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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之外

2018-02-11 18:30鞏說乎
安徽文學 2018年2期
關鍵詞:副鎮(zhèn)長妻子

鞏說乎

知道甜羅高速要經過這里,但絕對沒料想到——估計陳副鎮(zhèn)長知道得比我們也早不了幾天,它不僅要從陳家村的身子底下穿過,而且隧道的一個開口,還設計在了村北頭的瓦坡鹼那兒。

我們村不大,有名字的地方卻有很多,像椿樹底、牌樓墳、寺前頭、北溝里、月亮溝畔、藥山洼、短畛子、榆樹灣、槐樹嶺,等等等等。這些名字大多都沒啥深意,也沒典故和傳說,一看字面就知道是啥意思,就像瓦坡鹼,顧名思義,如一頁小土瓦斜靠在坡底上面的一個塄坎上。

我們那兒,把陡坡上修的梯田,面積大點的叫臺,面積小點的叫鹼。而給鹼取名,在陳家村,瓦坡鹼是獨一個。三年前的臘月,八十一歲的陳巳,咽氣前非常清楚的一個意思就是:一定要把他埋在瓦坡鹼里。

啥?要在瓦坡鹼那兒做穴地!三年前的大家,就一臉的茫然和不屑,即便兩年以后的去年,村里還有人拿鼻子在笑,說陳巳日能了一輩子,到老到老給自己看了那么個穴地,那哪是埋人的地方,偏僻背陰坡陡難走不說,席片子一樣大,還緊挨著溝渠,別看頭像是枕在了實處,可兩腳卻蹬著空,一點兒都不合向口,哪有聚攏風水的樣子,這能比得上塬坳里的公墳地好?天世下自己的頭都是要別人剃的,他就日能得放不下,自己給自己看穴地!

可是,僅僅過了個年,隨著甜羅高速公路征地遷墳賠款一一打卡到位,立竿見影,人們的說法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說這個陳老八到底是個詭狷狷,活著時就很少吃別人的虧,死了死了還給娃撈了一筆。

那點兒賠償,陳副鎮(zhèn)長當然不會在乎。實際上,三年來他心里也一直不夠寬展,這倒不是年節(jié)忌日上墳不方便,而是已屆四十六歲的他,總把自己近兩年不能扶正的原因,部分地歸咎于老父的穴地不好。吉人天相,這下正好,甜羅高速公路要在瓦坡鹼那兒削崖開洞,遷墳翻墓是必不可少的??磥恚约旱男牟●R上就要了卻了,相比之下,老父的遺命就變得不怎么重要。

然而,遷墳那天,一場出其不意的大白雨讓事情變得稍稍復雜了一點。那會兒,陳巳的尸骨已經取出,郭村的李陰陽正在一旁嶄新的柏木棺材里整理骨架。就在此時,沒有一點征兆和前奏,塬畔滾出的黑云帶著雨腳眨眼間就把天地罩實了,緊接著斜坡上的水流幾乎和箭桿雨同時來到瓦坡鹼,咕咚咕咚幾下,把還沒有來得及回填的墓坑灌滿了。

清明時節(jié),下這么大的雨,在我們那兒,反正我是沒有見過的。

大雨停后,水慢慢落下,幾個啟墓的村人發(fā)現(xiàn),陳巳墓道的一旁被沖了個坑洞,一個發(fā)黃的腦瓜骨,還有幾節(jié)骨頭漂浮在泥水中。那幾個還以為大水沖出了個古墓,有點興奮,一直在四周守著。待積水滲漏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借著工具下到墓坑,先把那些骨頭撈出,再手腳齊用,于有些冰冷的泥水里試探著。結果還真撈出了東西,是個銀手鐲,女人常戴的那種。這種銀鐲,就是現(xiàn)在,我們那兒的農村婦女戴的也比較多。那一般是婦女在結婚后戴在手上的,一旦戴上,洗衣做飯睡覺地里干活都不摘下,而有些婦女一戴就是一輩子。

另外一個墓坑和這個銀鐲的無端出現(xiàn),似乎并沒有讓陳副鎮(zhèn)長感到多少意外,他只是懊悔這之前沒有在塬坳的公墳地里多箍一座墓。

在那場著名的哭祭以后,陳巳幾乎謝絕了族戶里前來找他定奪事務的侄子侄孫的拜訪,就連那些看望他的親戚,他也懶得多言一句。整整一個秋天,他晚上連電燈也不拉亮,常常一坐就是多半夜,有時竟獨自坐到天明。白日里翠梅(陳副鎮(zhèn)長妻子)端來飯食,他也只是潦草一口,然后不言不語地順門出去。

初冬的一日,翠梅把午飯送進公公的臥房時,發(fā)現(xiàn)她早上送的飯食還在那兒,一點未動,就吃了一個小驚。屋里屋外,幾家常去的鄰居,把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實在沒地方找了,她就發(fā)動了家門里的人找。大伙兒幾乎尋遍了整個村子,還是不見陳巳的影兒。翠梅回想了一下這些天老公公的怪異表現(xiàn),心思就不由得往壞處走著,天氣很短,眼看天要黑了,她心賊了,失慌起來,趕緊給四十里外的丈夫打了電話。

彼時的陳副鎮(zhèn)長剛剛打開電視,等著看新聞聯(lián)播,這是他晚餐后的第一個節(jié)目。妻子的電話顯然讓他吃驚不小,他默念著:都八十多了,千萬不敢出啥事。正好,司機下午請假時把鑰匙交回放在面前的茶幾上。他穿了外套,抓起鑰匙,迅速下樓,連忙驅車往家里趕。半路上,妻子翠梅的電話來了,說人回來了。陳副鎮(zhèn)長這才松了口氣,他沒有返回,直接把車開回了家。

晚上,站了一屋子的人,任誰問,也沒從陳巳的口中問出他白日里到底去了哪兒。天已大黑,陳巳的侄子侄孫一個個都陸續(xù)回去。差不多到后半夜了,在一旁時不時丟個盹兒的翠梅打起了哈欠,她想走動走動,結果一挪步有些顛三倒四。兒子上大學,女兒在縣城上高中,丈夫平時不在,家里就她和老公公倆人,還好丈夫回來了,老人也自己回來了,真要有個啥的,她就落下話把兒了。早飯后她挖了二畝地的玉米秸稈,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擔了驚慌,這會兒她腰酸背疼,有些發(fā)稀犯困,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她出去把老公公的尿盆提進來,選擇炕沿下的一個旮旯靠著,天冷,老人夜里方便就不出屋,這是她二十多年來始終堅持的做法之一,也是她能夠立身陳副鎮(zhèn)長家的傳統(tǒng)之一。這個傳統(tǒng),在陳家村,至今是絕對找不到第二個人了。她轉身要回去睡了,出門的當兒,她給丈夫說了句,大還沒吃哩,你勸著些,饃饃我在鍋里搭著呢,還有我蒸的雞蛋糕。

其他人走凈了,陳副鎮(zhèn)長才聽見老父吭了一聲,他趕緊勸吃。

陳巳嘶啞著說,我沒事,也試不來餓。

陳副鎮(zhèn)長小心著問,大,您去哪搭了,您年紀大了,我們都操心不下。

陳巳說,操啥心,你老大我,暫時死不了,就死也不給翠梅,給你留下話把兒。

陳副鎮(zhèn)長上了炕,翻動著被褥,一邊暖炕一邊說,大,咱睡吧,我也乏了。他要晚上陪在老父身旁。

陳巳說,我能行,去,去你屋里去,給翠梅說說,都叫她擔驚慌了。

陳副鎮(zhèn)長停住了手,遲疑一下便下了炕,在地上站了會兒說,那,大您睡吧,有事了聲喚一下。陳副鎮(zhèn)長就要出門,卻聽見老父叫他。

陳巳說,公家的事你不要耽擱,明早你就回去。公家的車你也少開,新聞聯(lián)播,你大我得時半會兒也看,整天老虎蒼蠅的。陳巳把原先背對兒子的身子擰了過來,面對著兒子問,你還知道瓦坡鹼么?

陳副鎮(zhèn)長說,有幾十年沒去了,記得小時候,在那兒給生產隊拾過麥穗子,拾羊糞時也去過。后來都不知分給誰家了。

陳巳說,有些背,分隊那年沒人要,前多年,我在那兒種過紫蘇,路不算難走,往里有個塄坎,塄坎上有棵椿樹,不高。這段時間,我都瞅好了,旁邊是塊好穴地,我死了哪搭都不去,就在瓦坡鹼那兒。

副鎮(zhèn)長說,大,您老糊涂了,好好的,咋說起這個。

陳巳說,你娃一定記住哦,躺到那兒,你老大能閉上眼睛!

兒子沒再說啥,就是默許了。陳巳知道兒子一直以來都是很聽話的,記得兒子畢業(yè)那年,鬧著要解除和翠梅的娃娃親,是他咬死口擰給扭過來的。他認為這就是兒子的孝,他很滿足,也覺得沒白養(yǎng)活兒子一番。他極力調理著以往有些生硬的口氣,柔和地說,翠梅好,打燈籠都找不下,二十多年了,不說你,我都享福了,你娃有福,遇合得好。你不要以為當了個鎮(zhèn)長,就不知道姓啥了,你娃要看得起人家,好好待她……人啥時候都不要虧了屋里的人,她給你生了倆乖娃,她可給你守著半拉子家呢……人這一輩子難呀……

幾十年了,老父從來沒有跟他這么長地說過話,像一個電熱風扇,聲音低緩但卻溫暖,過去的很多時候,那就是一個攪拌機,里面夾雜著石頭。

……三年前初冬的那個后半夜,陳副鎮(zhèn)長聽得有些感動,本來他是要趁機問問,村里傳言多年的,有關老父妻子的那些影影綽綽的事,但見老父一副交待后事后筋疲力盡的樣子,便沒有再忍心提及那些傷感的過往。誰知,這竟是老父最后一次這么明白地說話,而兩個月后他趕回來的時候,老父的嘴里咯里咯拉的,已經聽不清楚一個字了。如今,隨著墓坑里那個銀手鐲的出現(xiàn),老父臨走前那些日子里的林林總總,放電影般一幕幕重新呈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尤其是那晚說的那些話,他似乎一下子完全明白了。

陳家村塬坳的公墳地里,一下子新添了兩座緊挨著的墳地,這兩座墳地,一座不用說是陳巳的,而另一座,就是陳家村還活在世上的人當中,很少有人見過的陳巳妻子的。這在我們陳家村,絕對算得上是最爆炸的新聞。

從此,陳家村人的日常消遣里,不再是誰誰誰才四十歲就抱了孫子,誰誰誰在昆山打工被抓進了監(jiān)獄,誰誰誰把相好領進門和傻媳婦睡在一個炕上;也不再是誰誰誰領到了多少征地賠付,誰誰誰躺在鏟車前面拼命被派出所拉去,誰誰誰給二娃娶媳婦花了六十萬……幾乎是一天之內,人們又多了很多話題,而這些話題大都和已經過世的陳巳有關,前段時間還只是認為陳巳有遠見卓識的人,如今已不僅僅是口羨眼慕了,他們對陳巳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近乎目瞪口呆了。墳,一個遷成了兩個,多了賠償不說,他們更為驚嘆的是,那個活成人精的陳巳,竟把生前未了的一樁心愿,放在了死后,交給了后人替他完成。

那個瓦坡鹼,隨便拉一個人去看,也會認為不是個埋人的好地方,那么精明的陳巳會看不出?好像陳老八活著時就算準,幾年后甜羅高速要在瓦坡鹼那兒削崖開洞,遷墳時會有一場大雨沖出另一個人的骨殖似的。

陳副鎮(zhèn)長不是陳巳親生的,我們村但凡有點歲數(shù)的都知道,而傳說中陳巳的那個妻子,就一直沒有離開過人們的話題。有人說她是被陳巳家給打死的,也有人說她是自己尋死的,不過有一樣,大家的說法都空前的一致,就是她長得還蠻可以,尤其那個臉模子和水色,簡直就是年畫里走下來的。

我們村有個比陳巳小兩歲的老輩,官名叫王久運,因為輩分在我們村最高,大伙兒都喜歡叫他牌位套,如果陳巳還活著,也要管他叫爺。他曾經是隊長,分隊那年,一些人以為又要回到過去,你搶我奪的,互不相讓,打得血里撈骨頭。他一看這隊分下去,得惹多少人呀,那還不把他這個外來戶給分尸了,他趕緊脫身,說啥也不干了。他個子比較高,看起來稀腰松胯的,平時走路也不多走一步,甚至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伤趦合眿D面前干起農活來,還有點生龍活虎,尤其近兩年在果園里,稍不注意,就架在了搖搖晃晃的蘋果樹股上。為此,村里也有人把牌位套叫老騷情。

他經常去我們村的閑人市,寂寞了還扯開破嗓子亂彈幾下,有時,只要天氣合適,也會靠著大槐樹睡覺。本來他還有個伴兒,就是陳巳,如今大半只有他一個人。我們幾個,有眼睛有問題的,有在外打工傷殘的,有半拉身子不聽指揮腿腳不方便的,還有一個老光棍,閑了當然也去。

閑人市在村東北首,是塊高地,站在那兒,過去的陳家村盡收眼底,當然包括村北頭的瓦坡鹼。它旁邊有棵碩大的古槐,如果上到樹頂,不用說看得更遠。

甜羅高速、瓦坡鹼和陳巳,陳副鎮(zhèn)長家那場規(guī)模很小極其低調的遷墳儀式,村里新聞老聞不斷,去閑人市的那條道上的草兒也被人踩沒了。

牌位套坐在裸露著的碩大的蝸牛般的槐樹根上,懷里抱個拐棍,背靠樹身,瞇著那雙雞溝子眼睛。他還沒換季,他的棉襖一般會穿到夏至。他好像在那兒睡著了,一動不動。平常,他翹起的二郎腿總是在那兒打著秋千。

我們先逗他。

牛蛋他媽早飯給你做的啥?牛蛋他媽叫你大還是叫你哎?

你給人說牛蛋他媽的溝蛋子和涼粉坨一樣,你說過這話么?

聽人說你給牛蛋他媽拍過大腿上的蚊子,有過這事么……

牛蛋是他孫子的小名。牌位套終于被我們激活了。

我們就問,聽說你見過陳老八的媳婦,耍房時還揣過人家的手?

好像生命里的水分驟然間聚集在了眼窩,牌位套渾濁的眼里馬上放出了一絲波亮,他拾起身子,咂吧著上下不合比例的嘴唇,津津有味地說,反正,你老爺我,這輩子是沒見過第二個,人家的那個臉上,咋說呢,白處白紅處紅,眉眉眼眼的,沒一樣不長在方向上,人家那個眼窩子,你如果見過咱們擔水溝里的泉水,就那個樣兒,亮汪汪的,能照人,看你一下,你身上都麻酥酥的……

說到這兒,當我們好奇的胃口迅速膨大的時候,牌位套就用他那凸出的下嘴唇包起了上嘴唇,一個字也不吐露了。他又閉起了爛糟糟的眼睛,嘶嘶地打起呼嚕,睡了過去。經過多次試驗,我們曉得他不是在真睡,他這是要反過來逗我們。馬上就是午飯的時間了,我們很著急,就死纏軟磨,又是破費買來高級奶糖高級煙卷,把糖放進他的手掌重重按幾下,讓他能感覺到,點著煙塞進他的嘴縫中,讓他嗆著;又是變成自動的老頭樂,把手摸進他那干瘦粗糙的脊背,這兒那兒地,給他搔癢癢。

牌位套硬是給我們伺弄舒服了,他又開口了,他的爛眼皮還是那么瞇縫著,仿佛根本就沒有從剛才的麻酥酥里緩過神來……

牌位套說。

臘月的那個后晌,天氣卻反常地暖和。陳巳母親憋著一泡尿,兩只小腳搗蒜似的點著地,幾乎是飄到了院墻外的茅房。這時,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見面前的兒媳,棉褲褪到大腿處,兩手往外扒拉住衣襖大襟,勾著頭看自個兒的肚子。冬天的日頭,明明快要回家了,卻耍流氓似的,瞄準茅房一邊的豁口,把一只手偷偷伸進來,正抓在兒媳白花花的肚皮上。她盯著兒媳的小肚子,著著實實地嚇了一跳,一時竟忘了自己要來茅房里做啥。只是眨巴了幾下眼珠子的工夫,她就感到自己的臉皮,唰的一下被人揭走了。

陳巳的母親是收生婆,遠近聞名,她見過的女人肚皮當然多,傳說她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對肚子里有動靜的女人,隔著衣服只睄一眼,內里的瓤瓤,便能知道有幾成熟。

兒媳被娶進門那天,村里的人都吼叫起啦,說老兩口不知到哪兒燒的高香,都積了些啥德,兒子又黑又瘦,卻能娶這么俊俏的媳婦兒。她和老伴自然是喜懷得不得了,尤其是她,心里好比雞毛翎子在拂索,美滋滋的,恨不得把兒媳頂在額顱上給人看。這門親事,她一手經辦,成婚以前,兒子從來都出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亙古就沒和媳婦照過面??裳矍斑@個女人的小肚子,明晃晃是走了樣兒,肚皮繃得緊緊的,活像是塞了只深溝溝碗。

不對呀,十月初上抬進門,才兩個多月,再快,也做不成這光景兒的啊。怕是肚子里長了疙瘩瘤子啥的,也不像。平時做活,輕兒快兒的,沒見她病兒痛兒的,到溝里還擔過水呢。能吃得像豬婆,吸溜玉米糝子都是兩老碗,還一筷頭一筷頭地往碗里夾漿水菜。漿水菜?酸……哦,原來害娃啊。兩月啦,她肯定得伺候女人的那個麻達事,咋就沒見到個形形跡跡?看她失忙慌亂的愣騰勁兒,差一眉就跌坐在了茅房里,那樣子,明明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心虛!

后晌,一直到晚上,陳巳母親的心里頭,像鉆了個百節(jié)節(jié)蟲,扎里扎洼的,難受難過得她一夜沒有擠眼。她甚至懷疑起自己多年來練就的那雙火眼金睛。

第二天麻麻亮,陳巳母親把還在熱被筒里的兒子喊了起來。她害怕嬌生慣養(yǎng)的兒子鬧脾氣,先是揣著小心,禱告著問。兒子弄不清母親到底要問啥,嘴嘬得像紐門子一樣,母親問一句,他哞囁一句,顯得闖了大禍一般。

比前比后,搜究追問了半天,陳巳母親完全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她用手指頭擩著兒子的額顱,失聲拉腔地低叫著,把你這個瓷頭愣種,才幾天哪,娃啊,你老早做啥去了,咋不說?看著兒子的臉一陣一陣的紫漲,她又覺得這不能全怪兒子,兒子還不到十八歲,哪能知道那么多。呸!她扇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己,你這個老糊涂,挑來挑去,終究把個爛罐子給挑回來了,唉唉,炕上睡的,就比死人多口氣,也不操個心,這叫我咋活人呀,娃啊唉。

這號子事又不比其他事,能遮住肚子能遮住人嘴?到時月娃一落地,人家不會算?一掐指頭,啥也瞞不住,人知道了,唾沫星也能把你打死。想想也是,村里村外,作為收生婆,陳巳母親走哪家都是白饃細面上炕頭的。這叫她今后咋么去出門?見母親自個兒打自個兒臉,陳巳毛躁了,他似乎明白了點啥,轉身,帶著一陣寒風,撞門進了自己的窯里。

剛才婆婆高一聲低一聲,似乎在教訓丈夫,雖聽不清話綹子,但陳巳的妻子感到這肯定和昨天茅房里的那一幕有關。那個挨刀的……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就穿好衣服,在炕上等著那遲早要到來的一切,一陣寒風早把屋門掀開了。

陳巳有些瘋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頭發(fā),把她從炕上甩在腳地??粗C在炕棱下的妻子,悶聲不響,只用手按著被他揪扯亂的頭發(fā),陳巳的火氣更旺了,他跺著蹄子在腳地里轉了好幾個圈,想尋個適手的武器,如掃地的笤帚啥的,結果只有門背的一截捅火棍撞入眼里,他便隨手順了過來,高高舉起:說呀,你,得是做了不要臉的事,咹?

你打啊,妻子嗚嗚嗚地,打死我算了。她根本就沒打算躲,只是眼淚如擔水溝里的泛水泉子,汩汩流著。

妻子眼眶里突然蓄滿的一汪淚水,差不多已經澆滅了陳巳那被母親煨起的燥火。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這個媳婦自從進門,早起晚睡,沒黑沒明的,做飯燒炕,推碨子磨面,喂豬喂雞,清掃,出糞,前幾天,還替丈夫到擔水溝里去挑水。但陳巳還是狠了狠心,把手里的捅火棍用力甩下,隨著沉悶一響,陳巳家的土炕棱疼得裂開了嘴。

陳巳的父親是念過幾卷書的,他曾在鄉(xiāng)塾做過教員,后來由于戰(zhàn)事不斷,念書的娃娃都被家里叫了回去,于是鄉(xiāng)塾解散,他便賦閑在家。所以,在村子里,他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可萬沒想到,家門里出了這等丑事,嗐!人老幾輩子的臉,到他這兒算是給丟盡了。他原來就有喘病,這下喘得更厲害了,晚上喀喀喀的能折騰一夜。本來,身子骨病弱的他,是不怎么摻和家事的,但這回,他卻怎么也管不住自己,見了兒媳,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跟過去捅向那個肚子,把里面包漿著的不屬于他們陳家的碎東西戳死。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兒媳把飯做熟,拾掇好菜碟飯碗,放在盤子就端進了公婆的窯里。陳巳的父親兩手抱著肚子,蜷在炕旮旯,看到兒媳剛把飯盤放在他面前的炕上,一股頑悶在腔子里的斜氣,冷不丁躥起老高,憋得他實在難受。一陣劇烈的喀喀喀聲過后,他老腰往前一拱,雙手把飯盤推下了炕。接著,他把喉嚨里積攢了不知多久的一口痰,嗖地噴出。那黃東西帶著冷風,飛濺而去,差一點堆在了兒媳的面門。

還沒有進陳家的門,這位還不是陳巳妻子的女人就老擔心著自己的身體,把日子當年過。和陳巳成事后,她天天盼著進陳家的門,誰知進門后,該發(fā)生的還是接二連三發(fā)生了。往后,她知道自己一天天難活了。不過,她感覺丈夫還是顧惜她的,那天早上,他真要下死手,一捅火棍下來,她現(xiàn)在都不知自己躺哪兒了。至于公公,他要不怕身子有病,她還計較啥呢?她沒有怨心,誰叫她……那個挨刀的……要不是大冬天的穿著棉衣,精明的婆婆早就發(fā)現(xiàn)了。想到這里,她便圪蹴著,把公公蹬下炕的盤子菜碟碎瓷,還有饃饃,一一拾掇起來。

此后每天,她依舊早起晚睡,像是老早虧欠了陳家啥似的,她沒黑沒明地苦做活,做一家子的飯,燒兩個炕,推碨子磨面,喂豬喂雞……多虧她有一雙解放腳,偶爾,她還替陳巳到擔水溝里去擔水。擔水溝很深,坡路崎嶇難走,一般擔水的都是大男人。那些早起擔水的男人,見陳巳的新媳婦擔水,無不在心里夸贊,一些人把水擔回了家,見自己的婆娘還在炕上磨蹭著,就免不了要叱訓起來,說你看你這懶貨,稀松馬胯,邋里邋遢的,你看人家,擔一擔水,硬縐縐的。當然,這些陳巳的妻子是不知道的。她覺得有愧的是她,她對不起人家陳家,尤其是自己的丈夫,她不詳敘那個挨刀的樣兒,是擔心丈夫遭了人家的黑手。她只想著沒黑沒明地苦做活,讓自己的罪能變輕一些。而陳巳呢,看著妻子平時的勤快勁兒,就突發(fā)奇想,權當雇了個長工。

見兒子把媳婦顯懷的事放在了耳朵背后,不準備問個究竟,陳巳父母便和兒子打起賭憋。他們睡在炕上,不吃不喝,開始絕食,一副要死不活的架勢。母親時不時捶著炕棱呻喚,娃呀,長得像矛桿子一樣高,連個話都問不出一句,還不如把你大和我先埋了。娃哎,媽心里像貓爪子挖的一樣,娃啊唉,你個慫囊鬼!父親呢,也嗯嘔嗯嘔的,雖上氣不接下氣,但他的話頭還能分辨清楚:這口氣,氣,你娃能咽下,你老大,我,咽歇不下,你不要臉,你老大,我,要!

陳巳是老生子稀奇娃——他的兩個姐姐都未成人就夭亡,父母一直慣養(yǎng),過去連重話都很少說過他,如今卻變得只罵不歇,好像兒子不孝,現(xiàn)在已經有人糟蹋了他們家的園子,偷摘了他們家的果子,還把屎拉進了他們家吃飯的鍋里,唯一的兒子卻不去管似的。他有些把持不住了,決定再去審問正在做飯的妻子,等問出那個狗日的,先拿刀子捅了再說。

灶屋里,媳婦把面搟好剛要去灶膛看火,陳巳進屋一個跨步就到了她跟前,你說,那個狗日的是誰?媳婦低了頭不言喘。他再問,媳婦還是不言喘。他瘋了,就猛地掀倒媳婦,把她按在身下,用膝蓋朝她肚子上頂撞,說!見媳婦還閉口不言,他便去撕扯她的嘴角。這下,媳婦還手了。剛才,陳巳用膝蓋頂撞她時,她閉著眼,忍著,心里對自己說,頂吧,最好把里面的臟東西頂出來,誰知陳巳卻撕扯她的嘴角,用力狠,她覺著自己的半邊臉都沒了。她使勁扳過陳巳的那個手,照手后跟張口咬了下去。

像燒紅的火箸子粘上了手后跟,陳巳的第一反應,就是趕快把這只手抽走。借著陳巳用勁縮手的這個力,媳婦霍地站了起來。不知怎么想的,她不但沒松口,還用額顱把陳巳抵得后倒。節(jié)節(jié)敗退,加上一陣強似一陣的尖疼,陳巳殺豬似的干嚎起來。

陳巳的嚎聲驚了炕上躺著的父母,不知出了啥事。他們跳下炕,進了灶屋一看,兒媳抱著兒子的手在咬,他們就幫起了兒子。他們伙同陳巳,推搡著把那個女人反綁在灶屋里的案樁子上。陳巳母親吆喝著,把這個賣X的給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媽給你另娶一房,肚子里裝著誰的野種,嗯?還狗一樣咬人!隨著母親的喝罵,陳巳用另外一只手抓起案板上的搟面杖,照妻子的頭掄了下去。

一家子四口,有三人都把她當成仇人,面對丈夫手里的搟面杖,陳巳妻子沒有躲,反而狠了狠心,把頭迎了上去。她聲音有點怪怪地喊,你勝不過人家的,你打,打死我算了!

陳巳手里的搟面杖已經落下。出溜,一股子鮮血,草里的小蛇一樣,從陳巳妻子的發(fā)際滑了出來。打呀,再打呀,打死算咧,這屋里沒我活的地兒了……我死了,這屋里就干凈了……她聲嘶力竭地喊。鮮血,霎時就糊了她的面門。

在一旁的父親,看兒媳一副豁出去的樣兒,他知道兒媳這是想求死啊,再這么下去,他這個二桿子娃還果真會鬧出人命。當陳巳手中的搟面杖第二次舉起的時候,他本著老命撲過去,一把奪過陳巳手里的家伙,扔到灶前,甩門而去。陳巳的母親見狀也順門出去了。

過了會兒,見媳婦的額角還在走血,陳巳抓了把灶灰堆在上面。

陳巳妻子用剪子鉸手腕,發(fā)生在五天后的晚上。

第一天,陳巳妻子在炕上睡了一天。

第二天,吃過早飯,陳巳的妻子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包袱皮,發(fā)了好一陣呆,隨后略略梳妝,頂了個頭巾,她給陳巳說要回趟娘家。陳巳沒接下言。她愣了愣,便獨自一人出門去了。妻子走后,陳巳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翻出的包袱皮還在柜蓋上,陳巳思忖:去娘家咋空著手?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連忙跳下炕,出門去找妻子。丈人家在子午嶺山邊的調令關鎮(zhèn),路比較遠。

在去丈人家的路上,陳巳腳步急急的。走著走著,他心里有些發(fā)毛,眼睛不由四下張望。他跑了起來,他有些氣喘,想歇息一下。突然,遠處的坡路上,有一個人的頭影,包著頭巾,從坡底下緩緩上來,慢慢地,整個身影出現(xiàn)了。陳巳細下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妻子。那頭巾,大紅的棉衣,正是她出門時的穿戴,而那件紅棉衣就是妻子結婚那天穿的,陳巳很熟悉。

看來,妻子在娘家沒待多長工夫兒。

回來后,天已經黑了,陳巳的妻子,就在自己的窯里做起了鞋。先是找碎布片,和糨子,袼褙,壓席底下烘;然后鉸袼褙、敷鞋面、緝鞋口、納鞋底;后半夜了,她開始绱底。這些都是她做女子時學的拿手活,自從做了媳婦,她還沒有動過手。冬天里夜長,當她吹了油燈,外面的天已麻麻亮。她只眨了一眼,就去做飯。飯做熟,她叫陳巳給兩位老人端去,自己拿了個饃又到自己屋里。這回她納起了夾衣,因為馬上要過年,一過年,天暖了,莊稼活路開了,就沒了工夫。又是一夜未睡。多少天了,她都是囫圇睡,她不敢脫衣服,哪怕陳巳的要求。她怕棉衣一脫,丑陋的身子就顯出了。她已經不敢想過年,過了年,天暖了,總不能把老棉襖穿上過夏吧,就是穿著過夏,可里面的東西總在長……想著,她的眼淚撲簌簌又出來了?,F(xiàn)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為她這個新家的每個人,做一件穿戴的東西。

陳巳的妻子儼然一個要遠行的人,趕時間在做該做的準備。

第五天晚上,嚴格說是第六天凌晨,雞都叫了三遍,陳巳妻子的鞋也做住了,衣服等一些針線活也做完了。她看了看熟睡中的陳巳,愣怔了好大一會兒,就輕輕開門出去。

冬日里沒有活路,就是將要過年,那個年月,人們也無太多的準備,所以,早上人們都起來的很晚,陳巳也不例外。

院子里嘰嘰喳喳的寒雀把陳巳吵醒了,他看見自己的頭邊,擁著妻子給他擋風的被頭,他沒有在炕上發(fā)現(xiàn)妻子,以為是回灶屋里做飯了,早晨的瞌睡賽過雞大腿,他也就在炕上磨蹭了一些時辰,這一磨蹭竟又迷迷瞪瞪睡著了。直到母親在院里喊:都睡死了,半晌了,日頭都曬溝蛋子了,還不起來做飯?原來妻子沒有去做飯,怪不得剛才聽不見風箱響。想到妻子這兩天有點反常,陳巳才有些慌了,他胡亂穿了衣服,就出門尋妻了。

陳巳在崖下的爛窯里找到妻子的。妻子身穿那件大紅襖,坐著,背靠著一捆玉米秸,像在熟睡,只是臉愈發(fā)白了,歪著頭。她的左手向一邊攤開,地下已凝結一大攤血,右手邊是一個剪刀。

陳巳撲了過去,在自己棉褲上扯了些布,把妻子的右手腕勒住,感覺妻子的身子還有點熱度,就抱起她上了坡,奔回屋里。他有些慌,不知所措。父親蜷著腰推來土車子。還瓷愣著,快把人往土車子上放!陳巳的母親吼著,她從屋里抱出被子,蒙在兒媳身上。陳巳推著土車子跑了起來。陳巳的父親也小跑著,跟在土車子后頭。到了鎮(zhèn)上的藥鋪,醫(yī)生捉了捉陳巳妻子的右手,又把兩個手指搭在她的脖子上,翻了翻眼皮,搖了搖頭。其實,在陳巳用土車子把妻子推出門的時候,小腳的母親,就登登登地趕上,她用手在兒媳的胸脯里揣摩,感覺就沒有心跳了。

管他是誰的,下在咱炕上,就是咱的娃。哎,一個白白俊俊的媳婦,席片子一卷,挖個四方坑子一埋,說沒就沒了,可惜了……

據說當晚,天下起了大雪。整整十一月、臘月沒下一粒雪,干冬濕年,老天爺憋著,快過年了,就鋪天蓋地下了一大場。第二天早上,白皚皚的雪,便毫不吝嗇地掩埋了陳家村的一切。不用說,那一年,陳巳家的年,過得肯定冰鍋冷灶的,大年三十的晚上,黑燈瞎火,正月初一,也不見得煙囪里冒煙。這在陳巳家的歷史上肯定是沒有過的。

我們猜想,以往別人嘴里的陳巳,之所以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那些人之所以講得蜻蜓點水,都是因為先前他們忌顧陳巳,后來又忌顧陳副鎮(zhèn)長。他們父子可是我們陳家村后來的人氣,頭面人物,盡管父子倆并沒有做啥對不起村里人的事,但人們還是很注意自己口舌的,免得有事尋到他們面前張不開口。

看著牌位套土色一樣的臉上歲月留下的刀痕斧跡,突然之間,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猜想錯了,他們不是在顧忌啥,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牌位套知道的多;我們還發(fā)現(xiàn),牌位套一下子沒了往日的遮遮掩掩,仿佛他馬上就要死了,死了就沒有人知道那段往事似的。

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們的肚子有些癟了。為了能夠繼續(xù)盤活牌位套嘴里那個年深久遠的陳巳,方便我們把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全方位拼湊起來,打磨錘煉,使之成為傳奇,然后拿來向外村人炫耀。我們一商量,攙著扶著拉著推著和牌位套進了附近新開的一家飯館,我們點了菜叫了飯,我們敬酒,我們臉上綻放著微笑,我們爺爺爺爺?shù)亟兄?。這招還真管用,在操了幾口菜,抿了兩盅酒后,牌位套的臉上開著殘敗的菊花,凸出的下唇上油光四射。他又開始說了。

這次,他說得好像自己就是陳巳一樣。

牌位套說。

自那以后,陳巳的日子,晝不是晝,夜也不是夜了。他整個人變了個樣,整天昏昏沉沉,臉也不洗,毛發(fā)蓬亂,在村里瘋跑瘋走,見了人眼睛直勾勾,一直盯著人看,看得人心里直發(fā)毛。都已經立夏了,陳巳還穿著棉衣,前襟和兩個褲腿片兒扇兒的,套子絮都露了出來。直至有一天,陳巳用斧頭劈了案板,斫了搟面杖,砸了鐵鍋,把斧子重重地丟在父母面前,父母才感覺到兒子真是瘋癲了。而更讓他們心死燈滅的是,兒子對他們有大仇似的,眼光陰沉瘆人。

沒過多長時間,陳巳的父親在一陣劇烈的咳喘中,一口氣卡在了喉嚨眼里,終于沒能上來,等陳巳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人眼珠子都憋出來了。兒媳跳崖了,兒子瘋了,老頭子咽氣了,家里的天塌了,留她自個兒一張臉皮撐在世上有啥用。她呆坐著,整整大半天,趕在天黑前,她清清楚楚地用羊毛褲帶套住脖子,然后死死地拴在了門閂上。

死人停放在木板上,卻不見主家和孝子,四路八穴派出去找陳巳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就是沒逮著陳巳的影兒。死人不過七,第七天凌晨,陳巳的堂兄們和長輩一商量決定埋人。說起來有點稀奇,下葬的那陣,陳巳回來了,他看上去沒那么瘋了,一身棉衣褲,雖然舊了,卻沒有破爛處;氈片似的毛發(fā)也剃成了光禿,一個堂兄給他纏孝,竟也發(fā)現(xiàn)陳巳的脖郎項有了肉,看來這一陣陳巳在外面過得還可以。

穿戴成孝子模樣的陳巳,嘴里一直念叨著一句話:是誰害了我大我媽?在一旁的掌門堂兄聽到了,心里頓時不是滋味。熬了幾天幾夜,跑前跑后,幫襯人沒落下好不說,還有了嫌疑,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兄弟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兩個年頭,卻沒有一年時間,四口之家一下子就走了三個人,這算是滅頂之災。門戶里的叔伯弟兄雖然寒心,但還是幫著把人給埋了。

還有更稀奇的,抬埋了父母時間不長,陳巳的瘋病猛然間好了——村里也有人說他本來就沒瘋,他脫了在身上掛了一年多的破衣爛褲,開始講究吃穿,把自己拾掇得四六三七的,逢集跟集,有會攆會,還結交了些五花八門的人。父母都沒過七七,這哪像話,這就是大不孝。想起陳巳在父母下葬時的表現(xiàn),叔伯弟兄們都認準了他沒瘋裝瘋瞎了良心,便和他疏遠了,有的還躲著他背地里罵他,說他是個狠人最好不要招惹。那會兒,解放了,大伙兒都有了地,收啊碾啊曬啊種啊的,日子過得熱火朝天。陳巳呢,幾日幾日不見煙囪里冒煙。在村里,他出出進進也無人搭理。他一看在村里待不下去了,附近的鎮(zhèn)集也膩煩了,就干脆鎖了門,把自己的腳步伸得遠遠的。

他經常去三十里外的調令關鎮(zhèn),因離家較遠,他在那里包了客店,因怕見了妻子娘家人尷尬,他基本不在街市上游游逛逛。直到手里頭緊了,才趁黑回家倒騰些東西典押變賣,好在父母還給他攢了點家底。

從調令關鎮(zhèn)往子午嶺山里再走二十多里,有一個叫八只窯的地方。叫八只窯,其實能住人的也只有兩只窯,其他的不是塌得埋住了窯口,就是敞門裂戶的窯里面有裂埁,住著危險。八只窯前面不遠處是公路,背后是梢林,聽說很早發(fā)生過一夜間死了八個人的怪事,加之遠離莊戶,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單獨去。

可是一段時間,有個光身漢就住在那里。他一臉胡子,兩坨黑肉,給人感覺,有幾分惡蛸氣和兇霸氣。說他惡蛸兇霸,還因為他時不時掮著半扇子野豬肉從山里出來,到臨近的調令關鎮(zhèn)賣,身上血赤糊拉的。從口語上判斷,他不像是本地人。買過他山貨的人都叫他老賊。其實他姓翟,只是人們把這個姓叫轉音了,聽起來像“賊”。

秋后的一天,陳巳在他包住的店里正喝著小酒,老賊進來了。他人很熱情,過來便搭話,兄弟,心里有事啊,咋一個人喝悶酒?不嫌棄了,老哥湊個數(shù)!他拉了個凳子,不請自坐,并叫了兩個菜一壺酒。他句句不離兄弟,顯得格外豪爽。臨了,老賊又搶先結了賬。

老賊的主動和大方,讓陳巳有些感動了,大半年來,還沒有誰這么待見過他。隨后,他便瞅了個空,做東回請了老賊一頓。漸漸,陳巳就和這個身架子能把他裝進去的人相識交往了。一次,禁不住老賊的邀請,陳巳竟大著膽去了人家八只窯的住處。那次,陳巳多喝了幾杯燒酒,有點頭大腳小,加上即將冬至,天氣正短,沒覺著,日頭已落,他也就沒回自己在鎮(zhèn)上的住處,睡在了老賊那里。這樣,還不到半年,倆人的關系便不說你我了。再后來,一起喝酒的人多了幾位,都是些光棍溜胡,而地點也固定在了八只窯老賊那里。一般是先吃喝,再掀牛九或搖寶碗,當然也半夜出去偷雞摸狗的,常常會逞弄個通宵。

年底,一場大雪把山里山外捂蓋得嚴嚴實實。八只窯那里,一下子多了幾個面生的人,聽口音都是本地人,老賊和他們看起來很熟。當天夜里,大約雞叫頭遍時,老賊神神秘秘地給大伙說,蔣委員長的隊伍,已經開到了西安,山那邊都恢復了縣政府。見有人臉露疑色,老賊一指新來的幾位,不信問問他幾個……

老賊說,不能坐失良機,應當行動起來!不定每人還能弄個啥位子坐坐,免得到時,眼紅人家吃著公家的飯。他指著陳巳幾個又說,你,你,你,還有你,都沒媳婦吧,到時,嘿嘿……不過,這事都要把嘴門把牢,不能漏風……

那時候的人們,消息自然閉塞,尤其僻背的地方,老賊說的事,誰也不知個究竟,陳巳想在外面打聽,卻害怕被老賊知道。老賊那人,少見,他吃豬肘子,多半用刀子一塊一塊削下來,拿刀尖扎住,送進張大的嘴里,不說其他,光那吃東西的式子,都能把人震住。如此,對他陳巳來說,老賊那里,權當就是個耍錢押寶啃豬蹄嚼鹿肉的地方。不過,自那夜后,陳巳多留了幾個心眼,在以后不長的時間里,他逐漸發(fā)覺,老賊有一把短槍,還有幾顆手提炸彈,新來的幾位里,有兩個是先起義后反水的前縣自衛(wèi)隊隊員。

不久的一個午后,八只窯那個地方,窯里只剩下陳巳和老賊。閑得無聊,老賊拿過酒壺,兩人一邊干抿,一邊胡扯浪諞。諞著諞著,話頭攆到了女人身上。老賊說,兄弟,你只要跟著老哥,不愁沒個乖俏女子,咱們的事成了,到縣里,隨便你,挑一個水色好的,臉嘟嚕嚕的,那身上還用說……

趁著酒勁,老賊說興了,說乖女子,你老哥我睡得多啦,去年秋里,啊不,是前年,老哥賣完鹿肉,路上就遇了個,嘿,那個還沒開過苞。真是沒見過,嘖嘖,少見,渾身的那個白,直叫人血涌……老賊打著酒嗝,有些醉了,嘿,性子有點烈,開始還不從,咬住你老哥胳臂不松口,兄弟你肯定猜不來,你老哥我掏出刀子,咬在嘴里,就殺豬時那個樣兒,嘿,她還就松口了,身子也軟了,咋擺弄咋來。兩個奶奶,勁挺挺的,哦,中間,還有個記黡子……

陳巳已經有些朦朧醉,但老賊的后半段話,卻讓他的心咯噔咯噔,被誰揪了幾下。說起記黡子,自己媳婦的胸脯就有一個,麥顆子大,他還舔過,癢得媳婦身子一抖一抖的。除媳婦的精光白面身子外,自己只見過鄰居家扣兒的后腰,那是扣兒在澇池邊淘洗衣服,身子一彎一彎,就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當然村里唯一的大澇池邊,淘洗衣服的女子不止扣兒一個,由此他發(fā)想,世上身子白的女子肯定多,但胸脯有記黡子的是不是也多,自己說不來??墒恰藭r的陳巳,心里已經長滿了雜草,毛亂得他一時兒也不想待在老賊那里。他揉揉眼窩,造了個謊,說好長時間沒回去了,家里的麥囤里還埋著幾個響元,怕誰把門鎖扭了進去翻走,白日里回去,幾個堂兄眼窩像防賊似的……

深冬的山路鋪滿積雪,冷風像刀子一樣迎面扎來,梢林里的那半塊月亮若隱若現(xiàn)。陳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外走著。五六十里的夜路終于走完了,陳巳到家時已是后半夜。他躺在冰磚一樣的炕上,心里卻拉荒燒火似的烤著。

他把手摸向媳婦曾經睡過的那邊炕,每個清早,媳婦都先他起來,總拿被角擋在他頭邊,害怕開屋門,冷氣把他吹冒風了。他還想起有個晚上,媳婦端來熱水盆,給他摳搓腳心的垢痂,媳婦的手指,像小蟲子,時不時弄得他麻酥酥難受。他搓搓手,觸到左手后跟媳婦留給他的兩個凸起來的牙印?!澳銊俨贿^人家的”,媳婦的這句話,猛然間在耳邊響起,陳巳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為啥總愛在調令關鎮(zhèn)逗留,那是因為妻子的娘家就在附近?;叵胫@兩年來的朋友,他也明白了,自己為啥和老賊見了一面就交往起來,那是因為老賊有一臉黑肉身體比自己壯實……想著想著,陳巳陡然坐直身子,狗日的老賊,勝不過你,自有勝過你的地方,落個血脖子,我陳巳也要把你的屎腸子捋出來。陳巳覺得自己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了,他下了炕,鎖了門,摸著黑,去了鎮(zhèn)里。他要找杜科長,土改時杜科長曾經在陳家村蹲過點。

黑天半夜,被手下叫醒,杜科長眼鏡背后的那雙細瞇眼,上上下下,掃著陳巳。他對陳巳早有耳聞,知道是個逛仙游鬼,家里有過變故,至于太出格的事沒聽說做過。但是,杜科長臉上的狐疑迅疾消去。因為,剛解放那陣,各地針對新政府的反動叛亂,時有發(fā)生,上面經常開會,一直強調,要嚴防一小撮階級敵人的顛覆陰謀。杜科長覺得,這樣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連夜匯報給縣里,縣里連夜匯報給地區(qū),地區(qū)連夜抽調臨近兩縣的干警,跑步行軍,趕天明,老賊及幾個骨干被分別擒獲。

原來這老賊本名叫翟廉印或賊廉印,是從南面一帶的大山里過來的,他曾是山里的土匪,后來進了保安團。他仗著身胚子結實,手里有槍,欺男霸女。他手上有兩個人命,一個是本村的,和他家有仇,晚上睡覺時被他捅死在炕上;一個是鄰村的,是個地下黨員,被他大冬天裝進麻袋,潑上冰水,活活凍死。解放時,他一路北逃,最后落腳在子午嶺八只窯那兒。他暗藏武器,并以獵戶的身份,聚攏兵痞等社會閑散,打算當年臘月三十除夕夜舉事。

老賊被槍斃的那天,鎮(zhèn)上有集,老戲園子里,看鎮(zhèn)反公判大會的人片片海海。人們才知道,能夠不費一槍一彈,順利及時擒獲老賊及幾個骨干的功臣就是陳巳。由于陳巳的密告,避免了一場針對新生政府的暴動,有力地保衛(wèi)了人民政府,他不僅沒被牽連,還受到了表彰。戲臺上,陳巳胸戴大紅綢子花,和佩短槍戴眼鏡的杜科長站在一起,好不風光。

至此,以前村里對陳巳有看法的人,都把自己的看法立馬倒了個過,他們認為陳巳做成的事,給他們幾輩子時間,他們連想都不敢想,還說做!幾個堂兄見了陳巳也免不了玩笑幾句,說,巳兒,攢勁啊你,都上戲臺了,真是饃里頭的沙子能吃出看不出。不用說,陳巳在陳家村已經掙回了臉面。

鑒于他的立功,加上杜科長的支持,陳巳還被選為陳家村的小組長。漸漸,兩年前一家四口死掉三個的陰影,好像在他心頭褪去,村里人好像也不議論了。合作化時,陳巳因大隊隊長的位子沒有爭取到,就索性辭掉了小組長,不再摻和大隊小隊的事,整天悶在自己的窯里。幾個堂兄看不過,有點心疼自家的兄弟,恰巧鄰村一個剛死了男人,身下有個兩歲女娃的年輕寡婦,便要撮合給陳巳。誰想,幾個堂兄剛一提起,陳巳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死活也不應承。之后,幾個堂兄又說了幾個,有一個還沒結過婚。陳巳放話,誰再跟他提續(xù)弦的事,他就跟誰急躁,無論是誰。

過了幾年,陳巳給自己拾掇了個貨郎擔,搖著撥浪鼓,開始轉村走戶。在村里,十天半月也見不著他的人影。曾經有一些時期,陳巳不出去了,便用柳棍削成木猴,鑿上榫卯,拴上皮筋,他給取名“蹦蹦猴”,套在拇指和食指上,隨著手指的開合,兩個猴子頭碰得蹦蹦響,他就教村里的小娃娃玩。那時,村里的娃娃們,能玩的無非打瓦垓、布鞭子耍猴、擲土坷垃、抓五子,那些廢舊木桶上退伍下來的鐵箍,被收去大煉鋼鐵了,滾鐵環(huán)的都很少。面對陳巳的玩意,小娃娃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不過,那不是白玩的,玩一次一分錢;哪個小娃娃,如果從家里偷一個雞蛋來,就可以玩一天;兩個,蹦蹦猴便送給小娃娃。

陳巳用來招引娃娃的,還有很多。比如,冬季,他會在麥秸垛底下,下網套野鴿子,或尋出自家多年不用的篩子,網羅麻雀。有了收獲,再和泥,把這些獵物糊裹住。然后吆喝著那些娃娃四下里拾干柴,柴拾來了,他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火堆,把用泥巴糊住的獵物架在火上燒烤。等時候差不多了,就地一磕,里面好些細嫩的鳥肉,冒著鮮美的熱氣暴露在大伙面前。這對大半年沾不到葷腥兒的小家伙們,該是多大的誘惑啊。他們饞得牟囁著嘴,眼巴巴的,直咽口水。因此,冬季,陳巳的窯里,尤其是他的炕,便成了一個娃娃的世界。有的娃娃,晚上干脆睡他那兒,直至夜里迷迷糊糊地被平田整地回來的大人們抱回家。而這些娃娃當中,年齡最小的那個,后來就成了陳副鎮(zhèn)長。

唉,人比人活不成,人家算沒白來世上一趟??上Я耍衔濉?/p>

牌位套的深沉一嘆,似乎帶起了一陣風,吹走了我們眼前的薄霧。我們仿佛看到:陳巳的上輩、兄長們,一個個相繼離世,排行老八的他,是怎樣一步步貨真價實地成為門戶里的掌門的;陳氏族戶里每每有事,大伙兒是怎樣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他,問,八叔咋辦?八爺咋辦?然后,盯著他的小眼睛、山羊胡子、瘦刮刮的臉,看他拿出主意的;那些想找陳副鎮(zhèn)長辦事的人,是怎樣懷里揣著酒,袖筒里藏著煙,臉上堆著笑,跟前跟后先對陳巳詳敘的。

大家都抬舉著他,只說他的過關斬將,誰還好意思提他的喝湯屙炕了,加上幾十年前揭發(fā)流匪翟廉印的功名,此時的陳巳,其影響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做教員的父親,還有被人迎來送往走到哪家都是白饃細面上炕頭的接生婆母親。所有這些,就是當過隊長的牌位套根本沒法兒比對,陳老五就更不用說了。

我們零零星星地知道,陳老五的婆娘好生養(yǎng),不到八年多光陰,就一下子撲騰了六個禿子娃。人口多勞力少工分低,口糧不濟,又逢了饑荒,吃了上頓沒下頓,幾個娃娃大都光屁溜精。那時的陳巳,由于行走貨郎多年,還有那些哄娃娃的小玩意,他手里多少有點積蓄。陳老五就想把老四娃過繼給陳巳,可他擔心處事決斷一向獨來獨往的陳巳一口回絕,自己反而沒了回旋的余地,就先去找了隊長。隊長就是牌位套,不過那時牌位套的名號被他父親占著。隊長分析,這一來娃娃有人養(yǎng)活,二來陳巳后繼有了頂門立戶的,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呀!隊長打了包票。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我們只是很難想象,印象中總是陰沉著那張痩臉的陳巳,每天是怎樣煙熏火燎刷鍋料灶的。當年,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一門心思供著上學,看起來悄聲沒息的這個娃娃,將來肯定是有出息的。

早就聽說了,陳副鎮(zhèn)長那時還真能學習,三年制、五年制,一直上到了公社的戴帽子高中,最后考上了地區(qū)的一所中專學校。兩年后畢業(yè),被分配到我們鎮(zhèn)(那時還叫鄉(xiāng))工作。先是文書,接著民政干事、包隊干部、計生辦副主任,后來就提升到了四十里外的那個鎮(zhèn),人們都叫他陳副鎮(zhèn)長。

不用說,陳老五的六個兒子當中,最出息的就是陳副鎮(zhèn)長了,我們不知道他有沒有后悔過,但我們知道,陳老五是一點都沒享上陳副鎮(zhèn)長的福,這倒不是陳副鎮(zhèn)長不孝,不認親生父親,而是陳老五沒福,他短命,他那年得肺癌死的時候,陳副鎮(zhèn)長才剛剛畢業(yè),還沒有分配,沒有領到工資。不過,通過村里人的議論,外加陳老五留給我們的印象,我們推測后一致認為,即使陳老五活著,就他那樹葉跌落下來都怕塌頭,事無巨細總要拿來和別人商量的性格,他也活不過陳老八,他的堂弟陳巳。

牌位套抿完最后一口酒,塌著老腰,一點一點地直起腰身來。他清理起喉嚨和氣管,再浩浩蕩蕩地咳了一通,感覺那些涎痰一點不留地下行到胃里后,這才舒舒服服地長出一口氣。他一邊用枯瘦的手掌,抹著嘴角和厚大凸出的下唇上的飯渣,接著是下巴周圍沾滿湯水的毛胡子,一邊拉起拐棍,然后移動起小腳步,似乎很是沉重地走了。我們沒有繼續(xù)留他,一則,回去晚了,他家里人尤其那個兒媳肯定會數(shù)落他;二則,陳巳一生中最讓我們感到痛快淋漓的那件事,就發(fā)生在三年前,而這件事我們是最清楚的。

我們幾乎都知道。

我們那兒,紅白喜事中,最講究的首當父母死后的喪事。遇事的這家,在老人死后,先請陰陽,出訃告,看下喪的日子,然后派人四路八穴通知三親六故。重要的親戚,如娘外家,得派專人去請,這叫報喪。娘外家接到報喪后,門戶里管事的,選派兩三個晚輩,先行前去看喪??磫时砻嫔鲜俏繂枂手鳎瑢嶋H上主要是去看死者的情形——是不是正常死亡。到了正式祭奠這日,娘外家,至親的幾乎全去,稍微疏遠一點的,按戶至少去一人,隊伍比較龐大??斓絾手骷伊?,娘外家的人便駐足不前,有人點著鞭炮,先通個聲響,意思是我們來了;有人打理好挽幛或匾牌,然后等著來接。

其實,喪主家早派人在路邊等著,遠遠望見娘外家的來了,就趕忙回去報告。喪事中最重要的娘外家一到,喪主家的一切活動都必須停下來。迎接的儀式很講究,先是鳴鑼開道,道路兩旁打滿彩旗,緊接著,樂隊的鼓梆長短號嗩吶一起奏響,這時,總管、司儀、所有孝子賢孫、前來幫忙顧事的都得行動起來,浩浩蕩蕩出門,像儀仗隊一樣,走老遠去迎候。

從進門后上香,到第二天清早埋人,娘外家的活動很是重要。當然,這之間得需要一大幫人跑前跑后去伺候,如娘外家的晚輩不戴孝,不能開席;娘外家的長輩不望木(看棺材),棺材不能啟開;娘外家的不見死者最后一眼,死者不能盛殮;娘外家不先到墓窯里去掃墓,死人不能下葬;埋人時,娘外家的人要動第一锨土,等等??梢?,在當?shù)?,整個喪事過程中最莊嚴最隆重的那檔子事,都是圍繞著娘外家進行的。

三年前的農歷六月末,陳巳要去給陳氏家門中的一個遠房的老姐姐奔喪。

這個老姐姐,不是別人,就是做女子時在澇池邊淘洗衣服,身子一彎一彎,時不時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被陳巳看見過的扣兒??蹆菏顷愃鹊泥従?,小時候的玩伴。按年齡,扣兒只大陳巳個生月;論親疏關系,已經出了五服。她父母死得早,身上有一個哥哥,比她大一輪。解放那年,哥哥為了圖錢,把她賣到外縣。因路遠,陳巳記得,這位老姐姐只回過兩次娘家,一次是哥哥去世,一次是侄女出門嫁人,嫂子去世那樣,都沒見她來。這次,她的兒子要為老母親大操喪事,當然不能離了娘外家。

雖然這位老姐姐,娘家已沒有至親的人,但陳巳認為,娘外家是沒有遠近的。人家能前來報喪,就理應前去,為這個老姐姐送埋。可是,陳巳的幾個侄子對去不去,卻有自己的想法,原因都出在陳巳的這位外甥身上。

陳巳的這位外甥,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在家里窩了兩年后,被村里一個泥瓦匠帶出去給人蓋樓,開始做下工,推車搬磚提灰桶,半年不到就拿起瓦刀做了上工,整天的砌墻、貼瓷磚、內外粉,很苦很累。后來他拉了幾個人,成立了個小工隊,因為有個做縣財政局局長的親戚,他承包了個大工程,一下子發(fā)了。野雞忽然變成了鳳凰,聽說他現(xiàn)在很有錢。他的父親農業(yè)社時,晚上偷隊里的玉米,被人一攆,失慌,就跑到溝里去了,第二天等人發(fā)覺,已經遲了。母親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拉扯他大,反正是過了幾年難腸日子。他成氣候了,卻把家業(yè)置辦在縣城,妻子、一雙兒女全住過去,把老母一個丟在老家莊院里。他忙生意,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老家。他家的老莊院,離村里的水塔很遠,他老母平時吃一口水都成問題。這次,他的老母去世幾天后,才被一個放羊的發(fā)現(xiàn)。夏天腐熱,尸臭味濃,熏嗆得人難以近前。滿屋子的蒼蠅,趕會似的,能碰到人鼻臉。死人的眼窩鼻孔嘴角耳朵窟窿,都長蛆了,蠕蠕攘攘,好不瘆人。

本來,這事陳巳是不知道的,只有先行去看吊的他兩個侄子知道。

那天,陳巳的兩位侄子前去,他們的老姑姑已經被停放在冰棺里了??磫释?,回來的路上,陳巳的兩個侄子發(fā)現(xiàn),路畔的大樹底下,有幾個女人在唧唧咕咕,顯得神神秘秘。他倆甚是奇怪,上前打聽。那幾個也不顧忌,一五一十,把看到的、聽到的,全都端派了出來。

原來,今兒,這個外甥要大擺筵席,憑著手里頭有幾個臭錢,張揚得衣服都沒領了,縣上秦劇團的大半個班底都被請來,光紙活錢就花了一萬多塊。聽說某位副縣長還要前來,后來又聽說不來了;做財政局長的親戚提前來進了個香,說正式祭奠那日也不來了,據說是省上的巡視組進駐到了縣上。當然,陳巳的外甥卻不管這些,他一不是官員干部,二不是吃俸祿的公務員,誰管得了他。

哼!幾個侄孫聽了氣哄哄說,這祭奠禮咱不去,不給他撐娘外家這個面子。

陳巳聽后,思忖片刻,也就吃兩口煙的工夫,他說,人家捧著禮檔,逐家挨戶請,還要派專車接送,咱不去,外人不明實相,會失笑咱的。你八爺,我老了,本來不想去的,叫你們這么一說,八爺這老骨頭,還一定要去,不為著活人,咱就去,給死人長長精神!

八爺去我們就去!侄孫們你一句我一句,都說去后要好好拾掇拾掇這個表叔。

幾個侄子則想,八叔有幾年不外出行門戶了,這次是咋這么熱心?

一百多里的路程,沒覺著就到了。陳巳一行剛下大巴,禮炮就地動山搖地響了起來。站在高高的柏油路上,透過炮仗騰起的煙山土霧,那些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轎車,足足有幾十輛,像瓷片一樣,已經貼滿了附近的空地;大門前,熱熱鬧鬧,簡直是逢著廟會,人馬仙氣的;白色鏤花的吊幡高高掛起,黑色闊大的充氣拱門顯得磅礴。往里,建筑鋼管搭成的祭棚里,兩旁是色色溜溜的紙人紙馬,中間一副純柏木的清漆壽器,兩廂鑲刻著二十四孝,蓋覆紅絨明旌,上繡金鳳,好不堂皇;再看,殺獻單上,四豬八羊,兩豬四羊,早死的父親加祭兩豬四羊。這在當?shù)?,無疑算是首家了。

我們那兒過喪事,還有個俗套,就是講究娘外家的人去了要給喪主家找問題,這叫“彈嫌”。一般情況,“彈嫌”的都是些棺木的板材不好啊,逝者的衣飾少了件數(shù)啊,祭品里少豬缺羊啊啥的。實際上,第二天就要埋人了,即便“彈嫌”,也多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也非一定要喪主家辦到。可見,這“彈嫌”是虛禮。你想,客進主讓,主進客讓,進進讓讓,這一來一往,幾番過招,最后落到和和氣氣,既讓人覺著喪主的禮式周到完滿,喪事辦得富麗堂皇,也好顯示,來客知節(jié)達禮,對喪事的高度重視。

陳巳外甥家的這個喪事,規(guī)格高,禮節(jié)周盡,一切都在禮數(shù),你還能給人家“彈嫌”個啥?你要平白無故硬是找個啥事,那就是你不合情順理了。如此,侄子尤其侄孫們有些氣餒,大伙眼瞅著陳巳。陳巳說,先進吧。

按禮儀,被迎接進門樓后,娘外家的人,首先要去靈堂前燒紙進香奠酒,祭拜死者。陳巳領著他的侄子侄孫們,進了祭窯。拜靈的時候,陳巳要磕頭,總管趕忙過來說,老大人年紀高了,就免了,不要拜了。陳巳說,死者為大,老姐姐她今日乘鶴西去,做兄弟的我,磕個頭,為老姐姐送個行,理所當然。陳巳執(zhí)意要拜,管事的強攔不便,只好隨他。

早有人遞來香炷,陳巳接過,在燭臺燒著,然后作揖下跪。這第一拜,陳巳有些磨蹭,他發(fā)現(xiàn)有幾個孝子在看他。第二拜時,他的動作很到位,兩手、雙膝和頭一并著地。不料,他的小沿禮帽磕在了地上。這時,陳巳不用手去戴,卻用頭去頂,意思是要把帽子給戴上。一頂,兩頂,三頂,可就是頂戴不上。眼看那小禮帽,都被他頂?shù)郊雷廊估锪?,他還在頂。這節(jié)頭,旁邊的孝子里,有個年紀小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他一笑,顯然是感染了另外幾個。

聽見笑聲,陳巳抬起頭,上嘴唇抽了幾抽,這誰呀?哦,人死了,沒拖累了,你們喜得憋不住啦,咹?他直起腰,有這么當孝子的么?他不拜了,伸手抓起小禮帽,站起來甩袖就走。

娘外家還敢叫走,這不把喪葬事給磨攪黃了?總管慌了,周圍的人忙了,都涌前圍著陳巳,舅老大人舅老爺爺?shù)?,回話賠情。

即便有總管及眾人的輪番勸說,陳巳硬走還是能走脫的,但人家多少人都在給你賠好話,再走就不占理了。于是,他被總管攙扶著,進了準備酬客的大棚里,被擁戴上正堂。大家站在外面,不顧暑熱,都要看看這事怎么個收場。一些叫來幫忙的人,也爭著看發(fā)生啥事了。饸饹面鍋頭子上,挑面的婦女們,停下手里的活計;剛才還吹打得熱烈的嗩吶扁鼓,聽不見了響動;戲班子也不咿呀了。

院子里有了短暫的沉寂。

來人多,客勢大,預定開席的時辰已過。見陳巳不走了,火也有些回落,總管便趁機開始了第二個儀式,他吆喝著:孝子頂孝盤上來,跪,請娘外家的晚輩,戴孝——拖音比先前的明顯短了。陳巳的外甥,領著一大堆孝子賢孫跪在堂口。他頭頂盤子,盤子里擱著孝帶。

正堂那兒,幾個人應聲上前,圍著陳巳敬茶遞煙,忙得有些手急腳亂。

陳巳的侄子侄孫們,一個個鼓著臉,瞅著他們的八叔八爺。陳巳那張瘦臉,上面似浮著一層云,灰黃灰黃;眼皮泡憋呼呼的,渾濁的小眼珠子,動也不動;山羊胡子隨著下巴,在不斷地顫著。

時值正午,驕陽直射。陳巳的外甥穿戴著孝服孝帽,跪在棚口,汗珠子在油膩的耳眉洼滾淌著,寬碩的后背早被汗水滲透了,像是剛剛淋了一場白雨。

已經有些時辰了,陽光如沸水樣澆灌下來。大門外一邊,靠著土墻站立的花圈,一臉的疲憊;另一邊的幾副挽幛,兩旁的挽帶,人手臂樣,無精打采地垂著。大門內,當院的幾口面鍋里,冒著熱氣,空氣也在絲絲燃燒。受不了暑氣蒸烤,那些站著準備看熱鬧的人,有些已出院門,尋了路邊的樹陰。

鏗——陳巳清了清嗓子,他要說話了。他的開口,如一絲兒涼風吹來,使包括總管在內的整個棚外棚內的人,都舒緩了一口氣。

陳巳開始數(shù)落起他的這個外甥:多少年不走動了,親戚都扔背了,誰認得你是光臉還是麻子?如今,你事兒干闊了,人模人樣了,耍牌子、要過事啦,才知道搜究娘外家?你這陣勢,還粉彩扮戲的,殺豬宰羊的,鬧得轟轟烈烈。哦,死人能吃能喝呀,還是能看?給活著吃了喝了,比死了怎么折騰都強!

陳巳出聲凄咽:可憐的扣兒姐啊,小弟多十年不見你了,想你啊,扣兒姐,你娘家人來望你來了,你睜開眼看看,看看??!扣兒啊,你說走,就走,你,你走得恓惶,哎……陳巳語不成調。他悲從中來,不能自已,雙手拍著大腿,嚎啕起來。猶如一直干旱無雨的塬溝,突然之間山洪暴發(fā),給人感覺有老幾十年的傷心了。

那個已過八十的老古董,獨自扯開了老嗓子,拉抻著長腔兒,哭得悲天慟地。那陣勢,直能把整院子的人給弄哭??拗拗愃壬碜右卉?,順座椅溜下。他昏死過去了。

總管一看,事態(tài)有些大,鬧不好,一個葬成兩個了。他開溜了,院子里響起失娘叫老子的喊聲。陳巳的外甥慌了,急忙喊車送老舅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誰料,陳巳的幾個侄孫,齊伙伙上前,護住陳巳,不準送。他們卸下了一扇門板,抬起陳巳,跑步出了院子。陳巳的幾個侄子,跟在后面,也一路小跑。

年輕人腿快,不一會兒,就跑出了三四里,已經遠離了陳巳外甥的那個莊子。這時,幾個侄孫聽見,一個幾乎被跑步聲淹沒的聲音說,慢點,慢點,這幾個,二桿子,把你八爺?shù)?,老骨頭,都搖散了。

侄孫們停下腳步。他們的八爺,從門板上撐起身子,緩緩下來。只見他,眼角滿是眼屎,瘦刮刮的面頰上,淚痕似兩條蚯蚓剛剛爬過。他身子干瘦,顯得褲管空洞,褂衫如鉤在枯枝上。他抬手想拍一下身上的土,但終歸又無力垂下,只嘶啞了一句,大路上擋班車,回家吧……

嘭嗵!啪!嘭嗵!啪!

村北頭瓦坡鹼那兒,甜羅高速最后一個隧道的開工儀式正在舉行。巨大的炮仗聲,拍打著陳家村的塬坳溝畔坡洼草木和空氣,也拍打著我們的耳膜。鳥雀們飛起來了,狗叫起來了,公雞在引吭高歌。人們停下地里活計,跑出屋子,都支起耳朵,受用著這炮響帶來的震撼,仿佛甜羅高速的一座立交橋延伸到了陳家村,在外打工的親人年底回家,一下車就站在了村口一樣。

這聲響陳巳能聽到么?能,他肯定能!

閑人市,我們幾個沒有再去。

因為牌位套,已經去世了。

責任編輯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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