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然然
摘 要:《文則》是南宋人陳骙一部文學批評專著,歷來為研究文學批評、修辭學的學者所重視。而他在書中對以“六經(jīng)”為主的儒家典籍做了細致的文本分析于對比,認為六經(jīng)諸書在成書過程中互有借鑒與繼承,為思考先秦文獻形成提供了一些新啟示。
關鍵詞:文則;六經(jīng);陳骙
《文則》一書作成于南宋乾道年間,作者陳骙,紹興二十四年進士。其書篇幅不長,按天干名稱編次為十篇,每篇下有若干條。在《序》中,作者介紹了寫作由來與旨意、目的,即考閱古書時就古書各篇章中的文法所總結(jié)、積累的作文準則,以為寫作文章者提供一個“文當如是”的衡量標準。因此,此書歷來都被當成一部文學批評專著,關于《文則》的研究便多集中在修辭學、文章學領域。
如《序》中所言,陳骙考閱的古書大致為“《詩》、《書》、二《禮》、《易》、《春秋》所載,丘明、高、赤所傳,老、莊、孟、荀之徒所著”,簡單言之,即儒家的五經(jīng)、《孟子》、《荀子》以及道家的《老子》、《莊子》等著作,皆是成于先秦的古書。并且,陳骙在閱讀過程中拋開了科舉作文的功利目的,轉(zhuǎn)以精審的眼光詳細考察、剖析、比對了這些先秦古文的文本,雖然他的初衷是提煉文章作法、修辭技巧以供學作文章者取法,但陳骙在“解剖”這些古書“遺骸”時,暴露出來的信息不僅僅局限于修辭手法這等文章寫作技藝的層面,可以說,他其實也在不知不覺地不斷觸碰著先秦古書的成書問題。
1 淺表文字的近似
六經(jīng)諸書在造語、行文的風格上每有近似處,陳骙也舉出了數(shù)個例證。如《周易·中孚·九二》中有爻辭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縻之?!遍_頭借鶴鳴發(fā)興,次寫舉酒同樂,無論造句章法皆能在《詩·小雅》中見到相似詞句。如《詩·小雅·鶴鳴》開頭亦寫鶴鳴起興:“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本浞ㄅc《中孚》中一樣,即就章法而言,《詩·小雅·鹿鳴》也寫飲酒燕樂:“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贝苏乱彩窍纫运勂鹋d,再寫飲酒宴會之況,而其中“我有旨酒”與“我有好爵”無論意思還是句式皆一致,無怪陳骙認為《周易·中孚·九二》“使入詩雅,孰謂爻辭”。
此外,《詩·大雅·抑》中也有與《書》誥極其相似的文詞,《詩·大雅·抑》的第三章曰:“其在于今,興迷亂于政。顛覆厥德,荒湛于酒。女雖湛樂從,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此詩是衛(wèi)武公為刺周厲王失德而作。這一章前兩句直敘周厲王如何荒廢政事、敗壞功德、沉迷于酒、親近小人,后兩句則以對話的口氣嚴厲責讓、警告周厲王,斥責他不顧念子孫、不任賢而廢先王之道。而《書·酒誥》中也有周公“懼康叔齒少,告以紂之所以亡者,以淫于酒”的警戒教育,并且,其中“不腆于酒”、“惟荒腆于酒”、“罔敢湎于酒”的語法又與《詩·大雅·抑》中“荒湛于酒”如出一轍。衛(wèi)武公告誡周厲王應“敷求先王”,而《書·康誥》中,周公亦教育康叔“往敷求于殷先哲王”,亦以求賢之意勉勵康叔。所以將《詩·大雅·抑》一詩與《書》中的幾篇誥相比,可看出二者不僅語言風格上接近,含義、思想也有繼承,是陳骙所謂“使入《書》誥,孰別雅語”。
2 深層命意的相承
如果說,以上所舉六經(jīng)之間的近似處更加側(cè)重、依賴于遣詞句法的皮面形似,那么六經(jīng)當中也有行文皮面不相類而創(chuàng)作命意相蹈襲的情況。如《詩·小雅·小旻》五章:“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笔钦f如今天下雖無禮,而猶有通圣者、賢者;民雖無法,而猶有明智者,全在于君王用人時如何取舍選擇。其意在規(guī)勉王遠離小人、任用賢人。而《書·洪范》記載了武王即位后拜訪箕子、詢問治民為君之道,箕子遂引用古史說明“洪范九疇”(意為“大法九類”)于統(tǒng)治穩(wěn)定的重要性,其中第二類為“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恭作肅,從作乂,明作晢,聰作謀,作圣?!币庵^君主在貌、言、視、聽、思五方面做到恭、從、明、聰、睿,自然會網(wǎng)羅到賢明的臣下。這兩段文本,從行文語法、句式上看不出什么相似處,一個是四言詩,一個是以三字句為主的散文,而在意思上都表達了人雖然有賢與不賢,但為君者都應勉力識別賢人與小人并加以擇用。
《詩》中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其表達的內(nèi)涵除了與《書》有相承,陳骙認為也有“創(chuàng)意師于《禮》”的例子。如《詩·小雅·楚茨》中記載了子孫祭祀時祝官代神傳達嘏辭的過程:“工祝致告:徂賚孝孫。苾芬孝祀,神嗜飲食。卜爾百福,如幾如式?!贝硕问钦f古之賢王能恭敬守禮、故祀神之物有芬芳馨香,能得神喜愛,故神嗜其所獻飲食,并賜福子孫,而周幽王則做不到這點,故以此諷刺他。從這段看出古人對祭祀的態(tài)度,認為子孫祭祀以孝才能得到神的福佑。與之近似的嘏辭也見于《儀禮·少牢饋食禮》中:“皇尸命工祝,承致多福無疆,于女孝孫,來女孝孫,使女受祿于天,宜稼于田,眉壽萬年,勿替引之?!倍蹲髠鳌べ夜迥辍芬惨眠^《書》中陳句:“黍稷非馨,明德惟馨。”這些都反映出通過祭祀時鬼神是否滿意所祭之物來評判、約束現(xiàn)世生人的行為規(guī)范是當時的一種通識,因此,基于這樣的通識,《詩》中才會以此來批判周幽王。
陳骙之書主要討論文章寫作法則,他認為文章簡略才美,時代越后,行文越繁瑣,不如前代用字儉省。而他對簡潔行文有一種執(zhí)戀,認為能做到用最少字表達最周全含意便是寫文章的極則,話雖如此,但有時他卻不顧實際、近乎盲目自欺地相信那些古老儉省的文字確實表達到位了。比如用風與草的關系來象征上之化下的文字,在先秦也是一個常用比喻,不止一次出現(xiàn),《論語·顏淵》中孔子便對季康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眲⑾蛟凇墩f苑·君道》中記載了陳靈公時大夫泄治的話:“夫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而草為之靡?!币馑寂c孔子的話接近,可見在先秦,人們既看重君主行為對下民的影響,也流行用風草來比喻二者關系。而這兩段文字在陳骙看來,不能達到極簡,表達同樣意思卻做到極簡的是《書·君陳》中的“爾惟風,下民惟草”,而這七字是否真如陳骙一廂情愿認定的那樣表意周全,王鳴盛《尚書后案》中便提出質(zhì)疑:“《論語》有‘草上之風必偃,意方明白。今但云風草,若猜謎者,豈非胸中先有論語,方撰出此文耶?”此段表達了王鳴盛對偽古文尚書的不信任,認為《書·君陳》中的風草之說脫胎于《論語》,而陳骙并沒有考慮到偽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迫不及待地佐證他關于文章繁簡的觀點,徑自認為前述三篇中的風草之說有時間上的先后,并將《書》當做馀二者的思想來源,是不夠全面的。而陳骙的錯誤又可以理解,畢竟《文則》的寫作主旨是文章之學而不是考據(jù)之學。
3 結(jié)論
通過前文的梳理,可知陳骙在《文則》一書中,著重分析了六經(jīng)文本內(nèi)容所蘊含的文章寫作技巧、修辭技法,而在此過程中,總結(jié)出來一系列六經(jīng)諸書之間的語法、命意的相似與相承,或可為我們思考先秦諸種古書的寫作、形成提供一些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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