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昆,1996年出生,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已出版《當(dāng)世界已無法深愛》《你曾是少年》等作品。
出國之前回了一趟奶奶家,房子已經(jīng)許久無人住了,我和父親去打掃了一下蜘蛛網(wǎng)和灰塵,意外地在陽臺上看見了那盆原先種著辣椒的花盆里生出了新芽,卻不知是否還是奶奶親手種的那株辣椒,只是兀自看著那破土而出的翠綠生機(jī),便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原來已經(jīng)過去4年之久了。
那盆辣椒是我高三那年種下的,種子是一名女同學(xué)給的。我也不知道這有何意義,想到奶奶平日里愛搗鼓些植物,就拿回家給了她老人家。
這辣椒種下去起初就是沒動靜,不都說植物是在夜間偷偷長大的嗎,于是,我每天晚上下晚自習(xí)回到家都會跑去陽臺瞄兩眼。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揣上了期待,渴盼著有朝一日看著那紅燦燦的辣椒蔓生出來。
送我辣椒的那名女同學(xué)名字叫瑩,我的母親跟她的母親是同事,所以母親平日里就叫我多照顧些瑩。我上高三的時候是寄住在奶奶家的,瑩在我奶奶家的小區(qū)里自己租了一個小房子,于是同班的我們便總是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高三的生活單調(diào)得像那煮完餃子的清湯,雖是裹挾著那五味雜陳的餡料下鍋,但仍是索然無味。盡管厭惡每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就騎車趕去教室早讀,但還是日復(fù)一日地堅持了下來。盡管晚自習(xí)下課的時間越來越晚,但每當(dāng)身邊有個人可以和我說笑著一路歸家,便不覺得這寒風(fēng)中的路無聊。
我每次收拾書包都慢半拍,于是每次瑩總會在車棚的門口等我,人流擁擠的時候,她會跳起來朝我招招手,讓我知道她在哪里?;丶业穆飞希覀兒茏杂X地不再聊任何關(guān)于學(xué)習(xí)和考試的事情,只是慢慢地騎車,然后“吐槽”當(dāng)天遇到的糟心事。我們樂于做彼此的垃圾桶,很多時候,壞情緒都是在這短暫的20分鐘騎行里被拋到腦后的。
聽母親講過瑩的故事,4歲那年她父親突然失蹤了,然后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到如今,所以從小到大,瑩都是一個特別爭強(qiáng)好勝的人,一路優(yōu)秀地走過來,中考的時候,還考進(jìn)了我們市前10名。單位里的同事們都很羨慕瑩的母親,而每次提起自己女兒的時候,她母親總是滿臉的欣慰。
高三那年,瑩創(chuàng)造過許多諸如英語滿分、文綜全班第一的奇跡。那時候的瑩立志考上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xué),所有人也都相信她一定是沒問題的。然而高三上半年時的我仍舊是個“落后分子”,成績平平,按照年級排名分考場,我永遠(yuǎn)在頂層。于是,我母親總是拿瑩來鞭策我,讓我沒事多請教請教人家是怎么學(xué)習(xí)的。每當(dāng)談到這個話題時,我總是想盡辦法轉(zhuǎn)移話題,歇斯底里的時候還因為這個和母親吵過架。
記得有一次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問瑩:“你從小到大都是前三名,會不會突然有一天也會覺得累了,或者是害怕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問得不合時宜,還是怎么的,我的話音剛落,瑩的自行車就掉鏈子了。
我停下來,幫她把車子轉(zhuǎn)移到路邊,然后摘下手套幫她把鏈子重新纏上。來來去去弄了10多分鐘,剛纏上沒走兩步鏈子又掉了下來,瑩讓我先回家,她自己推著車回去,我沒有答應(yīng)她,而是陪她一起推著車子回家。
“就像這鏈子,你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會掉了。”她說,“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該怎么辦?”
風(fēng)把她沒有完全藏進(jìn)帽子里的發(fā)尾吹拂起來,我看了她一眼,聽見她的聲音被揉碎在風(fēng)里。
“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考試,我從前三名一下子掉到十幾名。我拿著成績單一路忐忑地走回家,滿腦子里都想著該如何跟我媽解釋,快到家的時候,卻看到我媽一個人扛著兩袋大米上樓,看到她背影的那個瞬間,我一下子就哭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變得這樣敏感,只是覺得如果沒有我,或許她不會活得這么辛苦。所以從那時開始,我就立志每次考試都要考第一。后來我每次考試,都會想起那個一直印在腦海里的畫面,或許這是我在這個年紀(jì)唯一可以讓她感到生活還有希望的方式了吧?!?/p>
話音剛落,我看著身前匆忙的車流,它們在遠(yuǎn)處化作一個個圓形的光點,心里滋生出一種很柔軟的感覺。那一刻,在我的眼睛里,瑩是一個很厲害又很特別的存在。
后來的高三生活依舊千篇一律,我們從厚重的冬裝換到短袖襯衫,就連知了的聲音,也不曉得從何時開始充斥生活的每一個時刻。
多虧了奶奶的悉心照料,瑩送給我的那株辣椒成功地在春天的時候冒出了芽。每天下晚自習(xí)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摸摸它的嫩芽。還嚷嚷著等長出了成熟的果實,就一定要把這辣椒烹進(jìn)菜肴里。
在一??荚嚨牡诙欤撏蝗粵]來上學(xué)。收到她的短信時,我正在吃早餐,短信里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這段時間不能跟我一起上學(xué)了。起初我以為她生病了,但接下來接近半個月她都沒有出現(xiàn),這讓我著實擔(dān)心她到底怎么了。向母親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是瑩的母親一個人在家燒水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熱水壺,兩條腿被大面積燙傷,目前在醫(yī)院住院治療。
起初瑩的母親是瞞著她的,但最后還是被瑩知道了。瑩向?qū)W校請了一個月的假,在醫(yī)院里照顧母親。雖然母親百般拒絕,怕耽誤她的高考,但瑩還是倔強(qiáng)地留了下來,每天一邊照顧母親的起居,一邊復(fù)習(xí)功課。
之后的半個月,我每個周末都會把這一周堆積如山的試卷送給待在醫(yī)院的瑩,我們會簡單聊聊學(xué)校里的事情。然而,言語之間我也能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疲倦。
瑩的一模考試雖然只考了第一天,但單科的成績依舊不錯。二模和三模的時候,瑩終于出現(xiàn),考完試便又匆匆回醫(yī)院。她的成績單依舊是我?guī)Ыo她的,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瑩這兩次的成績一直在退步,三模的時候甚至從班級的前三名掉到了第二十幾名。
我不敢想這到底是因為什么,只知道這不是瑩應(yīng)該有的水平。我試圖善意地提醒瑩,但她百般囑咐我不要把她的成績告訴別人,因為她不想讓母親失望。
再后來,瑩沒有再讓我?guī)退驮嚲?,高考前的幾天,她終于出現(xiàn)在了學(xué)校,那大概也是我們最后的交集。endprint
高考前一晚,我們依舊像往常一樣一同騎車回家,半路上她突然問我那株辣椒怎么樣了,我說已經(jīng)冒出青綠色的果實了。她笑了笑,讓我猜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送給我辣椒。
我說我猜不出,她兀自樂起來,然后告訴我在她小時候,每次考試前都會吃一個特別特別辣的辣椒,這樣每次都會考得很好;每次成績稍有退步,就是因為沒有吃那代表幸運和希望的辣椒。雖然這個小秘密聽起來不靠譜,但我還是被瑩一臉的認(rèn)真打動了。
按照她說的,高考前那晚,我從那株辣椒上摘了一個看起來最辣的果實,咬著牙把它嚼碎了咽下去。大概真的像她說的那么神,那煉獄一般的三天安穩(wěn)順利地度過了。
后來發(fā)榜查成績的那天,我很幸運地考到了自己的理想成績,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商量著要怎么慶祝。班主任第二天在群里上傳了一份全班同學(xué)的高考成績單,當(dāng)我看到瑩的名字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瑩的總分只比一本分?jǐn)?shù)線差了一分。
我試圖給她打個電話,想要問問她還好嗎,可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就連在我們一家人慶祝我的高考成績時,我也在努力聯(lián)系她,可依舊無果。后來聽母親說,瑩的母親因為腿受傷,被單位調(diào)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瑩也跟著離開了。
一個熟悉的朋友就這樣悄無聲息、一句話也沒有留就離開了,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樣寂靜的告別。
畢業(yè)時吃散伙飯,瑩如我所預(yù)料的沒有來,身邊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還在為她的成績感到可惜。
“本來能上重點本科,甚至沖刺清華北大的,沒想到最后卻……”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手不禁在桌子下面顫抖了一下。我想埋怨老天為什么要這樣捉弄一個人,為什么要讓她來承受這般的命運,可是在這個龐大的宇宙里,作為旁觀者的我卻絲毫無法改變這一切,只能嘆息。
除了瑩,沒有一個人知道這里面的原因。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瑩了。那株辣椒年復(fù)一年地生長,被奶奶悉心照料著。大三那年,奶奶因為肺癌離世,臨走之前她的精神已經(jīng)有些錯亂,某天病發(fā)作,一氣之下,用剪刀把那株旺盛的辣椒的枝丫全給剪了。
所以當(dāng)4年后,我再次看到這株頑強(qiáng)的辣椒時,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是瑩當(dāng)時把種子遞給我時的畫面,另一個是奶奶歇斯底里地把整株辣椒破壞的景象。
我不明白這中間承載了多少意義,只是感覺到了時間的威力。植物的生長可以重來往復(fù),但一個人可能只會在你的生命里出現(xiàn)一次,可能只會陪你走過很短的一段路。
人在時間面前是渺小的,但在命運面前也同樣是無能為力的嗎?
之后,我曾聽母親提起過瑩的現(xiàn)狀,據(jù)說她已經(jīng)嫁人了,現(xiàn)在在當(dāng)?shù)氐囊凰變簣@做老師,生活算是安穩(wěn)。
我有時候會想,倘若那時候的瑩按照她所想的和大家所期望的方向走下去,順利地考上人大,留在北京,現(xiàn)在又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父親想要把這破舊的花盆和辣椒丟掉,但我執(zhí)意留下它。我把那株冒出新芽的辣椒小心翼翼地從土里移了出來,然后帶回了自己家。
父親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辣椒代表著希望和幸運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