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歧
每當我從外婆家吃完晚飯出來,在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衣的村子里散步時,抬頭便能望見阿太家屋頂上那一根筆直而斑駁的煙囪。深深地呼吸一口,仿佛自己仍站在一片白霧繚繞中,聽見剛丟進爐膛的干柴正噼啪作響,看見橙黃的火焰正倒映在阿太滿是皺紋的臉上……
那時,村里人都還只住著二層的房子,車子開進誰家的院子還是茶余飯后的新聞。掛著一大串鼻涕的我去看阿太,阿太總會用她粗糙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頭發(fā),對我說:“寶寶乖啊,阿太去給你做好吃的!”
所謂好吃的,就是荔枝干煮蛋。阿太堅信荔枝干吃了對身體很滋補,因此兜里常揣著幾顆,沒事便拿出來用沒牙的嘴吮著。阿太的刀工很好,用刀把荔枝干取出時,殼子大都還完整的,還能作為我的玩具。土雞下的蛋直接打進鍋里,迅速地在沸騰的開水里滾成個球,撈出瀝干后便被小心翼翼地盛進裝滿糖水的搪瓷碗里,遞到我的手上。
因吸水而飽滿的荔枝干在碗里沉沉浮浮,溏心的蛋,一咬開湯汁四濺,雖然小時的我不喜甜,卻也能將碗喝個底朝天。一邊喝,一邊將口袋里的荔枝殼子撒在石板上,用力一踩,殼子碎裂的嗶嗶啵啵聲夾雜著搪瓷碗里扶搖而上的白汽,一同涌入我夢一般的童年回憶中。
家長在的時候,踩殼子的蠢事是不能做了,于是便老老實實地坐在長條凳上,假裝安靜地聽著他們拉家常,卻偷偷地把眼睛向外張望著,一眼便能看見那灶。阿太家的灶很舊了,用磚頭和水泥搭的灶臺上已有細密的蜘蛛網(wǎng)紋,兩口鐵制的大鍋臥在灶膛上,中間擺的湯罐里裝了滿滿的熱水。眼神再往上瞥一點,便能瞧見一幅栩栩如生的灶王爺畫像,門外金黃的日光斜射,照在灶王爺?shù)暮由?,一顫一顫的。這時,阿太總要提著佛燈回來了,有時還要夾著幾支紅燭。等阿太顫巍巍地點上佛燈,天已經(jīng)晚了,但她仍要拽著我鞠躬,口中念念有詞,諸如“南無阿彌陀佛”之類。但我又怎么會知道呢,那時的我早已將心思放在飛來飛去的蛺蝶上了。
阿太用燒柴的炭火燜小紅薯,一刻多鐘后就可以從灰里扒出來了,紅薯的皮已經(jīng)焦黑,剝開來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肉是誘人的金黃色,細膩而甜。放在鐵鍋里文火煮的米飯,吃完后還可以從中揭下一整塊焦香的鍋巴。冬天天冷,依偎在爐火旁,大家吹著牛皮……“多么幸福??!”那時的我想。
后來,越來越多的汽車開進這個小小的村子,排放的尾氣十分嗆鼻,混在煙囪排出的炊煙里,淆了迎面而來的柴火香。
后來,村人們都跟風似的紛紛建起六七層高的洋房,西式的磚瓦和花紋粘在屋頂上,高樓怪物般占據(jù)了四角天空,從遠處眺望,看不到煙囪筆直的身影和那裊裊的炊煙。
后來,阿太一個人在家做飯的時候跌倒了,兩腿受了很重的傷,一度只能躺在醫(yī)院白色的病床上休養(yǎng)。傷好之后,幾位親戚商議決定將阿太輪流接到各自的家中贍養(yǎng)。這樣,阿太的老屋便租給了來務工的外地人。
最后一次見灶,是整理完阿太的房間,零零碎碎的大小物件都搬出了老屋,出門時不經(jīng)意地回頭,發(fā)現(xiàn)灶臺仿佛挨了幾計重錘,岌岌可危,爐膛早已冷了許久,木屑散落了一地。大姨正刷著手機,仿佛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淡淡地說:“也許很快就要拆了?!?/p>
不知怎的,鎖上老屋木門的那一清脆響聲,好像帶走了我的一件至寶似的,心底空落落的。
不像是為童年記憶缺失而傷心,也不像是苦活忙完后的輕松,更像是為失去一位摯友而悲鳴。
<Y:\作文新天地初中版\初中作文第12期\初中作文2018-12內(nèi)芯\Image\QQ圖片2014030610311011_1_1.jpg>[【老師評】]
在這篇小散文里,首先看到的是知歧同學對于細節(jié)的把握。阿太沒事拿出來“用沒牙的嘴吮著”的荔枝干,“已有細密的蜘蛛網(wǎng)紋”的舊灶臺,被“金黃的日光斜射”而“一顫一顫”的灶王爺?shù)暮?,等等,極富畫面感的文字讓人幾乎看到過往。而當作者筆鋒一轉,新舊的對比沖突在極短的篇幅里一一呈現(xiàn),汽車排放的尾氣、阿太的跌倒和受傷、灶臺無可挽回的“也許很快就要拆了”,很自然地讓讀者也與作者一樣,沾上傷感的情緒。
指導老師:林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