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剛

東湖之中有三座小島，因遍長奇花異草，被人稱為“百花洲”。洲上百花爭妍，美不勝收，引得文人墨客紛至沓來。這日，臨川名士湯顯祖帶著仆人琴音來百花洲游玩，兩人沿著萬柳堤一路欣賞湖光美色。陣陣微風(fēng)襲來，芳香撲鼻，湯顯祖忍不住詩興大發(fā)，手捋長須吟起詩來：“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國宗侯集勝游，大好……”還未吟罷，卻被琴音打斷：“老爺，你快聽，好像有人在哭泣?！?/p>

湯顯祖帶著琴音快步往前，在一株美人蕉旁看到一名書生正對著湖水發(fā)呆。

“這位公子，為何在此哭泣？”湯顯祖問道。

書生見湯顯祖是個面善之人，便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原來，書生名叫秦文軒，與當(dāng)?shù)刎斨麝愂赝那Ы痍惽嗦接喗K身。前幾日，秦文軒托媒婆前去陳府提親，陳守旺說只要秦文軒拿得出一錠金子就同意兩人的婚事。秦文軒窮得叮當(dāng)響，明擺著是讓他死了這條心。秦文軒心中苦悶至極，便獨自遣情百花洲，想起和陳青曼一起湖上泛舟，不由悲從心起。

湯顯祖聽罷，問道：“陳守旺果真只要一錠金子？”秦文軒點了點頭。湯顯祖說：“這有何難，我給你一錠金子，擇日把陳姑娘娶回家就是了。”說罷，命琴音帶秦文軒回客棧取錢，并陪他前往陳守旺府第提親。

且說秦文軒和琴音來到陳府，兩人在大堂坐等多時，陳守旺才優(yōu)哉游哉地走了出來。秦文軒把一錠金子呈上，陳守財雙目放光，趕緊差人收下。秦文軒懇請陳守旺兌現(xiàn)承諾，不料陳守旺黑下臉來：“小女長得娉婷玉立、貌美如花，區(qū)區(qū)一錠金子就想把人娶走，秦公子，別癡人說夢了。”

秦文軒急忙說道：“陳老爺你，你怎么言而無信？”

陳守旺長笑一聲，道：“恰好媒婆在此，正與夫人商議小女下嫁知縣大人一事，不妨請她出來說話?！?/p>

秦文軒聽了一驚，心想媒婆肯定被陳守旺收買了。果不其然，媒婆出來后油嘴滑舌，說：“哎呀秦公子，你當(dāng)日聽錯話了，陳老爺說的是十錠金子，而不是一錠金子?！?/p>

秦文軒氣得發(fā)抖，對陳守旺吼道：“把那一錠金子還我。”陳守旺冷哼一聲，喝道：“大膽秦文軒，竟敢私藏不義之財，老夫諒你無知，先替知縣大人代為保管，改日再上繳國庫。”

一旁的琴音氣不過，挺身而出，道：“陳老爺慎言，這一錠金子乃我家老爺所贈，別玷污了我家老爺名聲。”

陳守旺怕爭辯不過，命人強(qiáng)行送客。就在這時，陳青曼的丫鬟慌慌張張跑來：“不好了老爺，小姐，她，她落井自盡了。”

原來，陳青曼得知秦文軒親自來提親，就躲在大堂一旁偷聽，方才聽到陳守旺和秦文軒的對話，不覺心灰意冷，一念之間才動了輕生念頭。

陳守旺慌忙領(lǐng)著一幫人去后花園，可井口狹小一時難以施救，費(fèi)了好大工夫才把陳青曼打撈起，人卻早已咽了氣。

秦文軒見心愛的人走了，他覺得活著也沒什么意思，遂向一旁的假山用力撞去，幸好琴音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才避免撞得頭破血流。

琴音柔聲勸慰道：“秦公子不要想不開，我先帶公子回客棧，再和我家老爺從長計議?！?/p>

秦文軒嘆了一口氣，想到一錠金子還在陳守旺手里，若這樣白白死去豈不是便宜了他，就隨琴音回到客棧。沒過多久，湯顯祖也回來了，聞聽陳青曼為情消香玉損后，猛地怒拍桌子，道：“這個挨千刀的，喪盡天良，天理難容?！?/p>

秦文軒跪在湯顯祖面前，抽泣著說：“陳守旺仗著和知縣大人的關(guān)系，把老爺給的一錠金子占為己有，還望老爺想辦法把金子討要回來。”

湯顯祖忙扶秦文軒起來，安慰了幾句，一時也沒想出好的對策，就叮囑琴音說：“明日我將去赴繩金塔參加廟會，你留在客棧好生照顧秦公子，不得有半點閃失。討錢之事待我回來再議?！?/p>

不料第二日，湯顯祖就趕了回來。琴音不由納悶，莫不是老爺想到了良機(jī)妙策，才會如此匆忙回來，便按捺不住問了湯顯祖。湯顯祖讓琴音準(zhǔn)備筆墨，完了又讓琴音在門口把守，不要讓人吵到他。幾個時辰后，湯顯祖打開房門，舒緩了一下筋骨，看到琴音驚奇的眼神，這才緩緩說出緣由。這次他去繩金塔參加廟會，遇到不少知己故友，全福戲班吳班主告訴他，陳守旺為巴結(jié)知縣大人，請了包括全福戲班在內(nèi)幾大戲班輪流在他家中唱戲。湯顯祖聽后非常氣憤，陳青曼頭七未過，陳守旺竟還有這般心思。一氣之下，他把陳守旺如何逼死親生女兒的事說了，眾人聽后群情激憤。吳班主早就看不慣陳守旺為人，就請湯顯祖改寫一出單折戲，想借此機(jī)會戲弄一下陳守旺。湯顯祖欣然從命，決定把秦文軒和陳青曼相愛的經(jīng)過寫成戲本。

琴音聽后拍手稱快：“太好了，揭一揭老財奴的真實面目也好，讓他在知縣大人面前出出丑?！睖@祖笑了笑，讓琴音趕快把戲本送給吳班主，他還等著安排人排練。琴音接過戲本，還沒走幾步，又被湯顯祖叫住，問了秦文軒的情況。琴音答道：“今早我陪秦公子去了百花洲，他看到那些花花草草又想起了陳姑娘，說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就讓我先回來了?！?/p>

湯顯祖不無憂慮地說：“你怎么能讓他一個人留在百花洲上呢？不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了傻事?！鼻僖糇孕诺卣f：“老爺放心，秦公子重情義，一直惦記著那一錠金子，在沒有還給老爺之前，他是不會做傻事的。”湯顯祖覺得琴音說得有理，就讓琴音早去早回。

到了全福班唱戲那日，三人喬裝打扮混在戲班里去了陳府。戲場內(nèi)外圍了不少人，陳守旺把村里老少全都叫來看戲。知縣大人在樓上端坐，一邊品茗一邊隨著曲聲晃動腦袋。

一晃到了中場，知縣大人聽著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兒，唱詞跟平時大不相同，就問一旁的陳守旺是怎么一回事？

陳守旺額頭直冒冷汗，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聽得出來這戲明顯是沖他來的，立刻命手下把戲叫停，帶吳班主過來問罪。

不一會兒，手下帶著吳班主來了。施禮過后，吳班主不緊不慢地說：“啟稟大人，這是戲班根據(jù)本地真人真事新排的一出戲，特地獻(xiàn)給大人觀賞?！?/p>

知縣大人疑惑地看了陳守旺一眼，問道：“真有其事？”

陳守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大人，別聽他瞎說，這不過是文人們杜撰出來的?！?/p>

話音剛落，從樓下跌跌撞撞跑上來一個人，大聲疾呼道：“清官大老爺，小民有冤，請大老爺為小民做主?。　眮砣苏乔匚能?，他跪在知縣面前，怒指陳守旺，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知縣大人聽后當(dāng)著眾人的面審問陳守旺。陳守旺迫于壓力不敢再爭辯，只得把那一錠金子乖乖地還給秦文軒。知縣大人見秦文軒拿回了一錠金子，也就不再追究陳守旺的責(zé)任，呷了一口茶后，讓吳班主回去換個曲目，繼續(xù)開鑼唱戲。

雖然秦文軒拿回了金子，但看到知縣大人對陳守旺判處過輕，心中郁郁寡歡。只是他不知道，陳青曼死后，陳守財另外物色了一名丫鬟，送給知縣大人做小妾，知縣大人垂涎美色，怎么會對陳守財重判。

回到后臺，吳班主告訴他，知縣和陳守旺早已狼狽為奸，若不是有那么多村民在場，恐怕那一錠金子都拿不回來。

湯顯祖走了過來，拍了拍秦文軒的肩膀，安慰道：“世風(fēng)日下，權(quán)錢當(dāng)?shù)?，秦公子不要過分難過，見好就收吧?！?/p>

秦文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把一錠金子還給湯顯祖，被湯顯祖擋了回來，又從身上取出一些碎銀，道：“這是老夫一點心意，請秦公子笑納，日后考取仕途或許還能用得著?！鼻匚能幹x過湯顯祖，只好把銀子收好。辭別吳班主后，三人一同離開了陳府。

走到半路，秦文軒突發(fā)暈厥，湯顯祖只好又把他帶回客棧，待休養(yǎng)幾日后，再順道送他回去?？汕匚能幰蛩寄钸^度，身體一直不見好轉(zhuǎn)，變得整日神情恍惚。眼看回臨川的日子就要到了，這下如何是好，湯顯祖在房中踱起了步。這時，琴音推門進(jìn)來，給他端來一盆白糖糕，說是客棧老板請他嘗嘗味道。

湯顯祖拿過一塊白糖糕，一口咬下去，只覺軟糯香甜，表酥內(nèi)嫩，連聲說好吃。琴音見他唇須沾滿米粉和白糖，像個胡子花白的老者，忍不住撲哧一笑。湯顯祖盯著琴音看了許久，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她耳旁輕語幾句。琴音聽后臉色微紅，說：“老爺，這，這樣不妥吧?！?/p>

湯顯祖把一塊剛拿起的白糖糕重放回盤里，道：“也罷，你若不同意，我也不為難你。”

琴音思忖片刻，堅定地說：“我愿意，要不是老爺收留我，恐怕我早就餓死街頭，現(xiàn)在正是報答老爺?shù)臅r候，我這就下去準(zhǔn)備。”

琴音走后，湯顯祖來到秦文軒房中，他怕秦文軒悶出病來，說佑民寺有位大師醫(yī)術(shù)高超，識人看相非常靈驗，建議他前去看看。秦文軒答應(yīng)了。

第二日，兩人來到佑民寺，向大師說明來意。大師給秦文軒號過脈，看過相后，說：“秦公子需盡早忘掉陳姑娘，病體方可康復(fù)。”秦文軒沒有回答，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大師繼續(xù)說：“陳姑娘雖已歸天，但人間的姻緣未了，有人將替她續(xù)接情緣?！?/p>

秦文軒來了神，忙問：“是誰？請大師速速告知?！?/p>

大師淡淡一笑，說：“花開花落，皆是人間一段姻緣，信則有，不信則無。”

秦文軒不太理解大師的話，想到有人替陳青曼與他續(xù)接情緣，不禁笑逐顏開，病似乎也好了不少。看到門外陽光燦爛，他突然有了賞花的雅興，就顧自往門外走去，湯顯祖也跟了出去。

走了一段路，前方牡丹花叢中，突然閃現(xiàn)一名妙齡女子，向秦文軒行過萬福，道：“相公，小女子在此等候多時了?！?/p>

秦文軒吃了一驚，仔細(xì)打量女子的模樣，驚呼道：“你不是那個琴音嗎？”

秦文軒猜得沒錯，眼前的女子正是琴音，平日里喜歡女扮男裝跟隨湯顯祖左右，這會兒恢復(fù)女子的妝容，差點讓秦文軒認(rèn)不出來。

琴音莞爾一笑，將事情經(jīng)過娓娓道來。昨日，琴音去佑民寺求了姻緣簽，晚上百花娘娘就托夢給她，要她替陳青曼續(xù)接情緣，照顧好秦文軒余生。

秦文軒想起大師的話，深以為然，激動地一把抱住琴音。

站在身后的湯顯祖手捋長須，面露笑意。原來湯顯祖放心不下秦文軒，就想把琴音許配給他，可秦文軒癡情于陳青曼一人，于是湯顯祖事先找到佑民寺大師幫忙，又讓琴音說成是百花娘娘托夢，要她替陳青曼續(xù)接情緣，秦音自然而然就相信了。

這次東湖百花洲之行，為湯顯祖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多年后，他創(chuàng)作的《牡丹亭》橫空出世，成為中國戲曲史上影響最大的傳奇戲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