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娟
我是個殘疾人。
閑暇時我偶然翻到拜倫的《春逝》,細細品味之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于昂。如今我已七十歲了,回首當年,感慨萬千。
將思緒拉回到上個世紀80年代。那天我正坐在醫(yī)院的院子里看書,李姐突然隔著好幾步沖我嚷道:“于老師突然暈倒,被送到醫(yī)院來了!”當時,我的心咯噔一下,原來世事真是如此無常。
我從小在深圳長大,于昂來自山東,我們在深圳相識。那時的深圳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他來這里教書,我們是同事。記得他剛來時送了我一本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我看封面上是個洋人,當時就覺得這個新來的老師很有意思。說來也巧,后來他和我分到了同一間職工宿舍。每天早上,當我還在與周公相會時,他早已洗漱完打飯去了;而當我打飯回來時,他已經在準備當天的講義了。我們總是在不同的頻率上,像他這樣悶的人,獨來獨往慣了,也就不會感到孤獨了吧。
那天我早起,拄著拐杖走到樓下時,看見于昂正望著遠方的朝陽發(fā)呆,我從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調侃的語氣說道:“想不到于老師也挺有文藝氣息的嘛,你……”后面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因為當他轉過頭來后,我看到他臉上滿是悲戚的神情。他嘆了口氣,對我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早起看看初升的太陽,心情就舒暢多了?!闭f罷,他便獨自離開了。
不久,我從學校管理員那里得知了于昂家的境況:他家中除了他以外還有三個沒有工作的姐妹,70歲的老母親常年臥病在床,而他的父親早在三年大饑荒時便去世了……果然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腿疾慢慢惡化。半年后,我的雙腿漸漸失去了知覺。不僅要面對病痛的折磨,還要面對高昂的醫(yī)藥費,我的人生自然是艱難的。在那段時間里我常常捶腿痛哭,同事們偶爾也會來醫(yī)院看看我,但經常來的是于昂。當時我不明白是什么東西支撐著他在深圳立足,使他能樂觀地面對生活,并在我自暴自棄時給予我寬慰和鼓勵,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肩上擔著一份責任吧。
那天我正坐在醫(yī)院的院子里看于昂送我的那本《飄》,負責照顧我的李姐突然隔著好幾步沖我嚷道:“于老師突然暈倒,被送到醫(yī)院來了!”
不久,于昂被確診為白血病。想到于昂的性格,我執(zhí)意向醫(yī)院申請和他住同一間病房,于是我們倆又變成了室友。
再次和于昂同處一室,這次的感覺卻很不一樣,我們倆仿佛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聊起來就停不下來。我說以后要帶他去看桂花,他激動地應道:“好哇!有機會一定去,再拍幾張照片?!笨上Ш髞砦覀儧]有如約成行。
他的病情,在那個蛙聲陣陣的夜晚突然加重,第二天便因搶救無效去世。出殯那天,全校師生在雨中為他送行。本以為我會比他先離開人世,可誰知造化弄人!
此刻,燈火通明的深圳,安靜祥和。我輕輕翻開當年于昂留給我的筆記本,第一頁上就是他用小楷寫的一行字:人生漫漫,何其遠兮。是啊,人生在世,何其遠兮!
有一天,我在夢里再次遇到了消瘦的于昂。我問他,此去經年若逢君,泣零輕噎何相祝?他笑而不語。夢醒后,我伸手抹去了臉上的幾行淚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