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一
中國近代對于西方文化與學術的引進,體現(xiàn)了中國人自己的選擇,不過,最早選擇的學者與思想家并非馬克思,而是盧梭(同時期還有孟德斯鳩、達爾文等人的學說)。對于一個延續(xù)兩千年皇權專制的中國,一些清醒的中國人意識到,君主專制政體已經(jīng)病入膏肓,要從根本上醫(yī)治中國政體的制度病患,必須尋找其他藥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梭關于“人民主權”“民主共和”的理念,自然具有極大的思想與文化的沖擊力。
二
1898年,在晚清戊戌變法前夜,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著名思想家中江篤介直接用漢語翻譯了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并加了詳細注釋。中江的漢譯本原名《民約譯解》,上海同文印書局刻印時改名為《民約通議》。不過,這本在中國翻印的盧梭著作,只有原著的第一卷。值得注意的是,書前有“東莞咽血嚨胡子”署名的序言。序言是一篇慷慨激昂討伐封建專制主義的戰(zhàn)斗檄文,不妨摘抄片斷:“忽哉祖龍(秦始皇——筆者注)乎,忽哉惡祖龍者而復步祖龍之前轍也。慘哉中國乎,慘哉笑中國者而復顰中國之頑態(tài)也。毣毣微意,愚者昧之而智者明之,智者明之又不得不沈詳而詠嘆之,如盧騷《民約》一書是已。余讀其書,想見其為人,月涼風蕭,猶低徊展卷而不能已?!保ā吨袊裰魉枷胧贰?,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P331)從“東莞咽血嚨胡子”這個署名可以確認,序言作者應該是中國人。
三
1898年,張之洞身為晚清重臣,他以政治家的敏感,對剛剛傳入中國的西方的民權、共和學說就感到了威脅。為了挽救行將就木的滿清王朝,他主持編纂了一本影響很大的《勸學篇》,上奏朝廷批準,頒行全國執(zhí)行,以作為清廷處理中外制度與文化問題的指導方針。《勸學篇》確立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基本原則,意為必須堅持滿清制度與文化的基本前提,適當采用西方的科學技術與管理方式?!秳駥W篇》中沒有提及盧梭之名,但非常明顯地批評了盧梭的民權思想:“昔法國承暴君虐政之后,舉國怨憤,上下相攻,始改為民主之國。我朝何苦倡此亂階,以禍其身而并禍天下哉?此所謂有百害者也。”(《勸學篇·勸學篇書后》,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P92)書中對倡導民權的人士警告說:“使民權之說一倡,愚民必喜,亂民必作,紀綱不行,大亂四起,倡此議者,豈得獨安獨活?”最后的結論是:“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p>
四
張之洞并不同于一般封建官僚,只滿足于發(fā)文批示、原則指導。他對盧梭民權思潮的防范是全方位的。1898年,張之洞在署任兩江總督期間,主持一次經(jīng)濟特科考試,試卷是他“恭呈欽定”的,并握有一票否決權。一名輿情調(diào)查員記錄下這樣一件事,“某本列一等,以卷中用盧梭語,降列三等,批語有‘奈何二字。某自題詩,有‘博得南皮喚奈何?不該試卷用盧梭句?;蛟患慈绺廾苞Q亭郎中廣生也?!保ā肚灏揞愨n》第二冊,中華書局,1984年,P717)文中的“南皮”即張之洞。當事者冒鶴亭后來成為中國文化名人,只因當年在考卷中引用了盧梭的觀點,本列“一等”的冒鶴亭,卻被張之洞降級處理。冒鶴亭觸了霉頭,后來才體味出其所以然,“蓋香帥(即張之洞)以盧梭主張民權,故深忌之。”(1903年7月19日《大公報》)
五
戊戌變法領袖之一、近代中國著名政論家梁啟超,以一支如椽巨筆,介紹外部世界先進的文化與學術,抨擊腐朽的專制文化與愚昧的國民精神,在世紀之交的清末輿論場上,發(fā)揮了極大作用。1899年7月,他在《自由書》之“破壞主義”一節(jié)中,介紹了盧梭的學說:“歐洲近世醫(yī)國之國手,不下數(shù)十家,吾視其方最適于今日之中國者,其惟盧梭先生之民約論乎?”(《飲冰室合集·專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36年,P25)他把盧梭稱之為“醫(yī)國之國手”,那么,“最適于今日之中國”的盧梭學說,自然就成了治國的“靈丹妙藥”。他的筆飽蘸激情,運用詩一樣的語言寫道:“嗚呼,《民約論》,尚其來東,東方大陸,文明之母,神靈之宮,惟今世紀,地球萬國,國國自主,人人獨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諸邦,此土一通,時乃大同。嗚呼,《民約論》兮,尚其來東,大同大同兮,時汝之功!”同年,他在其詩作《壯別二十六首》中寫道:“孕育今世紀,論功誰蕭何?華拿(華盛頓、拿破侖)總余子,盧孟(盧梭、孟德斯鳩)實先河。赤手鑄新腦,雷音殄古魔。吾儕不努力,負此國民多?!保ā讹嫳液霞の募分氖澹ㄏ拢琍7)
六
甲午戰(zhàn)爭與戊戌變法,是19世紀末中國所發(fā)生的對外對內(nèi)兩大事件,使國內(nèi)有識之士產(chǎn)生了亡國滅種的強烈危機感,他們不滿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開始關注當時世界上的先進政體,紛紛走出國門,學習借鑒外國的思想文化。當時最方便的途徑就是到日本。許多人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了從維新到革命的政治選擇,從而走上了以徹底推翻滿清王朝為旨歸的政治道路。1899年,辛亥革命的先驅(qū)和領袖黃興,時在兩湖書院讀書,“課程余閑,悉購西洋革命史及盧梭《民約論》諸書。朝夕盥誦,久之,革命思想遂萌芽腦蒂中矣,然卒未敢向同學者道及一字。”(《黃興年譜》,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P15)
七
1900年12月起,留日學生楊廷棟譯出《民約論》連載于《譯書匯編》。1902年又以《路索民約論》為書名,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單行本。這大概是在國內(nèi)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中文版的、完整的《社會契約論》。楊廷棟在序言中大聲疾呼:“民約之說,泰西兒童走卒,莫不蒙其庥而謳其德,亞東之國則倏乎未之聞也……若夫漢土人士,則尤瞠乎莫之解矣!良可悲哉!……嗚呼,天之靳《民約論》于吾中國者,何其酷也!譯者又卒卒鮮暇,不能終其業(yè),負海內(nèi)望者亦甚久。今并力營之,書始成,從此茫茫大陸,民約東來,吾想讀其書而樂者有之,懼者有之,笑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歡欣歌舞者又有之,丑詆痛詈者又有之。吾唯觀其后而綜其比例之率,而覘吾中國旋轉(zhuǎn)之機,斯以已耳?!保ā吨袊裰魉枷胧贰?,P331)
八
1901年,梁啟超在《清議報》發(fā)表《盧梭學案》,不久,他又將此文更名為《民約論巨子盧梭之學說》,刊載于《新民叢報》,從而進一步擴大了該文之影響?!侗R梭學案》全文除了按語外,都直接引自原文。這篇文章顯然不是梁啟超的原創(chuàng)。梁啟超指出:“盧氏此論, 可謂精義入神, 盛水不漏。今雖未有行之者, 然將來必遍于大地, 無可疑也。我中國數(shù)千年生息于專制政體之下,雖然,民間自治之風最盛焉,誠能博采文明各國地方之制,省省府府,州州縣縣,鄉(xiāng)鄉(xiāng)市市,各為團體,因其地宜,以立法律,從其民欲以施政令,則成就一盧梭心目中所想望之國家,其路為最近,而其事為最易焉。果爾,則吾中國之政體,行將為萬國師矣?!保ā讹嫳液霞の募分琍110)endprint
九
1902年,年輕的民主人士鄒容寫下了一篇著名的革命檄文——《革命軍》。他在書中大聲疾呼,“吾幸夫吾同胞之得聞文明之政體、文明之革命也;吾幸夫吾同胞之得盧梭《民約論》、孟得斯鳩《萬法精理》(今譯《論法的精神》)、彌勒約翰《自由之理》(今譯約翰·穆勒《論自由》)、《法國革命史》、美國《獨立檄文》(今譯《獨立宣言》)等書譯而讀之也?!彼で榈睾魡緡藢W習世界上的先進政體:“我祖國今日病矣,死矣,豈不欲食靈藥投寶方而生乎?茍其欲之,則吾請執(zhí)盧梭諸大哲之寶幡,以招展于我神州土。不寧惟是,而況又有大兒華盛頓于前,小兒拿破侖于后,為吾同胞革命獨立之表木。”他甚至認為,“夫盧梭諸大哲之微言大義,為起死回生之靈藥,返魄還魂之寶方,金丹換骨,刀圭奏效,法、美文明之胚胎,皆基于是。”(《猛回頭》,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P184-185)可惜的是,鄒容英年早逝,去世時只有20歲。
為抗議日本而奮身蹈海的近代革命家陳天華的《獅子吼》是一部小說。書中如此介紹盧梭與《社會契約論》,“當初法國暴君專制,貴族弄權,那情形和我們中國現(xiàn)在差不遠。那老先生生出不平的心來,做了這一本《民約論》。不及數(shù)十年,法國便連革了幾次命,終成了一個民主國,都是受這《民約論》的賜哩!”不過,陳天華認為,中國也早就有民權思想的濫觴,明末清初的黃宗羲,“是孟子以后的第一個人。他的學問,他的品行,比盧騷還要高幾倍,……”“他著的書有一種名叫《明夷待訪錄》,……雖不及《民約論》之完備,民約之理,卻已包括在內(nèi),比《民約論》出書還要早幾十年哩。”
十
在學習、引進外來文化的過程中,為了消除社會上的各種阻力,一些國人往往致力于論證某某思想、某某典制為中國“古已有之”,這其中多數(shù)人系有意炫耀“祖先曾經(jīng)闊過”,從而掩蓋國人淺陋的狹隘心理,但也有例外,意在借用“堯舜之道”“三代之制”,來封住反對者的悠悠眾口。1904年4月,劉師培撰寫的《中國民約精義》,所起的就是這個作用。該書上起《國語》、《爾雅》,下至魏源、戴震,從兩千余年的典籍中輯錄了180余條關于反對專制、主張民主的論述。他在序言中說:“吾國學子知有‘民約二字者,三年耳,大率據(jù)楊氏廷棟所譯和本(日本版本)盧騷民約論以為言。顧盧氏《民約論》于前世紀歐洲政界為有力之著作,吾國得此,乃僅僅于學界增一新名詞,他者無有。而竺舊頑老且以邪說目之。……暑天多暇,因搜國籍,得前圣曩哲言民約者若干篇,篇加后案,證以盧說,考之得失,閱月書成。都三卷,起上古,訖近世,凡五萬余言?!保ā秳⑸晔暹z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P563)他在書中征引古代典籍,論證民約思想也是我國古代先賢之精神。比如,他針對《詩經(jīng)·大雅》中的“先民有言,詢于芻蕘”,按語稱:“觀民約論,以公意為立國之本,則太師之陳詩,詎非國家之重務哉?后世以降,若少陵(《新安吏》)諸什、香山(《秦中吟》)諸篇,皆有合于觀風問俗之旨,故詩即一代之史也,此古人所以聞詩知政也?!贝朔N觀點,不免牽強附會,但有意無意之間,作者已讓盧梭的民約論混雜在儒家思想中,在民間輿論上至少減輕了排異效應。
十一
1906年,近代政治活動家馬君武,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上發(fā)表《帝民說》一文,對盧梭《社會契約論》的核心概念“主權者”進行闡釋。他認為,當時通行的譯本中,“無一語能道其義者”(《馬君武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P207),不僅譯者“不知盧氏所謂”,讀者“亦不知譯者所謂也?!痹谒磥恚R梭學說中最精華的部分在于:“個人者,帝權之一部分也;帝權者,國家之一部分也”;“帝權非一私人,而以通國中之個人組成之。”馬君武對此的理解是:“帝權為個人之總體,個人為帝權之分子,故人民即帝王,帝王即人民,不可離也。……自盧騷之說興,而歐美道德、政治、法律、經(jīng)濟、哲理之界中,遂常襲用此帝民之新名詞。”盧梭“著《民約論》,……主權在人民之說,發(fā)生雖早,然至盧氏始明白抉出之。其風潮之初起也,為1789年之法蘭西大革命,人人倡公眾自由之說,全歐效之。文明之世界,遂新始出現(xiàn)矣?!瘪R君武以“帝民”譯“主權者”,看似荒誕不經(jīng),但在漫長的皇權專制的中國情境中,普通人并不能理解盧梭的“主權者”的涵義,而譯為“帝民”就不同了:皇帝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今人民整體就是皇帝,因此,人民整體的權力也是至高無上的。
十二
盧梭的人民主權思想,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全盤接受并不是科學態(tài)度。這種文化和學說是否適合本國的社會歷史條件,采納實行起來會產(chǎn)生何種利弊,需要一種客觀公正的文化精神。這種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就是對于外來文化的充分研究與討論。有道是真理越辯越明,有比較才有鑒別。正因如此,近代著名翻譯家嚴復作為“精通西學第一人”(康有為語),對盧梭學說的批評才彌足珍貴。中華民國建立初期的1914年,面對“窮簷委巷,幾于人手一編”(《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P333)的《民約論》,嚴復發(fā)表了《民約平議》,對其主要觀點提出批評,他認為,盧梭所謂“民居之而常自由常平等者”的社會,不僅過去不存在,未來也找不到,“夫指一社會,考諸前而無有,求諸后而不能,則安用此華胥、烏托邦之政論,而毒天下乎!”(同上書,P337)他在談到此文立意時說:“自盧梭《民約》風行,社會被其影響不少,不惜喋血捐生以從其法,然實無濟于治蓋其本源謬也。刻擬草《民約平論》一通,以藥社會之迷信?!?/p>
1914年5月,章士釗發(fā)表《讀嚴幾道<民約平議>》,對嚴復的觀點提出商榷。章士釗聲明,他自己并非“醉心于盧梭之共和之說者”,但對天賦人權應持肯定態(tài)度,他指責嚴復:“初不宜挾一先入之成見,硬坐盧梭之說,鄰于虛誕,遂視為洪水猛獸而排之也。即如天賦人權之說,得盧梭而始大張于世,法蘭西學者和之,此無足怪也。而德意志法家亦取其說,以為一切法律之基,……英吉利之作者亦然,又何耶?茍吾不能字英德之士為狂易,則必有至理存乎其中矣。”(《章士釗全集》第三卷,文匯出版社,2000年,P19-20)endprint
十三
1916年,精通法文的馬君武,鑒于“《民約論》之書名出現(xiàn)于中國十余年,其真書竟今不可得見”(《馬君武集》,P273)的現(xiàn)實(他認為,日人中江篤介譯本“已多錯誤”,楊廷棟譯本亦“訛謬不能讀”),他以法文原著與英文譯本互證,歷時80天,把這部世界名著譯成中文,以《足本盧騷民約論》為題,由中華書局出版。馬君武作出這一決定,更有其他原因,“盧騷之學說,近世多受人攻擊。其反對代表政治,……乃至主張獨裁制,尤與近世政治原則相反。然主權在民之原理,推闡盡致者惟盧騷。故其書為法蘭西革命之最大原動力,歷二百年不廢,永為世界大名著之一?!瘪R譯《民約論》1918年出版之后,到1936前,先后翻印8次,可見其影響之廣泛,從而成為我國社會探討盧梭思想的基礎讀本。這個譯本,就譯文的精準而言,至今仍為人們所稱道。
十四
1924年,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qū)者孫中山在廣州發(fā)表關于“三民主義”的專題演講,他在講到“民權主義”時指出:“盧梭是歐洲主張極端民權的人。因有他的民權思想,便發(fā)生法國革命。盧梭一生民權思想最要緊的著作,是《民約論》?!睹窦s論》中立論的根據(jù),是說人民的權利是生而自由平等的,各人都有天賦的權利,不過人民后來把天賦的權利放棄罷了。”(《孫中山全集》第九卷,中華書局,1986年,P264)孫中山是革命家,而不是理論家。在創(chuàng)建中華民國的過程中,他雖然汲取了盧梭“主權在民”的理論,但由于盧梭這一理論的內(nèi)在矛盾(比如他反對代議制,反對主權者權力的轉(zhuǎn)移與分割),并不能付諸于政治實踐。孫中山確立的“五權憲法”的權力架構,其實更多地借鑒了洛克和孟德斯鳩“三權分立”的理論。
十五
應當說,到中華民國的建立為止,我國對于盧梭《社會契約論》的“拿來”工作已經(jīng)完成,無論理論與實踐,作為一個完整的歷史階段已經(jīng)基本結束。應當指出的是,在這一過程中,除了馬君武、嚴復、章士釗等少數(shù)人外,很多人只是以提及或敘述盧梭之名或盧梭之書而自炫,極少有人認真研究與闡釋盧梭學說的內(nèi)容與深意。我國對于盧梭學說的引進與研究,從總體上講是淺層次的、皮毛的,而非深層次的、精神的??上У氖牵瑖缽团c劉師培這兩位當年胸襟開闊、眼光遠大的思想先驅(qū),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竟然成為袁世凱復辟帝制的鼓吹者。他們二人均名列臭名昭著的籌安會“六君子”之中。
當然,在此之后,人們對于盧梭民權學說的闡釋、論爭并未結束。這些過程當然有助于深化盧梭學說的認識,甚至剖析盧梭學說的內(nèi)在弊端與隱患,以及與人民主權相悖從而孕育出獨裁政治的因子。然而,這些研究,都已經(jīng)與中國如何“拿來”盧梭這個主題沒有什么關系了。
(作者為山東管理學院原副院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