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誰都說我四十歲的男人怎么總還單著,我實在說不出理由,其實我就是想自己一個人生活。因為我父親和我母親離婚的時候才三十歲,一直到他出車禍去世,二十年帶著我到了他的人生終極。
我喜歡父親身上的一種味道,就是他抽雪茄,父親說是古巴的,我知道是一個女人在國外給他寄來的,寄了十幾年。雪茄的味道就是父親的味道,一種清香,吮到了鼻子里癢癢的很想打噴嚏。父親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抽屜的雪茄,都是那女人寄的。我不抽煙,因為父親說男人抽煙就是不能自持的表現(xiàn),你不要跟我學(xué)。我就留著那一抽屜的雪茄,褐色的,忘記了父親身上的味道,我就拉開抽屜深深地去吮,算是找到了那種感覺。
我在文化局當藝術(shù)處的副處長,當了八年,很多人都提拔了,唯有我留著。后來喜歡我的郭局長調(diào)走了,臨走時對我說,不是不想提拔你,是你總是找不到當官的感覺,總在那裝著紳士。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朋友,那時父親還活著,說這個女人不錯,你娶了她吧。我也覺得不錯,后來我知道我喜歡這個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香水味。那種香水味不很刺鼻,是一種淡淡的,當時吮不到什么,她走了就留在我鼻子前晃著香。這個女人是博物館的美工,很優(yōu)雅,也很漂亮。也許是她太漂亮了,弄得我很不自在。我問過她,你這么漂亮找我干什么?我就是一個副處長,家里也沒什么錢。這個女人笑了笑,你是男人,你能夠給我一種支撐。后來,這個女人還是跟著一個企業(yè)家走了,去了西班牙幾年。后來回來曾經(jīng)找過我,問,我跟他走了你就不給我打一個電話問問?我對她說,我問你什么?你好了我也不高興,你不好我也不高興。她親吻了我一下,說,我跟他就是因為一個迪奧香水,我跟你說過,你說太貴,一千一小瓶不值得。后來我又給你說了一次,你沒有回答我。我跟他說了一次,他就給我買了十瓶。我無法答復(fù)她,只能看著她笑了笑。她看我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是為了這個香水,我就是想去西班牙,我喜歡巴塞羅那。我跟你說過一次,說,咱們?nèi)ヒ惶?,你跟我說,現(xiàn)在公務(wù)員出國需要報批,一般是不批的,況且你沒有因私護照。我就說那你辭職了吧,你那么有才華,可以自己做點兒什么。你說,你除了當官,還沒有找到更適合你的。結(jié)果,他帶著我去了西班牙的巴塞羅那,我在那去了畢加索美術(shù)館。我在那待了一天他就陪著我一天,我在那去了八個美術(shù)館,他就一聲不吭地站在我身后。你說,我不選擇他選擇你嗎?你從來不上街陪我逛商場。我對那女人說,你回來就是這么說來的?那女人說,我就是想在你這撒撒氣,因為你自我感覺太好了。
我和那女人分手后,就不再找什么女人,專心研究我的戲劇。我在藝術(shù)處分工是戲劇,市里有六個戲劇團。好像誰對我的感情生活都很關(guān)注,一度很多人說我是同性戀,后來說我是性無能。我沒有辦法,因為這兩樣我都無法反證。后來,有一個唱青衣的梅君跟我來往,她的青衣不錯,梅派,條件也很好,就是不很努力。我看了她一出《貴妃醉酒》,就好像迷住了什么。梅蘭芳喜歡這出戲,前前后后演了一百多場。梅君演得好像有了某種真?zhèn)鳎d歌載舞,一時在臺上繁花似錦。這出戲要求演員有身段,也有表演,更有唱功,梅君演得在平靜中蘊藏著鮮活的藝術(shù)生命。我破例去后臺找她,她在卸妝。大家都熟知我,她好像對我很陌生。我說,你演得不錯。她點點頭,說,我去北京半年就學(xué)的這出戲。我對梅君說,你就是演得太平靜了,應(yīng)該再奢華一些。她問我,什么叫奢華?我沒有說,旁邊的人在吃吃笑著,說,就是讓你換一個迪奧的包。她眨巴著眼睛問,什么是迪奧的包?我轉(zhuǎn)身憤憤地走了,因為迪奧這個牌子在刺激著我。
因為劇團要上一出新戲《楊貴妃》,我跟團長說了一句,可以考慮讓梅君上。后來果然讓她上了,也確實因為她合適。可后來劇院傳言很多,說我喜歡上了梅君,利用副處長的權(quán)力什么的。我沒有當回事,后來的劉局長找了我,我也沒有解釋。沒有想到梅君這出《楊貴妃》到了天津走火,回來后所有的傳言總算是平息了一些。我跟梅君有了幾次接觸,在一起吃飯時,梅君突然對我說,你可能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在美國。我點點頭,其實梅君有男朋友的事情早就有人跟我說過,那次劉局長跟我談話就警示我,人家有男朋友,你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梅君很尷尬,說,那你對我這么好干什么?我說,我不是喜歡你,我是喜歡你的演戲。梅君不理解,說,我演戲有什么可喜歡的?我都不喜歡。我詫異地問,你怎么會不喜歡呢?梅君說,我就是不喜歡,我是沒有辦法,父親是開公交車的,母親是飯店會計,你說現(xiàn)在能掙幾個錢?不就靠我嗎?我除了會唱戲,就不會別的了。我問,你想做什么?梅君認真地想了想,說,我想在一家大公司做白領(lǐng),坐在玻璃窗前能看到整個城市。說著她做了一個抽著煙看世界的樣子很可笑,我很想說說她,那么可惜了自己的角色。梅君示意我不要張口,仔細看了看我說,你這個小白臉,眼眉上挑,一臉的清雋,應(yīng)該是小生啊。劇院現(xiàn)在缺的就是小生,你太合適了。我很想笑,卻笑不出來。梅君依舊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你會唱幾口小生戲嗎?我隨口唱了一句《羅成叫關(guān)》:“銀槍插在馬鞍鞒,臨陣上并無有文房四寶,拔寶劍,割白袍,修書長安。銀牙一咬中指破,十指連心痛煞了人。”我對京劇熟知,生旦凈末丑都能來兩下。所以,劇院要是排練什么戲就怵頭我,我說什么,院領(lǐng)導(dǎo)都不會反駁。因為他們知道反駁我的結(jié)果就是他們倒霉,關(guān)鍵是他們都不如我懂戲。梅君驚呆了,說,你還真有兩下子,調(diào)我們劇院唱小生吧。我說,知道我是副處長嗎?梅君說,副處長多得是,小生現(xiàn)在特別少啊。
我哭笑不得。
二
春天說來就來了,很突然,一點兒準備也沒有。早上推開窗戶,就看見冒出這么多花花草草。一上班,就有小道消息傳來要競聘處長了。我不在意,這個位置很多人在爭。劇院領(lǐng)導(dǎo)告訴我,下午要看《楊貴妃》,你一定要來。我說,不去了,說了這么多的意見你們也不改。院領(lǐng)導(dǎo)說,改了,你說的那幾點都改完了才讓你來的。下午,我離開局機關(guān)開車朝劇院走著,梅君打來電話,叮囑我,千萬不要再提什么了,我都改煩了。我說,提意見也是為了你好,你是楊貴妃,不是杜十娘。所有的臺詞都應(yīng)該是貴妃的話,唱得也應(yīng)該雍容華貴,而不是纏綿。梅君說,你說的我都不懂,但不要再改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下午,所謂的審查完了,因為這出戲要去北京演。所有的領(lǐng)導(dǎo)都說一句話,就是不演則罷,要演就一鳴驚人。請來北京好幾位專家把脈會診,最后攏到我這里修改。我問過劇院領(lǐng)導(dǎo),給我多少錢呀?劇院領(lǐng)導(dǎo)愕然地問,你是副處長還要錢?我說,我現(xiàn)在就是編劇,你起碼得尊重我的價值吧。劇院領(lǐng)導(dǎo)后來對我狡黠地說,給你錢也不會要,現(xiàn)在紀律這么嚴格,你要錢就是違紀呀。endprint
那天晚上,梅君非要我到她家,說要給我煮我愛吃的小餛飩。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我跟梅君接觸還從來沒有想過去她的家。下午她的表演應(yīng)該說很有異彩,確實流露了很多我想象不到的東西,比如那種孤傲,那種清冽,那種傷悲。特別是那種臨危不懼,還有奔赴梨花樹下的果敢。她把我修改劇本的意思表達出來了,而且淋漓盡致。梅君包的小餛飩很有味道,隱約能看到那裹著的肉,而且出來卻被肉皮包得那么緊。她切了幾片四川臘腸,還有素雞,問我喝酒嗎。我說不喝。梅君說,你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算是什么男人?我那朋友小王都會,而且都是極致。我問,什么叫極致?梅君說,抽好煙,喝好酒,打牌上桌都是幾萬幾萬的籌碼。我有些累,因為下午審查比較緊張,渾身一松就覺得頭發(fā)暈。我下意識地坐在梅君的床前,看著她給小王打電話。她的情緒很亢奮,說了好多的話。我聽了半天歸根結(jié)底就一句話,你要不從美國回來,咱們就離婚。小王那邊說什么,我不清楚。只是她撂電話前滿眼是淚水,梅君說,我是神經(jīng)病。男人活著是為事業(yè),女人活著是為愛情。我插話,靠愛情生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梅君瞥了瞥我,然后拿起小鏡子重新化妝,細細地勾眉,然后勻勻地抹口紅。梅君是個很細膩但又很尖刻的女孩子,說她是女孩子,是因為她比我小了十幾歲。而她眼角也已經(jīng)拉出細細的皺紋,只不過需要認真地看。我想扯開話題,說下午她演的楊貴妃,梅君慌忙擺著手,別說戲,我不喜歡你說。我看你下午說得不少了,我一聽我演的戲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問,為什么?梅君說,我不喜歡演戲,我說了多少遍,那是你喜歡的,不是我喜歡的!我也有了脾氣,問,你是給誰演?梅君干脆地回答,給你,給所有的領(lǐng)導(dǎo)演。
為了舒緩情緒,我和梅君走出她的房間,她家門口就是一條穿越整個城市的河。河床很寬,望到對岸是一片萬家燈火,璀璨輝煌。我曾經(jīng)在這條河的岸邊有過我和那個女人的戀愛,她是我最喜歡的女人。盡管她離開了我,嫁給了別人,但還是我內(nèi)心深深的一個感情皺褶??上В澳昃腿ナ懒?,跟我父親一樣也遭遇了車禍,連腦袋都被碾得粉碎。她的那個男人和她一樣悲慘,甚至連腦袋都找不到了,就是一攤?cè)忉u。肇事者的單位執(zhí)意要請外科大夫把她破碎的腦袋粘連好,然后縫在脖子上,我在醫(yī)院的現(xiàn)場碰到,被我拒絕。我對外科大夫說,碎了就讓她碎著去吧,粘連也是虛假的。我要求把她的手留下來,泡在不容易腐爛的水里,擱在我后屋的柜子里。外科大夫起初不同意,認為我跟她就是朋友,沒有權(quán)利去這么做。我堅持,而且她的家人也同意我的做法。她離開我是遭到家人的反對的,家人一致看好我,覺得我是她最合適的男人。我有時思念她,就打開柜子看看,首先是聞到?jīng)_鼻子的來蘇水味道,然后是她的手,纖纖玉指。她是博物館的美工,她臨摹的吳門畫派沈周的畫筆法蒼秀,用墨渾厚,色澤明凈,一氣呵成。既無宋人那樣的剛勁,又無元人那樣岑寂和出世的意味。既有文人畫的雅致,卻使人一看就懂,又能表達人事茫茫和情誼的珍貴。我留著她的手就是留著那種文氣,但可惜每次都會吮到來蘇水的味道。后來我就越來越少看了,因為那種來蘇水的味道給我?guī)硪环N僵尸的感覺。
記得她曾經(jīng)跟父親見過一次面,是在父親家里。父親對她說,你給我們爺倆燒幾個菜吃吧。她對父親說,我不會,在家都是我母親燒。父親讓我去燒,我燒了兩個菜。她嘗了一口說,不錯,找男人就得找你這樣的。父親眼光黯淡了,他是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五十歲當上了正教授。出版了兩本專著,其中《歷代名著詞典》被翻譯到國外。父親拉得一手好胡琴,從小就給我邊拉邊唱,我的所有戲曲基因都是來自父親。父親對她說,聽說你臨摹吳門畫派沈周的畫不錯呀,以假亂真。她說,現(xiàn)在博物館掛著的《煙江疊嶂圖》就是我臨摹的,真品在庫房擱著呢。父親一怔,說,我去看過,沒有發(fā)現(xiàn)呀。她咯咯笑著,說,要是能看出來還算是本事嗎?我們吃完飯,父親拉京胡,我唱了一段楊派老生的戲《洪洋洞》。本來我和父親挺高興的,她突然說,我覺得你們家有雪茄的味道。說著就站起來亂吮,父親感到有些掃興,從抽屜里拿出來一個煙盒遞給她,說,你能吮到雪茄的味道?她拿過來吮了吮,說,應(yīng)該是科伊巴的雪茄,每支三十多美元呢。父親有些激動,說,你怎么知道呢?她說,我的一個男朋友就喜歡抽這種雪茄,委托朋友從古巴給他買。他吃完飯就抽一支,我就告訴他,你每一支就是三十美元,也就是兩百多人民幣。你能掙出來嗎?他總是說,我能抽就說明能掙。說完她也拿出一支自己抽起來,說,味道很純正,比我男朋友的要好。父親看著我,然后極力控制著自己問,那我兒子是你什么人呢?她說,也是我男朋友啊。
我和梅君走著,沿著河畔游蕩。梅君終于放下了手機,告訴我,他答應(yīng)下禮拜就從美國回來了。我沒有說話,梅君問我,想什么了?又想你的女朋友?我說,你到了北京以后,不要帶他去。梅君不樂意了,為什么?他回來就是陪著我的。我說,專心演戲,你不能演一場就變化一次,每場都要一樣。梅君說,那說不準,我情緒好了就演好了,情緒不好,說不定就演砸了。我厲聲道,在北京演每一場都必須成功。梅君說,我不敢保證,我就是一個情緒化的女人。走在一條幽靜的路上,沒有想到是一片梨樹,飄著一種清香,味道在身上彌漫著,侵蝕著。我覺得肌膚的每個毛孔都興奮地張開,吮著那種清香,滋潤著根根血脈,舒服透了。我閉著眼睛,想喊幾嗓子釋放感覺,就高聲喊了幾嗓子,唱起了《借東風》馬派諸葛亮那句名段:“五丈原安營扎寨屯大兵,與司馬懿對壘交鋒爭輸贏。如今我進退兩難咋都不成,憂悶成疾病在了營中。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帳外,只覺得金風徹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卻為何身體難禁這午夜的風。不由我暗自傷心一聲長嘆,仰面朝天質(zhì)問蒼穹?!蔽液巴炅耍犚娒肪诤炔?。我饒有興趣地問,唱得怎么樣呀?梅君說,我早就說你當什么破副處長呀,你就到劇院里來唱戲。我問,我唱戲,那你呢?梅君說,你唱戲我就不唱了,我就去當哪個大公司的白領(lǐng),操著一嘴地道的倫敦腔,指點著金融江山。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窮人,我就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說完,她就蹦著扭著露著在唱歌,喊著,有誰能發(fā)現(xiàn)我呀,帶我青云直上。一縷月光罩過來,我猛地發(fā)現(xiàn)梅君的臉像是清明的竹筍,臉蛋白得如剛點出的豆腐。她的上衣寬大,衣領(lǐng)低開,白白的皮膚洋溢著水汽,裙下的腿光滑緊致而明亮。我的心一動,很久沒有的欲望。梅君看著我,問,我覺得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想法呀?這句話說怔了我,我竟然木然許久。梅君笑著,你對我有想法很正常,你干嗎這么緊張?要不我和你好了吧,我覺得咱倆比我和他合適。說著就湊到我跟前,我朝后退著,一腳踩到了花圃里,噗嗤一聲。梅君說,你單身這么多年,除了你那個死去的女朋友外,就沒有碰過女人嗎?我沒有說話,也不好說話。梅君脫著衣服,兩只雪白的乳房陡地蹦了出來,圓滿而挺拔。她說,你摸摸,我看見你眼里都是火。我俯下身吮著,吮得梅君在叫喚。梅君說,我要跟你做愛,你跟我回去吧。我被這句赤裸裸的話喊醒了,我停住嘴。梅君的手機響了,她離開我喊著,什么?你已經(jīng)回來了?在機場嗎?她說著就朝回走,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endprint
月光留住了我,我看見梅君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我完全沒有醒過神,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會這樣放肆,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在天空中亂飄著。我站了很久,一直到能吮到梨花飄過的那種清香才回過味兒。
三
上班才幾分鐘,我去局里的資料室查資料,因為要排練一個新歌劇。在資料室,劉局長突然走進來,他很少進這種地方。資料室只有我一個人,他對我不很高興地說,你怎么不競聘處長?。课艺f,我不是當處長的料兒。劉局長說,郭局長走的時候告訴我,你是個人才要用好。我笑著,現(xiàn)在正好啊。劉局長說,聽說你和劇院的梅君不錯?我有些驚訝,說,她扮演楊貴妃,我?guī)椭 ⒕珠L小聲地說,你要遠離她,不要跟她再有任何緋聞。我憋了一口氣,喘勻了才說,我是單身,她也是單身,就算有緋聞也正常啊。劉局長看了看四周,鄭重地說,有一位市領(lǐng)導(dǎo)看上她了,你就別再蹚渾水了。我一怔,問,梅君知道嗎?劉局長嘆口氣說,當然知道了,她正在猶豫著。這個市領(lǐng)導(dǎo)的夫人三年前患乳腺癌死了,他可以說酷愛京劇,當然就喜歡上了梅君。我順口問,是不是誰誰誰。劉局長點點頭,我說,他比梅君大二十歲了,合適嗎?劉局長說,你怎么這么小兒科呢?歲數(shù)是個問題嗎?我問,這跟我當不當處長沒有關(guān)系吧?劉局長拍了拍我,說,說有關(guān)系就有,說沒有關(guān)系就沒有。我笑了,我不當什么處長,我也不會跟梅君怎么樣。說完,我先走了,我沒有回頭,只覺得劉局長站在那沒有動,估計是眼光鉚在我后背上了。
中午應(yīng)該在局食堂吃飯,我走到局后面的那條小街上。我去了常去的餛飩鋪,要了一碗餛飩,每一個餛飩都晶瑩剔透的,像是小元寶,湯面上漂了薄薄一層蔥花和少許白胡椒。要了三個裹肉燒餅,還有大蔥麻醬,一小碟剛炸出來的辣椒油,里邊撒了不少芝麻,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我吃著,總覺得不如梅君包的小餛飩好吃,嚼在嘴里即化,味道卻遲遲不肯散去。我跟那個市領(lǐng)導(dǎo)比較熟,因為總陪他去看戲。他確實很懂戲,我們經(jīng)常對哪出戲品頭論足,甚至爭論?,F(xiàn)在想起來才知道,看的每出戲里都有梅君。他對梅君的評價是天賦極強,很多東西不是她有意識想的,而是下意識做的。我曾經(jīng)跟梅君說起過這位市領(lǐng)導(dǎo)的評價,她從來不以為然,說,他說我那么好,我怎么沒察覺呢?我一直在渾噩中,怎么也想不到這位市領(lǐng)導(dǎo)喜歡上了梅君,因為兩個人不是一路走的。我還覺得很刺痛,昨晚和梅君那場瘋狂是我沒有想到的,說明我心里對梅君的一種渴望。我在偽裝著,可我都不知道。結(jié)果梅君迅速揭開了我的偽裝,然后棄我而去。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梅君為什么不告訴我市領(lǐng)導(dǎo)追求她這件事?她想隱瞞什么?或者說為什么聽到男朋友小王回來的消息竟然忘乎所以?我很吃驚,一向能穩(wěn)住情緒的我,怎么忽然失控了?
這時,梅君的電話打過來,央求我?guī)椭信笥颜夜ぷ鳌N艺f在吃飯,吃完飯再說。梅君問我,你在局里吃飯嗎?我就在局門口。我說,我在局后街的餛飩鋪。她說,我找你。也就幾分鐘,梅君慌張地走進來,拉過一把椅子湊到我跟前,幾乎沒怎么說話。我問,怎么了?梅君說,我餓了。我要了一碗餛飩,還有三個裹肉燒餅。梅君看見我盤子里剩下一個就抓起來吃,一邊吃一邊說,你能不能給小王找個適合的工作?他從美國回來就嚷著沒有意思。我問,他能干什么?梅君說,能干電腦,他打電腦游戲很棒的呢。我說,打游戲和會電腦是兩個概念。梅君想了想,抽泣起來。我不太耐煩地說,你別哭好不好?我想想辦法。梅君說,我不是哭給你看的,我就是想我的命不好。小王是為我回國的,要是不給他找工作安頓下來,我們就完了。我笑笑,那愛情也太簡單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沒料到梅君倔強地反駁我,兩情若是久長時,必在朝朝暮暮。我有些吃驚,你還有文學(xué)細胞啊。我問,你喜歡他哪點呢?梅君說,他能讓我高興,我跟他不用裝什么,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發(fā)現(xiàn)梅君的手很白皙,手指上涂著指甲油,銀色的,上面還刻著許多精致的小花兒。我隨意說,你的手很好看。梅君把手伸到我眼前,你看,只要你愿意看我就讓你看個夠。我的臉瞬間紅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被梅君誘惑了,或者說我這么多年的自持力被她輕易就摧毀了。小餛飩端上來,她吃得很香,對我說,味道比我的好,真的有味道。我想了想,對梅君說,他去圖書館吧,那里有數(shù)字化,或許他喜歡。梅君笑著,說,還是你有辦法。我說,你把小王喊來,我怎么也得面試面試。
四
春天似乎很短,沒幾天就好像扣了一個大鐵鍋,悶悶的。
三天后的晚上,我跟劉局到劇院再次審查《楊貴妃》修改后的演出,因為去北京已經(jīng)安排到九月,在長安大劇院。市里很重視,破例批了錢。在劇院,我看見市領(lǐng)導(dǎo)也過來,劉局長陪著有說有笑。市領(lǐng)導(dǎo)看見我老遠就伸出手,說,聽說是你修改的,那我就徹底放心。幾個人坐下,市領(lǐng)導(dǎo)讓我坐在他旁邊,叮囑著,我一邊看一邊說意見,你能記住。帷幕拉開就發(fā)現(xiàn)市領(lǐng)導(dǎo)的眼睛拴在臺上,梅君一登臺就眼珠不轉(zhuǎn)了。我覺得他有些入魔,便問,有什么要提的意見?市領(lǐng)導(dǎo)有些尷尬,看著我笑了,說,梅君的戲有長進,知道哪該嫵媚,哪該傷悲了。楊貴妃是貴妃,是一朝君子的寵妃,還是覺得有些淺薄。我點點頭,市領(lǐng)導(dǎo)說,給她設(shè)計的唱腔也一般,中規(guī)中矩,沒有很出彩的地方。我吃驚,市領(lǐng)導(dǎo)說得很準,這個唱腔設(shè)計是從北京請來的,說了多少次就是聽不進去。市領(lǐng)導(dǎo)說,多聽聽梅先生的,實在不行就套梅先生的,那多雍容華貴呀。演出完了,市領(lǐng)導(dǎo)跟劉局長上臺跟演員說話,我站在臺下。市領(lǐng)導(dǎo)喊著我,我不情愿地上去,站得遠遠的,又被他拉過來。市領(lǐng)導(dǎo)說,還得改,改的權(quán)力就給他了。說著拍了拍我,繼續(xù)說,這不是楊貴妃,這就是秦香蓮,或者是杜十娘。梅君的主要唱腔重新設(shè)計,反二黃那段要讓人哭。梅君的化妝也過重,都要逃命了,還這么濃妝艷抹的。梅君叨叨著,市領(lǐng)導(dǎo)說,你說什么?梅君說,我這個人笨,剛學(xué)會,又要改,就這么短時間我怕跟不上。市領(lǐng)導(dǎo)笑了,說,你是最聰明的,你說你笨,那我比你還笨呢。兩個人這么一句半句的,誰都插不上話。說著,梅君說,我們排練吃得不好。市領(lǐng)導(dǎo)問,你想吃什么呀?梅君說,我想吃雞肉,還有牛肉,如果有羊雜碎湯就更好了。大家都笑,劉局長本想瞪眼訓(xùn)斥,市領(lǐng)導(dǎo)走到梅君跟前說,就依著你!endprint
大家面面相覷。
走出劇院,等梅君卸妝,約好了跟小王見面。半個小時后,梅君帶著小王來了。我很失望,其實就是個普通男人,圓圓的小臉,眼睛不大,但我仔細察看,小王透著精干,給人以靠得住的感覺。我問,你的專業(yè)是什么?小王說,我是學(xué)電子的。我發(fā)現(xiàn)小王有些羞澀,我很少見過有羞澀表情的男人,如今男人都赤裸裸表達情感。梅君這么頑固地喜歡他,畢竟他有他的魅力。我說,如果你去圖書館負責數(shù)字化,你喜歡嗎?小王有些茫然,問我,什么叫數(shù)字化?我說,你學(xué)電子的還不知道數(shù)字化嗎?梅君說,他在美國兩年待傻了。我問小王,你在美國這兩年干什么了?小王靦腆著,就是玩,我把美國都走遍了。我追問,除了玩你還干什么?小王不說話,梅君氣呼呼地說,打游戲。小王說,也不是總打游戲,我還寫了一本關(guān)于美國的游記。我問,能給我看看嗎?小王說,那是我給梅君寫的。我不好說了,天氣悶起來就想著下雨,果然雷聲響了幾聲就開始下雨點了。梅君說,找個地方吃牛排,我喜歡吃五分熟的。小王也來了興致,說,好啊,我請客。
在大劇院對面就是一家咖啡音樂屋,小王帶著我們走進去。幾個年輕人在唱英國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居然唱得很有韻味。幾個年輕人無拘無束地唱著,我看見一個男孩子在親吻旁邊一個秀氣的女孩子,那么投入。小王問我吃什么,梅君說,吃牛排呀。我不喜歡吃牛排,但也沒有說什么。牛排一人一份,小王和梅君在那喝著扎啤,我喝著咖啡。其實我也不能喝咖啡,喝完了就甭想睡覺了。那幫年輕人終于唱完了,我覺得很累。小王和梅君不斷地親昵著,摸摸臉,偶爾也親吻。我好像成了一個閑人,很想站起來就走,但實在找不到一個好借口。小王跳上小臺子,拾起話筒唱起辛?xí)早鞯摹段兜馈罚瑳_著梅君投入地唱:“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記憶中曾被愛的味道?!泵肪诠恼疲乙哺?。小王唱完了回來問我,是不是我一上班就朝九晚五了?我點點頭,小王很失望,說,那不就跟機器一樣嗎?我需要自由。梅君不滿,你不是要工作嗎?小王說,我要在家工作那種,真不想關(guān)自己進鳥籠子。梅君說,哪有這工作?小王說,美國就是這樣的。梅君說,那是在美國,你回中國了。我問小王,你在美國這兩年怎么養(yǎng)活自己?小王不說話,梅君說,都是他父母。我直截了當?shù)貑栃⊥酰愀改付际怯绣X人?小王低著頭,算不上是,都是翻譯公司的。我不解地問,那你全靠他們給你錢花嗎?小王喝著酒,也不看我。梅君說,你要自己有工作,你為了我也得去。小王說,我怕我去了干不好,我也不想去了讓人家說,我是梅君的什么人。梅君說,你還要臉面?。⌒⊥趺肪氖终f,我不需要多少錢就能生存,反正有你在呢。我站起身,渾身發(fā)躁,悻悻地說,你們玩吧,我得回家了。
梅君跟著我,我走出咖啡音樂屋,外邊已經(jīng)下起了雨。雨織出了很多圖案,好像你鉆進去就被淹沒掉。梅君對我說,他就是這樣子,跟你不是一路人。我問,跟你一路人?梅君笑著,你不懂我們這些人的想法。梅君拿出一把雨傘給我,說,你撐著走,小心淋病了。我問她,知道市領(lǐng)導(dǎo)喜歡上你了嗎?梅君笑笑,我不喜歡歲數(shù)大的。我好奇地問,為什么呢?梅君說,上了床,看見我喜歡的男人肌肉都墜著,臉皮都耷拉著,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撐著雨傘朝家走,其實很近,穿過那片湖就到了。在湖畔,我看見白鷺在飛,飛得很低。又一只也跟過來,兩只白鷺在湖面上突然停住了,抓住了什么在互相咬著,又起飛到了湖畔的那片蘆葦深處。雨大起來,風也在發(fā)皺,攪得我雨傘在風中掙扎著。我被淋透了,就覺得自己濕漉漉的像是湖面上被風吹起的飄魚,翻著白肚皮。
五
兩個月,我沒有怎么跟梅君聯(lián)絡(luò),也是因為她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去了幾次劇院排練場看看,因為唱腔找了上海的一個設(shè)計者。梅君在排練場就是沖我笑了笑,也沒有說什么。我也是去了幾次,回來跟劉局長匯報,說,差不多了。劉局長問,你是說梅君跟市領(lǐng)導(dǎo)差不多了嗎?我說,是戲拍得差不多了。劉局長嘆口氣說,你跟梅君說說,市領(lǐng)導(dǎo)有些急了,不能讓他去求婚吧。我說,跟梅君說了,她不喜歡歲數(shù)大的。劉局長說,屁話,你再跟梅君說說啊,當個市領(lǐng)導(dǎo)夫人會讓她改變命運的。我驚訝地問,能改變什么命運呀?劉局長說,你還用我給你描述嗎?起碼住房待遇不一樣了吧,起碼再出去沒人敢欺負了吧,起碼想買什么就不用再猶豫了吧,起碼再拍戲會有人跑前跑后地伺候著了吧。我僵僵地站在那沒緩過神,沒有想到劉局長還補充了一句,起碼在手機里的朋友圈層次高了吧。那天回到家,鬼使神差地抽了父親留給我的一支雪茄,味道很沖,嗆得我直咳嗽。我覺得有了刺激,就又抽了第二支找到了父親抽雪茄的一種快感。
雖然立秋了,但依舊悶熱,一點兒風都沒有,樹葉子一動不動。
我到劇院前,劉局長碰到我,告訴我處長定了,不是你。我“哦”了一聲,劉局長說,劇院的院長過來當了處長,你跟他熟悉,也好配合。有人說讓你去劇院當院長被我攔住了,你去了我就少了一個業(yè)務(wù)把關(guān)的。我說,我也不去。劉局長感到意外地問,為什么?我說,我不愿意跟演員們天天在一起。劉局長盯著我,為什么?我笑了笑,誘惑太多。劇院馬上就要到北京演出了,我最后一次去劇院看排練。劉局長說,你說行,就行了,總這么排來排去的演員就疲沓了,現(xiàn)在梅君就沒見過笑臉。到了劇院開始排練,重點是梅君的那場離別。因為都不帶妝,梅君也是一張素臉,覺得很憔悴。上臺開始唱,梅君見我來很認真地點點頭,瞬間就進入一種情緒?!八七@般不作美的鈴聲,不作美的雨。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灑窗欞點點敲人心欲碎,搖落木聲聲使我夢難成。當啷啷驚魂響自檐前起,冰涼涼徹骨寒從被底生。孤燈兒照我人單影,雨夜同誰話五更。”梅君唱著突然停了下來蹲在那哭起來,弄得大家很愕然。排練只好停下來,我跟劇院的副院長說,先別排了。大家不知所措地收拾東西離開排練場,只剩下我和梅君。
梅君慢慢站起來,窗外有了風聲。我就這么看著她,她對我說,小王又回美國了,而且在美國有了女人。我沒有想到小王的離開能讓梅君這么傷心欲絕,就安慰著,他有他的美國生活環(huán)境,不愿意再這么過日子。梅君說,他在美國有女人瞞著我,回來還跟我做愛,還跟我海誓山盟,還跟我許諾結(jié)婚,我操他媽的小王。我一把堵住梅君的嘴,你還像女人嗎?我這么思戀他,回來這么全身心地跟著他,他為什么這么對待我?他每次走了,我都抱著他睡過的枕頭,因為枕頭上面有他的味道。梅君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看見排練場外有人過來過去的看著我們,我想起劉局說的,你跟梅君這么熟絡(luò),市領(lǐng)導(dǎo)能無動于衷嗎?風刮起來捶打著窗欞,恍惚真有了《楊貴妃》的那種意境。我對梅君說,你怎么證明他在美國有女人了呢?梅君說,我陪著他去商場買衣服,都是女人穿的,當時我問他給誰買的。他對我說,都是給你呀。我還感到挺幸福的,沒有想到他突然就離開我回美國,結(jié)果那女人給我寄來照片都是他買的衣服。梅君說不下去了,使勁兒拍著桌子。我無話可說,梅君說,我要報復(fù)他,我一定要報復(fù)他。我問,你怎么報復(fù)?他已經(jīng)回美國了。梅君看了看我,說,咱倆結(jié)婚,去北京以前就辦。我驚呆了,說,你想什么呢!梅君說,你不是喜歡我嗎?難道你不愿意我和你結(jié)婚呀?我說,我不希望你這么報復(fù),我也不能成為你這么報復(fù)的合作者。梅君瘋狂了,我就要和你結(jié)婚,我要把和你結(jié)婚的所有照片給他發(fā)過去!說完,人就走出排練場,她要和我結(jié)婚的喊聲一直在排練場徘徊著,遲遲不肯散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