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愛康

棄舊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p>

蘇東坡的這首《如夢令》，最為棄舊熟記，主要就在于文間顯示俗常生活場景和一語雙關(guān)的禪意。

另一首也是這樣：

“自凈方能凈彼，我自汗流呵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

棄舊是湖州城里中藥房的一名藥劑師，也是一名居士。十八歲那年一心要出家，皈依在浙北名剎法華寺心源老和尚門下，可是他奶奶說，如果棄舊出家，那她就不活了，不活的方法是用一管棉紗線上吊。一管棉紗線是吊不死人的，但棄舊的奶奶就是表明一種決心，你若不從，她必死。哪怕是用棉紗，也能死。棄舊家是三代單傳，且都是佛門信士，但傳宗接代的重任每個人都要擔(dān)當(dāng)?shù)?，舍我其誰。很多時候，人不是為自己活，這是奶奶常說的話。奶奶還說，人要做自己的貴人，自己有力量了，才能解決生命中的問題。確實，現(xiàn)在的棄舊就是在為奶奶活，行尸走肉。不能去白雀法華寺生活，聽暮鼓晨鐘，聽梵音裊裊，那還活什么人，不得勁。他是多么向往那種寧靜脫俗、遠離塵囂的生活啊。棄舊內(nèi)心很悲壯，每一分鐘都如此。他截取周作人《自壽詩》中前兩句“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了，貼在自己的案頭，覺得這是自己無奈境況的寫照。一天有客人來抓藥，很普通的藥，枳殼，半夏……柴胡，棄舊抓得漫不經(jīng)心，客人不舒服了：“沒吃飯嗎，有氣無力的，年輕人做事得認真呀，不敬業(yè)怎么能行？”棄舊懶得和他爭辯。他確實在想心事，今天是周末，晚上有道場，在四惠齋，和普成居士、普愿居士都說好了，還有位女同胞柳居士。柳居士要去四川一座寶剎做尼姑了，棄舊心中有隱隱的不舍，和柳居士約好，一個月要互通一次信，晚上其實是一場告別道場。不過，棄舊想事歸想事，藥還是抓得認真的，分毫不差，這是這么多年來練就的一手功夫，就算他閉上眼，信手抓來，也不會有分毫的差池，他的手就是那一桿象牙骨秤，就這點，他在同學(xué)中也是有口皆碑的。那年畢業(yè)前，他就在慕韓齋里實習(xí)，帶他的師傅是齋里的頭塊牌子。棄舊也不丟師傅的面子，什么藥在什么盒子里，他是清清楚楚，也是閉著眼就能抓得分毫不差，有齋里的同門師兄和他叫板，一次把盒里的藥全都挪了位置，并且把干燥的藥材用噴霧器淋濕了，那意思就是說，看你怎么辦？還能閉上眼，一抓一個準嗎？但棄舊就像長了個狗鼻子，深吸一口氣，然后循著那味道，嘴里念叨著“肉桂10克，黃連5克，綿茵陳20克，蒲公英30克”，手就拉開藥屜，果然就是那個肉桂、黃連，果然就是那個綿茵陳、蒲公英。嘴里又念叨“郁金12克，板藍根、大棗、虎杖各15克，全瓜蔞60克，廣郁金15克，片姜黃15克，神曲15克，生甘草15克”，手拉開藥屜，果然就是那郁金、板藍根、大棗、虎杖、全瓜蔞、廣郁金、片姜黃、神曲和生甘草。那同門師兄只有服了他了，認為棄舊是他們藥齋里的一朵奇葩。問他是怎么識別出來的，是氣味吧，還是你有一雙透視眼。棄舊就說了，你不是將藥灑了水了嗎，哪還有氣味，我是有一雙透視眼的。所以，你再換抽屜、再灑水也是徒勞。大家都看不來，不知道他是怎么練就這一手本事。他們哪里知道，棄舊早就出師，他那個佛教徒的爺爺在世時是著名的藥老鼠，棄舊從小就跟在他后面，手感嗅覺早就練出。

棄舊沒做成法華寺和尚，為了不讓奶奶真的喪命在一管棉紗線上，他只能做居士，皈依佛、法、僧三寶，成就覺正凈。受了五戒的人，在佛經(jīng)上棄舊這樣的男居士被稱為優(yōu)婆塞，據(jù)說，釋迦牟尼在鹿野苑附近傳教時，婆羅奈城的一位長者——俱梨迦的兒子耶舍因厭倦奢侈豪華的生活，也想出家，但又恐家業(yè)無人管理。佛陀教導(dǎo)說，信仰佛法不必一定出家。于是便收他為第一個在家的佛弟子，皈依三寶，遵守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這五戒，就同佛的其他弟子一樣了。

棄舊做居士后，在很多場合，他也著海青、掛佛珠，甚至在藥房上班，也經(jīng)常一領(lǐng)海青。好在中藥房的工作服也是長及膝蓋、寬大樣式的藍布服，棄舊的海青是淺咖色的細麻織布，長過膝蓋，在藥房倒也不顯得突兀。白雀法華寺院里有佛事，受過五戒的棄舊便著縵衣前去唱經(jīng)，顯得特別地莊嚴隆重。生活中的棄舊在很多人眼里是好玩的人，比如，他穿芒鞋，著海青，不吃葷，不飲酒，也不和人說笑，常常買了周生記的素餛飩送給證通寺弄口的一位乞丐，也去聾啞學(xué)校陪那些孩子游戲，時不時地念句“罪過罪過”。白白的臉皮上，鮮有表情。也有同事幾年的，說沒看到過棄舊笑，不知他笑起來是啥樣子;但也從沒看到過他不開心，總之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看起來像一尊塑像。他得暇便手執(zhí)念珠，檀香木的，108顆，口中念念有詞。與人道謝或告別都是雙手合十，口中誦一句“阿彌陀佛”，經(jīng)常會惹來師兄弟和別的同事嘁嘁的笑聲，但這些對棄舊波瀾無有，平靜若老禪入定。棄舊在墻上貼了幅字：“常剪心靈樹，剪掉貪嗔癡，保持心靈平靜?！睏壟f心里有一面明鏡。

下班后的棄舊每天都做晚課，結(jié)束后便拎上一只布包，懷里揣著一只小盒，盛著嘰嘰叫的金鈴子，仍舊是海青芒鞋，走過長長的蓮花路去百佛亭學(xué)畫。畫是國畫，水墨的、重彩的、寫意的、工筆的全畫。棄舊最拿手的是工筆，畫的翠荷和上面滾動的水珠讓人忍不住要去摸一下。他也畫蟬，畫蜻蜓，畫金鈴子，畫蜂。有一次，棄舊畫了一只金鈴子，他走后，老師以為他忘了把這小精靈帶走，天冷，老師想可別凍壞了它，便想拿了揣懷里，一伸手，才知是畫在紙上的。還有一次，飛來一只蜜蜂落在畫上，竟好久沒讓人看出來，后來蜜蜂累了，飛走時，棄舊的老師才知道是一只真蜜蜂。老師想這人心素靜，坐得住，將來是否有些造化。后來，又有人說，若干年后，小城可能會走出一位高僧大德。棄舊自己的想法是，世間萬物莫不因緣而起，因念而生，誰知道會怎么樣呢，若有那份因緣，他第一個便去白雀法華寺。

學(xué)了畫畫，棄舊還喜歡古琴，學(xué)的是廣陵派。雙休日，棄舊會在書房彈上半天的《雉朝飛》，他閉著眼準確地摸到古琴七弦十三徽，抹挑勾剔打摘……從《秋風(fēng)詞》到《雉朝飛》再到《普安咒》，他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古意悠然的氛圍中，然后再根據(jù)自己對曲子的理解，把減字譜打出來。他也曾為《秋風(fēng)詞》填詞：“秋風(fēng)秋雨、秋風(fēng)細雨、秋風(fēng)冷雨，愁煞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呀……在這里呀！許多年來，不得相見，好悵然！”比之李白的《秋風(fēng)詞》生動幽婉了許多，和旋律也更吻合。他也彈《普安咒》，尤其是夏天，據(jù)說此曲能安寧蚊蟲，不叮人畜，但棄舊從不多彈，唯恐傷害此類……

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多年。轉(zhuǎn)眼棄舊就是三十的人了，他的奶奶現(xiàn)在不擔(dān)心棄舊去白雀法華寺出家，就怕他不娶。奶奶沒有別的辦法，說了棄舊幾年，不見他有任何動靜，奶奶急了，依舊拿一管棉紗線說事。棄舊終歸是孝順的，接下來就托人介紹，上門相親，再就是結(jié)婚。女方是醫(yī)院的護士，和棄舊見幾次面后，便答應(yīng)了婚事?；楹?，棄舊還是上班下班一身海青芒鞋，天冷時懷里依舊揣著嘰嘰叫的金鈴子，女孩子也不說他，大概她在醫(yī)院見慣了白大褂，對棄舊的衣著并不排斥;關(guān)于他懷揣金鈴子，她認為這也是愛心使然。一段時間后，某一日，人們看到棄舊一身迥異的打扮，T恤牛仔褲，居然還身材很好，棄舊的臉上有某種鮮活笑容。有好事的同事問他是否還俗？棄舊笑了笑說，棄舊立新。當(dāng)然，一身T恤牛仔褲并不仿礙棄舊內(nèi)心的向往和追求，他想修行并不非要海青和芒鞋。百佛亭的國畫老師也想，棄舊終于參悟了修行不必“著相”。

棄舊和出了家的柳居士倒是很久不寫信了。

修自行車的人

他就像是一個街頭的行為藝術(shù)家，玩裝置的。一輛倒放的自行車，車把手和坐凳下鋪著雪白的桌布，兩只朝上的自行車輪，不沾一點泥土。錚亮的兩只鋼卷，輻條根根閃亮，戴著白手套的他時不時地用手搖動踏板，鏈條帶動車輪由慢到快直到飛速地轉(zhuǎn)動，看不清輻條，只是一只飛轉(zhuǎn)的圈，他在圈的這邊，世界在圈的那邊，遠遠地有一街人看著，駐足。而他就坐在那把白色木條折疊靠背椅子上，抽煙，長長地吸一口，又長長地吐出，煙迷蒙了眼前的世界。

多數(shù)沒有修車活計的時候，他都這樣抽煙靜靜地坐著，看街市上流動的人流車流，于鬧市中偏安一隅。每天早晨他會唱一段昆曲《牡丹亭·驚夢》：“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長長的白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清晰的五官，狹長的臉型輪廓兼具了西方人的特點，瘦高的個子，一身藍色八成新工裝，袖口整齊地綰起，看起來整個人干凈整齊干練，每當(dāng)早晨唱起這段，車攤周邊的很多人家都知道是什么時間了。

但他只是一個修車人。

像是要為他的修車攤增加一絲藝術(shù)的氛圍，他的車攤也不是一般的車攤，是一個兩米見方的帆布頂篷，四邊有四根不銹鋼柱子支撐，下面是一只半人高不銹鋼板焊成的柜子，大小和形狀就像一只大八仙桌，只是桌肚內(nèi)的空間被隔板間隔，存放所有的修車工具，每樣都擺放得井井有條：第一類是扳手，大大小小，各個規(guī)格型號;第二類是鏍絲刀，也是按大小擺放;第三類是鉗子，母子類擺放，接下來有小榔頭、螺絲、螺帽、鋼圈、墊片、橡皮圈、鋼彈珠……每樣都用一只不銹鋼盤子盛放。這些工具、配件都沒有一絲油污和銹漬。另一扇門屜里是圍袖手套帽子，也都是干凈的有八成新。不銹鋼的臺面上，靠左上角是他的香煙、打火機、一只巨大的不銹鋼保溫茶杯、一只小小的收音機還有一副象棋……右上角是兩只手動的打氣筒。這兩只打氣筒的顏色很吸引人，一只橙黃，一只橘紅，它們就這么整齊鮮亮地排列在那兒，而修車棚掩映在一左一右兩棵茂盛的法國梧桐下。

每天，修車人六點就來到修車棚下，從容地擺放他的香煙、打火機、茶杯、收音機、象棋;擺放他的兩只鮮亮的打氣筒，放好他的白色木條折疊靠背椅……鋪好雪白的桌布，倒放好他那輛道具般的26寸永久牌重磅自行車，他說這是他自行車攤的幌子，店也好，攤也好，都要有自己的幌子。他的修車技術(shù)是勿庸置疑，堪稱一流，一輛車用十幾分鐘就能裝下來，現(xiàn)在盡管騎車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但他依舊每天要修理十幾輛車。也有人說他裝車不用看，于是把他眼睛蒙上，他依舊手法嫻熟地同樣時間把一輛車裝好。40顆鋼珠，前輪兩邊各十顆;96根鋼絲，前輪左邊24根，右邊24根，后輪也是同樣，能閉上眼分毫不差地安上，于是又有人提議讓他上吉尼斯，去創(chuàng)造紀錄，他笑了，說我只是自己好玩，不想有壓力。空閑時他也和來修車攤閑坐的人下下象棋，車馬炮，楚河漢界，國界疆土，分毫不讓，殺得人仰馬翻、天昏地暗。他說自己是劉備的第八十四代孫，“必”字輩，爭強好勝是先天基因里具有的。他的父輩是訓(xùn)字輩，他的祖父是古字輩，而他的兒子是德字輩。古訓(xùn)必德，所以他說自己貌似豪放不羈，其實事事有標準、有原則。他說自己如果在古代，就應(yīng)該是個修戰(zhàn)車的，劉備雖然是漢中山靖王劉勝的后代，但父親早逝，家境貧寒，傳說與母親販草鞋、織草席度日。也有傳說劉備雙手過膝，兩耳垂肩，身高七尺五寸，生就不凡之相，志存高遠，所以盡管他一生遭遇多次挫折，最后卻以堅韌不拔的毅力終成大事，建立蜀漢。所以他對這位先祖佩服得不得了，處處藉他來提醒自己。

修車人從不吃牛肉，因劉備屬牛，牛肉從不進他的家門。每年的6月10日他都要歇業(yè)一天，在家做一場祭奠的儀式，紀念他的祖先，他是他的八十四世“必”字輩的孫，拈一柱香，遠遠地向著西南方向的白帝城拜三拜，遙念先祖功德。

修了一輩子的車，他很有感悟，說一輛車其實也和人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也是來擔(dān)當(dāng)責(zé)任和使命的，細細來分應(yīng)該是：兩只踏板是開拓;傳動的鏈條是付出;兩輪是行動，前輪學(xué)習(xí)，后輪收獲;坐凳是心態(tài);書包架是使命;車把籠頭是改變。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每個周末，他唱好《牡丹亭·驚夢》后，都要練練自行車功，那輛26寸的永久牌重磅自行車便是他練功的工具。裸車重16公斤，他在后邊的書包架上加了五公斤鋼條，又在車把手上加了五公斤鋼條，用一只手抓著自行車三角架的橫梁，擎起，沿頭頂轉(zhuǎn)上360度，三圈后換手，從左手換到右手，身形矯健，幾次換手后，雙手擎起，保持平衡，雙腿站立馬步，一動不動，半小時后直立，臉不變色氣不喘，早上的功算練好。他說劉家的后代不可以不練功的。每周如此，周邊的人已熟視無睹，可有路過的人就很稀罕，駐足觀看，他對這一切也是熟視無睹。常有攝友們來拍他，他自顧自，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派氣定神閑。幸好，這條街不是主干道，否則常常有許多的觀看者，怕是要堵馬路的。

他還紀念一位自行車的發(fā)明者，他說人不能忘本，常和小區(qū)里來玩的小朋友說起這個外國人：一個外國的看林人，每天都要從一片林子走到另一片林子，走路辛苦，于是有了發(fā)明一種交通工具的想法：如果人能坐在輪子上，那不就走得更快了嗎！就這樣，這個外國人開始設(shè)計和制造自行車。他用兩個木輪、一個鞍座、一個安在前輪上起控制作用的車把，制成了一輛輪車。人坐在車上，用雙腳蹬地驅(qū)動木輪運動。就這樣，世界上第一輛自行車問世。

后來這個外國人第一次騎自行車旅游。在一次比賽中，他騎車4小時通過的距離，馬拉車卻用了15個小時。

修車人是個有意思的人，一個有情趣的人。他后來看書學(xué)習(xí)制作了蓄電池，可以帶動自行車前行。有了動力才是真正的自行車。他對自己說，半輩子修自行車，不能永遠只做個修車人，倘若能夠有點小技改、小發(fā)明，也不辱自己身為名門之后。他還總對自己說，生活里要有點好玩的東西和事情，否則太乏味，修車也一定不好玩了。而現(xiàn)在，小區(qū)里經(jīng)常有孩子來聽他唱《牡丹亭》或者講劉備的故事，也會玩弄他發(fā)明的裝了蓄電池的自行車。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