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自從在大西北的那次相見，你的形象，不，你所代表的一種信念，便植入我的腦海，像夜空里的一顆星，時時在閃光。這是一種思想，一種意志，一種思索，一種信息。只要一有綠色這個媒介，她便會釋放出來，叫我心里翻騰不已。

我見到你是在招待所里采訪時。你敲門進(jìn)來，坐在沙發(fā)上。你已50歲，皮膚黧黑，手背上青筋突起，臉上也已爬上皺紋。我腦際本裝著你傳聞中的英姿，你動人的歌聲，爽朗的笑語。我心里一頓，沒有想到你會是這個樣子。你對我笑笑，坐在沙發(fā)上，等我先問話。窗外綠柳紅花。

你開始敘述往事，雙眸中又閃出青春的火花。1950年，你隨軍進(jìn)疆時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炎熱的麥?zhǔn)諘r節(jié)，你在南疆的農(nóng)場里，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的杏樹下看場。在這夏日沙子能烤熟大餅的西北，綠蔭比金子還寶貴。你心里萌生起一個念頭，學(xué)林業(yè)去，要讓綠色染滿戈壁。畢業(yè)后你來到石河子，這一片黃沙之野，正是涂抹綠色的最廣闊天地。報到的第一天，這里還沒有房子，晚上你就睡在工棚廚房的大鍋臺上。白天你扛著標(biāo)桿去測量，去規(guī)劃。冬天，沒膝的深雪將鞋子、褲腳凍成一個冰殼；春天，風(fēng)沙開始在你秀氣的臉上沖磨皺紋；夏天，烈日開始將你嫩白的皮膚曬紅、曬黑。你這位水鄉(xiāng)姑娘，執(zhí)著地追求著自己的理想。

當(dāng)?shù)貨]有合適的綠化樹種，你橫跨半個中國，到東北深山里去尋找。白天打樹籽，晚上在招待所里搓籽皮。樹籽還濕，你帶在火車上，走一站，風(fēng)干一點，搓一點，兩只手搓紅了，搓腫了。籽皮、莢殼從列車窗口飄出，一路撒去。有這樣的出差者嗎？啊，難怪你有這雙青筋暴突的手。綠色是生命的象征，生命需要人去培育。現(xiàn)在這個戈壁新城已擁有200多種樹種、154萬株樹，城外還有30公里長的林帶，生命之緣已戰(zhàn)勝了荒漠的死寂。但是，你的青春年華已無可奈何地悄悄退去。不過，她不是消失在燈紅酒綠中，不是消失在大城市的菜市場上，不是消失在小家庭的熱炕頭上。你挺立在戈壁灘上，將青春的信息，融進(jìn)雨，拋向風(fēng)，化作了一座綠城。窗外柳絲織簾、白楊遮陰。

你在沙發(fā)上坐著，明眸中閃著火花，渾身披滿風(fēng)塵，好一座堅毅的塑像。不知為什么自從我離開西北之后，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見到綠色，就想起了你，想起那天見面的情景，想起那天你說的話。我在想，綠色，難怪人們用她來表示生命。

大凡有生命之物，總會有什么東西要來對她進(jìn)行一點折磨。要成長，就有壓制；要生存，就有毀滅。只有戰(zhàn)勝了這些，才會有生命。正當(dāng)你用紅腫的手從興安嶺采回的樹籽，靠瘦小的腰身從天山上扛來的樹苗，在這戈壁灘上發(fā)芽、生根，漾出一片綠云時，“文革”開始了。極左者認(rèn)為栽樹是為了打扮城市（他們當(dāng)然不懂什么生態(tài)學(xué)），愛打扮就是資產(chǎn)階級。這些樹也在“革”之列。好可憐的樹苗啊，她們像剛斷奶的孩子，身子骨還弱，胳膊腿還細(xì)。平日里還要靠你起早貪黑地遮風(fēng)擋雪?？涩F(xiàn)在，幾天內(nèi)便一起慘死在斧鋸之下。她們沒有一點抵抗力啊，任人砍剁，根露枝棄。你躲在家里不忍看這個場面。

一天晚上，一個好心的老園林工給你送來一車樹枝：“隊長，你辛苦了這么多年，樹都給人家砍光了。我給你送把燒火柴吧。”你沖出門外一頭撲在車上，哭成個淚人。你不讓卸車，你不忍心燒這些青枝綠葉，你半天爬不起來。孩子過來拉你，問你：“媽媽，何必這樣傷心?！蹦阏f：“你哪里知道，這樹和你一樣，都是媽心頭的肉?！弊蛱欤也稍L時聽人給我講你的這段故事，我忍不住流下眼淚，淚珠滴在采訪本里。這以后，有人說你瘋了，像祥林嫂那樣到處奔走，見人就說：“還我的苗圃，還我的小樹?！绷謽I(yè)隊解散了，你被調(diào)到工廠，調(diào)到副業(yè)隊，但你的心沒有走，你還是見人就說：“還我的苗圃，我要回去?！睗M城人都同情你啊，你那一下子就瘦了一圈的臉龐，那顫抖的聲音，那青筋暴突的手背，那已流不出淚的眼睛。

但你終于挺過來了。生命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苗圃終于要回來了，林業(yè)隊恢復(fù)了，一切從頭開始。你又挺起胸到天山上去挖樹，到興安嶺去采種。那天我到苗圃參觀時，放眼又是一片綠茵。新綠啊，滿園關(guān)不住的新綠。但有一棵樟子松很特殊，很高，孤立著，樹皮糙裂，枝挺如蓋，已有幾分蒼色。陰差陽錯，它是那次“革命”中唯一的幸免者。它是你1960年從東北帶回的第一批樹種。我在樹下站了很久，你也站了很久。我不再問什么，你也不再說什么。這樹下的沉默，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記憶。此后，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見到綠樹，不管是路邊的青楊，或村前古槐，或河邊翠柳，我都會想起這棵松樹，和站在松下的你。我想，一棵樹的生命難道只是葉，是枝？人的生命難道只是血，是肉？樹和人一樣，也有希望，有信念，有意志。

女性，總是和母愛聯(lián)系在一起。但你心里只有樹，你的時間全讓樹占去了。由于采種、育苗季節(jié)的關(guān)系，你長年出差，總是將孩子托與別人照顧。那天，林業(yè)隊的一位大嬸告訴我：“你的孩子直到十幾歲了，還在叫她媽媽，而把你當(dāng)作阿姨。”你18歲就離開家，是偷著報名參軍，跳上汽車就走的。當(dāng)母親追來送行時，你站在飛奔的卡車上，透過煙塵，只依稀看到了一個老母拭淚的影子。幾十年了，你沒有回家。幾乎年年春季出差歸來，車過寶雞，你遙望秦嶺那邊，心想老母這時又在依門盼女呢。但懷抱里的樹種又正是播種期，硬硬心，不下車，又回到了住地。就這樣，一年一年，一次一次。戈壁上的土綠了，石河子街上的樹高了，母親的頭發(fā)白了。終于老母等不及了。我去采訪時正趕上她千里迢迢前來尋你。她本想痛罵你一頓的啊，這個無情女！但是，她走在街頭看著這滿城的綠色，她原諒了你。綠色如水潤萬物，綠色含情暖人心。

綠不像紅那樣熱，不像藍(lán)那樣冷，她柔和美好，給人安靜，叫人思索。你讓我知道，這柔情之色，是有鐵石心腸、犧牲精神的人生產(chǎn)出來的。這樹木的綠是用人的火紅青春轉(zhuǎn)化而來的。從那以后，我每見到綠色，不由就想起了你，想你是怎樣用淚水、汗水，深情地去調(diào)制這深深的綠。用綠色洇染千里黃沙戈壁。

在我的采訪生涯中，不知遇到過多少個人物，但只有你這樣常常讓我憶起。天涯何處無綠色，每一片綠葉里都有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