之“君子”和豐富的文體理論。春秋初葉,各體文章源于“世官之守”的禮樂制度,其寫作具有程式化、實用性和集體創(chuàng)作的形態(tài)特征。春秋中、末葉,隨著世官制度的衰落和私學的興起,言辭的構(gòu)擬和發(fā)布轉(zhuǎn)向“私人化”或“個體化”。郭沫若將“春秋時期”稱之為古代文學史上的“五四”*郭沫若:《古代的“五四運動”——論古代文學》,收入《豕蹄內(nèi)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是合乎實情的。

[責任編輯劉培]

猜你喜歡
禮治議政左傳
《左傳》“攝官承乏”新解
從善如流
街道議政會:基層創(chuàng)新續(xù)接民意
上虞區(qū):推行街道議政會制度
一道化學計算題的守恒多解
淺析中國之傳統(tǒng)“禮治”文化
儒家的禮治傳統(tǒng)與基督教的法治傳統(tǒng)之比較
中西傳統(tǒng)法律文化差異性探尋
Contents and Abstracts
龍灣區(qū):建立溫州首個街道議政會
自治县| 安丘市| 江口县| 中超| 榆林市| 甘洛县| 吉安县| 台北市| 汕头市| 海安县| 潞西市| 闸北区| 江陵县| 三江| 辉县市| 普定县| 太仆寺旗| 宜都市| 札达县| 同德县| 区。| 车致| 新乐市| 介休市| 平和县| 大洼县| 新河县| 吴旗县| 沁阳市| 三明市| 彩票| 临邑县| 长春市| 德江县| 龙江县| 苗栗市| 温州市| 开江县| 杂多县| 栾城县| 邢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