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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

2018-02-13 01:29錢會芬
荷城文藝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錢會芬

劉灣是一個只有四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離開大路朝東南方向上一個山坡,下了山坡一直往東走,就有一個山咀。據(jù)老輩人講,早些年,山咀處立著一個牌坊,高四丈,寬三丈,是為村里一個女人立的,那個女人結(jié)婚一年還沒有懷上孩子就死了丈夫,她沒有再嫁,一輩子伺候著公婆,寡居到去世。在以前,凡是回村里來的人,經(jīng)過牌坊時,騎馬的下馬,坐轎的落轎,從沒有人壞過這個規(guī)矩。轉(zhuǎn)過山咀,就是劉灣了。四十多戶人家的房子,坐北朝南,背依山腳,形成一個月牙形,村前是一個依著村子的走勢形成的水塘,水塘再過去是劉灣的菜園。劉灣的人清一色全都姓劉,歸于兩個家族。如同兩棵大樹,繁衍出許多枝枝葉葉,連接成一大片樹蔭。

民國三十二年深秋的一天下午,一個身穿長衫的青年急匆匆地走在路上。他飽滿的額頭上布滿汗珠,明亮的眼睛里透著焦慮的神情,清秀的雙眉緊鎖著。長衫的下擺上有一層厚厚的灰塵,黑皮鞋上也落了一層灰。可能是走得太熱,也可能是嫌長衫裹腿,他用右手把長衫稍微往上提著。這個青年人叫劉振山,是國民黨60軍的一個連長,率部駐扎在昆明,四天前,他接到弟弟劉振義的電報,說母親得了疾病,十分想念他,讓他回家一趟。接到電報后,劉振山請了假,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轉(zhuǎn)過山咀,劉振山便把目光急切地投向村里那個熟悉的巷口,巷口空無一人,整個村子在夕陽的回光返照中靜謐得如熟睡的嬰兒。這個季節(jié),稻谷收完了,要忙著把蠶豆種下去,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在村東頭的田里忙著點蠶豆種呢。劉振山的家在這條巷子的盡頭。進巷口二十米,向南拐,再走十來米,有一道斗拱飛檐的大門,門寬二丈,高四丈,門頭上畫著龍騰云霧,鳳呈祥云的圖案,劉振山家和他的三個叔叔家就住在這道大門里。大門和里面的院落,都是劉振山的父親二十多年前拿錢回來蓋的。想起父親,劉振山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進大門左手邊,從外到里依次是三叔家和二叔家。過了二叔家門口,折向西轉(zhuǎn),經(jīng)過一條一米多寬的昏暗的小巷,又是一個鋪方磚的小院子,圍著院子有正房、廂房和過道,坐北向南的兩間正房是劉振山大叔叔家,連廂房共四間,坐東向西的廂房和坐南向北的過道是劉振山家。大叔叔家的房子位置高,光線好。劉振山家的房子在低處,陰暗得很。當(dāng)年分家時,按理劉振山家應(yīng)該住正房,但劉振山的母親說自己家人少,住過道和廂房就夠了,正房讓給小叔子家住。的確,自己出門在外,弟弟劉振義去縣城讀書了,家里便只剩下母親。

大叔叔家的大兒子叫劉振玉,比劉振山小兩歲,打小身體單薄得很,是村里的教書先生,一般不下田做農(nóng)活。劉振玉此時正坐在他家屋檐下看書,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驚叫道:“大哥,是你呀?!眲⒄裆筋櫜簧虾退?,直沖沖地問:“我母親怎樣了?”振玉笑了笑說:“我大媽?她不是好好的嗎?”正說話間,過道樓上傳來母親的聲音:“振山,我在這里?!眲⒄裆郊泵D(zhuǎn)身奔向家里,一邊連聲叫:“母親,母親。”母親已經(jīng)下到樓梯中間了,劉振山一個箭步跨上去,攙扶住母親的胳膊,一邊急切地在母親的臉上搜尋,一邊輕聲說:“母親,你怎么樣?”母親慈祥地笑了,說;“別急,我好著呢,家里蠶豆也種完了?!薄澳请妶笊险f……”母親打斷劉振山的話:“振山,你走熱了,先去洗把臉,你和振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去和他坐坐吧,我給你們倒茶”。劉振山此時才放下心來。但是,電報中說母親生了疾病,母親到底要他回來干什么呢?劉振山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母親臉上,母親老了:寬闊的前額上布滿皺紋,太陽穴開始下陷,顯得臉更瘦削,沒變的是兩條彎彎的,清秀的眉毛,和依然閃著慈祥光芒的眼睛。母親姓楊,嫁來劉灣后改名叫劉善貞。她原來是光祿街上大富人家知書達理的小姐,后來劉振山的父親當(dāng)了縣長,她就成了尊貴的縣長太太,但現(xiàn)在……劉振山心里一陣酸楚。

劉振山坐在堂弟劉振玉家的屋檐下,母親給他們端來了茶。振玉笑著對劉振山說:“哥,要不是吳海那個大哥家來幫忙,我大媽現(xiàn)在還在田里忙碌著呢!”“哪個吳海的大哥?”劉振山一頭霧水地問。振玉詭秘地笑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我大媽會告訴你?!眲⒄裆讲槐阍賳?,就和堂弟閑聊起來,目光卻一直追隨著母親的身影。

母親中等身材,包著黑色的小包頭布,穿一件深藍色的大襟衣服,黑色長褲,一條黑底繡白花的飄帶束在腰間,襯出纖瘦的腰身,腳穿一雙尖頭繡花鞋,完全一副農(nóng)村婦人的樣子。母親愛整潔,無論是以前做官家太太,還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寡婦,母親永遠都是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衣服穿得合適得體。劉振山記得,在他和弟弟劉振義很小的時候,母親每天遣開傭人,親手給她哥倆穿衣服,洗臉,梳頭,還時時提醒他們出門要先照照鏡子,回家后要及時把臉洗干凈,把頭發(fā)梳整齊再出來見人。天氣熱的時候,別的孩子脫了衣服光膀子,母親從來不許他們這樣,最多把袖子卷起來或把長衫往上提一提。

天色漸漸暗下來,劉振山告別堂弟回到家里,他看著母親把灶房收拾干凈,往鍋里放了幾瓢水,在爐膛里燒了兩把干松毛,又把灶前的家什收拾好,抬頭對他說:“好了,等一下鍋里的水熱了,你好好泡泡腳”。母親關(guān)上門,點上煤油燈,黑漆漆的屋子里布滿一層溫暖的淡黃色光暈。母親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說天晚了喝茶不好,母子倆緊挨著并排坐在椅子上,母親拉過劉振山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目光在劉振山的臉上撫摸著,輕聲道;“振山,我叫你弟弟發(fā)電報把你叫回來,不是我有病,是有另外的事”?!澳赣H,什么事?”劉振山急忙問。母親從他臉上移開目光,低下頭說:“振山啊,你今年二十歲了,該成親了,媽給你定下了一門親事,姑娘是鄰村吳海的,名叫鳳英,屬兔的,今年16歲,他父母都是勤勞精明的莊稼人,家道殷實,她在家排行第三,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打聽過了,這姑娘勞動力差一點,但相貌和人品都沒挑的。還有就是他們是一家厚道人家,就在昨天,鳳英他爹和她哥哥來幫著我,把蠶豆全種下去了,要不,我一個人還不知哪天才能種完。我和鳳英他爹商定好時間了,大后天,媽就給你把婚事辦了。振山,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姑娘,可這年頭兵慌馬亂的,你又在外面,你早點成了家,有個一男半女,媽也就放心了,你就依了媽吧!”劉善貞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把頭低得更深了,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劉振山只覺心里一陣刺痛,他沉默了。十五年前,劉振山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回到劉灣,孤兒寡母過日子。盡管父親家原來家境很好,但自從父親死后,劉振山的幾個叔叔眼看指望不上什么了,便提出分家。分家后,劉振山和弟弟還小,家里沒有壯勞力,母親不但沒讓劉振山兄弟倆幫自己干活,反而精打細算供兄弟倆讀書,因此,家中日漸艱難,三個嬸嬸因此就閑言淡語的,有些取笑錢劉振山家的意思。有一次,村子里有人來賣洋芋,三個叔叔家都買了,劉振山的母親為了供兩個兒子讀書,一向節(jié)衣縮食,沒有買。下午大嬸子出去外面,經(jīng)過劉振山家?guī)块T口時,故意高聲喊兒子道:“振玉,洋芋要煮熟了剝皮吃,剝了皮才好吃呢!”就像是專門說給劉善貞聽聽:你家窮得連斤洋芋都買不起!劉振山暗下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像父親一樣當(dāng)官,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再不受別人譏笑。高中畢業(yè)后,劉振山投軍報國。劉善貞默默忍受著喪夫的悲痛,艱難地支撐著這個家。她相信,只要有兒子在,就能把這家人立起來。錢家不能在她手上斷了香火。劉善貞為人樂善好施,村里誰家大人孩子生病,她都會拿出當(dāng)年回鄉(xiāng)下時帶回來的人參、蟲草、三七之類的藥送一點過去。村里一個曾經(jīng)欺負過劉振山兄弟倆的二混子,他的兒子被野狗咬傷了腿,眼看好端端的一條腿就快保不住了,劉善貞拿出家里僅剩的一瓶云南白藥,親自給那孩子敷傷口,救回了孩子一條腿,二混子感激零涕,從此視劉善貞為恩人。早年喪夫,家道中落,其中的凄楚只有劉善貞體會,可她是一個剛強的人,她本可以把兒子留在家,娶妻生子,讓自己過上兒孫滿堂的日子,但她寧愿自己忍受孤單,卻對劉振山說:“不要掛牽我,做人要有志氣,劉家不能在你這代人倒塌下去,如果你到不了你父親的位置,你就對不起你父親?!眲⑸曝憦牟幌騽e人訴苦,家里有什么困難都是一個人想辦法解決。劉振山沉默著,思緒如潮涌。他這么多年刻苦奮發(fā),為的就是不讓母親失望。他從沒認真考慮過婚姻,好男兒志在天下,即使要找個伴侶,也應(yīng)該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而不是一個不識字的鄉(xiāng)下姑娘??墒牵约荷頌檐娙?,難免會有不測,母親這么多年掛懷的事怎么辦?難道要讓人說錢家在母親手上斷了青煙?劉善貞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兒子的回答。劉振山低下頭,說道:“母親,我聽你的。”

一夜無眠。大清早,劉振山站在村西頭的田埂上,稻谷已經(jīng)收割完了,剛點下去的蠶豆還沒長出苗來,滿眼一片枯黃的谷茬。劉振山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往家走。這一天,劉善貞忙出忙進,到了晚上才坐下來,佝僂著腰,給劉振山成親時穿的長衫訂絆扣。長衫是黑緞子做的,領(lǐng)口和下擺用紅緞子包著寬寬的邊,腰帶也是紅緞子的,約有一搾寬。鞋子是一雙嶄新的黑皮鞋,被劉善貞不知刷了多少次鞋油,閃閃發(fā)亮,襪子是一雙黑布襪。母親說這顏色才和長衫相配。劉振山試穿長衫時,母親又從柜子里拿出一頂嶄新的、帽檐鑲著紅緞子邊的黑色毛呢帽給他戴上,笑道:“振山長的真格正?!眲⒄裆娇吹侥赣H這個樣子,強裝笑臉道:“母親,你兒子俊著吶?!?/p>

第二天晚上,母親把討親和婚禮上的規(guī)矩給劉振山詳詳細細的說了,叮囑他好好記著,不能出差錯。又囑咐他早點睡,說:“明天就當(dāng)新姑爺了,要有精氣神兒?!?/p>

一覺醒來,已是清早。村里的三親四鄰早忙碌開了:大門頭上,三個叔叔家和劉振山家的門頭上,掛上了大紅燈籠,劉振山家的門上還貼上了紅閃閃的新對聯(lián),堂屋里也布置一新,屋里屋外,一片喜氣洋洋。按這里的習(xí)俗,今天早上,新姑爺要和親友一起,到姑娘家吃早飯,吃過早飯后把姑娘從娘家接過來,叫討親。姑娘家也要有親友陪著,把姑娘送到男方家,叫送親。結(jié)親和送親的人數(shù)都要雙數(shù),而且其中至少要有一對夫妻,意思是預(yù)祝新婚夫婦和諧恩愛,出雙入對。討親的有劉振山的三叔夫妻倆,兩個表哥,加上媒人和劉振山,一共六人。

臨出發(fā)前,劉善貞把兒子叫到屋里,千叮萬囑:要記住禮節(jié),到了岳父母面前要大方得體。又把他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用很多頭油把他額上的頭發(fā)弄妥帖,把他的腰帶重新系了一遍,幫他拉了拉長衫的下擺,松了口氣似的說:“好了,去吧?!币恍腥藖淼絽呛#谠栏改讣议T口炸過鞭炮,進了大門,岳父母在堂屋里迎候他們。岳父是一個身材高大強壯的漢子,寬額頭,濃眉大眼,闊嘴,方臉,一看就是一個精明能干的人。岳母身材小巧,皮膚白皙,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按照規(guī)矩,新姑爺和新姑娘要到入洞房后才能見面。劉振山畢恭畢敬地拜見了岳父母。雖然他對這樁婚姻并不情愿,但他得遵守禮節(jié),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失禮讓人笑話母親。

岳父家房子很寬,一個很大的院子,五間正房,背東向西,有南北廂房和過道。姑娘的姐姐已經(jīng)出嫁,哥哥也已成家。酒席就辦在岳父家院子里。劉振山按照禮數(shù)給客人敬煙敬酒,酒席間一片歡聲笑語,十分熱鬧。吃過酒席,就該把姑娘討回家了。如果姑娘家對男方家的彩禮或新姑爺?shù)亩Y數(shù)有不滿意之處,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刁難新姑爺,不讓他順順利利地把姑娘討回家。岳父母和姑娘的哥哥卻什么也沒說,他們都喜歡這個長得眉清目秀而又知書達理的年輕人?;ㄞI是岳父家雇的,轎子連帶四個轎夫,兩個叭喇匠,一共八塊大洋。姑娘家的陪嫁有一個紅油漆柜子,一個皮箱,兩套綢緞被子,這在鄉(xiāng)下已是相當(dāng)豐厚了。綢緞被子捆在柜子上,在正午的太陽下閃閃發(fā)光,一行人把姑娘扶上花轎,抬著柜子,提著皮箱,簇擁著花轎,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姑娘討到了家。母親笑容滿面,前前后后的忙著招待客人,不時提醒著劉振山要遵守的禮數(shù)。

吃完酒席,劉振山和姑娘進了洞房。劉善貞送走了鄉(xiāng)鄰,安頓好了留宿的遠客,張羅著收拾好殘羹剩飯,來到新房門外,道:“振山,你們累了就早點睡,我也要休息去了?!眲⒄裆酱蜷_門說:“母親,你就安心地睡去吧。”

劉振山關(guān)好門,回到房中。剛才一直在注意院子里的動靜,希望事情快結(jié)束,好讓母親早一點歇息?,F(xiàn)在他才看到新姑娘端端正正的坐在床邊,頂著蓋頭,穿著一身紅綢子衣褲。劉振山知道現(xiàn)在該揭開姑娘的蓋頭,然后,她就是自己的媳婦了。他猶豫的走過去,遲疑的伸出手,又放下,回到椅子上坐下,他試圖說服自己: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母親了,就應(yīng)該這樣做!他鼓起勇氣,走到姑娘面前,伸出顫抖的手,就在手摸到蓋頭的一剎那,他再次走開了,不行,如果這樣,我就要和她過一輩子,和一個大字不識的人過一輩子,我怎么能忍受?劉振山煩躁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一方面,他告訴自己:我不能讓母親傷心,我必須這樣做,一方面,他又對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甘心。這時,他聽到姑娘輕輕嘆了口氣。劉振山知道,母親說的沒錯,這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女子,時間這么晚了,自己這么怠慢她,可她并沒有責(zé)怪他。劉振山想:姑娘是無辜的,我再這樣下去,明天她怎么面對外人?。课也荒苓@么傷害她,我得先把蓋頭揭了再說?……

一早,姑娘就給劉振山端來洗臉?biāo)?,拿來香皂和毛巾,一聲不吭放在劉振山面前,就到婆婆房里去了。劉振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姑娘定是到母親那里告狀去了。姑娘昨晚和衣躺下后,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根本沒上床。沒想到,過了一陣,母親笑瞇瞇的過來了,說:“振山,你看鳳英多會事,禮數(shù)周到,人又勤快,媽的眼睛沒看錯?!眲⒄裆剿闪艘豢跉狻?/p>

按照母親的吩咐,劉振山發(fā)電報和部隊請了三個月假。他非常矛盾,一方面,只要鳳英不和母親說什么,自己就一直這樣,到假期滿就回部隊,一方面,他又覺得這樣太對不起母親。但是,劉善貞從鳳英躲躲閃閃的言辭中,還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說,她想讓兒子自己考慮一段時間,她不想把兒子逼得太緊。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一天深夜,母親來到劉振山的房門外,隔著房門叫醒了他,說:“振山,你夢見過你父親嗎?”劉振山開了門,奇怪的問:“母親,你怎么……”劉善貞的眼淚刷地流了滿臉,哽咽著說:“我經(jīng)常夢見你父親,他渾身濕淋淋的,冷得直發(fā)抖,他站在我面前,對我說了一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就走了?!眲⒄裆降男睦锎蛄藗€激靈,十五年前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父親那時是鎮(zhèn)南縣的縣長,劉振山和弟弟、母親、父親一家四口住在鎮(zhèn)南縣的縣衙。鎮(zhèn)南縣雖然地處偏僻,地盤卻不小。

那一年,鎮(zhèn)南縣到處鬧土匪,縣城里的有錢人,半夜被搶劫的事隔三差五地發(fā)生。父親和母親商量后,覺得世道不太平,決定讓他們娘兒仨回鄉(xiāng)下老家住。一個大晴天,父親帶著兩個隨從,送劉振山娘三個回老家。先是坐了一天的轎子,然后是騎馬。第三天,他們來到了一條江邊,父親打算等把他們送過江,就讓隨從送他們回去,自己折回鎮(zhèn)南縣衙。船到江心,忽然岸邊山上傳來兩聲槍響,父親走出船艙去看個究竟,母親帶著劉振山兄弟倆在船艙里,只聽到一聲槍響,接著是父親一聲慘叫,隨著“嘭”的一聲,父親的身影在船邊一晃,就被江水吞噬了,江面上泛起絲絲縷縷的血跡。母親一聲嚎叫,就要撲出去,被兩個隨從緊緊拉?。骸疤?,你不能出去,你要出去了有個三長兩短,少爺怎么辦?”母親看看兩個被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暈了過去。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他們,連尸體都沒找到。母親帶著劉振山兄弟倆回到了劉灣。這時,劉善貞的嗚咽又在門外響起:“振山,振山,母親求你了,母親給你跪下了”。“母親,母親。”劉振山驚叫著,欲出門去扶起母親,但門已被母親從外面扣上了。劉善貞跪在門外嗚咽著,聲音那么蒼老,那么嘶啞,劉振山心都碎了,他淚流滿面地說:“母親,是兒子對不起你,你起來吧母親,兒子答應(yīng)你?!遍T里門外母子倆哭成一團。

劉振山要回部隊了。夜里,母子倆坐在堂屋里,沉默一會,又聊一會,好像過了這一夜就再也見不著面似的。劉善貞說:“振山啊,你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鳳英懷了孩子,我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石頭,希望他像石頭一樣命硬一些,經(jīng)得起摔打,你給孩子取個大名吧?!眲⒄裆较肓讼胝f:“母親,孩子這一輩是“庭”字輩,無論生下男孩女孩,都叫“庭齊”吧,希望我們一家人有一天都能在齊了,團團圓圓的”。說完這話,劉振山和母親都流下了眼淚。

劉振山告別了母親和鳳英,回到部隊。

鳳英雖然出生在農(nóng)家,但因為父母都很能干,家道殷實,加之在家排行最小,幾乎沒下過地,因此做家務(wù)還行,但栽秧割谷等田里的農(nóng)活,根本做不動。又加上懷了孩子,身子更嬌貴。劉振山的母親踮著一雙小腳,四處請人割麥栽秧,施肥薅秧,有時請不到人,就自己下地去做,鳳英她爹和她哥抽空也來幫忙。鳳英在家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不覺已是來年七月,生下一個男孩。孩子長相酷似劉振山,額頭飽滿,眼睛明亮,臉龐清秀。劉善貞抱著孩子,眼含熱淚,左看右看,歡喜的不得了,喃喃地說:“劉家有后人了,劉家有后人了?!焙⒆幼猿錾眢w就非常單薄,劉善貞讓鳳英在家專門照顧孩子,自己一個人把田里、菜園里的事全包了。孩子滿一歲時,劉善貞累瘦了一大圈。劉善貞常常抱著孩子站在家堂前,凝望丈夫的照片,低聲念叨:“振山他爹,你在那邊安心吧,振山有孩子了,你要保佑石頭無病無災(zāi),快長快大??!”

不覺間又到來年農(nóng)歷二月,石頭已經(jīng)半歲多了。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早晨遍地白霜,中午春日暖陽,下午卻冷風(fēng)刺骨,石頭受了風(fēng)寒,開始只是咳嗽,隨后就發(fā)起了高燒。附近的郎中都請來看過,藥也吃了,但沒有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孩子高燒不退,整日昏迷不醒,水米不進,鳳英沒經(jīng)過這樣的事,只知道終日哭泣。劉善貞心急如焚。劉振玉說:“大媽,我寫信叫振山哥回來吧,叫他回來想辦法”。劉善貞說:“振玉,別寫。他有軍務(wù)在身,別去打擾他?!毖劭春⒆涌觳恍辛?,村里人看著脫了相的劉善貞,勸她道:“唉,算了,就讓孩子聽天由命吧”。劉善貞什么也沒說。

那天黃昏,劉善貞對抱著孩子直哭的鳳英說:“家里還有一棵人參,刮一些粉末下來,和了水喂給孩子。”鳳英抬頭,看到婆婆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亮得駭人。鳳英囁嚅道:“媽,郎中沒這樣說,恐怕不行吧?”劉善貞一字一頓地說:“就聽我的吧。”劉善貞找出人參,細心地用小刀刮下一些粉末,用手指捻了一遍,確認不會噎著孩子,燒了開水,把藥粉和一點點在水里,用小勺子輕輕撬開孩子的嘴,慢慢喂了下去。劉善貞從鳳英手里接過孩子,把自己干癟的奶頭塞在孩子嘴里,說這樣孩子的魂就不會散,劉善貞就這樣坐了整整兩天兩夜,姿勢都沒變一下,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孩子的臉,不時喃喃自語:“小寶,小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吧”。到第三天下午,孩子終于有了哭聲,醒過來了,劉善貞喜極而泣,叫鳳英給孩子熬米粥。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難的孩子,在鳳英和婆婆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來。

再說劉振山在部隊上,心中無時不在牽掛母親。堂弟振玉也給他寫過幾封信,告訴了他家里的一些大致情況。有些事雖然堂弟沒有明說,但他知道母親在家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可是他不能回去,母親不會讓他這樣做。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劉善貞經(jīng)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人活著就是在走路,沒有過不去的坎,哪能遇到困難就停下來呢?劉振山覺得,母親在走一條很艱難的路,卻把另一條路指給了自己。

五月里的一天中午,鳳英在家?guī)е^準備做飯,突然門外有人大喊:“大媽,大媽,你在家嗎?”鳳英抬頭一看,是三叔家的大兒子。他看見是鳳英,就問:“嫂子,我大媽在家嗎?”鳳英說:“你大媽在后田里,有什么事?”三叔家的大兒子說:“出大事了,和你說不清,我找我大媽去?!闭f完就急急慌慌地走了。過了半袋煙功夫,就聽門外一陣嘈雜聲,鳳英看見婆婆被村里的人直腳直手抬進門來,鳳英忙問是怎么了,村里人說:“振義死了,你婆婆知道后就昏過去了?!闭窳x頭天中午和同學(xué)去縣城外海子里游泳,下去就沒上來,消息今天才傳到村子里。劉善貞到下午才醒過來,眼神呆滯,不吃不喝,不時沙啞著嗓子低聲喊:“振義,你回來呀,你怎么丟下我就走了?!笨粗牌胚@個樣子,鳳英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婆婆多可憐呀!鳳英想:先死了丈夫,現(xiàn)在又失去一個兒子。鳳英說:“媽,振義走了,人死不能復(fù)生,你想開些!或者叫振山回來陪你幾天吧!”婆婆搖搖頭:“不,他有他的事,不耽擱他?!?/p>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劉振山的部隊換防駐守蒙自縣城。這里到處是婷婷如蓋的榕樹,風(fēng)情萬種的棕櫚樹。正值鳳凰樹開花的時節(jié),大片大片的鳳凰花噴紅吐艷,蒙自縣城處處洋溢著亞熱帶風(fēng)情。對這支在臺兒莊戰(zhàn)役中經(jīng)受過血與火洗禮的英雄部隊,蒙自的老百姓給予了他們熱烈歡迎,很多穿白衫黑裙留短發(fā)的女學(xué)生和穿制服的男學(xué)生,在街巷里忙碌著和士兵們一起搬東西,找地方安置士兵和軍械,一幅軍民魚水情的景象。國民黨60軍的軍歌響徹云霄:

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敵的戰(zhàn)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發(fā)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不能讓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任敵機在我們的天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軍的故鄉(xiāng)!

六十軍是保衛(wèi)中華的武裝!

云南是六十軍的故鄉(xiāng)!

六十軍是保衛(wèi)中華的武裝!

劉振山此時已經(jīng)升為獨立工兵營的營長。部隊臨時駐扎在蒙自縣中學(xué)。蒙自縣中學(xué)坐落在縣城的東南角,此時正值7月,學(xué)校放暑假,校園里就只有劉振山的部隊。校長姓王,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穿長衫,帶眼鏡,說話慢條斯理,張口就笑瞇瞇地,很有讀書人的儒雅風(fēng)度。王校長每天都到學(xué)校來看看,一來二去就和劉振山熟絡(luò)了。中秋節(jié)晚上,劉振山和士兵們一起過完節(jié),獨自來到學(xué)校操場上,他抬頭看到夜空中圓圓的月亮,想起死去的弟弟,想到母親忍受著喪夫失子的悲痛,還要操持著一個家,現(xiàn)在一定還在忙碌著不得歇息,劉振山皺起了眉頭。唉!也不知家里現(xiàn)在怎樣了,振玉每次寫信來,總是說大人娃娃都好,叫他不要擔(dān)心,可是劉振山知道母親在經(jīng)歷著多少艱難困苦??!他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忽然,身后傳來王校長的聲音:“劉營長,想家了吧?”劉振山回頭笑了笑:“是有點想家了。王校長,這大過節(jié)的,你不在家,還來學(xué)校干啥呢?”王校長說:“我來看看你。要不,時間還早,到我家里去喝一杯如何?”劉振山說:“算了,不打擾了,等哪天再去討教?!蓖跣iL說:“咳,說什么打擾呀!你我弟兄二人還用客氣么?走吧。”

王校長家在蒙自縣城西北角,四合院,院子里兩棵枇杷樹掛滿金黃的果實,散發(fā)出陣陣清香。王校長的夫人熱情地擺出各種糕點、月餅和時鮮水果,劉振山和王校長二人坐在院子里,兩人一邊賞月,一邊推杯換盞,喝得十分盡興。忽然,西廂房里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葫蘆絲的聲音,劉振山奇怪地問:“怎么,兄長家還有如此雅興之人?”王校長笑著說:“是小女亞茹在吹葫蘆絲,初學(xué)不久,生疏得很,兄弟莫見笑。”劉振山只知道王校長有一個女兒,初中畢業(yè),但從未見過面。王校長熱情地說:“要不,我叫她出來和你認識一下?”劉振山擺擺手說:“算了,別驚擾她了?!蓖跣iL說:“不妨,你我都是兄弟了,她也算是你侄女呀,見見面也是情理之中?!蓖跣iL叫到:“亞茹,出來一下?!本鸵娨粋€姑娘從西廂房里走出來,圓臉,皮膚白皙,彎彎的眉,小巧的鼻子。姑娘走到王校長身邊,看了劉振山一眼,問道:“爹,有啥事?”王校長說:“亞茹,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在我學(xué)校里駐防的劉營長,也是我的朋友。”王校長話音落定,亞茹就轉(zhuǎn)身向著劉振山道:“劉營長,歡迎你來我們家。我經(jīng)常聽爹爹說起你。”不愧是讀過書見過一些世面的女子,言談舉止得體大方。劉振山回道:“我也經(jīng)常聽王校長說起你?!蓖跣iL說:“亞茹,陪我和劉營長聊一會吧?!眮喨阕酵跣iL旁邊,三人先聊近段時間蒙自縣城發(fā)生的新鮮事,又說到眼下國家時局的變化以及美國將軍史迪威與國民政府的矛盾,亞茹憂心忡忡地說:“美國人的建議很好,中國人就應(yīng)該團結(jié)起來。像現(xiàn)在這樣自己人打自己人,吃苦的還不是老百姓!”劉振山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臉上布滿憂慮,剛才的活潑伶俐一掃而光。劉振山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竟然隱隱痛了一下。

接下來的幾個月,政府為了保存力量,讓劉振山的部隊一直在蒙自縣城按兵不動。劉振山拗不過王校長的盛情邀請,頻繁出入王家,和亞茹也漸漸熟悉了。一天晚上,劉振山從王校長家出來時,亞茹說:“劉營長,我有個問題要問一問你,不知劉營長肯不肯賜教?!眲⒄裆秸f:“亞茹,哪有什么賜不賜教之說,你盡管問便是?!眮喨阏f:“那我們邊走邊說吧?!眱扇藖淼娇h城街上,亞茹說:“中秋節(jié)晚上我們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日本人殺了那么多中國人,政府為什么不去打他們,而要打自己人?”劉振山嘆了口氣:“誰知道呢,也許政府有自己的想法吧!”亞茹激動地說:“不管政府什么想法,如果不為老百姓報仇雪恨,那還叫政府嗎?”劉振山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姑娘竟然這么有想法。她抬頭看姑娘,只見她兩眼閃閃發(fā)光,鼻翼翕動著,緊咬著嘴唇,白皙的臉龐泛起微紅。劉振山似乎能覺察到到姑娘身體里奔涌的血液,他覺得自己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心頭涌起一股悲憤,脫口而出:“對,不能保護老百姓的政府就不叫政府!”亞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凝視著他。劉振山覺得,亞茹和他的心正在一點點靠近。

翻過年去,蒙自縣政府里來了一個省城來的特派員,據(jù)說是派他來調(diào)查蒙自縣城里的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他到蒙自一個星期,就招來一些痞子渾渾,專門負責(zé)打探蒙自縣城里的所謂地下組織,對外稱作“行動隊”。劉振山對這事一點不感興趣,他只想管好自己的士兵,讓他們不要去招惹那些滿街橫行霸道的痞子,最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蒙自縣城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經(jīng)常有“行動隊”的人隔三差五把人從家里或者鋪子里、飯館里拖出來,說是地下黨,推推搡搡就帶走了。

一天,劉振山從一個郎中家出來,看到亞茹在街上走著,后面尾隨著一個“行動隊”的人,亞茹走得急,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劉振山心里一緊,一個箭步竄過去,擋住了那個人的路,滿臉堆笑地大聲說:“兄弟,辛苦了,六十軍的人慫啊,害得你們替我辦了很多事,大哥今天略表心意,請兄弟賞個臉。”那人一看是劉振山,也不好發(fā)作,說:“劉營長,改天吧,今天我有要事。”劉振山嬉皮笑臉地說:“什么要事?地下黨早被你們抓完了。走吧,我請客?!辈挥煞终f攥住那人的肩膀就走,那人一時半天掙不脫,就在兩人拉拉扯扯時,亞茹不見了蹤影。事后,劉振山問亞茹那天是怎么回事,亞茹支支吾吾說是和一個同學(xué)約好去見面。劉振山說:“下次小心一點,那天多危險呀!”亞茹說:“那天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怎樣脫身。”姑娘說話的聲音那么溫柔,眼睛忽閃忽閃的。劉振山忽然發(fā)現(xiàn),亞茹第一次稱呼他“你”,而不是之前那樣叫“劉營長”。

四月里的一天黃昏,學(xué)生放學(xué)回家了,士兵們逛街去了,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劉振山正在操場上看書,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宦晿岉?,他剛站起身,就見亞茹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跑進學(xué)校大門,劉振山二話沒說,拉著她跑進自己的宿舍。他剛把亞茹藏好返回操場,就見三個“行動隊”的人提著手槍追過來,他們追進學(xué)校大門,見劉振山坐在樹蔭下,臉上蓋著一本書在打盹,就困惑地問:“劉營長,剛才有一個地下黨跑進了學(xué)校,劉營長看到?jīng)]有?”劉振山懵懂地問:“地下黨?什么地下黨?我沒看見?!币粋€人說:“是個女人,那人分明跑進來了,劉營長怎么會沒看見?我們還放了槍呢?難道你也沒聽見?”劉振山冷笑一聲:“難得有一個安靜的時候,我打了個盹,的確沒聽見什么槍聲?!绷硪粋€人說:“那我們只好搜了!”劉振山笑了笑:“搜?老子當(dāng)年在臺兒莊打日本的時候,你還玩著尿窩窩呢!回去問你們特派員,他同意你搜了,你再來。”那三個人互相看了看,悻悻地走了。

劉振山回到宿舍,亞茹一步跨過來,一下把他擁進懷里。姑娘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身體,雙手摟在他的肩頸上,熱乎乎的氣息急促地撫過他的耳朵、脖子、下巴,柔軟溫?zé)岬娜榉孔屗男乜谝魂囮嚢l(fā)燙。頭發(fā)上淡淡的香味一絲絲飄進他的鼻孔,讓他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栗起來,他覺得身體里有一個堅硬的東西,從脖頸一直頂?shù)叫「?,撐得他受不了了。他看到亞茹微微張開的唇瓣,猶如一朵鮮艷的桃花,在渴望雨露的滋潤。他情不自禁地張開雙手攬住了亞茹柔軟的腰,嘴唇不由自主地貼了上去……

“亞茹,對不起,我是有妻室的人?!眲⒄裆脚ψ屪约浩届o下來,他推開姑娘,懇切地說。亞茹靜靜地看了看他,什么也沒說,眼圈一下紅了,她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了。劉振山一夜沒睡好,腦海里一會是母親的面容,一會是亞茹的紅眼圈,一會是鳳英。他覺得心里亂極了。他打心里喜歡亞茹,她是一個有文化、有思想,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他喜歡她一手娟秀的毛筆字,喜歡她斷斷續(xù)續(xù)不太嫻熟地吹葫蘆絲的聲音,喜歡她生氣時翕動的鼻翼,尤其喜歡她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是啊,這么多時日來,是亞茹讓他劉振山感受到生活中還有歡樂。自打他順從母親的意愿和鳳英結(jié)婚后,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被母親安排好了。為了母親,為了劉家的香火延續(xù)下去,他愿意受一輩子的憋屈,他感覺到自己肩上壓著千斤的重擔(dān),那么沉重,他無法卸下,他打算認命了,雖然并不心甘情愿。但是亞茹的出現(xiàn),仿佛在他形將朽木的身體里刮進一縷清風(fēng),灑下一場細雨,讓他干涸的心田滋潤起來??墒?,不能這樣下去。劉振山心想。雖然現(xiàn)在像他這種地位的人,討小納妾的也不在少數(shù),但是在劉灣那種閉塞的地方,這是被人認為不仁不義的事,這樣做就是給祖宗臉上抹黑,他不能讓母親受到羞辱。

放學(xué)了,王校長走進劉振山的宿舍,“老弟,怎么好幾天都沒到我家去了?今天是亞茹的生日,我可是親自上門來請你呀,你一定要來,我先走了。”王校長走后,劉振山焦慮不安地在宿舍里走來走去,去還是不去呢?他的腦子里一下閃出母親的面容,母親說:“振山,你不能去,我們可是清白人家呀!再說鳳英為了劉家,獨自在家撫育孩子,你這樣做對不起她啊!”一下又閃出亞茹紅紅的眼圈,她幽怨地看著他,目光像火星似的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皝喨恪保男募怃J地痛了一下,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王校長家去了。

生日宴席結(jié)束了,客人走完了,王校長對劉振山說:“老弟,先別忙著走,我有話和你說?!蓖跣iL開門見山地問劉振山喜不喜歡亞茹。劉振山一時紅了臉。王校長說:“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我知道你在老家有妻室,可是亞茹那么喜歡你,今晚你也看見了,亞茹這兩天人都瘦了一圈,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看著她難受卻坐視不管?!眲⒄裆饺缱槡?,他囁嚅道:“我不能做這樣的事,家母知道會傷心的?!蓖跣iL道:“你別這樣想,像你這樣地位的男人,討小的很多,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況且你身為軍人,現(xiàn)在只有一個兒子,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亞茹既然喜歡你,我做主把她嫁給你做小,也能為你們劉家傳宗接代添一份力。你沒有落腳處,結(jié)婚后就暫時住在我家,你說好不好?”劉振山聽王校長說得有道理,又看他為自己考慮得這么周到,就點頭同意了。

亞茹不是地下黨。亞茹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人,忙不開時或者被“行動隊”的人盯得緊時,會叫亞茹幫忙傳個口信什么的。那段時間,“行動隊”的人數(shù)突然增加了了許多,那個特派員親自坐鎮(zhèn),帶著一幫人像狗一樣把蒙自縣城的角角落落都嗅了個遍,逮捕了許多人,亞茹那位同學(xué)頭天被捕,第二天人們就在縣城外看到她遍體鱗傷的尸體。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這天一大早,縣城里四面八方突然響起了噼里啪啦炸爆竹的聲音,接著就聽見許多個聲音在喊,“日本人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一瞬間,人們都從家里擁到街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互相一遍又一遍地把這個喜訊說了又說,鑼鼓喧天,口號聲一陣高過一陣,人們笑啊、叫啊,好像要把壓在心頭多年的憂愁、悲傷、痛苦全部掏出來似的。有的人因為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親人,一時間熱淚橫流,但又笑著把眼淚擦了。亞茹一口氣跑進學(xué)校,把這個消息告訴劉振山,他們笑夠了,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一起,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劉振山想:平靜的生活應(yīng)該快來了!

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來之不易,劉振山多數(shù)時間都在王校長家,亞茹也不再往外跑了,兩人在家看書,討論問題,幫亞茹的媽媽買菜做飯。每當(dāng)黃昏,亞茹和劉振山或者到城外散步,或者一個看書,一個吹葫蘆絲,甜蜜而無憂無慮的生活讓劉振山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不久,亞茹就有了身孕。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上頭忽然來了命令,要劉振山的部隊三日之后開赴東北增援“剿匪”。部隊立刻著手準備,劉振山忙碌起來,他愁腸百結(jié),兩年前,也是在鳳英懷著孩子的時候,劉振山離開了她,如今,同樣的事又要發(fā)生在亞茹身上,而且此一去,遠隔千山萬水,生死難料,自己要有個三長兩短,亞茹和她肚里的孩子會怎樣?母親會怎樣?鳳英還有他從未見過面的庭齊會怎樣?雖然劉振山和鳳英沒有感情,但是鳳英在他走后,帶著他的孩子和婆婆艱難度日,對他從來沒有過抱怨,一想到這些,劉振山心里就對鳳英有深深的愧疚。劉振山想把部隊開赴東北的事寫信告訴母親,但左思右想,終于沒有寫。何必讓母親從收到信那天起,就為自己擔(dān)驚受怕呢?如果能回來,就當(dāng)做這件事沒發(fā)生過,如果回不來,母親遲早也會知道消息,這樣還可以讓她少受幾天煎熬。但是亞茹表現(xiàn)得很從容,她溫柔地對劉振山說:“你去吧,別擔(dān)心我,不是還有爸爸媽媽嗎?孩子出生后,爸爸媽媽會照顧我們的,我們等著你回來。不過,走之前你得個孩子取個名字?!眲⒄裆匠烈髁艘粫f:“就依著庭齊,叫“庭圓”吧,希望我們這一家人將來有一天能團圓?!?/p>

石頭一天天長大了,雖然身體有些單薄,但是心性機敏,性情溫和,很討人喜歡。村子里有一所私塾,石頭6歲那年進了私塾,自此改大名叫“劉庭齊”,庭齊跟著先生識文斷字,頗有長進,鳳英和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頭,都希望他長大后能踏上他爺爺?shù)淖阚E,重新恢復(fù)劉家昔日的榮耀。一天,庭齊從私塾回來,坐在灶屋里耷拉著腦袋,鳳英問道:“庭齊,你怎么啦?”庭齊猶豫著道:“媽媽,臘生他們說我沒有爹。”臘生是私塾先生的兒子。鳳英一驚,說道:“你怎會沒爹呢!別聽他們瞎說!”庭齊說:“那我怎么從沒見過我爹呢?”鳳英說:“憨包孩子,你爹在外面當(dāng)大官呢,等過兩年就騎著大馬回來。”庭齊道:“媽,你叫我爹現(xiàn)在就回來吧,我每天一進臘生家,他們就這樣說我?!笨粗鴥鹤映羁嗟臉幼?,鳳英心里一陣陣鉆心的痛,可她什么辦法也沒有。劉振山在外面的情況,鳳英知道的很少,她不識字,每次丈夫?qū)懶呕貋?,都是振玉先念給婆婆聽,然后婆婆再把大致情況告訴她。劉善貞擔(dān)心鳳英沒經(jīng)過多少世事,怕她受到驚嚇。那天,劉善貞在聽振玉念信,劉振山在信里寫到娶小的事,他先向母親賠不是,說沒有來得及問一問母親就自己擅自做主,接著又說自己身在軍營,和鳳英分隔兩地,娶小也是為了給劉家傳宗接代。振玉念完信,婆婆表情復(fù)雜地把信燒了,叮囑振玉說這事不準對任何人說。劉善貞隱瞞下了這件事,沒給鳳英透過半句口風(fēng)。劉善貞覺得,鳳英雖然沒讀過書,勞動力也不好,但是性情溫良,嫁過來后從沒和自己紅過臉,她已把鳳英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不敢把這事告訴鳳英。另外,如果鳳英知道劉振山在外面討了小,提出要改嫁怎么辦?鳳英今年才19歲呢,既然自己的兒子另有新歡,人家要改嫁也合情理,那么,孫子怎么辦?讓媳婦帶著去嫁人,那自己這些年的苦心經(jīng)營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讓媳婦帶走吧,自己已到耄耋之年,怎么能把孩子帶大?劉善貞左思右想,覺得還是瞞著吧,瞞過一天,庭齊就長大一天,瞞過一月,庭齊就長大一月,瞞過一年,庭齊就又長大一歲。

過了兩個月,劉振山三叔家的小兒子劉振道從昆明回來,當(dāng)晚到劉振山家問候劉善貞,寒暄了一陣,劉善貞說:“振道啊,如果你哥還在昆明,你們兄弟倆就能見面了,可惜他到蒙自去了。”振道說:“大媽,我從昆明回來時繞道去蒙自看我哥了?!眲⑸曝憜枺骸澳愀缑看螌懶呕貋矶颊f自己很好,你見到他時,他在做什么?他身體好嗎?”劉振道說:“我哥看著身體好得很,他和亞茹……”振道突然打住了話頭,驚惶地抬眼看鳳英。鳳英問:“亞茹?亞茹是哪個?”劉善貞一怔,想扯開話題,但是鳳英已經(jīng)覺察到婆婆和振道神情異樣,緊接著問:“振道,哪個叫亞茹?我聽著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振道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不已,只好訕訕地告辭。劉善貞見實在瞞不過去,只好把劉振山在蒙自討小的事告訴了鳳英,鳳英聽后低頭不語,劉善貞不安地看看她,欲言又止。呆坐了一陣,劉善貞小心翼翼地說:“鳳英,自你嫁進來后,我就把你當(dāng)做親閨女對待,是振山做得不對,但是他也有他的難處。你還年輕,如果你要改嫁,我也不會阻攔你?!彼龥]說庭齊的事,她想等到事情不可挽回的時候再說。鳳英抬起頭,滿臉是淚水,她嘴唇哆嗦著說:“振山嫌棄我不識字,從沒喜歡過我??墒?,孩子還沒出世,他就走了,這些年,我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沒少吃苦受累,也沒少擔(dān)驚受怕,媽,你說句良心話,振山能不能做這種事?”說完,嗚咽不止。劉善貞無言以對,長吁短嘆。

第二天一大早,鳳英和婆婆說要回娘家?guī)滋?,就獨自走了。鳳英一走好幾天沒回來,庭齊悶悶不樂地吃飯,上學(xué),睡覺,也不問媽媽哪去了。他越是這樣,就越是讓劉善貞心痛。一天吃晌午飯時,庭齊瞪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問奶奶:“奶奶,是不是我爹在外面另外討了媳婦,就不回來了,不要我媽和我了?”劉善貞一驚,摸著孫子的頭說:“庭齊,不是。你爹是怕你一個人孤單,他想給你養(yǎng)一個弟弟?!蓖R生氣地說:“我不要弟弟,你叫我爹回來,我就不孤單了?!闭f完放下碗筷,一扭頭,賭氣似的跑出門去了,留下劉善貞一個人在飯桌邊發(fā)呆。鳳英走了五天了。劉善貞心里忐忑不安,要是鳳英一生氣,加上她娘家人的勸導(dǎo),不回來了怎么辦?也不能怪誰,畢竟鳳英還年輕??!守活寡的滋味,劉善貞自己也嘗過,但畢竟自己那時還有一些家底,現(xiàn)在,日子過得這么艱難,鳳英一個寡婦拉扯著一個孩子,這年頭又不太平,以后的日怎么過??!劉善貞深深嘆了一口氣。她不能和別人說出心中的苦,要是讓村里人知道了,人家會怎么說??!說劉振山在外面當(dāng)了官,就看不上家里的老婆了,就去討小老婆了!說劉振山當(dāng)初不是說要踏上他爹的路才回來嗎?結(jié)果還沒上路,就忘本了,他爹當(dāng)年可不是這種人。

第七天下午,鳳英的哥哥送鳳英回來了。鳳英的哥哥說:“親媽,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我爹讓我告訴你,叫你放心,我們都是正派人家,鳳英不會做對不起劉家的事。”綿里藏針的一席話,說得劉善貞紅了臉。鳳英對劉善貞說:“媽,以后我就是你的親女兒,不管振山回不回來,還想不想得起我,這一輩子,即使拿頭擂米吃,我也要把庭齊撫養(yǎng)成人,把這家人立起來,在這個劉灣爭一口氣!”婆婆流著淚什么也沒說,撲通一聲跪在鳳英兄妹面前。

快要過年了,家家都忙著做豆腐,舂餌塊粑粑。劉善貞發(fā)愁了,該去磨黃豆做豆腐了,雖然說孤兒寡母,可是新年大節(jié)的,日子再艱難也要像點過年的樣子,不能讓人家笑話呀!可是怎么辦呢?前些年是她自己去磨,磨好回來鳳英和她一起做豆腐,可是今年不行了,前幾天舂米時扭了腰,這些天臥床起不了身,讓鳳英去吧,她以前從沒做過,況且石磨在村尾大院里,隔村子還有一段路,讓鳳英孤身一人去,自己也不放心。天擦黑時,鳳英的堂伯來喊門:“妹子,你家要磨黃豆嗎?趁著這個時候沒人,趕快去磨了吧,明天人多怕你家擠不到。”劉善貞說:“磨呀,怎么不磨!過一場年,不做豆腐怎么行?可是我又動不了。”堂伯說:“叫鳳英去磨吧,以前沒磨過,學(xué)著就會了?!眲⑸曝憣P英說:“那就這樣子吧,叫上庭齊,你們娘倆一起去有個伴。”鳳英說:“媽,庭齊明早還要讀書呢,再說,天氣這么冷,怕凍病了,讓他早點睡吧,我一個人去就行?!?/p>

天黑了,鳳英一個人點著香油燈在大院里磨黃豆,她整個身子壓在磨杠上,雙腳一前一后,咬牙使力往前推,磨杠艱難地吱吱呀呀響著,黃色的面粉從石槽里一點點梭下來。突然,燈光里映出一個人影,鳳英一驚,回過頭,看到堂伯滿是皺紋的臉,他嬉笑著,向鳳英伸出了手?!安愀缮??”鳳英害怕了?!傍P英,伯來陪你呢!伯看你過得苦,不忍心呢!振山一走,留下你守活寡,多難熬呀!來,今晚讓伯陪你?!闭f著,堂伯就用他松樹干一樣粗糙有力的手臂一把將鳳英摟在胸前。鳳英又羞又惱:“你放手,伯,這不行!”堂伯嘻嘻笑道:“哪個女人不想男人呢?別假裝正經(jīng)了,今晚我就讓你快活快活!”鳳英淚流滿面,喊吧,夜已經(jīng)深了,況且這里還隔著村子一截,沒有人聽得見。鳳英哭著哀求道:“伯,求你放過我吧,要不,我以后怎么做人呀?我只有死路一條了?!笨墒翘貌揪筒焕頃xP英又踢又咬又抓,可她哪是堂伯的對手,堂伯抱著她一推,就把她像一只小貓一樣按在了石磨后的空口袋上……

劉善貞左等右等不見鳳英回來,心中焦急,她慢慢撐起身,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按著腰趔趔趄趄來到村尾大院里,提著燈照了一圈,才看到披頭散發(fā)躺在口袋上的鳳英。鳳英面色蒼白,光著身子,渾身像打擺子一樣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人像呆了似的,喊都喊不答應(yīng),只是刷刷地淌眼淚。劉善貞呼天搶地地哭喊著撲上去,給鳳英穿好衣服,連黃豆都沒要,攙扶著鳳英回到了家。一個月后,劉善貞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鳳英懷孕了。鳳英整日以淚洗面,說不活了,沒有活路了。劉善貞提心吊膽,生怕鳳英年輕,一時想不開尋了投路。怎么辦?劉善貞心似油煎,這要傳出去,就不是鳳英怎么做人的問題,而是這一家人生死存亡的問題,在這個把女人的節(jié)操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小村子里,如果這種事讓人知道,那她們娘兒三真要被吐沫星子淹死,或者被手指頭戳斷脊梁骨呢!劉善貞和兒子這么多年忍辱負重,為的就是在這個村子里,能把這家人堂堂正正地立起來,現(xiàn)在怎么辦?劉善貞的肚子里像有一團火在呼呼往心頭竄,她真想找上那家人門上去,把那個糟蹋孤兒寡母的畜生撕成幾塊,但她不能這樣做。劉善貞一面安慰鳳英,叫她不要怕,說自己能想辦法,不會讓村里人知道這件事,一面花了很多錢,終于托人打聽到,離劉灣五六里路的村子里有一個老婆子會打胎,劉善貞就開始想辦法,讓那個老婆子白天來,不行!晚上來呢,也怕住在大門里的兩個小叔子家覺察,怎么辦呢?劉善貞想起自己家耳房背后那家人,叫劉安,和劉振山家不是一個本家,平時相處得也好,彼此沒有什么過節(jié),只要給他家一些錢,就能封住他家的口。那天深夜,劉善貞請劉安把自家耳房的瓦拆了兩溝,找了兩桿梯子,一桿從劉安家院子里搭到劉善貞家的耳房頂,另一桿接著耳房頂搭到劉善貞家耳房里,這樣就把劉安家的院子和劉善貞家的耳房接通了。事先說好,讓那個婆子當(dāng)天謊稱走親戚來劉安家,晚上讓劉安背著那個婆子,順梯子爬到耳房頂,再把婆子從耳房頂上順著梯子背到劉善貞家耳房里,劉善貞和鳳英早就在耳房里焦急等待,婆子一下地就立即動手。完事后又讓劉安把婆子按原路背回去,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劉善貞終于解除了這塊心病。當(dāng)晚,劉安向劉善貞索要去了一把黃銅茶壺,一個銀洗臉盆。婆子要了三床綢緞被子。鳳英流產(chǎn)后,一個月之內(nèi)不能出門下地,否則會落下病根,劉善貞對村里人百般隱瞞,一會說鳳英回娘家了,過兩天又說鳳英去看她遠嫁外地的姐姐了,遮遮掩掩,實在遮掩不過去了,只好給鳳英用紅布條打上幾層綁腿,說這樣可以辟邪,中間蒙上一層塑料布防水浸入,讓鳳英和村里人一起踩泥打土坯。終于熬到鳳英流產(chǎn)滿三十天,劉善貞長吁了一口氣,第二天就病倒了。

劉振山的部隊先走陸路到青島,再從青島坐船到吉林。在此之前,劉振山的部隊往北只到過山東臺兒莊,那次是打日本,國恨家仇讓將士們熱血奔涌,根本就沒注意天氣的涼熱。這次可不同,日本人跑了,大家都以為這下可以回家過安穩(wěn)日子了,誰料又被拉到離家鄉(xiāng)千里萬里的地方來“剿匪”,人人心里窩著氣,雖然已是三月,但仍然覺得這地方苦寒難耐。民國三十五年五月,由于反感蔣介石對滇軍的猜忌,同時也對蔣介石嫡系部隊的驕縱狂妄和損人利己十分不滿,國民黨60軍第184師少將師長潘朔端率師部直屬部隊和第552團大部在遼寧海城舉行了戰(zhàn)場起義。

同年八月,亞茹在蒙自縣城家里生下一個女孩,取名叫“劉庭圓”。

十月,臨江戰(zhàn)役之后,60軍元氣大傷,后經(jīng)整編,在長春擔(dān)任防守任務(wù),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國民黨60軍軍長曾澤生率部起義。劉振山在戰(zhàn)斗中左腿受重傷,做截肢手術(shù)后,被送回云南昆明休養(yǎng)。亞茹帶著孩子到昆明和劉振山團聚,此時劉振山傷口感染,連日高燒,昏迷不醒,病情十分嚴重,亞茹奔前忙后,悉心照料。二十天后,劉振山在亞茹的懷里停止了呼吸,時年二十六歲,葬于昆明。亞茹帶著孩子回到蒙自,打算收拾一下就回劉灣,畢竟自己是劉振山的人,孩子是劉振山的骨血,這時,王校長遞給她一封劉振山的信,信是劉振山臨出發(fā)去東北時寫的,信中寫道:亞茹,我的愛妻,我這一去,生死未卜,如我有不測,你生下我們的孩子,又該經(jīng)歷多少艱辛才能把他拉扯大,而我竟不能盡一點作為父親的責(zé)任。但是,每想到岳父岳母是通達良善之人,他們會盡力陪伴你左右,我又稍微心安一些!如我走了,你遇良淑之人,就另外做選擇吧,不要考慮回我老家,我老家乃一閉塞傳統(tǒng)之地,回去擔(dān)心你會受委屈,另外,你我結(jié)伉儷,已是鄉(xiāng)黨不以為意之事,因此還是不回去為宜。亞茹,原諒我不能陪你終身!萬望你把我們的孩子養(yǎng)大,告訴她,她的根在劉灣。

亞茹沒回劉灣,也沒有再嫁。解放后,王校長被鎮(zhèn)壓,亞茹的母親受打擊不久也撒手人世,亞茹帶著孩子到了成都,寄居在舅舅家。二00一年在成都女兒家去世,終年七十三歲。

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劉振山去世的消息傳到了村里,鳳英摟著庭齊嗚嗚咽咽,劉善貞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醒來,洗了臉,吃了一大碗米粥,她把鳳英叫到面前,對鳳英說:“你男人去世了,我也該扯斷這根腸子了,現(xiàn)在劉家就只剩下我們婆媳孫子三個人了,往后的日子還得過下去,誰也不許哭哭啼啼,哭也沒用,做人得有志氣,我們婆媳兩個得把這家人立起來,劉家的香火要延續(xù)下去?!背聊魂嚕瑒⑸曝懣跉廛浐拖聛?,說:“鳳英啊,我聽振道說,他去蒙自看振山時,那個女人已經(jīng)帶著肚子了,盡管振山對不起你,但振山的孩子也是劉家的骨血,等過幾天,我去和振道再打聽一下,如果能找到,你就把那個女人接回來吧,你看行不行?”鳳英忽地抬起頭,盯著婆婆說:“媽,這個我做不到!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振山才一直沒回家,庭齊才連他爹的面都沒見過,原來振山說,是為了延續(xù)劉家的香火才討那個女人,可是現(xiàn)在,庭齊也快長大成人了,劉家有后人了,還想那些旁門左道的干什么呢?”劉善貞沒想到一向?qū)ψ约貉月犛嫃牡南眿D,在這件事上竟然這么執(zhí)拗,想想這些年來鳳英受的憋屈,劉善貞沉默了。

十一

一九五0年冬天,劉灣和新中國的其他地方一樣,實行劃分家庭成份和土地改革。前兩天,村里有人對劉善貞說:“南山坡村子里有一家人,她老公以前當(dāng)過兩年保長,這次被劃成了富農(nóng)。你解放前做過封建社會的縣長太太,這回肯定要把你家劃為富農(nóng)?!眲⑸曝懠绷?,如果真被劃為富農(nóng),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她也聽說過富農(nóng)要天天押去給貧下中農(nóng)批斗,有的還要去坐牢,自己一把老骨頭,哪天死了不要緊,可是媳婦怎么受得了?孫子怎么辦?劉善貞食不下咽,寢不安席。后來,她聽說二混子因為家里一貧如洗,被上頭任命為工作組的組長,立刻有了主意。晚上,劉善貞去了二混子家,她對二混子說:“二弟,聽說要劃成份了,你是公家的人,見過世面,知道的事多,我來問問你,像我家這種樣子會劃成什么成分?”二混子說:“按照規(guī)定,應(yīng)該是富農(nóng)?!眲⑸曝懶α诵Γ骸岸?,不瞞你說,要是當(dāng)年我家里那些鹿茸呀、人參呀、云南白藥呀還有的話,劃成地主我沒二話,可是現(xiàn)在啥也沒了……”劉善貞話沒說完,二混子急忙說:“嬸子,看你說的,當(dāng)年要不是你,我家小武早就成殘廢人了。規(guī)定是規(guī)定,可你家是特殊情況,你放心吧,我說的話還是有人聽的?!焙髞韯⒄裆郊冶粍潪橹修r(nóng)成份,劉善貞松了一口氣。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當(dāng)年給鳳英打孩子那個老婆子,因為那些年斂了很多財物,被劃為富農(nóng)。貧下中農(nóng)批斗她,逼她交代那些財物的來路,她就說出了鳳英的事。幸好那個工作小分隊是二混子領(lǐng)導(dǎo),他一聽,急忙打斷那個老婆子的話,大聲呵斥:“你瞎說,沒有這種事,我從小在劉灣長大,什么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們村從來沒有過這種事?!迸烽g歇,二混子把老婆子帶到角落里,逼視著她說:“剛才你說的那些事根本沒有,你再亂說,我就定你一個富農(nóng)仇視土改,誣陷貧下中農(nóng)的罪名,你懂不懂?”老婆子嚇得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著說:“我懂,我懂,沒有那件事,是我亂說的,以后我不敢了?!眲⑸曝懞髞碇懒诉@件事,后怕得腳癱手軟了好幾天,她深夜去到二混子家,撲通一聲給二混子跪下,二混子急了:“嬸子,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你給我跪的道理,快起來?!?劉善貞聲淚俱下:“二弟,你救了我家三代人呀!我劉善貞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人,今天,我替劉家列祖列宗給你跪下了!”

十二

一九五三年,劉善貞壽終正寢,終年七十四歲。她沒經(jīng)受過病痛折磨。農(nóng)歷七月十三的清早,鳳英像往常一樣,起床后先去問候婆婆,發(fā)現(xiàn)婆婆壽衣穿戴得整整齊齊,稀疏的白發(fā)編成辮子放在耳邊,已經(jīng)去世了。顯然婆婆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死期,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平靜地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給她帶來苦難的人世。村里的老人說,有福之人七月死!劉善貞有福氣啊,不痛不癢就走了,沒受一點罪。

十三

一九五六年,庭齊十二歲,高小畢業(yè),鳳英供不起他繼續(xù)讀書,庭齊只能回家務(wù)農(nóng),因為他算盤打得非常好,就給生產(chǎn)隊當(dāng)會計。一年后,地方上興修水利,很多地方都在修水庫,庭齊被生產(chǎn)隊派水利工,專門到各個工地上負責(zé)記工分,計算土石方和需要的勞力,一干就是三年。州上來的領(lǐng)導(dǎo)看他待人謙和,做事穩(wěn)成,覺得有培養(yǎng)前途,打算安排他去省上培訓(xùn)一下,回來就轉(zhuǎn)成正式工作人員。庭齊想到鳳英守寡一輩子,孤苦無依,母子兩相依為命才走到今天,如果自己轉(zhuǎn)正了,就成了公家的人,既然是公家的人,就要服從公家的安排,調(diào)到哪里就要到哪里,如果自己被調(diào)遠了,就照顧不著鳳英了,因此,在很多人不解的目光中,庭齊謝絕了領(lǐng)導(dǎo)的好意,安心做了農(nóng)民。

轉(zhuǎn)眼間,庭齊十八歲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鳳英請村里一個熱心的嬸子當(dāng)媒人,給庭齊介紹媳婦。過了幾天,媒人回話說,南山坡下村子里的一戶張姓人家有個女兒,小名叫喜梅,屬龍,小庭齊兩歲,姑娘勤勞能干,生辰八字都對得,就是家庭成分高,是地主,喜梅父母想給喜梅找一個性情脾氣好,家庭成份好的男娃,庭齊正合適。當(dāng)下媒人就帶著庭齊到了姑娘家,喜梅父母早聽說庭齊識字,會算賬,還會打算盤,現(xiàn)在又看到這個男娃生得眉清目秀,性情又溫和,非常中意。庭齊也喜歡那個姑娘??墒枪媚锵油R肚里沒話,很不樂意。喜梅母親說:“梅子,你看這娃軟口善面的,還讀過書,有文化,他家成份也好,你嫁過去不會吃虧的?!惫媚锔赣H是個火爆脾氣,在一旁叫到:“你媽和我看準的就是這個娃,難道我們還會害你不成?你要是把這家回了,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婚事,你愛嫁誰嫁誰,就當(dāng)我沒你這個女兒?!毕裁菲扔诟改傅膲毫?,只好勉強答應(yīng)下來。鳳英立刻就請人幫忙去姑娘家過禮,吃定酒,就只等請先生算個好日子把姑娘討過來了。誰知兩個星期后,縣皮鞋廠來農(nóng)村招工,喜梅被選上了。喜梅的父母不準她去,說已經(jīng)吃過定酒,就是劉家的人了,哪能往外跑呢!喜梅說:“我答應(yīng)你們,我只出去兩年。我還年輕,出去見見世面,兩年后,我一定回來和劉庭齊結(jié)婚。”父母只好讓她去。鳳英知道后,又如天塌下來一般,跑去問喜梅的父母,喜梅的母親說:“親家母,你放心,梅子說她去兩年就回來和庭齊結(jié)婚,我們是正派人家,梅子也是我們從小教育大的,你放心吧。”

轉(zhuǎn)眼兩年多了,還不見喜梅回來,鳳英著急,叫庭齊想辦法,庭齊本就性格內(nèi)斂不愛出頭,再加這件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覺得即使他再怎么喜歡人家,可是人家姑娘如果不喜歡他了,他還去死叮著人家,這多丟自己的面子呀!不是讓人笑話嗎?看庭齊無動于衷,鳳英想了一夜,有了主意。過去,遇到事情都是婆婆出頭,現(xiàn)在婆婆死了,兒子又面軟,自己不豁出去咋行!一大早,鳳英就出門了,她走了四個小時的路,東打聽西打聽,終于找到了喜梅,鳳英開口就說:“梅子,跟我回家。”喜梅說:“回哪里的家?”“回劉灣”“我又不是劉灣的人?!薄澳阋呀?jīng)和劉庭齊訂婚了,就是劉灣的人?!薄坝喕樗闶裁矗楷F(xiàn)在是新社會了,我又沒和你兒子領(lǐng)過結(jié)婚證,怎么就是劉灣的人了?”蘭英慌了,看樣子自己的擔(dān)心是對的,喜梅要是見過的男娃多了,眼光高了,把庭齊甩了怎么辦?鳳英說:“好,你等著,我說不動你?!兵P英顧不上臉面了,她轉(zhuǎn)身來到廠長辦公室,進門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廠長奇怪了:“你這位同志,搞什么嘛?一進門就哭,好好說,到底怎么回事?”鳳英擤了一把鼻涕,嗚嗚咽咽地說:“請廠長給我做主呢,張喜梅本來是和我家訂過婚的,她……她現(xiàn)在變心了,喊不回去了,想賴婚呢!”廠長說:“這位同志,人家只是和你家訂過婚,又沒有嫁到你家,你怎能叫人家跟你回去呢!”鳳英想想也是這個理,但是,如果庭齊的這門婚事黃了,自己不知到哪天才能抱上孫子呢!為了讓劉家早點有人傳宗接代,她什么都顧不上了。鳳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抹淚一邊拍著大腿,大聲嚎哭道:“廠長,你不知道呢,我家兒子可憐呢,他還沒出世,他爹就出門了,后來死在外頭,他連他爹的面都沒見過。我領(lǐng)著他孤兒寡母的,舊社會受了多少欺負,過了多少苦日子啊,現(xiàn)在新社會了,蠻以為可以過安心日子了,誰知日子還是這么難過呀,嗚,嗚……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吧!”廠長聽了,臉色緩和下來,他叫來喜梅,說:“張喜梅,你今天跟你婆婆回去?!毕裁氛f:“我不回去,我又沒有嫁過給他家?!睆S長臉色變了:“你就沒有一點階級感情嗎?你看你婆婆哭得多可憐!再說人家貧下中農(nóng)看上你這個地主分子,哪點不好?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喜梅一聽人說到自己的地主成分,頓時覺得矮了半截,只好回家了。一個星期后,張喜梅和劉庭齊辦了結(jié)婚酒席。

十四

公元二00四年,鳳英已有四個孫女,一個孫子,兩個重孫女,兩個重孫子,劉家已經(jīng)是一個熱熱鬧鬧十七口人的大家庭了,當(dāng)初兩個寡婦帶著一個孩子,就像枯樹根上抽出的一根嫩樹枝,現(xiàn)在,嫩樹枝已經(jīng)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了,再也不怕被風(fēng)雨吹折了。喜梅和庭齊夫妻和睦,子女孝順。鳳英享受了多年的天倫之樂,在八月里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去世,享年八十四歲。

十五

公元二00六年臘月的一天下午,家里的座機電話響了,劉庭齊拿起電話,“喂,是哪個?”電話那頭的女人口音有點怪:“喂,你是劉庭齊嗎?”“是的,你找誰?”電話那頭急切地說:“我是劉庭圓呀,你不認識我,你回憶一下,六十一年前,你父親和我母親在蒙自結(jié)婚,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我現(xiàn)在在成都,我打聽了好幾年才問到你們的電話號碼?!眲⑼R的身體顫栗起來,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喔,那是老輩人的事啦!不用再提啦!”女人一聽急了,她語無倫次地說:“哥,你是我的親哥呀!我母親去世好幾年了,我也是劉家的骨血呀,除了我的孩子,我就只有你這個親人了!”劉庭齊剎那間老淚縱橫,他哽咽著說:“別提你媽了,這輩子我連我父親的面都沒見過,就是因為你媽?!迸苏f:“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也別這樣想,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那些年我母親帶著我,孤苦伶仃,也吃了很多苦。我也抱怨過你,怪你怎么不來找找我們娘倆,把我母親和我有臉有面地接回去。我母親去世前對我說,你們母子不想找我們娘倆,你們有你們的難處,說等她去世后,就一切恩怨都過去了,叫我不要怪你,還叫我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和你聯(lián)系上,說我也是劉家的后人?!眲⑼R渾身顫抖著,泣不成聲:“妹子,你說得對,你是劉家的骨血,是劉家的后人……”

二00六年臘月二十六,劉庭齊一家十六口在村外山咀處,那個曾經(jīng)立過牌坊的地方,見到了劉庭圓。劉庭齊伸出枯樹枝一樣的手,抓住劉庭圓的手,說:“妹子,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爝^年了,哥來接你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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