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鵬 陳晞哲
摘 要:在眾聲喧嘩的中國現(xiàn)代史的論述里,一些較為和緩中道的“非革命性”的聲音被掩蓋。本文旨在檢視世界主義在中國20世紀的話語和實踐,審視20世紀上半葉世界主義的公共文化在上海的形成,重新梳理并回顧上世紀兩位知名作家周作人和林語堂,在應對中國當時的文化問題時,他們另類的主張被拒斥為保守落后、資產(chǎn)階級、頹廢迂腐。然而,借重歷史的“后見之明”,我們不妨對中國的現(xiàn)代性多作探究,也對當時的思想家有更持平的判斷和評價。
關鍵詞:世界主義;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6-0088-07
中國現(xiàn)代史的編纂一貫著眼于國族主義,在大敘述中強調(diào)中國走過自由解放、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反資本主義的艱辛歷程。在眾聲喧嘩的革命論述里,一些較為和緩中道的“非革命性”的聲音,比如溫和的世界主義,輕易就被掩蓋。本文旨在檢視世界主義在中國20世紀的話語和實踐,再次審視20世紀上半葉世界主義的公共文化在上海的形成,重新梳理并回顧上世紀兩位知名作家,周作人和林語堂,他們都是現(xiàn)代中國世界主義的代表人物。在應對中國當時的文化問題時,他們另類的主張經(jīng)常被拒斥為保守落后、資產(chǎn)階級、頹廢迂腐。然而,借重歷史的“后見之明”,我們不妨對中國的現(xiàn)代性多作探究,也對當時的思想家有更持平的判斷和評價。
第一本闡述中國世界主義的英文著作出自美國歷史學家列文森之手,《革命與世界主義:西方舞臺和中國舞臺》出版于1971年。此書完成于文革初期,那是中國閉門鎖國、拒絕與外界互動的年代。在為此書收尾時,列文森對中國曖昧不明的世界主義發(fā)出傷感的詰問:
然而,在這波世界主義的浪濤中,中國是否已找到著岸的沙灘?那些懷抱信念登上西方舞臺的知識份子,讓我們看到了什么訊息?文革把這些希望的火光掐滅,結束了他們孤寂短暫的生命。他們顯得無足輕重,即便已將阿施(Asch)帶到上海。然而,恰恰就是他們被邊緣化的遭遇,那些強加于人的限制,更凸顯了他們存在的意義。①
世界主義在中國得到小眾的擁戴,雖被國族主義和革命浪潮所淹沒,卻始終頑強地屹立在華人世界的邊陲。這把聲音雖不宏大,卻有其貢獻。據(jù)此書前言的執(zhí)筆人魏斐德記述,列文森原先是構想以現(xiàn)代中國為對象寫出三部巨著——分別為《地方主義》《國族主義》和《世界主義》。②誠然,在20世紀的中國,文化和知識的主流就是國族主義(或地方主義)和革命,乃至來自本土或西方的激進沖擊。世界主義在毛澤東時代被標簽為資產(chǎn)階級的產(chǎn)物。
對于民國時期世界主義的原貌,尤其是半殖民地的上海,目前的重構工作重點有兩個:其一,世界主義公共文化的涌現(xiàn);其二,現(xiàn)代美學的推動,或謂之為超然卓群的審美。在現(xiàn)代中國文化和思想史考古學里,世界主義被開發(fā),被重塑為一種另類的現(xiàn)代性,或是對中國現(xiàn)代性的另類反應。
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于1949年取得政權以前,上海一直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中心,也是世界主義文化的中樞。但是在紅色中國的矮化下,其“資產(chǎn)階級”的特質(zhì)被壓抑數(shù)十年。上世紀90年代,上海又搖身一變成為國際都會。李歐梵形容上海在1930-1945年代是世界主義的溫床。他如此定義:“與其說向殖民學舌,我視中國作家在十里洋場亟欲擁抱西方文化,為一種趨向世界主義的表現(xiàn),也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一種面向?!雹?/p>
那時的半殖民地上海,是個充斥多樣文化和物質(zhì)的公共領域。這個場域包含印刷文化、雜志和報章、外國電影、翻譯文學、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建筑、進口時裝、摩登音樂、舞廳林立,呈現(xiàn)一派繁華都會文化景象。
彼時英文期刊在上海印刷、發(fā)行,這類以英文發(fā)聲的刊物的流通,被稱為“國際化群體”④,當中包括《中國評論周報》和《天下月刊》。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在1930年9月13日《中國評論》刊登的一篇文章,提出了在上海成立自由國際俱樂部的呼吁,宣稱這是一個能“讓世界公民跳脫國家主義思維窠臼”的會所。⑤《天下》隱含“普天之下”之意,把上海人一心向外求索,向往現(xiàn)代世界的心態(tài)表露無遺。
以暴烈革命姿態(tài)或溫和世界主義,發(fā)掘和推進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差別,可以在周氏兄弟身上看到端倪。魯迅和周作人,他們分別在創(chuàng)作中找到自己的定位。魯迅寫現(xiàn)代小說,強調(diào)革命的重要性,并被稱為左翼作家群的領軍人物。毛澤東曾譽其為“新文化運動”的“總司令”。周作人則退守自己的創(chuàng)作園地,在蘇文瑜的語境里,魯迅是“五四”知識分子的典范,而周作人則對現(xiàn)代性做了另類的回響。⑥我則認為,這兩人的差異可定性為“革命式的現(xiàn)代性”和“美學式的現(xiàn)代性”。革命式現(xiàn)代性以飽含目的論的、激進的、反傳統(tǒng)的手段解決問題;反之,美學式現(xiàn)代性則以超脫的姿態(tài)調(diào)和今昔、東西之間的罅隙。
周作人以創(chuàng)作小品文著稱。美學或美學主義,原就優(yōu)先于直接的社會作用。第一個引介王爾德和美學主義到中國的,正是周作人。他成了現(xiàn)代西方美學和傳統(tǒng)中國文學接壤的橋梁,崇尚文學寫作中的“趣味”和“本色”,回溯了明代文化標桿“三袁”,尤其是袁宏道。他自外于政治漩渦,主張容忍和自重,并呼吁文學應有自主性。因不認同火爆文學,周作人推崇文學中的“平和”和“沖淡”,這也是古典詩歌的本質(zhì)。對他而言,品味文學就像淺嘗茶水的苦淡,其后他又提倡將美學融入日常。日本的茶道,堪稱藝術和人生的絕妙結合,保留傳統(tǒng)不意味著是對現(xiàn)代性的背叛。周作人力求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過去與現(xiàn)在、藝術與人生之間取得平衡,他本身就翻譯了不少外國文學,包括希臘、日本和歐洲作品。
在1922年出版的《自己的園地》選集里,周作人闡釋了本身的文學理論。⑦他不反對“藝術是人生的投射”這個普世共識,也贊同藝術和人生密不可分;但他強調(diào)藝術必須自主,不該被綁架作為生活中服務的工具。
在同一本選集中另一篇題為《文藝上的寬容》的文章,周作人點明寬容是滋養(yǎng)藝術的必要條件。臣服于權力,只會失去獨立性。寬容并不意味著向權勢低頭,過度的壓迫也會形成反撲。寬容,是包容他人自由意識的一種姿態(tài)。
周作人的美學觀不受國內(nèi)外政治所囿,但20世紀混亂的政治現(xiàn)實,令他也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抉擇。自由自在的藝術人生,對處于殘酷現(xiàn)實的人們來說,已變成海市蜃樓。在北平淪陷前夕,周作人沒聽從胡適和其他友人的勸告,及時撤離。留在北平的他,或許迫于形勢不得不與日本人周旋,為此在二戰(zhàn)后背上漢奸的罵名,名譽掃地。然而,1980年代開始,周對中國現(xiàn)代性話語做出的貢獻得到重新檢視,人們漸漸從不一樣的角度做出判斷,不再由官方論述的毀譽作主導。
在被遺忘和邊緣化數(shù)十年后,林語堂也在近年重新被中國學者所重視。其實在中國20世紀,他曾經(jīng)是自由世界主義一個偉岸的身影。學者錢鎖橋在專書里提出見解,認為林語堂在極端的國族主義和全然的西化方針之間,提供了一個通往中道現(xiàn)代性的窗口。無可否認,周作人必然對林語堂有所啟發(fā)。錢鎖橋在書中如此形容兩人的交誼:
林語堂呼應周作人的看法,相信傳統(tǒng)并非一成不變,應該適度對抗西方現(xiàn)代性的影響力,從而推演出平衡綜合的現(xiàn)代中國文化。以周作人馬首是瞻,林也發(fā)現(xiàn)晚明和清代的“性靈”派作家如袁中郎、袁枚和金圣嘆,皆在生活中建構現(xiàn)代美學。有別于周作人的是,即使是富批判性和去政治化,林語堂的自由主義并沒偏離主權國家的范疇。⑧
林語堂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饒有意思,他既為華文讀者寫文章,也寫小說以饗英文社群。此外,他也撰寫雙語文論。他的小說銷售到西方,讓外籍人士一覽漢族智慧和生活之道。他曾一度是美國最負盛名的華人,是中華文化在西方的“載體”。他互譯中西概念,中文讀者認識幽默二字就得益于林的翻譯,使其成為華文詞匯之一。幽默確實是處世之道,也是林語堂之中級現(xiàn)代性的特有策略,讓他在紛亂的國際局勢安身立命。他也譯介了晚明美學中的“性靈”和“閑適”,這兩方面也成了林的美學中心教義,此一美學現(xiàn)代性貫穿今昔、中西。
林語堂當時是站在前沿的雙語作家,定期供稿給英文期刊《中國評論》、中文刊物《論語》和《宇宙風》。錢鎖橋形容林語堂的文學性靈具世界性:
林語堂向我們展現(xiàn)的就是日常生活的現(xiàn)代性,他雙語寫作中的文學實踐正是上海風華的典范。這種獨特的國際化形態(tài),正符合飽經(jīng)極速現(xiàn)代化的讀者的期待。在1930年代的中國,這種現(xiàn)代風范包含了政治和美學的需要。⑨
錢鎖橋也指出,林語堂的美學形態(tài)契合他的政治立場。林語堂所處的世代面對兩個截然不同的政治勢力,國民黨是極右的集權政黨,有“白色恐怖”稱號,對政治和文學的表述高度鉗制。另一方面,無產(chǎn)階級文學和社會革命則宣揚一種單向的未來。在極左和極右之間,林語堂尋求知識性獨立,傾向多元性、開放公共領域,提倡寬容和自由表述。然而,這不表示林語堂完全站在社會政治的外圍,正如錢鎖橋所述:“林語堂的自由實踐并非遠離權力政治,而是在那個狂熱分子爭相謀權的世代,力求維護一個能自由發(fā)言的公共空間?!雹?/p>
林語堂寫于1933年的雙語文章《上海贊歌》,生動刻畫了這座現(xiàn)代城市的兩面性。上海是個龍蛇混雜的都會,就如波特萊爾筆下的“惡之花”。林語堂陳述了令人目眩的繁華和罪惡,并存于這個城市。英文版的描述如下:
上海很糟糕,非常糟糕。糟在她融東西方鄙俗于一身,她那膚淺精致的表象,赤裸裸毫不掩飾的拜金和銅臭,以及空洞庸俗的低品味。她糟在包容了喪失天然美的女人、被剝奪人性的苦力、死氣沉沉的報紙、去資本化的銀行,以及失去國籍屬性的生物。她因她的偉大和怯弱而糟透了,畸形邪惡而愚癡:耽于可怕的享樂和奢華,沉浸在淚水苦澀而墮落。狀似不朽的高大建筑群聳立在堤岸邊,而卑微小茅屋中的生命則靠垃圾桶里覓食豢養(yǎng)生機。事實上,人們可以這么歌頌這個偉大可怕的城市:“噢!偉大又莫測的城市!為你的偉大崇高和不可思議,再三獻上贊美!
上海是個耽于享樂、自甘頹廢、有違人性的城市,然而林語堂在文末卻以頌揚這是“全中國最安全的地方”作結語。這種矛盾情緒張弛的是:在全中國沒一個地方比上海,更能讓人體會出現(xiàn)代性的歡欣與酸楚。
秉持著幽默和善念,林語堂揭示了各種問題,直面社會關懷,直指中國人在現(xiàn)代社會的各種作為。給期刊供稿,也是促進世界文化大同的一種方式,就如他執(zhí)筆的這些篇章:《談言論自由》、《論西裝》、《為洋涇浜英語辯》、《摩登女子辯》及《論裸體運動》等。在現(xiàn)代中國史上的特定時期,也是國家處于水深火熱之時,他嘗試在非常時期辯論重要議題,但卻不能完全自由想象和推行一些事。他在言論表述和國難當頭之間尋求脆弱的平衡,縱然以“春游”做譬喻來指代某些事情,并不一定恰當。他在《夢影》一文中如此敘述:
春天來到了我的花園,她一直都在。難就難在描述春園時,怎么道出花園和春天對年青中國的愛國情懷。信不信由你,我一直被迫讓大家知道,在這國家危難之時,我還有心情到安徽踏春。衙門媒體和窮酸文人紛紛對我的出游發(fā)出怒吼,更糟的是,我竟還帶著一本舊體小說同行。那些無產(chǎn)階級作家不能諒解我擁有一座花園,哪怕它是租來的?!澳忝髦莱汕先f的工人們在挨餓,竟還有閑情住花園喂鴿子?”一群人在叫囂“春游登高,還讀寫舊體小說,中國怎能不亡??!另一伙人也發(fā)出不滿?!?/p>
林語堂用他的“林氏幽默”,寫出了人們在面對國難之際,如何圖享個人安逸。貪圖一己的享樂,是戴罪的歡愉,群眾利益才應該是首要的關切點。一些狂熱分子認為春游或栽種個人園地都非常人所為,故此林語堂只能在白日夢里“踏青”,文章的其它部分對這個夢有更多的詮釋。
在雙語文章《我不敢游杭》中,林語堂向左翼和右翼分子對他做出污蔑的人,提出極具犀利嘲諷意味的反駁。他說他被嚴厲指控,其一的罪名是他通過《論語半月刊》譯介了“幽默”,左翼分子說“在帝國主義者壓迫中國農(nóng)民時還笑得出來,就是一種大罪?!保澳悴桓颐鎸ΜF(xiàn)實,也不敢嘲諷現(xiàn)實,所以你只會耍幽默,將所有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黑暗和不義都付諸一笑,僅此而已。”
他的第二項罪名,是提倡小品文創(chuàng)作。左翼分子指控,小品文是休閑階級的文學風格,不能對應當代世界面對的艱難處境。至于第三條罪名,則是指他”脫離現(xiàn)實生活,重現(xiàn)明代陳腐的文風”。然而對他來說,那正是中華文學最有意思的時期,但左翼指責他沉溺于封建文學。他的第四宗罪則來自“法西斯主義者”,譴責他去春膽敢在艱困時期去杭州,一個中國人在不適當時的奢侈享樂。飽覽杭州美景,是一種罪惡的快樂。因此,對于來自左右翼兩方面的攻擊,林語堂不得不為自己辯駁。他保持穩(wěn)健中道,不輕易掉進某些意識形態(tài),雖然有時候借由意識形態(tài)會更有說服力和政治正確。
想當然爾,當時對林語堂的批評排山倒海。其中有年輕的胡風(1902-1985),后來成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有才華、最勇猛、最著名的批評家之一,他以一篇刊登于1935年1月的辛辣長文《林語堂論》一鳴驚人。他細述了林語堂的作品如何從一個熱血進步的五四知識分子,轉變?yōu)橐粋€30年代一派悠閑高雅的紳士。據(jù)他分析,林語堂思維中的“個性”、“自我”、“悠閑”和“幽默”,既和社會脫節(jié)也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回避。胡風本身就是一個無畏并狂熱的馬克思文學理論家,是魯迅最信任的晚輩。歷史證明,胡風無可避免地成了20世紀中國激進主義的受害者?;仡櫜⒅匦露x現(xiàn)代中國知識份子的過去,今日的學者或許同情、認同林語堂的主張,但是在那個充滿革命激情的時代,這種現(xiàn)代性看起來過于保守和恬淡。
在內(nèi)政上對極左和極右陣營保持距離的同時,林語堂也極力在東西方的國際情勢上維持平衡姿態(tài)。他經(jīng)常在寫作中將東方的傳統(tǒng)哲思傳遞給西方讀者,就像一個睿智的文化使者。無可置疑的,他浸濡于將東西方文化的精髓本質(zhì)化,也是中國的東方主義學的話語的奠基者之一,但他從沒在根本上拒斥過東方或西方。五四以來,激進的、全方位的反傳統(tǒng)主義,形成了一股文革式的旋風,席卷中國人思維。林語堂溫和謙讓的調(diào)調(diào)在中西文化看來,于極端分子醞釀的政治氣候中獨特的存在。他的一篇雙語文章《論中國文化之精神》原是在1932年給牛津大學和平組織的一篇演講稿。他在此文中強調(diào)中國人的“人性”,就是中華文化最杰出的特點。他做出如下說明:
中國的人文主義者相信,人生真義問題已得共識。在中國人看來,人生真義不在于死后來世,因為基督教所謂此生難解;也不在于涅槃,因為這太玄虛;也不在于建功立業(yè),因為這太浮夸;也不在于“為進步而進步”,因為這毫無意義。中國人只以實務的態(tài)度來尋求真意,那就是享受淳樸的生活,尤其是家庭之樂,以及五倫的和睦。
林語堂悠閑生活的觀念,呼應了周作人的美學人生觀。兩位作家似乎對當時知識分子聲嘶力竭的吶喊充耳不聞,很容易就被指摘為無視勞苦大眾。林語堂投射出中華文化的恬靜、安適的前現(xiàn)代景象,完全迥然于坐立難安、急于達到目的的現(xiàn)代人。但追根究底,作為跨文化橋梁的翻譯者,他吁求的是東西方相互的了解和融合。在文末他如此寫道:“我相信英國人能從學習中國人的閑適中得益,中國人也能從英國人身上學習到信仰的可貴,那雙方都能有所收獲?!边@就是林語堂眼中的世界主義的根本。
林語堂是個平民人權的擁護者,他的《論自由》針對自由言論發(fā)出了最有力的訴求,這在當時的中國是最缺乏的。他如此娓娓道出:
可想而知,言論是討厭的東西,言論自由在官僚眼中更是極度討厭,他們喜歡靜默的人,尤其是痛了也不吱聲的人。打個比方,若現(xiàn)在有個公共安全局的密探混在人群里,他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討厭,把靜坐不語的你們視為守口如瓶的好國民。這是自然而然的,你必須認清:我們要求言論自由,就意味著當官者失去為所欲為的自由。他們熱愛自由,一如你我。當你要求新聞自由,就等于要他們放棄鉗制新聞;當你要求憲法賦予你自由,就是要奪走當權者任意梟人首級的自由。
令人感傷的是,林語堂當時對官民之間的對立關系一針見血的議論,現(xiàn)在依然擲地有聲。林語堂呼吁新聞自由,作為現(xiàn)代社會公共領域的有效操作。他也視自由為憲法保障的權力,官僚侵害人權的濫權行為應被杜絕。不論是執(zhí)政者或革命黨,左翼或右翼分子都不會認同林語堂的說法,因為他們都必須借著打壓個人自由達到集體控制的目的。擁有話語權是憲法賦予的基本權力,任何掌權者都不應剝奪。林語堂對中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自主權的堅持,在那個時代似乎不合時宜。
縱觀西方和其他區(qū)域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驗,關于兩個截然不同又相互沖突的現(xiàn)代性可以充分概括一切。其一是進步的現(xiàn)代性,線性發(fā)展、科學、科技、社會與經(jīng)濟的轉變、務實主義及理性崇拜;反之,則是美學式現(xiàn)代性,往往與前一種現(xiàn)代性的價值相悖。它高舉文藝自主的大纛,主張“為文藝而文藝”,脫離實用主義的思維。這是一種“個人的、主觀的、想象的自我延綿,一種個性化了的現(xiàn)代性”。這種吊詭的現(xiàn)代性,在經(jīng)過修正以后,也適用于中國的語況。在20世紀的中國,主導的現(xiàn)代性就是激進、革命、國族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現(xiàn)代性。一個地下的第二現(xiàn)代性出現(xiàn),并漸漸浮上臺面。這是糅合了美學主義和世界主義的現(xiàn)代性,周作人和林語堂就是這種中道的、并具和緩性的現(xiàn)代性的代表人物。由于第一種現(xiàn)代性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占據(jù)了主要話語權,這第二種現(xiàn)代性就被稱為另類現(xiàn)代性,是對主導性論述的折衷方式。
此外必須強調(diào)的是,林語堂所呼吁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以及建立寬容多元的公共領域,這類主體間相互溝通的公共文化,對現(xiàn)代社會的運作至關重要。世界主義有架起橋梁的作用,把兩種分歧的現(xiàn)代性——理性科學化和美學個人化聯(lián)結起來。在推動多元視角的現(xiàn)代性方面,林語堂是個責無旁貸的代言人。世界主義不單是個人在特定國度的私領域愿想,這是關乎培養(yǎng)現(xiàn)代世界的公共文化的先決條件。
從各方面來看,在殖民和帝國主義當?shù)赖氖来?,現(xiàn)代國際秩序并不推導世界主義的延伸。對他人壓榨的工業(yè)化國家,只會造成敵意和不信任?,F(xiàn)代中國一直逃避不了遭外辱接續(xù)不斷的蹂躪,這導致她選擇關起門鎖國自閉。
對此,康德提出了“世界公民權”這個創(chuàng)見。在《論永久和平》這極富開創(chuàng)性的論述中,他把“世界主義”定義為“普世待客之道”。他如此寫道:
所謂待客之道,就是不把外來的陌生人當作仇敵:可以拒絕接待但不應造成破壞,只要是平和的自處,就不該受到敵意對待。長久居留的訪客不是必然被接納,因此善意的協(xié)定有必要存在,讓外來者擁有限期居留的權力。這只是短暫的寄居,一個人必須擁有的權利。這是人類共有地球每一寸土地的美好,作為地表上的一分子,沒有人該被分隔驅散,而應相互容忍彼此的存在。究其實,沒人可以獨占這個世界的任何部分。
康德進一步說明”文明”的歐洲人的行徑,是對這種待客之道的一種諷刺。他們侵占他人的土地,還奴役在地人。他如此說明:
和這份美好相對的是,文明所展現(xiàn)的是不友善,尤其是商業(yè)掛帥的國度。他們對自己所到訪的國家和人民的不公義(等同侵略行為),已到令人發(fā)指的程度。美洲、黑人棲居的土地、香料群島、好望角等等,在被文明入侵者發(fā)現(xiàn)時,都被當作是無人之地,對原住民視若無睹。在東印度(印度斯坦),以建設經(jīng)濟工作為借口,這些人引進外國軍隊來壓迫原住民,在許多區(qū)域引發(fā)戰(zhàn)爭、饑荒、叛變,罄竹難書的劣行足以磨滅人性。
康德旋即在文中提及中國和日本,和我們今日的觀察相關。他繼續(xù)寫道:
中國和日本都有面對這種不速之客的經(jīng)驗,并從此聰明地將其拒之門外,前者只歡迎外來者到達口岸但不許其入境;后者只接觸一類歐洲人——荷蘭人,但待他們?nèi)缜敉剑粶仕麄兣c居留者有所聯(lián)系。
康德對中國抵拒歐洲訪客做出了合理判斷,他詳解了滿清政府為何對歐洲人下逐客令的政策。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者自此依然肆無忌憚地向外侵城掠地,中國在19世紀中葉遭遇西方勢力的侵略,爆發(fā)鴉片戰(zhàn)爭;隨后在19世紀末又遭日本帝國的入侵,直到20世紀中葉。中國會不歡迎外來勢力,是因為這些外來者先展示了敵意。由此可見,世界主義難以在20世紀的中國扎根,不無道理。國族主義輕易就凌駕于被視為不切實際的世界主義。然而,時移勢易,在后革命時代的中國和后冷戰(zhàn)時代的國際政局下,全球化在中國內(nèi)外勢不可擋。就如批評家所言,“全球互動網(wǎng)絡的架構造就了一個可行的世界主義秩序?!彪m然全球化在現(xiàn)代伊始就存在,但全球化目前的比例和力量在現(xiàn)代歷史中是空前的,這是連康德也沒預料到的。在新國際秩序下,現(xiàn)在不啻為一個檢視世界主義的本質(zhì)、條件和局限的最佳時機。
① Joseph R. Levenson, Revolution and Cosmopolitanism: The Western Stage and theChinese Stages, with a foreword by Frederic E. Wakeman, Jr. (Berkeley: Univ. of CaliforniaPress, 1971), pp.54-55.
② Frederic E. Wakeman, Jr., “Foreword,” in ibid., p.x.
③ Leo Ou-fan Lee, Shanghai Modern: 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China: 1930-1945(Cambridge, MA: Harvard UP, 1999), p.313.
④ Shuang Shen, Cosmopolitan Publics: Anglophone Print Culture in Semi-colonialShanghai(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P, 2009).
⑤ “Proposal for a Liberal Cosmopolitan Club in Shanghai,”The China Critic, September13, 1930, p.1085.
⑥ Susan Daruvala, Zhou Zuoren and an Alternative Chinese Response to Modernit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0).
⑦ Zhou Zuoren周作人,《自己的園地》,香港,九龍:實用書局1972年版。
⑧ Qian Suoqiao, Liberal Cosmopolitan: Lin Yutang and Middling Chinese Modernity(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1), p.60.
⑨ Qian Suoqiao,“Introduction,”in Lin Yutang,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林語堂雙語文選ed. Qian Suoqiao錢鎖橋編選(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xviii. 文字由譯者翻譯。
⑩ Ibid., p.xix. 文字由譯者翻譯。
Lin Yutang,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1. 文字由譯者翻譯。
Lin Yutang,“A Day-dream,”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147. 文字由譯者翻譯。
Lin Yutang, “I Darent Go to Hangchow,” 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p.175. 文字由譯者翻譯。
胡風,《胡風全集》,第二卷,《林語堂論——對于他的發(fā)展的一個眺望》,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27頁;第6-27頁。文字由譯者翻譯。
Lin Yutang,“Th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Yutang, pp.46-47. 文字由譯者翻譯。
Ibid., p.54.
Lin Yutang,“On Freedom of Speech,”in Selected Bilingual Essays of Lin Yutang, p.97. 文字由譯者翻譯。
MateiCalinescu, Five Faces of Modernity: Modernism, Avant-Garde, Decadence, Kitsch, Postmodernity(Durham, NC: Duke UP, 1987), pp.41,5.
在拙書China, TransnationalVisuality, Global Postmodernity (Stanford, CA: Stanford UP, 2001), pp.75-78的“文化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和其他篇章及注釋,我總結了兩類中國現(xiàn)代性視野存在的差異:“總體而言,文化理論與批評在20世紀的最后十年已從激進轉向和緩,以呼應回歸中國固有的文化和思想傳統(tǒng)……1919年的五四運動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轉捩點,它奠下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主流詮釋。打著啟蒙、救亡、民主與科學的旗幟而起,五四運動奠基為新舊之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立面。啟蒙的功能,就是剔除擋在現(xiàn)代文化建設道路上的封建主義殘緒、迷信與舊傳統(tǒng)。”(ibid., p.75)。對周作人和林語堂這類知識分子的重新評價,就是在20世紀末迄今展望中國現(xiàn)代性的臨界點時,對激進主義占據(jù)話語優(yōu)先權的一種否定。
Immanuel Kant, Perpetual Peace, ed. and intro. Lewis White Beck(Indianapolisand New York: Bobbs-Merrill Company, Inc., 1957), pp.20-21. 文字由譯者翻譯。
Ibid., pp.21-22. 文字由譯者翻譯。
James Bohman and Matthias Lutz-Bachmann,“Introduction,”in Perpetual Peace:Essays on Kants Cosmopolitan Ideal, ed. James Bohman and Matthias Lutz-Bachmann(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7), p.8.他們?nèi)绱硕x全球化:“一般而言,全球化可以定義為國際社會之間架起的一座迅猛發(fā)展的聯(lián)系網(wǎng),創(chuàng)造包括全球經(jīng)濟系統(tǒng)、通訊系統(tǒng),以及跨統(tǒng)治階級互動的網(wǎng)絡,組織起多邊的外交和法規(guī)以約束相關政府和國民?!保╥bid.,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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