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
盛世挽歌
李存勖本不姓李,他出身于西突厥沙陀部,本姓朱邪,祖父朱邪赤心因平叛有功,被賜國姓李。到了父親李克用一代,更是被封為晉王,鎮(zhèn)守一方,好不威風(fēng)。
這本是無上的榮耀。但很可惜,李存勖出生的時候,大唐帝國早已失去了百年前恩澤四海、萬國來朝的輝煌,宛如西山落日,奄奄一息,君王沉溺聲色,文武不堪大用,說是一攤扶不上墻的泥巴,也不為過。
公元907年,梁王朱溫勢力進一步擴大,皇帝李祝徒有虛名,坐在龍椅之上,惶惶不可終日。3月,李祝正式“禪位”于朱溫,萬里山河,易了旗幟,換了主人。
都說,亂世出英雄,李存勖所逢的,正是亂世。
朱溫的篡位引起了朝廷內(nèi)外很多人的不滿。晉王李克用便是其中之一,他拒絕承認(rèn)朱溫政權(quán)的合法性,明明已經(jīng)知道朱溫改了元,卻堅持沿用李祝在位時的年號天祜,高喊復(fù)興唐朝的口號,公然與朱溫唱起了反調(diào)。
李克用真的忠于大唐王室嗎?在烽煙四起的年代,這毫不重要。
朱溫怒不可遏,他的皇帝寶座還沒坐熱乎,便下了決心,派遣十萬兵馬圍攻李克用的大本營潞州。
此時的李存勖正是二十歲出頭,年輕氣盛,而又躊躇滿志。像朱溫一樣,他當(dāng)然清楚父親的用意——大唐已經(jīng)徹底死去了,可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數(shù)百年前,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振臂一呼,揭竿起義,打的不正是楚國的旗號嗎?朱溫手握重兵不假,但李唐建國日久,雖已腐朽,猶有余威,其號召力,豈是粱國可以比擬的?
李存勖喜讀《春秋》,他理應(yīng)熟諳類似的故事。
他知道,施展拳腳的機會,很陜就要來臨。
公元908年,李克用身患重疾逝世,李存勖襲任晉王。
就像總有人對朱溫代唐心懷憤恨,對李存勖接掌大權(quán)頗有微詞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李克用的義子李存顥、李存實等人自恃年長而掌有軍權(quán),稱病不朝,甚至在背后搞起了小動作,慫恿叔父李克寧發(fā)動叛亂,謀害李存勖,投降后梁。眾人沒有料到的是,李存勖選擇先發(fā)制人,在府中埋伏甲士,設(shè)計擒殺了李克寧、李存顥。
殺雞儆猴,正是如此。
同年,李存勖發(fā)兵潞州,攻梁軍之不備,大破梁軍,潞州之圍歷時年余,終于得解。李存勖用實際行動向世人證明,晉國不是縮頭烏龜,他李存勖更不是任人宰割的黃毛小兒,他劍指朱溫,志在天下!
也許,當(dāng)李存勖解除潞州之圍時,他會想起當(dāng)年唐昭宗說的話:“此子可亞其父?!?/p>
唐昭宗的眼光真是毒辣,李克用尚未能做到的事情,李存勖做到了。
風(fēng)云莫測
在宋代王禹偁所著的《五代史闕文》中,寫著一個至今我們讀來都覺得熱血沸騰的故事。
傳說,李克用臨終之前,依舊未能平胸中之恨,他將三支箭交付給李存勖,語重心長地囑咐道:“燕王劉仁恭是我所立,契丹耶律阿倮機與我約為兄弟,但都背叛了我,投靠了我們的世仇朱溫。我給你三支箭,你一定要消滅這三個敵人,洗雪我的遺恨。”
這三支沾染了無數(shù)戰(zhàn)士鮮血的箭矢,見證了五代十國的風(fēng)云變幻。 故事的真實性存疑,但毫無疑問的是,李存勖沒有辜負(fù)父親的期待。
在同樣是亂世的東漢末年,曹操望東吳舟船而嘆:“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朱溫也曾說道:“生子當(dāng)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
梟雄的關(guān)系總是那么神奇,他們之間少不了敵視與仇恨,除此之外,還有欣賞與敬佩。惺惺相惜的不一定是好友,也有可能是宿敵。
公元911年,柏鄉(xiāng)之戰(zhàn)爆發(fā)。李存勖以激將法引誘梁軍,以逸待勞,大破梁軍。梁軍丟盔棄甲,其精銳部隊在這場戰(zhàn)斗中折損殆盡,朱溫政權(quán)元氣大傷。一年后,再次敗于晉軍的朱溫羞憤難當(dāng),憂憤成病,只好返回洛陽進行休整。
權(quán)力總是最誘人的果實,朱溫一生兇殘暴戾,到了晚年,為親子朱友珪所殺。
公元913年,朱友貞復(fù)制了這一幕,他發(fā)動政變,誅殺朱友珪,篡奪帝位。
梁國還未立穩(wěn)腳跟,本應(yīng)上下同心,撫慰民眾,選拔賢才,共御外敵,而人們在戰(zhàn)爭的狂歡中失去了理智,父子相殘,兄弟鬩墻,使得朝中一片混亂。
它的末日還遠(yuǎn)嗎?
在這幾年間,李存勖趁熱打鐵,攻守得法,逐漸蠶食了后梁大片土地,尤其在魏州之戰(zhàn)中,李存勖采納引誘敵人主動出擊的計謀,三面伏擊,隨后,他勢如破竹,連破數(shù)城,梁晉兩國的形勢,發(fā)生了徹底的扭轉(zhuǎn)。
時機,已經(jīng)成熟。
曾宴桃源
在人們刻板的印象里,英武善戰(zhàn)之人,大多是粗鄙的,什么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不過是文人用來消遣的無聊玩意,一文不值。
但李存勖不一樣。他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文字:
“一葉落,搴珠箔。此時景物正蕭索。
畫樓月影寒,西風(fēng)吹羅幕。吹羅幕,往事思量著?!?/p>
悲秋懷舊,情耶?怨耶?
《如夢令》這一詞牌,學(xué)過宋詞的人一定不會覺得陌生,可你知道嗎?這個被無數(shù)文人墨客所用的詞牌,正是李存勖首創(chuàng)。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長記別伊?xí)r,和淚出門相送。
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p>
如果不是翻閱史書,我們很難相信,這樣優(yōu)美婉柔的語句,不是出自青樓柔媚清麗的女子,不是出自江南多情風(fēng)雅的書生,而是出自一位戰(zhàn)功卓著、所向披靡的豪杰之手。
李存勖還喜歡唱戲,不僅是愛看,甚至還要親自粉墨登臺演出,絲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
一面,他是戰(zhàn)場上的神;一面,他是戲樓里的人。
公元923年,李存勖接受勸進,在魏州正式稱帝,他沿用“唐”為國號,以證明自己的合法性,這一招,確實比朱溫的貿(mào)然篡位,要高明一些。
稱帝還不是終點。朱友貞雖然昏庸,但朱梁政權(quán)仍是扎在李存勖心頭上的一根刺,不早早拔去,李存勖的夢境始終不會太過完美。何況,北面契丹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不斷地襲擾邊境,威脅太原。
不能再拖延了。李存勖清楚,速戰(zhàn)速決,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李存勖稱帝之后的不久,他率軍攻破汴州,拆毀宗廟,朱梁政權(quán)在烽火之中,宣告滅亡。鏡花水月
李存勖對伶人的寵信與縱容,達(dá)到了一種夸張的地步。
稱帝以后,李存勖給自己取了個“李天下”的藝名。一日,他與眾伶人一同嬉鬧,喊道:“李天下,李天下何在?”伶人敬新磨越眾上前,大力扇了李存勖一個耳光。李存勖青筋暴起,哪知敬新磨非但沒有請罪,反而嬉笑著解釋道:“理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你還呼喊誰呢?”原本臉色發(fā)白的伶人們不禁發(fā)笑,李存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敬新磨是在奉承他呢!于是,他大手一揮,重賞了這個“聰明”的伶人。
可笑而可悲的是,李存勖對伶人的寵愛,換來了一個他根本無法相信的結(jié)局。
公元926年,距李存勖稱帝僅僅三年,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發(fā)動叛亂,李存勖奮戰(zhàn)不敵,被流矢射中,死于絳霄殿。伶人善友縱火焚尸,抹去了這位曾在世上叱咤風(fēng)云的“伶人天子”的痕跡。
終其一生,也許,李存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戲里,還是活在戲外。
戲里的他是李天下,可以任性妄為,無憂無慮;戲外的他是后唐的君主李存勖,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守住天下。
世界上最高難度的職業(yè)正是皇帝。君王雖坐擁天下,然而無法擁有真正的自己,連那一點點平凡的愛好都要受后人非議,李存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可這不就是代價嗎?
李存勖一生犯過許多的錯誤,有些錯誤犯了,無傷大雅;有些錯誤犯了,便沒有一絲回轉(zhuǎn)的余地。
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將領(lǐng),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歷史對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他費盡心血,奪得了這片土地,然而不過短短幾年光陰,又連同自己的性命,全部失去。
如夢,如夢,豈非一語成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