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潞
無題
月光照耀著一只鐵砧。這
鉛灰色冰冷的平面多么寂寞
一只游弋的天鵝多么寂寞
人們從春天的倦怠中恢復(fù)過來
而溫度計中的水銀多么寂寞
木匠的兒子多么寂寞
痛苦和放縱都失去了依據(jù)
我們曾經(jīng)對這一切深信不疑
短暫的歡樂之后多么寂寞
一些疼痛多么寂寞
詞語內(nèi)部的靈魂多么寂寞
最后讓我寫下耶穌的名字
他多么寂寞
這個秋天
這個秋天我遭遇到了什么
二十只天鵝在一起飲水
透過它們金黃色的下肢
我看到遍地沸騰的泉眼
美麗公主們的唇步步逼近
使山腰上月亮般的水發(fā)出轟響
一個冥想者就這樣被喚醒
他從夢幻走入夢幻
遠處的蘆葦已經(jīng)死在床上
秋風正再次回到寂靜中
拂動天鵝的盛裝
向那些冰涼的羽毛傾注激情
它們被誰追逐至此?
彎曲的頸項如同花環(huán)
落日的另一邊堆積著鹽
這超現(xiàn)實的風景血已流盡
它們是否將終生汲水
永遠不從其中躍出?
二十只天鵝如此明亮
我辨出最完美的一只
它冷靜。優(yōu)雅。毫無準備
排練室
她們的裙裾在飛揚
腳尖忽左忽右移動著
你發(fā)現(xiàn)這只是試探
盡量少的接觸
被地面的火焰燒灼
不用往上看你就知道
她們有多么熱情
除了不斷向上
她們還滑向房屋一角
充沛的血流一刻不停
在手足之間往返
樓下街衢中有人仰首
他對此將一無所知——
云霓翻滾的玻璃窗后
到處有這樣青春的練習!
誰賦予了她們旋轉(zhuǎn)的天職?
裙裾中裹著的不是肉體
而是空無一人的風
如今你已經(jīng)說不出
因為怯懦還是太過沉溺
你用幻覺接近了這一群
直到她們逐一退出
黃昏
他望著鍍了金色的窗臺
仿佛看到外祖母疲憊的身軀
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
安靜而衰弱的老婦人
每天都這么坐一會兒
她給女兒一家洗衣、做飯
很多年沒人提起她自己的家了
那個山頂上的村莊
從遠處能看見炊煙
他十二歲時去過那里
被小腳的外祖母追得到處跑
那時她的吼聲還具威懾
然而她很快變得虛弱了
一天他“啪嗒”打開電燈開關(guān)
竟使坐在黃昏里的她嚇了一跳
她好像從睡眠中醒來
為自己所在的房子詫異
此前她的靈魂一定在漫游
她一生不識字,素食而高壽
她留下很少,只有民國時的八塊銀元
她在臨終前半年回到故鄉(xiāng)
一再推遲的返鄉(xiāng)之旅
讓她看到越來越熟悉的風景
從此她任憑時間流逝
直至一個漫長的午后悄然而去
閱讀
閱讀集中了最多專注
它消磨掉生活的精粹
沉悶的大師,日夜在閣樓上
衣著和風度不值一提
閱讀的灰燼,并不多
像雪的霰粒拍打窗戶
那時他徘徊于冬夜
聽到這陌生清冷的聲音
閱讀的鴉片,是的
征服了不諳世事的年輕人
他一夜一夜慰勞自己
抵消白晝的暑熱和喧囂
注定閱讀的一生
所有細枝末節(jié)都得適應(yīng)
關(guān)閉多余的語言
很少約會,足不出戶
日益與外部世界沖突
變成謙恭而無趣的人
終有一天大師被束之高閣
玻璃窗上雪花融化
堅硬的詞語變得柔軟
蠱惑的真理像水汽蒸發(fā)
閱讀只剩下閱讀
他重新成為沒有知識的嬰兒
赤裸,光潔,透明
這就是閱讀的全部
(最多佐以香煙和濃茶)
不會再多了,就是這樣
(選自《詩歌月刊》2017年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