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香港多高樓,無大樹。
中環(huán)一帶,高樓林立,車如流水。樓多在五六十層以上。因為都很高,所以也顯不出哪一座特別突出。建筑材料中鋼筋水泥已經少見了。多是飛機鋼、合金鋁、透亮的玻璃、純黑的大理石。香港馬路窄,無行道樹。寸土如金,無隙地可種樹也。
這個城市,五光十色,只是缺少必要的、足夠的綠。
半山有樹。
山頂有樹。
只是似乎沒有人注意這些樹,欣賞這些樹。樹被人忽略了。
海洋公園有樹,都修剪得很規(guī)整。這里有從世界各地移來的植物。扶桑花皆如碗大,有深紅、淺紅、白色的,內地少見。但是游人極少在這些過于鮮艷的花木之間流連。他們到這里來的目的是乘坐“瘋狂飛天車”、浪船、“八腳魚”之類的富于刺激性的、使人暈眩的游樂玩意。
我對這些玩意全都不敢領教,只是吮吸著可口可樂,看看年輕人乘坐這些玩意時興奮緊張的神情,聽他們在危險的瞬間發(fā)出驚呼。我老了。
我坐在酒店的房間里(我在香港極少逛街,張辛欣說我從北京到香港就是換一個地方坐著),想起北京的大樹,中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天壇的柏樹,北海的白皮松。
渡海到大嶼島梅窩參加內地和香港作家的交流營,住了兩天。這是香港人度假的地方,很安靜。海、沙灘、礁石。錯錯落落,不太高的建筑。上山的小道。我現(xiàn)在明白了,為什么居住在高度現(xiàn)代化的城市的人需要度假。他們需要暫時離開緊張的生活節(jié)奏,需要安靜,需要清閑。
古華看看大嶼山,兩次提出疑問:“為什么山上沒有大樹?”他說:“如果有十棵大松樹,不要多,有十棵,就大不一樣了!”山上山下是有樹的。臺灣相思樹,枝葉都很美。只是大樹確實是沒有。
沒有古華家鄉(xiāng)的大松樹。
也沒有北京的大柏樹、白皮松。
“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比欢鴽]有喬木,是不成其為故國的。至少在明朝的時候,北京的大樹就有了名。北京有大樹,北京才成為北京。
回北京,下了飛機,坐在“的士”里,與同車作家談起香港的速度。司機在前面搭話:“北京將來也會有那樣的速度!”他的話不錯。北京也是要高度現(xiàn)代化的,會有高速度的?,F(xiàn)代化、高速度以后的北京會是什么樣子呢?想起那些大樹,我就覺得安心了。現(xiàn)代化之后的北京,還會是北京。
(秋 水摘自作家出版社《蒲橋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