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啟江
議論文是用來表達作者學識見解的,就人論事、就事論事、緣理說事、因事論理等等都是議論文寫作的常見形式。但在真實的寫作過程中,學生為了寫滿800字這類“議論性文章”,絕大多數(shù)還是使出了兩種“絕招”,一是拼命舉例:周國平如何,汪國真如何,王國維如何;二是大量引用名人警句:林徽因如是說,林清玄如是說,林語堂如是說,林林總總。名人熱,名言熱,那些大師們的故事在高考中一時大熱,只有故事沒有說理,只有他們,沒有“我”,只有他們說,就是沒有“我”如是說。而且此類作文已然成了一種風尚,亂花飛滿地,漸欲迷人眼,即便有了權(quán)威的聲音一再批評,但考生依然故我,令人費解。至于引用的意圖、引用是否準確、文字銜接是否熨帖得當?shù)葎t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更有甚者,文不達意,私拉亂接,戴著冠冕堂皇的“艱深偏”的文藝帽子,實則不知所云。
寫作的過程就是生命成長的過程,而絕非“掉書袋”,比拼背誦名言警句、名人軼事的“雜耍”,一篇文章可以看出作者的情懷和思想,而非投機取巧的假智慧。魯迅先生強調(diào):寫作要“為人生”,需要“表現(xiàn)真實的生活,生龍活虎的戰(zhàn)斗,跳動著的脈搏,思想和熱情。”真誠、大膽、深入地看待人生、寫出生命的血和肉來的真文字,文字中應該實實在在的都是“我”想、“我”思、“我”言、“我”在,而非沉浸在復述那些飄蕩在歷史上空的“他”“他們”的故事里,成了沒有思想的“復讀機”,寫作絕不是一味照搬、人云亦云。
如何扭轉(zhuǎn)“以故事代思考、復述他人的生活丟掉了自己的思想”的寫作現(xiàn)狀,思考如下:
作家余華說:“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或他人經(jīng)歷的感受?!蔽淖种械那樗假F在作者能與這個世界生發(fā)出真實的共鳴,外在的一切促成了內(nèi)在的吸收,發(fā)人思考。就議論文寫作中例證來說,它不光是一個例子、針對這個例子說幾句不痛不癢的所謂觀點。所舉事例因其敘述對象有一定關聯(lián)、陳述事件有其原有背景、故事主旨多元而呈現(xiàn)出豐富、模糊的特質(zhì),這就使得議論說理須扣住其要點方可。如果只是三言兩語結(jié)合論點對其簡要評述,恐怕這樣的文字盡顯生拉硬湊之嫌。文字沒有貼著作者的觀點行走,思想沒有根植在文字的語言內(nèi)部,文字中找不到“我”存在的影子,論證自然徒有其表、裝腔作勢、綿軟無力。
2017年江蘇四市模擬考試高分作文 《二手時間》有段文字這樣寫道:
“當我寫作的時候,我一天常常要花三至四個小時與人交流。我不用筆記錄,我用錄音帶。”八十六歲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站在講臺前,與中國讀者分享她創(chuàng)作《二手時間》的經(jīng)歷,講至此處,她稍稍停頓了一下。一個作家與一支筆,那是會產(chǎn)生化學反應的。在文字的排布與詞語的篩選中,傾向性便出現(xiàn)了。而錄音帶不同,那沉默的長方形匣子,一言不發(fā)地記錄下所有發(fā)生的瞬間,細小至一次咳嗽,一聲嘆息,于是,完整的不加任何人為篡改的原始情感便呈現(xiàn)出來。
這段文字看起來很吸引人,借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講臺前的一番低語創(chuàng)設了很安靜的閱讀情境,仿佛世界停止了下來都在傾聽這位老人低聲細語他的創(chuàng)作觀。確實題目“二手時間”恰好也暗合了作者的一番言語。評論部分就對所舉片段中的一處細節(jié)加以分析,告訴讀者:不起眼的時間也會助推大作家寫出偉大的著作,雖然這在別人眼中只是可有可無的一段“二手時間”。但是細心的閱卷者一定會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的論述過于機械化,他在努力復述著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創(chuàng)作故事,卻沒有在這樣的敘述中有屬于自己的體會。八十六歲的老人如何在這“二手時間”里傾盡自己的全部,投注到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中,繼而帶著寫作者的理想去翻開那“充滿了壯麗紅色的烏托邦”的故事。只有滲透到故事中,去挖掘出那些社會底層人們在烏托邦中的恐懼、哭泣、艱難度日的日常才會真正理解這樣的作品對一位作家的寫作分量和意義!阿列克謝耶維奇以人為介質(zhì),對國家命運之痕做了一次最深刻的記錄。她試圖記錄在蘇聯(lián)解體的二十年間國家命運的變遷。她的心中思索的是,國家動蕩的命運鑄就了今天俄羅斯民族堅毅的性格,若剜去這些傷痕,俄羅斯便不足以成為俄羅斯。而只有我們也明白這位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的偉大和肩負的作家崇高的使命,才能用我們手中的筆去寫出此刻我們對她所理解的敬意和尊重。這樣的片段寫作落腳點不是比較筆和錄音帶的差異,而是在錄音中一次次體悟作家的情懷——聲音中記錄歷史、回望歷史,歷史仿佛也是一種回聲,呼應著她沉重的民族觀、世界觀,還原歷史于眼前,鐫刻生命于精神的永恒。這才是對作家最好的理解和銘記,這才是選擇她進入我們寫作內(nèi)容的根本緣由。思考他人行為、生命、精神的意義,是運用素材的出發(fā)點,也是寫作的出發(fā)點。
德國思想家漢娜阿倫特說:在行動和言說中,人們表明了他們是誰,積極地揭示出他們獨特的個人身份。而我們也應該在言說中體悟所要寫作之人的愛恨情仇、人格與精神的迷人處。唯其能夠體悟,方可寫出所寫之人的生命之美。劉勰言“文心”,陸游言“文不容偽”,都要求寫作者正其心、體其情、悟其思,方能成其文,落字生根。
寫作不僅僅是一種知識的習得與技能的形成,更重要的是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觀的構(gòu)建,學生應在貼近現(xiàn)實的寫作中逐步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人生觀價值觀從何而來?在別人的故事里有自己的思考,關聯(lián)自己的生命,達成一種情感、精神的共融,涵養(yǎng)屬于自己的人文精神,陶鑄高尚人格,這就是路徑。
楊邦俊老師說:“古人把文章當作一面鏡子,要求寫出來的文章,能讓讀者通過閱讀,對‘鏡’自照,發(fā)現(xiàn)自身的瑕疵,并加以改正。與此同時也讓學生通過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不同世相的反復觀照,發(fā)現(xiàn)善惡美丑,然后寫成文章,借助文本把自己的立場、態(tài)度和觀點表達出來,完成最后的寫作?!庇纱丝梢姡瑢懽髦械娜顺31舜岁P聯(lián),別人的世界就是自己關照的對象,一顰一笑、一言一舉都是我們自己在內(nèi)心的投影。通過培養(yǎng)學生的關照意識,讓學生學會聯(lián)系自我的現(xiàn)實生活,在共鳴中審視,在審視中思索,在思索中成長,那么學生每完成一篇文章,思維能力就會上升一個層級,人格水平就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寫作就會自然地融入學生生命成長的歷程中。
比如閱讀齊邦媛的《巨流河》,你會感同身受于那樣的時代下,愛情、幸福、生命都抵不上一腔豪情報效千瘡百孔的國家的決心。也是在那樣沉重漫長的講述中我們很容易記住了民國時期那位少年的名字:張大飛。為什么在與學生“共讀”交流中,學生感想很多、評價很高、留下的文字很鮮活?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文字里故事中的人物與讀者彼此產(chǎn)生了共鳴。它所展示的“小我”在時代中的“大我”精神,個人命運、價值選擇的勇氣與堅定,跟這個國家無數(shù)普通而動人的名字一樣都永遠地烙印在了我們的心底。如是,閱讀中你就會不自覺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些相同命運選擇的青年:1938年4月29日武漢,陳懷民架戰(zhàn)機擊落一架敵機后被五架敵機包圍猛射,油箱中彈起火,飛機冒著煙向下栽去,這時他又胸部中彈。此時他本該跳傘求生,他卻拉平飛機倒扣著向上翻轉(zhuǎn)180度奮力沖向一架高速而至的敵機,日軍引以為豪的紅武士高橋憲做夢也沒想到國軍飛行員殺身成仁。頃刻,兩架飛機相撞爆炸,飛機殘骸墜落長江。陳懷民殉國后陳的戀人浙大女生王璐璐穿著陳送給她的旗袍跳入波濤滾滾的長江……看著他們的生命留在了長空,他們的愛情留在了一紙書信里,他們的呼喊留在這泱泱中華的每一寸土地上,伴隨著泛黃的回憶又在今天被翻起時,我們?nèi)绱藙尤?、如此熱淚盈眶、如此深情難抑的原因。拿什么去銘記?拿文字去銘記,憑良知,憑情懷。一個埋藏著巨大悲傷的時代,同時也是所有中國人引以為榮的,真正存在過的,最有骨氣的中國。猶記得看那本書時的夜色很濃,屋外海濤聲音起伏,有飛機降落時劃過的聲響,恍惚間在那個時代里走了一次神。這樣的共鳴就不僅僅停留在了感官上的某一刻理解、體悟,而是催生了另一個自我。
在1993年《活著》中文版的自序里,余華寫下這樣一段話:“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這個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睂懽魍菑囊粋€微笑、一個手勢、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記憶、一句隨便的談話、一段散落在報紙夾縫中的消息開始的,在生命的彼此共鳴中,這些水珠般微小的細節(jié)有時候就會勾起漫長的命運和波瀾壯闊的寫作場景。一首美國的民歌,寥寥數(shù)行的表達,成長了福貴的苦難的一生,也是平靜和快樂的一生的開始,誰曾想過如此?但,寫作不就如此嗎?
畢飛宇說:“作家的思想不是用針管注射到身體里去的,而是從作家身體內(nèi)部,像出汗那樣,自然流淌出來的。”想要達到思想的自然流淌,首先必須學會從外部獲取思想,在他人的故事中關聯(lián)自我的生命,在達到的共鳴中成就屬于自己的新的思想。對于一個閱讀寫作的個體而言,這一刻落筆成文,怎么可能會落入窠臼呢?但如果你只是把它作為一則普通的議論文寫作素材,沒有引發(fā)任何關于自身的觸動和情思,那么這樣的文段就會輕易被類似主題的選材所替換,成為一段干癟風干的“臘肉”了。
潘涌教授說:“所謂言語的自我實現(xiàn),就表現(xiàn)為生命個體通過積極語用而展示一己的襟懷和價值,或揮灑智慧生命的噴薄才情,或演繹邏輯思辨的心路旅程……每次積極過后的愉悅感、成就感和幸福感,又是對主動、內(nèi)生的再表達的激情投資,這種酣暢美好的情感體驗積淀為生命內(nèi)在的持續(xù)永動?!边@就是從外部世界汲取生命的養(yǎng)分走到自我世界的路徑。一代一代的精神、品位和氣質(zhì),就濃縮在了紙頁的故事中,在我們的目光里停留,在孩子們的筆下流淌,如同河流的流轉(zhuǎn),傳遞流淌下去。生命不息,精神不止。當我們的孩子們寫下一些關于他們的故事時,我們有必要喚醒孩子們的責任意識,引導學生立足于歷史和現(xiàn)實交織的經(jīng)緯上深刻觀照社會人生和自身,理性追問個體生命的訴求、社會的演變和生存環(huán)境的變遷,探尋推動社會歷史進程的哲學內(nèi)涵和歷史意蘊,叩問改善生命存在方式和生命的深層意識,摒棄蕪雜,擷取本質(zhì),真情表達人對自由生命秩序的創(chuàng)生與構(gòu)建。
作家余華說:“寫作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边@樣的寫作關照,讓我們在他人的故事中明白落筆的意義,這樣的意義更多的是成就了我們自身的生命品質(zhì)和精神態(tài)度,繼而豐滿自己的人性、人格力量。
在《二手時間》里,我們感動于阿列克謝耶維奇對于寫作狀態(tài)的描述,以此來探知一位作家的寫作態(tài)度和寫作歷程。但是僅有的寫作共鳴并不足以提醒我們對于寫作意義的思考,關于“她”的故事帶給我們的絕不只是感性上的動容,還有更深遠的作家情懷對我們無數(shù)后輩精神上的提振。俄羅斯民族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本該是音樂家、文學家、哲學家的血液,可是什么使他們?nèi)缃裨诮诸^做小販、鞋匠,甚至小偷?阿列克謝耶維奇試圖記錄在蘇聯(lián)解體的二十年間,國家命運的變遷。誰都有過希冀自己的民族歷史輝煌的期盼,但是,當國家生病了,民族陷入沼澤,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選擇遺忘,而是選擇了記錄。因為她深深明白,是國家動蕩的命運鑄就了今日俄羅斯民族堅毅的性格,若剜去這些傷痕,俄羅斯便不足以成為俄羅斯。這一點,在知識分子身上常常是共有的品質(zhì)。如此可見,什么是民族精神,這就是匹夫有重于社稷。歷史中淹沒的人千千萬,不管是口述,還是文字記載,都是對他們的一種銘記。而這,需要每一個執(zhí)筆之人心懷對歷史、歷史中的人們、歷史啟示的繼承和反思。惟其如此,歷史和現(xiàn)實才能交接,才能避霍亂于當下,明未來之廣袤。這就是在歷史的敘述中找到“我們”的寫作路徑和思考。
總而言之,議論文寫作要求學生在說理層面上如何成熟、理性、思辨,這依然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否則就不會出現(xiàn)那么多“以事代議”“故事匯編”的作文了。我們可能會評價這樣的作文反映出學生寫作的思維惰性,可不能忽略的是我們教師對學生思維能力有效的指導和培養(yǎng)。以故事代替議論,說明了學生面對這些紛繁的故事并沒有入心去思考、理解、感悟和吸納,他們只是在形式上理解了材料的大意,繼而把故事當成論證的主要工具照搬到了試卷上。因此,如何引導學生從那些“他們”的故事中走到自己的生命里,走到更多人的精神中,乃至于走到更廣闊的時空下,去反思,去寄托,去傳承,顯得尤為重要。
因此,引導學生從“他們”的世界里走向自己、融入自己,在“他們”的精神中凈化自我、升華自我,能夠因此受到感召,成就如那些活在史冊里的先賢一般,努力在情感精神的共鳴處培育“為天地立人,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胸懷氣魄;培養(yǎng)悲天憫人的情懷和憂患意識,增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的道義感和使命感;敢于揚棄小我和狹隘意識,以博大的胸襟和強烈的責任感積極擁抱火熱的生活,為社稷和天下蒼生奮筆疾書;與時代同冷暖共呼吸,歌唱真善美,鞭撻假丑惡。養(yǎng)成一種寫作的社會責任感。如此,才能有益于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