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戴小華 北京|王紅旗
戴小華,馬來西亞公民,原籍河北滄州,生在臺灣。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沙城》一書成名,這本劇作反映了當時的馬來西亞的股市風暴,被搬上銀幕播映。至今在馬中結集出版的個人專著有二十九本,編著五十三本。作品涉及戲劇、評論、散文、報告文學、小說、雜文,等等。主要有《沙城》《深情看世界》《永結無情游》《火浴》《愛是需要學習的》《風起云涌》《點石成金》《闖進靈異世界》《忽如歸》等,曾多次獲獎,部分作品被選入中國大學、初中及馬來西亞中學語文教材。
王紅旗:看了您贈給我的長篇新作《忽如歸》,認真拜讀學習后有一種很“別樣”的感受。這種“別樣”,是源于小說以一個臺灣家庭的“離散與回歸”,揭示出海峽兩岸意識形態(tài)時空半個世紀的流變歷史。首先是這部非虛構作品里的敘事者“我”,是你的“自我”與“非我”融合在一起的?!拔摇?,可以說是那個時代與事件的“發(fā)起者、親歷者、在場者、觀察者和思考者”。其次是以“回歸”為核心,統(tǒng)領全篇與貫穿始終的家國情懷。您運用源于自我靈魂深處的、生命本質的、思想精神的家國之愛,“縫合”被撕裂的家庭親情與失去家園的疼痛記憶,構成人的個體生命與家國命運、人類命運息息相關的歷史敘事。請談談您寫這部非虛構作品的初衷。
戴小華:《忽如歸》中的故事是發(fā)生在20世紀70年代,是歷史激流中一個家庭的真實故事。自母親1999年過世后,這個故事就開始在我心中醞釀。然而,那時我剛擔任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協(xié)會總會長,正在編輯《當代馬華文存》,接著又出任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長,需要完成《馬華文學大系》,這兩套二十本共一千多萬字的巨大文獻工作,讓我一直無法定下心來書寫。
可是,近二十年來,每當夜深人靜,這段歷史“不能淹沒”的聲音就會在我耳邊頻頻催促,似乎不寫出來,我的身心就無法得到安頓。所以,為了完成這本書,近十幾年來,我不斷探尋及搜集資料,前往大陸、港臺各地,尋訪當事人和知情者,以及上網(wǎng)搜索。
之所以要費盡心血,查詢真相,不在于批判控訴,而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歷史,去觸摸傷痛,來努力弭平傷口,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而且,我認為歷史的真相,需要不斷補充,歷史的延續(xù)需要不斷述說,只希望后人引以為鑒,歷史不再重演。
王紅旗:據(jù)我了解,《忽如歸》這部“非虛構”作品,您從醞釀到完成寫作用了十八年,今年初才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正式出版,在國內發(fā)行。你多方尋覓走訪事件知情者與見證人,在打撈整理、補充與核實歷史文獻資料方面,在思想與結構藝術、語言與行文風格方面,所做的不計其數(shù)的調整修改,表現(xiàn)出您試圖揭示事實“真相”的不懈努力。整部小說的敘事結構,以按照母親生前的意愿,把遺體送回故土安葬為核心;以大弟戴華光倡導祖國統(tǒng)一,被臺灣當局抓捕入獄到獲釋,再到回大陸故鄉(xiāng)永居為主線,凸顯出個人情感與歷史事件的聚焦性寫實。這種“別樣在場”的歷史記憶體現(xiàn)出一種深厚的家國情懷,一種人類本然的大愛。在選材和構思過程中,你的頭腦中突發(fā)怎樣的意識“靈感”,或很有意思的故事?
戴小華:寫《忽如歸》的過程是相當漫長和艱辛的,在真正開始寫作的三年里,我?guī)缀跏呛蜁械娜宋镆黄鹕睢C刻鞂χ娔X屏幕,敲打著鍵盤,長期下來,曾經(jīng)視網(wǎng)膜脫落的左眼再度出血,而且在書寫過程中,眼淚經(jīng)常會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有時甚至難以為繼。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緬懷往事,這是最艱難的挑戰(zhàn),而且一提起筆,也有不知從何說起的困難。因為這個真實故事里的幸存者多是守口如瓶,不愿提及;而罹難者又死無對證。這種失語的痛苦不只是來自外部的壓力,也是因為當事人內心驅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
再說,紀實性的作品,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都不能有絲毫差錯,這對我也是一個艱難的挑戰(zhàn)。
這本書能夠完成,我要特別感謝王蒙先生和李昕先生,因為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中,我和李昕講述這個故事的小部分時,他已被打動,鼓勵我一定要寫出來,而且絕不能用小說的方式書寫。因為,這個真實性的故事太具有戲劇性也太令人震撼了!
由于他是中國資深出版家,能得到他的肯定,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更讓我感動的是2015年剛榮獲茅盾文學獎,又在國際文壇有著崇高聲譽的王蒙先生,為了激勵我盡快完成這部作品,在百忙中還主動提出為本書寫序。
王紅旗:作品題目命名為“忽如歸”,舉重若輕地把深陷在大歷史皺褶里未能愈合的個人傷痛一層一層剝開,羽化為一種對社會現(xiàn)實與人性心理的精神啟示,并且構成歷史的、政治的和社會的多重隱喻。如陳思和教授所言:《忽如歸》是“又一部現(xiàn)代民族痛史”,“這是一本大書,它會牢牢地銘刻在20世紀中國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之中”。
在我看來,與近幾年臺灣女作家好幾部“非虛構”歷史作品相比較,您的《忽如歸》既不同于齊邦媛《巨流河》所書寫的滄桑家國悲歌;也不同于張典婉《太平輪一九四九》以采訪幸存者的方式,還原“太平輪事件”的歷史真相;更不同于從小在“眷村”(臺灣國民黨軍區(qū)大院)長大的女作家龍應臺的《大江大?!痪潘木拧?,彰顯出被意識形態(tài)宏大歷史遮蔽的“大遷徙、大逃亡”場景?!逗鋈鐨w》以樸實無華的本真敘事,把那個年代家運與國運緊密相連,構成一種“別樣的在場”。尤其在“縫合”家國傷痛、重構家國信仰方面,有著重要的時代意義。您認為《忽如歸》的突出特點是什么?
戴小華:我很贊同你說的“舉重若輕”。至于《忽如歸》的突出特點,我引述幾位評論家的話會比較合適。
陳思和教授說:“《忽如歸》的獨特意義,就在于作者寫出了20世紀兩代中國人悲歡離合的歷史:第一代人為了理想而戰(zhàn)爭,而分裂,而家破人亡;第二代人又是為了理想而奔走,呼吁和平彌合創(chuàng)傷?!?/p>
中國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毛時安說:“戴小華文字中表現(xiàn)出的‘痛感’非常特殊,非常淡,沒有捶胸頓足但又是深入骨髓的?!逗鋈鐨w》書寫坎坷但并未沉溺于坎坷,書寫苦難卻又超拔于苦難,從親情之愛、民族之愛到信仰之愛,層層升華?!?/p>
陸士清教授稱《忽如歸》是“一段交織著悲壯與榮光的國史,也是一段譜寫愛與奉獻的家史。讀時,我感受到了史學家的精神和藝術匠心。書內人物血肉豐滿,個性鮮明。一個個生動得有如活現(xiàn)在我們眼前。全書跌宕有致,波瀾起伏。有如剝洋蔥般,層層揭開謎團”。
出版家李昕說:“許多評論家喜歡把《忽如歸》和《巨流河》相比較,說兩本書都寫出了歷史滄桑和家國情懷。泛泛來說,這些評論都有道理。但是作為編輯,恰好這兩本都曾被我經(jīng)手,我覺得需要指出這兩本書的某種差異。無人會否認,《巨流河》是一部精彩之作,它和《忽如歸》寫類似的題材,同樣涉及歷史的變遷,兩岸的離合,寫出了這種離亂中的家庭故事,從而透視出一個時代的景象和特征。然而,讀者應能理解,今天講‘家國情懷’,在兩岸尚未統(tǒng)一的背景下,‘家’的故事可能相似,而‘國’的看法卻可能不同……齊邦媛的‘家國’,只是她所經(jīng)歷過的‘故國’,她的感慨和幽怨,只是一種對于舊日的懷戀和不舍。雖然我們也高度評價《巨流河》的歷史認識價值和文學價值,但是讀者應能看出,戴小華《忽如歸》所表達的家國情懷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感,那種情感不是懷舊,而是憧憬,不是消極悲觀的,而是積極樂觀的。”
楊匡漢教授說:“我以為,一部成功的紀實或虛構的作品,應當具有四個維度,即歷史文化的維度、生命體驗的維度、神性思維的維度和藝術上返璞歸真的維度。小華這部作品,正是朝著這四個維度交叉并進,感人肺腑,且懷抱嵌奇,吐屬磊落,有大悲憫,大情懷,心靈的大歸屬。”
黎湘萍教授說:“《忽如歸》雖然寫的是世俗生活和家族史,但它的境界已超乎這一世俗的層面。這不是關于‘黑暗’與‘怨恨’的書,而是一本關于‘痛’和‘愛’,以‘愛’反省‘痛’,以‘愛’來超越‘痛’,超越意識形態(tài)、政治立場與人為的疆域與偏見的書,作為‘華文文學’作品,它的境界和它所提供的這些獨特的經(jīng)驗的意義和價值,也在于這種來自世俗,超乎世俗的內在力量?!?/p>
報告文學評論家李炳銀感嘆:“從一個家庭的坎坷和演變過程中,我們看到政治,看到人性,看到歷史,看到了很多內容。《忽如歸》,歸到哪里去?歸入了平靜,歸入了真實,歸入了質樸,歸入人的生命的嚴謹?!?/p>
謝冕教授說:“《忽如歸》看似是一部純屬家庭內部的敘事,但正如一章篇名《家事國事》所昭示的,書中展示的家事無一不關涉當日紛繁的國事。戴小華成功地通過平實而嚴謹?shù)臅鴮?,完成了一部催人淚下的悲愴史詩:一個家庭濃縮了一個時代?!?/p>
評論家李建軍教授說:“《史記·刺客列傳》和《史記·游俠列傳》中的俠士勇士和英雄氣概,這是我們中華民族一種偉大的精神傳統(tǒng),是民族性格里非常寶貴的東西,《忽如歸》將其寫出來了,且那么有力量。她用從容、沉靜、優(yōu)雅的方式去寫生活的嚴酷和人性的復雜,整體風格體驗和美學精神是簡單的復雜、平靜的悲劇感、樸素的崇高感和深沉的一種激情,這很了不得。語言是樸素的,但是很有味道,沒有很多作家賣弄修辭的普遍毛病。中國漢語最大的韻味在于樸素, 絢麗之極歸于平淡,這是一種詩學,文學最高的境界,《忽如歸》在語言上、文體上非常自覺,達到了這一境界。”
王紅旗:雖然,大弟戴華光這群臺灣青年的愛國行為是純屬自發(fā)的,卻代表著臺灣民間生成的一種本然的、真誠的家國之愛;代表著臺灣百姓反對戰(zhàn)爭、渴望和平統(tǒng)一的真實心聲。正像您在作品中所說:“愛國在那個年代是個很痛苦的詞,而大弟只是一個走在時代巨輪前的悲劇人物,在這個歷史激流急轉彎過程中,不幸撲倒的愛國青年中的一個。”(戴小華:《忽如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66頁。本文有關此書的內容均引自該版本,頁碼附于文中。)
首先,家的親情,一點點地“縫合”大弟入獄之后破碎而絕望的心。您在作品中說因為家里的親人始終認為,他的行為是無罪又無錯的,因此無條件地給予他物質上的支持、精神上的慰藉??梢哉f,在這樣的政治劫難中,父母之愛、手足之情是支撐他獄中生命希望最堅實的力量。
戴小華:的確,正如戴華光所說:“我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不承認自己有罪有錯?!币驗槌h“兩岸和平統(tǒng)一,民族不再分裂”,何罪之有?何錯之有?我們家人也如此認為。雖然難免會埋怨大弟不為家人考慮,給我們帶來這么大的災難,但我們卻從未舍棄他。也就是這種親情的愛,讓大弟在綠島監(jiān)獄瀕臨死亡邊緣時,能夠生存下去的力量。
而且,在我近十幾年來不斷探尋及搜集資料的過程中,從沒聽過大弟和他同案的受難者怨懟過任何人,即便獲悉可能的告密者,也是淡然視之。因為,他們當時倡議的“和平統(tǒng)一”理念和當時執(zhí)政的國民黨“反攻大陸”的政策背道而馳,付出代價是必然的。
他們說,即使時光倒流,身處當時那樣的時代,他們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無悱無怨就是思想政治犯必須遵循的處事原則,他們只是走在時代巨輪前面的悲劇人物。
王紅旗:有時候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人性的裂變是叵測的,對比之下更顯示出戴家親情的溫暖?!逗鋈鐨w》更突出的特點,在于您重構“真實”、 設置“懸疑”的結構藝術。您忍痛割愛,把四五十萬字的書稿刪減到二十多萬字,以簡樸的原色語言,激活了那些在檔案柜里或人內心里沉睡了幾十年的往事;重構的別樣在場的人物、場景,能夠引起心靈深處復雜情感的強烈共鳴,使讀者更真切地感受到被政治撕裂的那段民族歷史,給一個人、一個家、一個國所造成的無休止的“疼痛”。但是,因為貫穿作品字里行間的文脈是愛,是通過“我”超越苦難的真愛信仰設置的一個接一個的懸疑,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慢慢地剝開后,會讓人感覺到,“疼痛”化作了像洋蔥最里面的那一顆向上的“芽心”,散發(fā)出溫暖的愛。
因為時間的神性,災難與創(chuàng)痛在您的心中已經(jīng)融為一種愛的精神。一層一層剝開的同時,也在一針針地“縫合”。在彌合傷痛的過程中達到了一種反思、療救,甚至是“拯救”。大量翔實的史料、家書,都成為那個年代“家國割裂史”的見證。作品中的“我”、母親、父親、弟弟等親人,經(jīng)歷顛沛漂泊,終于回到夢繞魂牽的母國故土,心也回歸溫暖的平靜。
這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境界。請問“我”作為敘事者,是貫穿作品的線索人物,您這樣安排是否和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
戴小華:確實和我的經(jīng)歷有關?!逗鋈鐨w》有兩條主線:母親與戴華光。不過對我來講,作品要表現(xiàn)的核心還是愛的力量。因為,我并不想只是述說傷痛歷史,而更愿意強調受難者和受難者家屬在陷入極度孤絕和悲痛中有著一股強大的救贖力量,也就是“愛”的力量。這些愛的力量包括親情的、民族的、國家的、宗教的,這些都值得述說。也正是因為這些親情、正義、信念及信仰所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使他們能夠迸發(fā)出奮勇向上以及超越苦難的決心,為這段冰冷的歷史注入一股暖流。
所以,《忽如歸》不但記錄了一個“不正義”的時代,也同時記錄了一個“有情義”的時代。
王紅旗:《忽如歸》就是您在現(xiàn)實生存世界的“非虛構”之上,同時以睿智的想象重構了另一種“真實——象征性的精神世界”,表達思想、安排結構與表現(xiàn)人物個性。比如說您以正直與深邃的目光,穿越那個被政治撕裂時代的歷史物質實存,尤其在檢視重組那些海量的、原始的、零碎的史料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人物生命深處的一點點的靈魂閃光,有時隱在平實的敘述或描寫里,有時用引申議論或點睛的方式表達出來。比如對母親與大弟性格形象的塑造,對父母情愛關系的闡釋……還有滄州鐵獅子傳說、馬來西亞的蝙蝠洞的奇觀,都是運用想象把母親、大弟與他們所代表的文化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構成“復調書寫”的家國歷史紀事。
也就是說,“真實”的世界本來就是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存在,非虛構文本也必須運用想象虛構的藝術方式才能完成,雖然其事件、人物與地點都是真實的,但是在塑造人物靈魂的深度,在現(xiàn)實場景生成“意象、意境”的思維過程中,“非虛構”文本的想象虛構藝術,是不可或缺的。
戴小華: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文學幾乎都是虛構的。虛構太多的時候人們反而會喜歡看“非虛構”的、真實的故事。然而如何處理好作品既是真實的又是文學的,這也是我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的非常大的挑戰(zhàn)。這個“實”必須是在題材、事件、人物、場景及情節(jié)上,都要充分遵從、忠實于歷史,杜絕虛構;作品的文學性則主要體現(xiàn)在獨具匠心的結構安排,平實而富有美感的敘述語言,對獨特生動、極具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的捕捉挖掘,以及對書中人物性格形象的塑造上。此外,我在一些章節(jié)最后都設置懸疑,如同你所說的,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解謎。因為,紀實性文學,唯有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之上再加上文學的技巧和藝術的手法,才能讓讀者有興趣看,也才易感動人。
王紅旗:關于母親回秀真,你開篇就講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把母親帶回家鄉(xiāng)安葬。我在心中起誓”,“母親已經(jīng)忍受了這么多年的思鄉(xiāng)之苦,如果,連她回家安葬的心愿都完成不了,不光是母親的靈魂得不到安息,也將會是我們心中的痛?!保ǖ?頁)這是“我”知其不可為而執(zhí)意為之的重要理由。
1999年盛夏,先后發(fā)生了美國“誤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李登輝提出“兩國論”,中國人民解放軍嚴陣以待,臺海危機隨時一觸即發(fā)等危機,但是您在四方親友同胞的幫助下,排除萬難,竟然在七天內把母親的遺體從臺灣運回中國大陸的故鄉(xiāng),圓了母親的回鄉(xiāng)夢。
戴小華:在當時的情況下,的確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夠完成”的奇跡,但是我堅信:“冥冥之中一定有種強大的力量在協(xié)助著、推動著。這個協(xié)助著、推動著,讓所有的困難都能迎刃而解的力量,就是強大的‘愛’的力量。”
王紅旗:這種感天動地的“愛”的力量,是母親對故鄉(xiāng)夢繞魂牽的思念,是戴家兩代人朝思暮想回歸的愿望,更是故土親情、國族之愛召喚離散的親人回歸。母親靈魂皈依真主,更指向人類宗教之愛的呼喚。當然更是女兒“我”和母親血緣的生命之愛。正是不同層面的愛在時空中匯成愛的暖流,構成了愛的互助、愛的交融與愛的傳承的靈魂在場,簇擁著母親“回家”,奇跡就這樣發(fā)生了。
戴小華:那時,從臺灣到大陸還沒有“三通”,要經(jīng)香港轉機,再到北京。剛好又碰上李登輝提出“兩國論”,正值臺海危機一觸即發(fā)的關鍵時刻,我居然奢想將母親的遺體自臺灣運回她的家鄉(xiāng)安葬,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然而,真像有如得到神助,其實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將裝著母親遺體的棺木帶回她的家鄉(xiāng)安葬,這簡直不可思議。因為只要有一個環(huán)節(jié),物流、批文、安檢、航班、天氣、海關……稍微有些耽誤,就會拖上一天,一個月,甚至更久。
王紅旗:作品表現(xiàn)母親堅韌不屈的個性、對孩子的庇護、對家庭的擔當歷歷在目,在場感特別強。1949年大陸解放之際,母親跟隨在國民黨中任職的父親,從上海登上了大陸開往臺灣的最后一班船,成了離鄉(xiāng)背井的“外省人”。
其一是面對大弟遭受欺負,母親手持菜刀怒斥惡鄰。(第24頁)其二是面對白色恐怖政治強權,白發(fā)蒼蒼、臉色蒼白的母親,帶著仿佛是極深的自制,身披寫著“請釋放我的兒子戴華光”的白布背心,靜坐“立法院”(第52—56頁)前。然而母親因年事已高不堪勞累,靜坐兩星期后已臥病在床。其三是我陪著母親再次去綠島監(jiān)獄看望哥哥,又不讓見?!斑@時的母親幾近崩潰。如果再不讓我見到兒子,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兒。”于是才得以見兒子一面。母親無論怎樣遭受屈辱與困苦,總會堅挺脊梁來保護兒子的尊嚴,用她自己勇敢的行動影響著兒子。這就是母親的生命之愛。您現(xiàn)在也做了母親,自己也有了女兒,能談談現(xiàn)在對母愛的理解嗎?
戴小華:我的母親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所以她從不會和我們講大道理;可是她在身體力行中所表現(xiàn)出的勇敢、堅毅、刻苦及善良,卻深深影響了我們。所以我覺得身教重于言教。
平常我們感受不到母愛的偉大,然而,自大弟出事,母親每個月不怕勞頓,千里迢迢去綠島探監(jiān);她為呼吁釋放兒子,不懼權勢到立法院靜坐請愿。這些都讓我理解到母愛的偉大。
王紅旗:您在作品里談到,母親的另一個支柱是宗教信仰。請您談談對不同宗教信仰的看法。
戴小華:由于特殊的時代、特殊的經(jīng)歷讓我們有機會接觸了佛教、基督教及伊斯蘭教。雖然在我和家人的生命歷程中,遭受了許多磨難,我仍然覺得很幸運。因為,只要我們虔誠祈禱,心懷善念,多做善事,無論是佛教、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的神明,都沒有舍棄我們,都給予我們庇護和力量。
這不得不令我相信,世上是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神,只是人們以不同的形式和稱呼來敬頌祂,膜拜祂。
王紅旗:那這個世上是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神,就是愛。作品寫母親在臺灣去世后,基督教會照樣為她做追思禮拜,運用的是簡筆,回到大陸故鄉(xiāng)舉行的穆斯林葬禮儀式,運用的是繁筆,而且極盡詳敘。為母親做“小凈”“大凈”后,和親人“善面”,入“塔布(裝埋體的經(jīng)匣)”“四次大贊”后,“賽倆目(愿安拉賜給你安寧)”,接“都瓦”,殯禮才算結束。“這是穆斯林葬禮中最隆重、最莊嚴、最簡樸也是最神圣的儀式。沒有音樂,沒有鑼鼓,沒有鞠躬,沒有磕頭,只有所有出席殯禮的穆斯林站立著,對亡人虔誠的祈禱聲?!辈⑶夷浴八劳霾⒉皇且粋€人生命的結束,而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進一步詮釋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與佛教的相似性,就是寬容、理解與大愛。請問這對您“生死同構,多元為一”的宗教觀的形成,和您長期從事的國際文化外交事業(yè),起到怎樣的作用?
戴小華:其實,人與人之間,都需要接觸才能了解,了解后就容易理解,理解了就不會產(chǎn)生誤解。宗教也是如此。
尤其,像我生活在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多元種族、多元文化及多元宗教并存的地方。在我長期從事文化工作的過程中,也常感覺到各民族間對彼此所信仰的宗教缺乏基本的、常識性的了解。因此,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往往容易發(fā)生誤會,甚至引發(fā)沖突。如再加上極端分子及不肖政客的煽動,使得本已薄弱的種族關系變得更加對立。一個不小心,就極易轉成危機。
因此之故,我對身為穆斯林的三寶太監(jiān)鄭和產(chǎn)生了興趣。為什么他出使七次都能取得成功?
于是,我翻閱了許多文獻,研究鄭和的事跡,從中找出了答案:除了他本身所具備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知識外,最重要的是他突破了宗教狹隘的觀念束縛,在信仰伊斯蘭為主的前提下,兼顧尊儒、奉佛、崇道、供媽祖(天妃)。
由于當時科技不發(fā)達,跟隨鄭和遠航的廣大船員和官兵都有祈求海神天妃保佑平安的傳統(tǒng)。鄭和為了穩(wěn)定大家的出海情緒,尊重他們的傳統(tǒng)信仰和習俗,先后在許多城市修建天妃廟,塑天妃神像,讓船員得到精神寄托和思想安慰。
像鄭和這種思想境界,是一般宗教信徒所不可比擬的,由此,令他升華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領域,走向更為廣闊的空間,從而具備了一個偉大政治外交家的宏大氣魄,完成了對外親善友好以及商貿、文化交流的偉大使命。鄭和的這種精神,實在值得我們學習和深思。
王紅旗:作品談到母親和父親,更有一種中國傳統(tǒng)家庭的愛。雖然他們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親“重男輕女”,而母親因怕生女而偷用奎寧墮胎,但是“我”和父親病中的一次談話,解開了他們之間“另一種愛的方式”?!八麄儌z同甘共苦,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經(jīng)歷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人世滄桑,這種愛早已融為化不開的親情,將兩位老人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保ǖ?17頁) “那種愛不是掛在嘴上,而是深藏在心里的,是他們兩個人才能領悟和感受的愛。”雖然母親從病危到去世沒有找到寄情于祖國山水的父親,但父親病危時卻說出了對母親的愛與愧疚。夫妻之間母親包容、父親善良的人性感人至深。父親去世后母親終于與父親合葬,生而同甘共苦,死而同穴共枕,生死相依的愛,讓“死亡”成為溫暖的生命團圓。
而且,父親在病重彌留之際,讓“我”把他的最后一筆私人存款,再次捐贈給家鄉(xiāng)的希望小學,故土深情難舍難分。因為,當年也是激情滿懷投入革命、投入抗戰(zhàn),但是當臺灣當局搞政治分裂時,他官至大校卻選擇了離開。也許在您和大弟的意識里,傳承父母親對故鄉(xiāng)的深愛是一種愛的延續(xù),因此《忽如歸》的家國歷史敘事,才飽含一種真誠與使命的力量,大弟戴華光面對臺灣當局的“分裂”政治,才敢于倡導海峽兩岸和平統(tǒng)一而寧死不屈。
戴小華:是的。
王紅旗:大弟在牢里的時候,都到了死亡邊緣,他除了用中藥和打坐,很多時候一直是在念佛經(jīng)、大悲咒。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父母親的伊斯蘭教信仰,但是他拼命讀佛典,念佛經(jīng),是佛教信仰幫他度過了監(jiān)獄里的一個個危難,是“我”陪母親一次次的探監(jiān),給了他生命的希望。作品里談到,一個家庭在不同境遇里不同宗教信仰之愛,對個體生命的“救贖”與“超越”意義。
但是,故鄉(xiāng)滄州鐵獅子“鎮(zhèn)海吼”勇敢與堅毅的精神形象,更是母親傳遞到“我”和大弟生命里的文化基因。作品中這樣描寫:“它身披障泥,背負巨大仰蓮圓盆,胸前和臂部飾有束帶,頭部毛發(fā)作波浪形披蓋于頭部。它頭朝南,仰首怒目,四肢叉開,巨口大張,仰天長嘯,對海怒吼,又像疾走奔馳,之后,突然停下,回首張望,幾乎讓人措手不及。于是,鐵獅子在大自然的陪襯下構成蒼茫、悲愴、壯闊的畫面?!保ǖ?17頁) “鐵獅子”成為您表達“家國”之愛的象征,是從何時思考的?
戴小華:記得1992年陪母親返鄉(xiāng),第一次看到滄州鐵獅子的剎那,竟被震撼的心都噤住了!那時遠遠看著鐵獅子,感覺它就像飛奔在一片高粱地上面一樣。
后來再去的時候,為了保護鐵獅子,就有了圍墻,并想把它托高一點,結果一托高就裂了!雖然當?shù)卣埩嗽S多國家級的修復文物專家,卻都無法修復,所以現(xiàn)在鐵獅子是用支架撐著。鐵獅子,它那種勇敢和堅毅的形象,作為一個維護者的最終抵抗形式,千百年來如同淬火之后的鐵,沉水之后的石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滲入了滄州人的肌膚,潛進了滄州人的血液,鑄入了滄州人的精神。現(xiàn)在已成了滄州市的地標。
王紅旗:因而,燕趙之地“滄州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母親長久以來能咬著牙,承受這么多磨難,大弟為了理想,敢于犧牲,相比都是受到鐵獅子精神的影響”(第118頁)。這種對故土的摯愛深情,才使戴家選擇了回歸,并最終圓了回家夢。這種追根溯源的歷史旁證,不僅使母親形象、大弟形象有了更豐厚的文化根基,而且把母親生命之愛、宗教之愛與家國之愛融為一體,升華了人物性格之愛的本質。
戴小華:是的。像母親長久以來能咬著牙,承受這么多磨難;像大弟為了理想,敢于犧牲,我覺得鐵獅子精神也進入了我們的體內和血里。
王紅旗:還有“我”在姆魯山洞(位于馬來西亞沙撈越)觀看蝙蝠出洞奇觀(第75—76頁),也很有象征意味。作品描寫得讓人很震撼,請談談把它引進您的非虛構作品里的想法。
戴小華:因為有一次我受邀去沙撈越演講時,他們說有個景色你一定要看,就是蝙蝠出洞。這簡直是我無法想象的景象!這個景象我在書里描述得很清楚,就不重復了。
王紅旗:作品《忽如歸》是自揭傷疤,然后再重新縫合,這個過程是很痛的。但是,您把戴家個體人的“生命瞬間”、破碎記憶,縫合成一個裝滿溫情的“完整體”,并一直堅守“求真”與“尋意”的原則,進入一種“無我”的、超越的藝術境界,昭示文學之真實的情感意義與精神價值,對海外華人“非虛構”的家族歷史書寫,是一種突破性的思想藝術貢獻。
你的現(xiàn)實主義、理想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觀念,給作品注入了深邃的思想,溫暖的靈魂,形而上的精神意境。請問創(chuàng)作給你個人的生命帶來怎樣的收獲?
戴小華:過去,我曾因馬來西亞華人身份,無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推動文化工作上,始終得不到當?shù)卣墓綄Υ?,有時難免會沮喪、會抱怨,甚至要放棄。直到我母親順利回鄉(xiāng)安葬,才明白文化的真實含義:它不是能以金錢衡量、用數(shù)據(jù)顯示的;它的價值及產(chǎn)生的影響也不是立竿見影的,而是不知道在何時、在何處,它已慢慢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了!
王紅旗:好一個“慢慢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您一語道出了文化生命的本質特征,期待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結出更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