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素月是朝鮮現(xiàn)代自由詩的開拓者之一?!氨笔墙鹚卦略姼璧幕靖裾{(diào)。迄今為止,對金素月詩情的研究多以其中怨情為基礎(chǔ),將詩中的悲情理解為個人境遇導(dǎo)致的主觀情感,并對此給予否定評價。本論文結(jié)合前人研究,將金素月詩的悲情理解為民族情緒的繼承和時代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并試圖尋找其中的積極意義。從“離別之悲”,“故鄉(xiāng)喪失之悲”以及“生死之悲”三個角度,探尋金素月詩的悲情特點和根源,揭示金素月詩中出現(xiàn)的悲情的價值與含義。
關(guān)鍵詞:悲情;離別;故鄉(xiāng);生死
作者簡介:李禹橋,1991年12月出生,女,朝鮮族,吉林省長春市人,現(xiàn)就讀于西安外國語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2015級亞非語言文學專業(yè),主要研究方向:韓國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3-0-03
作為韓國近代自由詩的開拓者,金素月(1902-1934)的抒情詩足以稱之為是韓國新體詩的代表。他在詩中傳達的思想不僅僅是對韓國傳統(tǒng)情緒的現(xiàn)代化再現(xiàn),更是對這種情緒的深刻挖掘。所謂韓國的傳統(tǒng)情緒,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為“思念”和“恨”。什么是“恨”呢?它是人們超越了悲傷和生死的悲嘆,接近悲哀的極端,甚至是絕對悲哀的境地。而“悲情”正是“恨”的情緒的一種表現(xiàn)。
我們通常認為,悲傷的情緒是負面的,不健康的。實則不然。我們的人生時常伴隨著挫折和嘆息,理想越大,面臨失敗時承受的失望感就越沉重。如此說來,“悲情”或許正是我們生命中最基本的情緒,它來自于追求,超越了個人情感,直至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氨钡那榫w具有世界性,這一點從諸多文學作品中均可得到證實。遠到莎士比亞與尼采,近到韓國的金素月與中國的郁達夫,小到個人情緒,大到民族情懷,“悲”是各個時期各國文人筆下不可或缺的情感主體。特別是在近現(xiàn)代,民族經(jīng)歷的苦難和底層民眾的悲哀也經(jīng)常成為文學作品的主題,這些作品不僅沒有給讀者帶來負面的影響,反而激發(fā)了人民的斗志,喚醒了群眾的民族自豪感和愛國之心。
韓國近現(xiàn)代詩人當中,將這種“悲”情緒表達得最徹底的詩人正是金素月。在他的作品中融入了個人的悲情和民族的傷痛,這與他的生活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因此字里行間的“恨”,“憂愁”,“絕望”及“思戀”不僅是他本人生活的再現(xiàn),也是民族命運的倒影。同時這些感情也成為了金素月作品最鮮明的特點,吸引了眾多學者的目光。
前人對金素月詩情的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階段。上世紀70年代以前,人們通常將金素月詩的悲情理解為負面的悲觀和幽怨的情緒宣泄。70年代后期以來則開始尋求其在民族情感繼承等方面的意義。本文借鑒前人的研究經(jīng)驗,總結(jié)并概括了其詩作中出現(xiàn)的“悲情”的種類及這種情緒的來源和含義。
一.離別的悲情
相聚與離別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之一。為了克服分別以后隨之而來的痛苦和迷戀,悲傷的情緒就誕生了。金素月有很多作品描述了與愛人分別之后的悲傷和思念。如《日后》,《摘草》,《忘不了》,《金達萊》,《有贈》,《別離的路》,《不曾知道》等。以《日后》為例,品味金素月詩里的離情。
《日后》
日后,假如你呼喚我
我會說,“我已把你遺忘”
如果你暗自譴責我
我會說,“思念太苦,我已把你遺忘”
如果你還譴責我
我會說,“沒有信任,只能遺忘”
不在今天,也不在昨天
未來的某一天,那時“我已把你遺忘”
這是1920年,金素月19歲時發(fā)表的一篇作品。他描述了被愛人拋棄的女子的心理,感情背景是凄涼的。然而,話者因為存在一絲僥幸和奢望,在潛意識里相信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到自己身邊。當“他”回來的時候,她希望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已經(jīng)把你遺忘”。另一方面,從“沒有信任,只能遺忘”這句也可以看出她對“他”的怨恨和失望。“遺忘”這句話是她報復(fù)的方式。這是她想要回擊對方,渴望找回自尊的一種體現(xiàn)。然而,話者知道“他”終究不會回來。從“譴責”一詞也可以看出,“他”的離開,也有“我”的過錯。于是,詩人在最后一聯(lián)中寫道“不在今天,也不在昨天,未來的某一天,那時‘我已把你遺忘”。這一次,“遺忘”不是用作報復(fù),而是只能遺忘。那是因為,“他”離開了,昨天,今天,甚至到未來的那一天為止,都沒有回來。于是,這一次,“我”不得不無奈地努力忘記。
從措辭上分析詩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遺忘”這個詞語重復(fù)了四次,這并非在強調(diào)“忘記”的事實。相反,是在暗示“沒辦法真正遺忘”。這種反語的形式反而更加形象地描述了話者不愿直面現(xiàn)實,從內(nèi)心想要逃避的復(fù)雜心理?!叭蘸?,假如你呼喚我”,話者企圖抓住這最后一枝稻草,欲迎還拒。
因為愛,所以怨;即使怨,也要愛。在本詩中出現(xiàn)的“埋怨”,“絕望”,“恨”以及“思念”的種種“悲情”,在這里并不僅僅是負面的情緒,它們反而成為愛的希望。這些心路歷程是在追求愛的過程中不得不經(jīng)歷的苦難和享受。這種感情因經(jīng)歷真實與苦澀而彌足珍貴。
二.生死的悲情
死亡終將是我們的宿命。只要存在生命,每個人都毫無例外會迎接死亡的到來。然而,當我們此生終將盡時,依舊會留下種種遺憾。死亡的苦難,往往要死者和生者一同承受。金素月的《黃燭光》,《生與死》,《墳?zāi)埂罚稑诽臁?,《杜鵑鳥》,《招魂》等作品描述了他對生死的認識和“生離死別”帶來的悲哀。
《招魂》
飄零的名字??!
虛空中散落著的名字!
呼喚不應(yīng)的名字??!
喊得要氣絕的名字!
留在心中的一句話
最終,沒能傾吐。
我的愛啊!
我的愛!
紅日西懸山巔
群鹿呦呦悲鳴endprint
在訣別的山上
呼喚著你的名字。
呼喚你,直到比悲傷更悲傷
呼喚你,直到比憂愁更憂愁
喊著擴散著
但天地間實在太寬廣。
縱然佇立化身為石
也要呼喊,喊得要氣絕的名字啊!
我的愛啊!
我的愛!
招魂是韓國傳統(tǒng)葬禮中的一種出殯儀式。他們相信,人的死亡是因為靈魂離開了人的肉身,而巫師呼喚亡靈的辦法可以讓靈魂回歸肉身,將人復(fù)活。金素月的《招魂》就是以這種儀式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作品。
這種招魂的行為體現(xiàn)了生者的兩種情感。一種是對于死亡本身的絕望;另一種則是對死者的不舍和眷戀。亡者已逝,而他依然活在人的心里。逝去的人終究是不會回來的,只是因為對亡者的愛不曾終止,所以對現(xiàn)實越發(fā)無法接受。在本詩中,話者的感情不止于迷戀和絕望,還有更加復(fù)雜的情感夾雜其中?!拔摇绷⒂谖魃?,悲痛欲絕地呼喚著愛人的名字,這種超越了一般的悲傷的痛不欲生的情感不僅僅是生離死別的苦,還有對“棄我而去”,留我獨自一人承受苦難的愛人的埋怨;對自己沒有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未曾在愛人在世時說出那句“愛你”的告白的自責和懊悔。這種情感已經(jīng)上升到令人氣絕的程度。
話者不敢也拒絕接受愛人的死亡?!罢谢辍边@種想要讓亡者復(fù)生的行為本身就是對現(xiàn)實抗拒的體現(xiàn),是一種妄想,也是企圖逃避的證據(jù)?!墩谢辍芬辉娭械摹氨眮碜杂趷廴说乃劳鰩淼摹敖^望”,“眷戀”,“懊悔”,“遺憾”和“追思”。而這些復(fù)雜的情感也經(jīng)常被學者們引申為作為“日帝治下”的韓國詩人,對祖國自主性喪失的悲嘆和號哭。
詩人試圖用隱喻的文字,將國家“主權(quán)”和“民族尊嚴”比喻成“愛人”。因此,在《招魂》中出現(xiàn)的絕望和哀切等悲傷的情緒,在理解成對離世愛人的追思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讀為對主權(quán)喪失的祖國的追悔和吶喊。主權(quán)已“死”,但“我”還期待著它的“復(fù)活”,哪怕是“招魂”這樣虛無縹緲的方法,“我”也會最后一試。這種絕望之中尋找希望的“掙扎”呼應(yīng)了國人當時的情感,喚醒了漸漸趨于麻木的民族的斗志。在這一層面上,“悲情”被賦予了積極的含義。
三.故土喪失的悲情
通過對金素月生平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金素月除在日本留學期間外,基本都是在故鄉(xiāng)生活。因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時代背景,相比于歌頌故鄉(xiāng)美景和個人情緒,金素月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在抒發(fā)由于故土喪失而產(chǎn)生的民族悲情。這類作品中,《云》,《夜晚》,《想家》,《三水甲山》,《山》,《江村》,《首爾的夜》,《浪人的春天》,《啊,媽媽、姐姐》等都是他的代表作。
《啊,媽媽、姐姐》
啊,媽媽、姐姐
我們住在江邊吧,
庭院有金沙閃亮,
屋后有蘆葦歌唱。
啊,媽媽、姐姐
我們住在江邊吧。
本詩的話者是位少年。正如詩的題目“啊,媽媽、姐姐”,本詩始終以孩子的口吻,訴說著想對家人說的話,單純而天真。孩子想生活在江邊。在這里江邊是和平和幸福的象征。從詩的表面來看,字里行間透著安靜祥和,是金素月詩中少有的平靜。但結(jié)合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我們不能只從對自然環(huán)境渴望的角度分析這首詩。本詩發(fā)表于1922年,當時日本侵略者為了強化殖民統(tǒng)治,對韓國實行了抹殺民族文化和經(jīng)濟搜刮等暴力政策。日本假借土地調(diào)查的幌子掠奪農(nóng)民的土地。失去了土地的農(nóng)民不得不離開故土,向當時的中國——滿洲逃亡。正是在這種情景之下,金素月創(chuàng)作了這首思念美麗故土的《啊,媽媽、姐姐》。
少年隨父母和姐姐向滿洲逃亡,在他眼中,身邊只有陌生的土地和荒野。他害怕,不安,想家。他想念家鄉(xiāng)的江邊,希望能回到那江邊,過安定幸福的生活。詩人之所以借孩子的口吻表達這種心情,也是捉住了讀者的心理。孩子的心總是最單純的,孩子對于愿望的表達也最為直接和真實。尤其是孩子對母親的撒嬌與哀求更容易令人動容。詩人重復(fù)著“啊,媽媽、姐姐,我們住在江邊吧”這句話,在于強調(diào)少年的迫切。這種熱切的希望中夾雜著絲絲絕望。在想要回去,卻無法回去的現(xiàn)實面前,可以感受到對故土喪失的痛心。
換句話說,《啊,媽媽、姐姐》這首詩表達了對失去的故土的懷念和對故鄉(xiāng)自然風光的追思。這些悲傷的情緒借詩中波瀾不驚的字句抒發(fā)出來,在不知不覺中觸動了人們心中的柔軟之處。它喚醒了人們對祖國河山的熱愛,幫助國人重拾對故鄉(xiāng)的記憶,同時也成為了激勵人民守護故土的有力聲音。
四.悲情的根源
金素月的創(chuàng)作生涯開始于1920年。文學是生活的寫照,文學作品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作家生活的時代背景和生平是后人分析其作品的重要依據(jù)。為了更好地分析金素月詩中的悲情,就不得不了解詩人的經(jīng)歷,尋找其“悲”的源頭。
金素月個人的不幸開始于其父親的患病。在金素月兩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受日本人的迫害,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這使得金素月被戴上了“精神病的兒子”的帽子,從小就具有強烈的自卑感,并對日本人存有敵對心理。又由于處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時代背景之下,對日本的怨恨成為了他不變的心結(jié)。
金素月從小在祖父的教導(dǎo)下長大。學生時代認識了詩人金億,受其對民謠詩熱忱的影響,金素月也漸漸步入詩壇。然而從日本留學歸國后,金素月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次又一次的低谷。1926年,金素月經(jīng)營東亞日報支社失敗,轉(zhuǎn)而經(jīng)營高利貸,卻再次遭遇失敗。他滿懷新知識、新思想,試圖取得事業(yè)的成功,然而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滿是壓迫和不公的韓國社會制度以及不合理的經(jīng)濟政策不曾給他機會。金素月的遭遇也正是當時韓國廣大知識分子的共同遭遇。
喪失理想的挫折,作為殖民地知識分子的虛無感,無法適應(yīng)的黑暗現(xiàn)實,親友的疏離以及對生活的絕望將金素月推向了深淵。他終日以酒為伴,并在1934年12月23日不幸離世,年僅32歲。雖然人們普遍認為其死于過度飲酒引發(fā)的疾病,而金素月的嬸母卻認為他是死于吞食鴉片的自殺行為。
此外,金素月詩中出現(xiàn)的“悲情”不僅僅來自于他個人的不幸經(jīng)歷,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民族的苦痛也是金素月難逃“悲情”的重要原因。金素月的“悲”,是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歲月積淀而成的、韓民族宿命的悲劇,它來自于這個民族不幸的過去,也揭示了政治和社會在那個舊時代里的黑暗。金素月的詩不僅僅是藝術(shù)作品,還是特定時期里一個民族整體情緒的真實寫照。
五.結(jié)論
金素月詩的“悲情”不是單純的負面情緒。它是在與現(xiàn)實的困難和不幸斗爭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抵抗,是在追求夢想和幸福的過程中對生活的態(tài)度。并且,金素月詩的“悲情”并不局限于個人挫折。它從個人情緒上升至民族傳統(tǒng)情懷和國民對外國侵略統(tǒng)治的抵觸情緒,甚至可以引申至全人類對壓迫的抵抗。這是民族情緒的體現(xiàn)和民族情感的表達。
文學無法脫離主觀情感。情感的流露成就了文學的“文學性”,沒有情感的作品也就喪失了文學的意味。以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最容易引起時代共鳴的“悲”情緒為基礎(chǔ)的金素月的詩作,是韓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上的瑰寶,也是民族情緒的代言人。素月詩里的“悲情”美是韓民族的情感美,具有其難以言表的獨特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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