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鷹
趕到玉山縣城,已是下午四點,江西省玉山縣電影公司經(jīng)理羅華民早就候在那里了。
羅經(jīng)理從1984年起就在農(nóng)村放電影,放了一輩子電影。從放映員到經(jīng)理,他帶領(lǐng)的電影公司曾被評為全國的先進單位,他自己也獲得了全國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工作先進個人的殊榮。他告訴我:“我們兩個放映隊四個放映員中午就進山了,山高路遠,要搭車,要過渡,要走山路,要掛屏幕,要拉電線,要架放映機,還要招呼山民,事可多著呢,不早去不行??!”
四十分鐘后,我們來到三清湖東北端一個叫大葉林場的地方。下車落腳處是個沙場。羅華民說:“這里是紫湖鎮(zhèn)地界,再往里就是三清山的深處和懷玉山的腹地了,我們現(xiàn)在改方向,往東,下湖,坐船,過渡,去鳳葉村?!?/p>
機帆船孤寂地停在水邊,開船師傅躲在機艙里避風(fēng)。明天立冬了,這幾天風(fēng)吹得很是肆無忌憚,我都準(zhǔn)備添衣加褲了。這里地處深山,湖面開闊,風(fēng)很大,就更冷了。
很快,機帆船喘起粗氣,發(fā)出粗重的“突突突突”的聲音,高山闊水的靜謐瞬間被打破了,水天一色的湛藍霎時被攪出一圈圈巨大的漣漪與白浪來。我默默地打量著周邊——深秋的山巒顯得成熟而又穩(wěn)重,泛黃和滴紅的樹葉雖然增加了山嶺的色彩,但終究遮蔽不住群峰的老態(tài),尤其是湖面上浩渺的水汽煙波,層林間氤氳的霧靄煙云,更讓這熟透了的大山顯得深邃與凝重。我忽然生出一股悲憫的情愫來——這么高的山,這么深的溝,這么寬的湖,這么隔絕于世的地方,這里邊的人怎么過的?。?/p>
容不得我多思細想,因為船靠岸了。岸上停著一輛本來可能是銀灰色,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辨不清是什么顏色的大篷車,老羅說這車被船運進山里后,就一直活動在里面,再也沒有出過山上過街,就跟這山里有些老人一樣,一輩子都沒有到過縣城。我瞧了瞧這輛大篷車,對它起了欽佩,我很是佩服它的耐性,它一輩子待在這山旮旯里,真是耐得住寂寞?。∵@時,一輛摩托車飛馳而來,似乎剎車不靈,直至大篷車跟前才“嘎——吱——啾——”的一聲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位面龐黝黑、身材五短的五旬壯漢。老羅說他是村支書,叫單太洪,是從六七里外的瓦窯專門來接我們的。單支書一放下摩托車就使勁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來遲了!來遲了!”簡單的介紹之后,老羅上了單支書的摩托車,他倆前頭引路,大篷車緊隨其后,沿著一條寬不過百米的山壟向大山的更深處駛?cè)ァ?/p>
單支書把我們引到一個叫瓦窯的自然村,說在一農(nóng)戶家吃飯,吃完飯就去放映現(xiàn)場。吃飯前,單支書向我粗略講了講村里的情況,說這里叫鳳葉村,由九個小村落組成,全部分布在這條長約十五里的山壟兩側(cè)的洼地里,最里邊的村落叫龍?zhí)叮瑳]住幾戶人家,再往深處就是浙江省常山縣的地界了。從龍?zhí)洞逋拢刂鴫诺睾拖獫荆謩e散落著鳳崗嶺腳、栗木坑、瓦窯、小葉、汪塢、青塢、道士塢、魯家塢等八個村落,大約有一千余口人,但大多數(shù)人家都移居山外了,留在山里的只有幾百人,大多是“703861部隊”(老人婦女兒童)。說到汪塢,單支書忽然興奮起來,他驕傲地說:“汪塢可是狀元地啊,汪應(yīng)辰就出生在這里?!蓖魬?yīng)辰是南宋狀元,我知道他是玉山人,也知道他是江西最年輕的狀元,但我沒有想到他就出生在這個山旮旯里。我被單支書的自豪感所感染,也激動起來:“可了不起?。∵@么說這里可是個有文化的地方??!”單支書繼續(xù)著他的驕傲:“可不是嗎?就是現(xiàn)在,我們村也有幾個博士碩士呢!”因為這個插曲,我對黑暗中的這片黑黢黢的山林充滿了敬意:“是啊,有道是天子山狀元地,沒想到我腳踏的這片土地,竟是十八歲就中狀元,官至吏部尚書、端明殿大學(xué)士的汪狀元的故鄉(xiāng),九百年前,曾有一顆巨星降落于此??!”“不過——”單支書話鋒一轉(zhuǎn),“自從建設(shè)水庫抬升了湖面之后,我們也就與外界隔開了,有些老人幾十年都沒有出去過。這里山太高溝太深湖太寬,信號也不好,一個電話得分幾次打,人們的文化生活主要是看電視,很寂寞。幸好,羅經(jīng)理他們每年會進山幾次,會把電影送進來,大伙可高興了,像過年一樣高興!”
單支書的話很快就得到證實。吃完飯后,我們坐上大篷車,來到第一個放映點,鳳崗嶺腳。我們到的時候,電影已經(jīng)開始,是個場面十分震撼的功夫大片,叫《超級保鏢》。觀眾并不多,放映機邊上圍著幾個,寬銀幕前坐著幾個,溪橋的欄墻上坐著幾個,馬路邊上坐著幾個,面向銀幕的兩幢房屋門口聚集著幾個,我轉(zhuǎn)了一圈,準(zhǔn)確地算出人數(shù),二十九個。這里的放映員叫楊衛(wèi)華和曾志良,楊衛(wèi)華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農(nóng)村放映員,曾獲全國文化技能大賽電影放映一等獎。他告訴我說,這里山壟太長,為了方便老百姓,分設(shè)了兩個放映點,這里本來人就不多,這幾天又忽然轉(zhuǎn)冷,有些老人怕受涼不敢出來了。今天的片子好,是他們自己點的影片,上次來放映時他們說要看武打片,這回就配送了這個《超級保鏢》。他得勁地說:“我們下午吆喝了好幾遍,大伙都知道今天有電影的,還好,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吧。外面那個放映點村莊多,又有禮堂,人應(yīng)該會多一些?!蔽噎h(huán)視了一下,人們看得很認(rèn)真,也很投入。我挨著一位老人身邊坐下,問他片子怎么樣,他半晌沒有理我,直到銀幕換了鏡頭,從激烈的打斗變成舒緩的對白,他才扭過頭歉意地說:“好看!真好看!”我問:“您老高壽?。俊彼πΓ骸捌呤?。”我又問:“天這么冷,您干嗎不待家里看電視?。俊彼岣吡寺曇簦骸澳悄芤粯訂??瞧這屏,多大!抵十幾個電視了。瞧這人,好多,在家,就自己看自己的影子啊!再說,人家從外面又是山啊又是水的來一趟,多難得,再冷,咱也要來看這個!”我聽了,心里不禁一熱。
離開鳳崗嶺腳后,我們又坐著大篷車來到外面的小葉放映點。小葉生產(chǎn)隊有個禮堂,禮堂里還有十多張長條木椅,小葉到周邊的幾個村落都近,所以,小葉放映點的人多得出乎我的意料,我粗粗算了一下,最少有六十個,真的不少了。這里放的片子是《我和紅七軍》。放映員名叫吳子斌和詹江明,吳子斌是個有著近三十年農(nóng)村電影放映經(jīng)歷的老放映員。吳子斌感嘆說:“一晃就快三十年了,玉山縣所有的地方我都踩過了,只要不下雨,我就沒停過放映啊?!蔽覇査鄄焕郏f:“以前路差,設(shè)備重,確實很辛苦?,F(xiàn)在路好,設(shè)備輕,兩個人一抬,不累。”問他天天重復(fù)這么一件事煩不煩,他想也不想就說:“不煩!你天天都能看到這些老鄉(xiāng)的笑臉,聽到孩子們的笑聲,還有什么煩的?”我環(huán)視一周,黑暗中依稀笑臉燦爛,喧鬧中依舊笑聲爽朗。我想起十分火熱的一句話: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biāo)。是啊,只要他們開心快樂,只要他們覺得這就是美好的生活,我們就不能放棄,就算是只有一個觀眾,我們也要把電影送來,哪怕山高路遠,哪怕溪深谷險。
晚上九點。我們坐著大篷車來到湖邊,上了機帆船,準(zhǔn)備出山了。單支書依依不舍地跟我們道別,一連聲地說:“一定要再來??!一定要再來?。 ?/p>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