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上期回顧:曹正義得知了京都周家的秘密,妄圖以此來威脅周為鸚和李祟,關(guān)鍵時刻曹東吹挺身而出!
第七章
這世間真的有個死心眼兒的人,從少年長至青年,從北域來到京都,就為了某年某日我一句不負責任的話?,F(xiàn)在這個人就在我背上酣睡,一回客棧我便請了醫(yī)師為他診治。沒想到他看起來血呼啦的,實際上卻沒受什么傷,我不禁感慨李祟這小子就是皮厚血多。
我跟李祟在客棧中歇息了兩個月,聽聞曹家新家主曹東吹已經(jīng)開始著手處理各種事務,而他那落敗的哥哥曹正義在當夜就被人送去南疆。曹正義肺部被劍刺穿,雖然暫時性命無礙,但日后可能疾病纏身,被送走時仍是昏迷不醒的。
新宅子修好后,我們便重新搬進去。還未安置好東西,薛得香便登門拜訪。他來得很急,差點讓門檻絆一跤。
“鸚哥兒!鸚哥兒!”他淚眼婆娑地連滾帶爬攥住我的褲腳,“出大事兒了!”
“你敢不敢信!敢不敢信!”他指天指地,激動得不成樣子,“山山姑娘,她回京都找我了!”
山山姑娘?我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想起這是那個曾經(jīng)跟薛得香一起私奔,用光了他的銀兩,又把他甩了的渣女。
薛得香心眼小,打小就愛記仇,每次我跟他吵架,他能噼里啪啦地抖落一筐我的倒霉事,我就只知道哼哼,一句話也說不出。但是他對于這位山山姑娘卻很健忘,都忘了曾經(jīng)她是怎樣讓他傷心到涕淚橫流了,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提醒他一下。
“香香,你怎么知道她是來找你的呀?”我假裝慈善地問。
“山山姑娘在京都孤苦無依,除了認識我,還能認識誰?”他道。
“哦,”我說,“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沒錢花了,特意找你借錢的呀?!?/p>
“你怎么將人這樣想?”他瞥了我一眼,“山山姑娘這次回來排場很闊的!”
我又說:“山山姑娘既然是來找你的,我怎么沒看到她蹤影呢?”
他臉紅羞臊,對我怨嗔道:“鸚哥兒,你也太不懂人家女兒家的心思了,哪有她主動來找我的道理?”
我正要問,宋焦一腳跨進來,一臉興高采烈:“鸚哥兒,我跟你說,今天有個新仙姑進京都了,坐在仙轎上,據(jù)說是老神婆請來的,與她同宗一脈。官差正在開道,周圍擠滿了人想要一睹仙姑真容?!?/p>
“仙姑進京要做什么?”我問。
“那位祝排山仙姑據(jù)說是為了治天子的夢魘之癥,鸚哥兒不如也去瞧瞧?”
“仙姑?祝排山?”我瞬間聯(lián)想到了什么,“薛得香,你的山山姑娘,不會就是她吧?”
薛得香點點頭,宋焦嘲笑他道:“你原先連她全名都不得知,看來你跟你的山山姑娘,從來都只是你一廂情愿強求緣分吧。”
聞言,我一臉不可思議。要知道,京都中的人也許不記得這位山山姑娘,我卻因為薛得香的緣故,對她十分熟知,她在京都的家只有一間破敗的棚子,每天清晨鳥兒還未鳴叫,她便挑著兩擔炭從城這頭,走到城那頭。她是如何搖身一變成了仙姑?
我與宋焦、薛得香一伙人趕忙走到大街上,整條街全是人,只留下中間一條道兒,擁擠得汗水滴下來都落不到地上。這大正午的,每個人頭上都熱氣騰騰,但仙姑的轎子遠遠兒地還沒來,誰都不肯走。
我京都百姓看熱鬧一向積極是出了名的,宋焦沖上前為我占據(jù)觀看的有利地形,我左顧右盼,突然一個人流沖過來將我差點掀倒。前面產(chǎn)生了騷動,我踮起腳,原來是兩個人在爭吵。
一個人像是普通商販,另一個人是……徐天生……
“你說你這個人,我攤子好好擺在這里,怎么其他人就沒有碰到,偏偏你碰到啦!”小商販很兇的樣子。
“我怎么知道!你這攤子把我的腰給撞傷了,我沒管你要錢,你還要訛我是不是?”徐天生一邊摸著腰,一邊哎呦哎呦地叫喚。
我一見是徐天生,趕忙拿手把自己的臉捂住。李祟是小炮仗,但他得有個引子才能爆起來,而這徐天生隨時隨地,不需要任何契機,都能自燃……
沒想到我欲悄無聲息,卻忘了身邊還有個禍水薛得香。他立即撥開人群,跳上一輛牛車,居高臨下,神氣活現(xiàn),指著兩人大喝一聲:“你們這兩個傻蛋,給我住口!”
薛得香用很嚴肅的口吻教訓道:“我告訴你們,待會兒我的山山姑娘就要來了,你們敢放一個屁,我薛得香就……我薛得香就跟周為鸚一塊兒揍你們,聽到?jīng)]!”
“鸚哥兒,是不是!”薛得香拉著我的膀子說,我的眼淚瞬間就想掉下來。
頓時,這一塊街徹底平靜了,眾人都呆住了。徐天生一見薛得香,就跟狗見了屎一般,立即胡亂推踢開人群,湊到他身邊。薛得香見他過來了,警惕地向后一跳,渾身肌肉隱隱地顫抖起來:“你做什么!”
“小薛,徐大爺我不打你,打你不是男子漢做的事兒,”徐天生身材高大,即使薛得香站在牛車上,也沒比他高多少,他邊說邊戳著薛得香的胸膛,“ 但是,你今天走不了了,叫你家長帶五兩銀子過來贖人,否則,我就把你小腿子撕下來烤了!”
徐天生經(jīng)常干綁票的活兒,不過錢從來不要多,例如他這時想吃一頭肥羊,就只要一頭肥羊錢,想吃一串糖葫蘆,就要一串糖葫蘆錢。有人問他為何不多要些錢,這樣下輩子都衣食無憂,但徐天生就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不管那么多。
“徐……徐天生!你簡直狗膽包天!”薛得香見他挨自己這么近,不禁有些慌。
“你給我從牛車上下來!”徐天生不耐煩了。
“我不!”薛得香有他最后的倔強,“我就不!”
“大爺我今天還就非要你下來了?!闭f著,徐天生開始拽他,一下卻沒拽動。他有些驚訝,這個薛得香看上去痩得沒幾兩肉,但是就像茅坑里一塊又硬又臭的石頭,死死駐扎在那里。
徐天生拽兩下沒拽動,深深懷疑起了自己的能力,急眼了,也跳上牛車。結(jié)果,小小一架牛車承受不了,“嘩啦”一聲巨響中,四分五裂散架了。
在薛得香一聲尖叫中,兩人一同滾下來,塵土四揚,人群紛紛避散。與此同時,人群中迅速散播著一個消息,仙姑的轎子來了。endprint
這邊一片狼藉,那邊卻是輕紗飄揚,薛得香被徐天生死死壓在底下,他驀然抬頭,只看見了人群頭頂上,那一點點轎子尖。
宋焦沖我招手:“快過來!”
我立即拋下薛得香,擠去了前邊兒。官差兇蠻地開道,重重紗幕后端坐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她垂著頭,露出一段優(yōu)美的頸子,整個人異常安靜冷漠。這絕不是我認知中的山山姑娘,她可是赤著腳扛兩擔炭都不帶喘氣兒的家伙,笑起來比男人還大聲。
“山山!哎!山山!”薛得香想爬起來,奈何徐天生壓制得他動彈不得,他拼了老命,兩手在地上抓出條條抓痕,像擱淺垂死的魚一樣撲騰??v然他整個人看起來很辛苦,可是壓在他身上的徐天生倒是怡然自得,穩(wěn)如一座大山。
“山山……”隨著這聲呼喚,他憋住的氣勁一下子松懈,整個人的聲音也像拉開了閘的江水陡然噴薄而出,“山山——”
這聲高呼,讓不少人注意到了他。紗簾被風時不時吹拂,人聲鼎沸,我不知道坐在轎子里的山山姑娘是不是聽到了。她似乎往這里瞥了一眼,縱然眼尾輕動,我卻認為她一定看到了趴在地上狼狽的薛得香。但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剎那,隨即便擺正了。
如果地上的薛得香看到了這一剎那,一定能高興好久。我不禁有些可憐薛得香,來之前他一直啰唆,說要讓山山瞧見他如今精神的模樣,瞧他成了一個男子,不再是從前的小屁孩,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弄成現(xiàn)在這個局面。
“山山!”
他還在沒頭沒腦地喊,我過來捂住他的嘴,說:“香香,別喊了,轎子走遠了?!?/p>
我們四目相對,徐天生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薛得香被我捂住的嘴里發(fā)出了嗚嗚的哭聲。薛得香竟然哭了?
徐天生立刻不知所措,他哪見過一個大男人莫名其妙地哭,立刻跳起來,想要把薛得香扶起來。哪知薛得香鬧脾氣,就賴在地上,死也不肯起來了。
我松開捂住薛得香的手,他便兩只拳頭亂捶地,哇啦哇啦地哭起來。薛得香很能哭,小時候他爹第一次送他來學堂,他就一直哭,聲音嘹亮,有急有緩。夫子讓他坐在窗邊兒,然后我們一齊背誦書上的文章,十幾個孩子一齊背書,都被他一人的哭聲壓了下去。
“好啦好啦,大哥,你別哭,我給你買好吃的要不要?”徐天生蹲在他身邊兒,雙掌合十哀求他。
徐天生知道女人哭了該怎么哄,卻一竅不通怎么哄男人,非常無奈:“大哥,我給你騎行不行?我給你跪下,再不然,我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你就收收吧。”
我怒指著徐天生,道:“好哇!你把薛得香欺負哭了!人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可見,你把薛得香欺負得多慘了!”
圍觀群眾開始紛紛指責徐天生,他連連賠不是,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你以后還敢不敢欺負薛得香了!我問你!”我想這是個趁機要挾徐天生的機會。
徐天生擺擺手,皺眉彎腰:“薛大公子,我給您賠罪成不成,我這就把那個娘們兒搶來!”
“徐天生,你別胡來!”聞言,我趕緊攔著他。我知道依著徐天生的性子,真有可能去攔截祝排山的轎子,他自己作死沒什么,可千萬別坑了我。
人流隨著轎輦的前進一齊涌過去,眨眼只剩我們幾個人留在原地。突然,一個小書童跑過來,拱手呈上一封請柬,端正地說道:“東吹少爺說,前幾日事務繁忙,是以未能抽出空閑時間宴請酬謝李少俠與為鸚姑娘,今晚少爺在府中擺宴,請您與李少俠務必到場?!?/p>
我說:“那就不必了,李祟傷還未完全好,他兩個月沒出門兒了,我怕他覺得新鮮,又滋事打架。”
小書童將腰彎得更低:“那請為鸚姑娘一定要赴約,不然不僅拂了東吹少爺一番美意,小人回去也無法交代?!?/p>
我想了一會兒,答應下來,轉(zhuǎn)頭對徐天生叮囑道:“薛得香就交給你了,天黑之前你把他送到我府里。你可千萬不能再刺激他了,一切等我回來之后再說?!?/p>
我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又回頭:“我府里還有一尊小煞神,徐天生,李祟要找你打架,你可千萬別干呀?!?/p>
然后,我還沒走幾步,又停下來。我覺得勸告徐天生不要打架這件事比較不現(xiàn)實,于是對宋焦說:“要是他們吵起來,你可千萬要拉住??!”
宋焦笑嘻嘻地做發(fā)誓的樣子:“放心吧!我保證!”
我左想右想覺得這幾個人都不靠譜,但也沒其他法子了。
我與書童到曹府時剛剛開宴,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曹東吹愈發(fā)神采飛揚,手中持著一雙烏木筷子,朝我頷首。
“能向為鸚姑娘與李少俠親自道謝,東吹今后可不必惴惴不安了?!彼埼揖妥?/p>
我一撩衣裙坐下,問道:“有什么可道謝的?你真擔心李祟,就給他錢吧,他最喜歡錢了。”
“好。”他微笑著答應,為我捧上一盅湯。
“你可知我兄長近日狀況?家父從不肯我去打探他的消息,他離去時尚有重傷在身……”他說。
“就算知道了,你準備做什么?”我有些弄不清曹東吹此次設宴的目的了。
“從小我一直想,若是周為鸚出事,在一旁袖手旁觀并大笑的一定是兄長;若是兄長出事,義不容辭挺身而出的……也一定是周為鸚……”他看著我不動聲色地說。
“我這樣說,你是他弟弟,不如把位子讓給他好了?!蔽曳畔聹搿?/p>
“你對他的喜歡,也不過如此?!彼χ皖^飲茶,“小孩子說的話,最當不得真,越是明顯的事情,越當不得真?!?/p>
“你今日到底要做什么?”我站起身問。
他只是靜靜地抬頭看我:“真是造化弄人……難怪他最后會有那樣一個凄慘的下場?!?/p>
我拔腿就走,他在我背后繼續(xù)說:“但凡你曾經(jīng)有真的用心,怎么會看不出曹東吹是兩個人?你口口聲聲心儀得不得了,怎么會分辨不出坐在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誰?還是說,他只是你為了掩蓋身份的一個幌子?他是一個蠻橫的從不容忍的男子,他一直想弄清這一點?!?/p>
這時,府門正對面進來一個牽著兩匹大狗的小廝,狗吠聲不絕。曹東吹依舊站立在酒桌前,我聽到他輕輕一聲嘆息:“他是個失敗的人啊……”endprint
我轉(zhuǎn)過頭,覺得我與他之間仿佛橫亙了一庭院的黃昏,突然問:“那天在廝殺中活下來的人究竟是誰?”
“你因為我的一番話,對我心生猜疑了?”他笑道,“也對,東吹從來不會說出憐憫他哥哥的任何話,這個孩子,表面仁慈實際心硬如鐵?!?/p>
“我是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曹家唯一的家主?;蛘哒f,我是誰只跟你有關(guān)系?!?/p>
他就這樣向我坦白了他的身份?;蛟S在這場宴席的一開始,他就沒想過掩飾。他是一個這樣聰明的人,瞞過了曹府上下,怎么會在我這里漏了馬腳。
“我并沒有勝利,因為我還得繼續(xù)披著東吹的皮囊活著,做一個偽善的人一輩子。我那樣熟悉他,其實很輕松,但是我不甘心,一想到人們都以為是曹正義輸了,就極不甘心,哪怕……至少有一個人知道,最后的贏家是曹正義?!?/p>
他的表情出現(xiàn)了片刻的迷惘,繼而無聲地笑起來。
當晚活下來的是曹正義,但是他為了得到陛下的支持,偽稱自己是曹東吹,而真正的曹東吹已經(jīng)被送往南疆,他在等局面安穩(wěn),一切水到渠成。就算在這之后,有人知道了曹家家主真實的身份,也不可能再改變局面的一絲一毫。
曹家老爺無比了解他兩個兒子的一切,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不說,也就沒有人敢提起。
“我并不是因為你的話才產(chǎn)生疑心,”我說,“而是因為那兩條狗。很久之前,每次曹東吹出門都會牽著那兩條狗,是因為他怕我找他麻煩,二狗二狗,就是這樣叫開的。我相信那時候的曹東吹,是真正的曹東吹,可是這兩條狗跟你一點也不親?!?/p>
狗還在暴躁不安地吠叫著,我說:“哪怕你們生得一模一樣,可能你老娘都認不出,但是你們的氣息,狗分辨得出?!?/p>
“這樣啊?!彼旖堑幕《冉z毫沒變。
“今晚你故意將真實身份暴露給我,難道真的不怕我稟告給陛下嗎,畢竟你清楚,我是陛下的死士?!蔽艺f。
“就算你說了,陛下也會當做沒聽過,因為南疆的曹東吹,還在被肺上的那一個傷口折磨著?!彼聪蛭?,“況且,我們曾經(jīng)青梅竹馬,有過一段很開心的時光?!?/p>
“曹東吹當日作為籌碼的東西是什么?是什么讓陛下改變了心意?”我問。
“我一直以為,這個問題你知道?!彼戳宋乙谎?,“當日我登上家主之位,見到陛下,他以為我是曹東吹,言行無忌,我便從他口中得知了當日曹東吹說的那一番話?!?/p>
“其實只是短短幾句話,東吹說……他說他得知當今皇后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了,但是陛下似乎并不愿意讓世人知曉,如若到了退無可退殊死一搏的地步,他只能讓這個秘密被揭開?!?/p>
這些話每一個字都如雷霆紫電,我一下回不過神。他又看我一眼,問:“你身為死士,真的不知道?”
他這句話,仿佛是在懷疑是陛下派出死士殺了皇后,但我一點也不知情。
我與他相對沉默了半晌,最終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我該走了。”
眼見天色漸漸黑下來,我轉(zhuǎn)身踏出府門,像想起什么似的說:“曹正義,從前雖然是稀里糊涂的喜歡,但也是真的喜歡?!?/p>
我稍稍側(cè)臉,補充道:“現(xiàn)在不喜歡了也是真的不喜歡?!?/p>
“我得趕緊回家了,我真的很怕徐天生跟李祟打起來把府給拆了?!?/p>
“好?!彼恍?,拱手送行。
他與我都知道,那個喜歡哈哈大笑的曹正義明面上已經(jīng)遠走南疆,留下來的是謙卑和善的曹東吹,曹東吹是君子,他永遠也不會喜歡周為鸚。
仿佛少年時一樁心事終于了結(jié),我一邊想,一邊將目光放在遠處通明的燈火上,步子輕快起來。我一進府,頓時僵住了,感覺自己的到來打破了某種和諧的氛圍。因為在場四人出奇地安靜,李祟坐著,徐天生蹲著,宋焦站著,他們的目光一致注視著薛得香,在等他講故事。
薛得香說,從前在京都東南一隅,每日天不亮都會有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挑炭出行,那兩擔炭重逾百斤,恐怕一個男人也挑不起,但對于她仿佛信手拈來,壓在她單薄的肩頭,絲毫不顯重滯。她不走尋常的大道,常常赤著腳,從這家的墻頭,跳過檐角,走到那家的墻頭,最后走到廣風街口,席地而坐賣炭。
她在墻頭上走得穩(wěn)當又輕盈,穿著鵝黃衣裳,一跳一躍就像靈動的黃雀兒。她開心的時候會輕聲哼著小調(diào),頭高高抬著,羊角辮隨著她身體的起伏而跳動,碎發(fā)被風吹得往后揚起。她那兩擔炭從未掉下一點兒碎屑,往往叫別人看得有驚無險。
這是京都東南一隅奇異的一樁事,但是薛得香卻不是因此認識的那位山山姑娘。在他一次吃面的時候,面館門口突然一聲重響,山山姑娘將那兩擔炭放下,拍拍滿是炭黑的手,清朗地喊道:“來一碗面!”然后就在薛得香鄰近的一張桌上坐下。
薛得香有潔癖,嫌她剛賣完炭身上臟,正準備挪座,山山姑娘卻眼一橫,直沖沖地看向他。他被看得有點心虛,拿手帕擦了擦臉,又安分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她便在薛得香吃驚的目光下接過那一碗接近一盆份量的面條,挑起一筷子,卷了好幾下,然后往嘴里送。
她的吃相并不好看,滿額的汗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臉蛋兒被氣霧蒸得發(fā)紅,那張殷紅的嘴明明很小,卻仿佛什么都塞得下。
但是薛得香從沒見過吃得這么香的人,這家的面條明明口味一般,他剛剛才吃過,給店小二的評價是不入口的豬食,然而這個姑娘卻仿佛吃出了珍稀佳肴的味道。薛得香從小臭毛病就很多,像他這樣被溺愛得比女兒還嬌貴的公子來說,沒有幾個臭毛病是不正常的,比如愛哭呀、潔癖呀、矯情呀。最著名的是,他有很嚴重的挑食,家里做的精致菜肴一概不合口味,所以今日才來這家面館,嘗嘗粗糙清淡的小面。
當時他的挑食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幾乎所有食物他都挑剔,所以瘦弱得只剩一把骨頭??伤吹搅松缴焦媚铮羝鹨豢晁岵送炖锼?。他無比驚訝,??!那可是跟臭儒一樣臭的酸菜!
然后,她又剝了一個松花蛋,一口就放進嘴里。他又震驚了,松花蛋這么古怪的東西,她怎么敢放它進嘴?
接著,她搬起碗,呼嚕呼嚕地喝湯,薛得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吃得無比香甜,讓薛得香也忍不住試試,即使那是他曾經(jīng)無比厭惡的東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