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李老今年70歲,老伴兒68歲。
退休前,李老夫婦都是省城電子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李老的兩個兒子,一個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一個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如今都在北京定居。
兩個兒子遠居北京,李老夫婦的老年空巢生活,過了將近有10年了。起初,一切似乎都還和諧,充裕的養(yǎng)老金足夠老兩口安度晚年,那段時間,兩位老人還經(jīng)常出門旅游,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老人卻越來越感受到了垂暮生命的重荷。
兩位老人的身體每況愈下。李老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老伴兒患有嚴重的高血壓,日常生活中,老兩口是彼此的醫(yī)生,一個替另一個量血壓,一個監(jiān)督另一個按時服藥。老兩口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其中的一個倒下了,另一個都沒力氣將對方背出家門,而且,另一個也勢必會跟著累倒。
這種擔憂在今年年初得到了證實。
當時李老的心臟病突發(fā),幸虧鄰居幫忙,打電話叫了急救車。老伴兒也想一同去醫(yī)院,被鄰居好說歹說地勸住。鄰居也是好心,擔心老太太跟到醫(yī)院去,只會把自己也急出毛病來。
可是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的老太太突然感到天旋地轉。依靠平時掌握的醫(yī)療常識,老太太理智地躺在了地板上。
她說,那一刻,她認為自己要完了。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黎明時分,老太太的病情才漸漸緩和。她始終不敢動,更不敢睡著,她怕自己一旦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等到第二天,鄰居發(fā)現(xiàn)了,把老太太也送進了醫(yī)院。
這件事情發(fā)生后,李老夫婦的空巢生活正式敲響了警鐘。
我們不是沒有想過去北京和兒子一起生活。以我們倆的收入,即使生活在北京,也不會給孩子們增添太多的負擔。但是北京的情況太特殊了。
兩個孩子目前在北京生活都算穩(wěn)定,也都買了自己的房子。兩個孩子買的房子,都是150平方米左右。
買完房子,他們的人生基本上就被套死在房子上了。因為太不容易,孩子們就格外愛惜自己的小家庭,這種心理,也可以說是自私。按說這么大的房子,除了他們一家三口,也夠住下我和老伴兒了,但孩子們誰都不主動開口請我們?nèi)プ ?/p>
有一年過年,兩個兒媳用開玩笑的方式互相說:現(xiàn)在國家人均居住面積的小康標準是30平方米,如果咱們誰家再擠進兩個人去,立刻就生活在小康線以下了。
我和老伴兒當時只能相視苦笑。我們不能去擾亂他們的生活,而且一個家庭,成員之間需要相對私密的空間,這個觀念我們老兩口也是有的,讓我們和孩子們擠在一起,我們也會替孩子們感到不便。
還有個辦法,就是我和老伴兒在北京租房住。可是怎么盤算,這樣都不可行。即便我們住在北京了,兒子就在身邊,可日子一樣是我們老兩口自己過,還是空巢家庭,頂多周末的時候孩子們能過來看一眼。這樣就等于是白白花了一筆冤枉錢。
思前想后,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和老伴兒獨守空巢。
對于暮年的生活,我們不是沒有做過設計??涩F(xiàn)在看,事情沒有發(fā)生之前,我們的想法都太過樂觀了些。當年我們退休的時候,想著自己老了,絕不拖累孩子們。
那時我們想,我們在自己的老年,依靠自己不薄的退休金,可以游山玩水,完全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去,直到老得哪兒也去不了的時候,就找一個保姆照顧我們。
起初,我和老伴兒退休后年年去外地旅游,在麗江,我們還租了一間民房,連續(xù)3年都在那邊過夏天。我們自得其樂,孩子們也很高興,都說父母真是瀟灑。因為彼此無擾,大家的關系處理得非常融洽。
但是這樣的日子沒有過上幾年,計劃就完全被打亂了。我們沒有料到,自己的身體垮得會這么快。年輕的時候做科研,玩命加班,身體留下的虧欠很大。
怎么辦?只有提前進入請保姆的程序。
可是,真的開始請保姆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幼稚了。在我們的思想里,花錢請人為自己服務,就是一個簡單的雇傭關系,只要付得起錢,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誰能想到,如今請保姆難,居然已經(jīng)是一個社會問題了。我們最先找了家政公司,對方要價是每月3000元錢。老伴兒有些想不通,我還給她做了做思想工作。第一個保姆被請進了家門。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嗎?遠遠沒有。
購買保姆的服務,這種交易方式,遠遠不像我們購買別的商品那么簡單,這里面的不確定因素就太多了。具體的矛盾我不想復述,總之,這個保姆為我們提供的服務質(zhì)量,和我們的預期相差很遠。
我們老兩口也是自認有修養(yǎng)的人,但是的確難以容忍。于是又換了一個,每個月還多給出500元錢。但是隨著付出的價格抬高,獲得的服務質(zhì)量與預期的落差反而更大了。
就這樣接二連三換了4個保姆,最終不約而同,我和老伴兒都決定不再嘗試這條路了。我們決定,在我們還能動的情況下,彼此照顧對方。
可誰知,老年人的身體狀況,更是個不可估算的變量,這一點,我們一廂情愿地沒有計算在內(nèi)。
發(fā)生在老伴兒身上的危險,讓我知道了,現(xiàn)在身邊有個人還是非常必要的,起碼不會讓我們在突發(fā)險情的時候坐以待斃。上次老伴兒被救,是因為我們防患于未然,留了一把鑰匙在鄰居家里。鄰居很負責任,我住院后,就擔心我老伴兒一個人會有什么不測,一大早敲門問安,沒人應門,這才開門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老人。這種僥幸的事還敢再重演嗎?
現(xiàn)在我和老伴兒又有了一個共識,那就是住院兩個人必須一同去,反正以我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任何時候都夠得上住院的條件。我想啊,也許我們最終的那個時刻,會是雙雙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彼此看得見對方,一同閉上眼睛。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的確就是功德圓滿了。
現(xiàn)在孩子們是什么想法呢?
孩子們當然很著急,可也只能勸我們再去請保姆。
他們總以為我們是舍不得花那份錢,根本體驗不到這種買賣關系如今的混亂——不是你支付了金錢,就一定能夠換來等值的服務。他們不知道,這種“等值”的要求,更多的還是指人的良心,是良心和良心之間的換算,可如今人的良心,是個最大的不確定值,最難以被估算和期待。
我們住院后,兩個孩子都回來了,其實用不著,他們回來,并不能改變我們需要救治的事實,而且,也給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當然,這是理性的看法。但是這一次我不這么認為了,當孩子們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的時候,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情感上的滿足。那一刻,我居然有些傷心,就好像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樣。
老伴兒更是哭得一塌糊涂,孩子們越安慰,她哭得越兇。好在我還算比較克制,如果我也落淚,孩子們會感到震驚的。我從來沒有在兩個兒子面前掉過淚。孩子們不會理解他們的父母怎么會變得如此脆弱,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也一定是難以理解如今的自己。
在醫(yī)院陪了我們幾天,看我們的病情都穩(wěn)定下來了,孩子們就回北京了。他們太忙。是我讓他們回去的,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理性思考的時候,感到這么違心。
孩子們走后,我和老伴兒突然變得特別親。不是說我們以前不親,是這次事情發(fā)生后,我們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情緒變得空前濃厚。
我們倆的病床挨著,各自躺在床上,伸出手,正好可以牽住彼此的手,我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手拉著手,連護士看到都笑話我們,說我們比初戀的情人還要親密。
護士說得沒錯,我和老伴兒年輕的時候,好像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情重。這就是相依為命啊。在醫(yī)院里,我和老伴兒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們住進養(yǎng)老院去。
出院后我們立刻考察了一下,有幾家養(yǎng)老院還是不錯的,比較正規(guī),主要是管理相對嚴格,畢竟是有那么一個機構,為老人提供服務的人員,有組織的管理。
這樣一來,就杜絕了老人在家養(yǎng)老,保姆關起門來稱王稱霸的可能。你要知道,老年人的狀態(tài)決定了,在私密的空間里,相對于身強力壯的保姆們,他們絕對是處于弱勢地位的。
我們看中的那家養(yǎng)老院還提供家庭式公寓,就是一個小家庭的樣式,廚房、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我們并不需要過集體生活,每天服務員會送來三餐,自己愿意的話,也可以自己做飯,醫(yī)務人員會隨時巡視老人的身體狀況。當然,收費比較高,一個月需繳納6000元錢。
去養(yǎng)老院,看來就是我和老伴兒的另外一個開始了。
這段日子在家,我和老伴兒在情緒上不免就有些低落。在孤獨中,人的尊嚴也會喪失干凈。
老伴兒現(xiàn)在特別思念孩子們,我也一樣,這些日子突然想起的,就總是兩個兒子小時候的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有些錯覺,好像看到他們就在這套房子里玩耍。實際上,我們搬進這套房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jīng)在北京落戶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特別關注養(yǎng)老方面的新聞,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不論是政府倡導還是老百姓自己探索,養(yǎng)老的方式越來越多。有的老人甚至敞開自家的院子“歡迎入住”,與同齡的老人們抱團養(yǎng)老。這些都打開了我的心結,但眼下,我和老伴還是決定完成我們的大工程——就是把孩子們從前的照片都整理了出來,分門別類,按照年代的順序,掃描進電腦里,給他們做成了電子相冊。我還買了兩部平板電腦,分別給他們儲存進去。我想,有一天,孩子們也會開始追憶自己的童年吧……
(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