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婭
這兒有個習(xí)俗,人要是到了垂老之年,就得在大堂廳后頭置個隔間,做好一口大棺材放著。等人死了,就在棺材里躺上三天三夜,然后放上一只船,連在送歸的另一只船上,隨著舟夫在水上漂泊。舟夫帶一小截香燭,放在銅盞里細(xì)細(xì)地?zé)?。舟夫不能劃船,也不干別的,就等著燭火燒滅或吹滅。等燭火沒了,棺材就得沉河了。
“你這小身板,抬得起棺材?”我笑。
“那可不是,得看棺材里的人。要是是個冤鬼,我一推他就咕咚下去了,他覺得這世上骯臟,沒地兒站腳。要是是個富貴老爺,他還想賴活著呢,哪那么容易下去?我推推棺材,就知道這人死時是個什么人。”
舟夫給我講起了他送棺時的趣事兒。我那時七八歲,買個糖人坐河邊上,能和他瞎聊一下午。有時我倆坐在他船上,旁邊就拴著放了十幾年棺材的老船,比他那船小些也舊些。我們坐在舊篷下,有兩小凳和一張破席子,也有銅水壺,但沒地兒燒水。水浪拍在舟上,大江日落了。
舟夫說,村北有個姓翟的人家,七八年前死了個四姥爺。翟家是大戶,棺材也做得風(fēng)光。要不是喪事,那棺材上裝上金子銀子也說不定。這棺材比平常窮人家那幾塊木板子大了一半多,舟夫說什么也不愿意接這活兒。后來價錢加到了四倍,他要再不接,就得得罪翟老爺了。
送棺那天早上,舟夫做了個怪夢,醒晚了。他急得從床上跳起來,讓隔壁房的張杏花幫忙切一截紅香燭。張杏花給他切了截青燭,扔進(jìn)了他的衣袋。
舟夫上船一摸口袋,竟是個青燭。這可不太好,但總還是好過沒有。他點(diǎn)了燭,躺席上瞇瞇眼看天,又時不時瞧一瞧那燭。
誰知那燭兩天兩夜沒有滅。風(fēng)不能吹熄它,雨不能澆滅它,它仿佛可以燃燒永世,不為時間動搖。舟夫帶的那三個大餅早沒了,他餓到頭暈眼花,奄奄一息地倚在船頭上,覺得這真是無緣無故的罪責(zé)。但當(dāng)?shù)谌焯栒粘I饡r,燭火突然悄無聲息地滅了。
舟夫一推棺材,棺材咚一聲掉了。舟夫知道,這翟四姥爺是個冤大鬼。
后來等他回到桃花村,村里人以為他和棺材一起掉進(jìn)河里了,就家家戶戶捐上些錢為他做了個棺材,準(zhǔn)備過幾天舉行葬禮。
講到這個,舟夫哈哈笑了。
“他們不知道,我是不要棺材的,我寧愿被魚吃掉,那就變成了河水啦?!?/p>
這樣的故事,舟夫同我講過許多。他說他見過黑無常,長得一點(diǎn)都不像鎮(zhèn)上張公老畫的那樣,沒有獠牙,還很白凈。他說黑無常是個美艷的婦人。
那天晚上我就夢到了黑無常,但我只看見他的衣角拖在地上,看不見他的臉。他說:
“那就背道而馳吧?!?/p>
第二天我就發(fā)了高燒,念著這句話。我不懂。我只是記著,記到了現(xiàn)在。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被我媽接到一個大城里念高中,考大學(xué)。當(dāng)我和城里人講起舟夫的故事時,他們看我的眼神鄙夷冷漠,像看一口牲畜。我再沒談舟夫,也沒回桃花村。
大學(xué)畢業(yè)很多年后,我才回到桃花村,問他們舟夫的下落。
他們說,舟夫從一天早上撐篙搖櫓離開渡口,就再沒回來。打漁的人河里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過他,早就是鬢發(fā)霜白了。
那年之后,政策下來了。只許火葬、土葬,不許再往河里扔棺材。桃花村于是只有漁夫,沒有送歸的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