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張 杰

黃辛力的詩集《夜的眼》（2017）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對這位勤奮的海南作家來說，這已經(jīng)是他的第五部作品集了，而且據(jù)辛力所言，他今年還將會有新的詩歌評論集問世。令人好奇的是，是什么激發(fā)了詩人如此多樣、持久的創(chuàng)作激情呢？

從詩集結(jié)構(gòu)來看，《夜的眼》分為三輯，分別為“夜的眼”、“家鄉(xiāng)物候”、“世事吾情”。而如從其內(nèi)容上來品讀，諸多詩作又可大致對應哲理、風物與回憶等主題。如果說，《月色依稀》、《石頭上的三角梅》等作品傳達了詩人瞬間的哲理之思，《陽光里的聲音》則非常鮮明地表達了詩人對當下與昔日的態(tài)度，即“我在享受今天/但我更懷戀過往/懷戀那片紅與綠”；與之同時，家鄉(xiāng)特有的風物又構(gòu)成了他“生命中的關(guān)鍵詞”（《你的名字》）。或許可以說，正是對日常生活的哲理思考，對過往人生的追念，以及與海南特色風物深厚親密的感情，構(gòu)成了黃辛力始終不曾間斷的創(chuàng)作源泉。

一、會說理的詩

說黃辛力的詩充滿哲理之思，并非指其詩歌整體所呈現(xiàn)的面貌，而是說在一些詩歌的片段中，我們能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對世事與自然的洞徹感悟。如《石頭上的三角梅》：

熱鬧或冷寂/呆板或生動/無名或著名/從來就是一瞬間的事/一切都是因?qū)ο蠖悺Ｈ敲纺撕？谑谢?，散見于市區(qū)各處，然而長在石縫中的三角梅依然是稀有的，并因此吸引了敏感的詩人?？梢哉f，堅硬的石頭因柔軟的三角梅而光彩照人、飽含情感，三角梅亦因石頭而凸顯了野性與頑強。兩者的組合讓詩人領(lǐng)悟到，一些必然對立的概念會因事物的呈現(xiàn)方式而發(fā)生融合或變通。

《在柬埔寨坐牛車》中，游客們在異國體驗牛車旅行，恍惚間詩人感覺仿佛回到童年，回到中國上個世紀的農(nóng)耕時代。但當旅行結(jié)束，“沿著泥路我們還是回到起點/回到現(xiàn)實/這只不過是一場/平淡無奇的交易與游戲”。其實，諸如在長城花錢騎馬照相，美其名曰“不到長城非好漢”，或者換上古代的服裝，將自己扮作某個歷史人物，這些被有意制造出來的旅行體驗、消費經(jīng)驗，本質(zhì)上不都是交易或者游戲嗎？如能看穿這些，我們當會平息很多欲望與不滿。

《清荷》中的理是令人忍不住擊節(jié)嘆賞的：“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是忘本/是大逆不道/應千夫所指/先有誰后有誰/天地有知人寰有知/你再富貴再顯赫再艷麗/也離不開母親的恩賜/盡管她再窮再老再丑”

此詩完全顛覆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文化傳統(tǒng)，賦予其全新的闡釋。蓮花脫離淤泥，歷來被中國文人視為高潔品行之典范，但在黃辛力眼里，背離自己的父母、血統(tǒng)、根基，變成完全異質(zhì)的、二元對立的存在，這卻是不可取的，甚至是不可容忍的。世事本來即是清、染共存，是糊涂的，是融合的，無法做到完全的純粹性。所以，詩人會告誡年輕的學子：

“在海大/在夕陽下/在一個荷池旁/我聞到了淡淡的蓮花香/學子當學清荷/有所清有所染”。

中國詩歷來有說理傳統(tǒng)，不僅始自宋朝。顧隨先生在其《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中認為，詩中可以說理，然須“使哲理與詩情打成一片”，兩者不但是一種簡單的調(diào)和狀態(tài)，而且要成為“一”，要融為一體。［1］在我看來，詩人在說理的時候?qū)嶋H上就是他在說服自己，他在與自己、與他人對話；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同時也是在忘掉孤獨。

二、見真我的詩

今天搬家

民工舉重若輕

而我卻舉輕若重

何時我的心情才能進行轟轟烈烈的搬家（《搬家》）

搬家過程一般都是嘈雜、混亂而繁瑣的，但從寫字樓的十一層搬到別墅的三層，無論是空間、環(huán)境，還是高度，都是發(fā)生了向好的變化。不過，詩人的心境卻是復雜難陳，其間的得失、回憶、變動似乎都不由自主，而他真正渴望的實際上是自我的內(nèi)在改變——由一個強大的、自主的積極自我，來取替那個被動的、軟弱的消極自我——因此物質(zhì)、環(huán)境方面的改善于他實如浮云。一顆根深蒂固的寂寞心就在“搬家”這樣一個現(xiàn)代社會中頻繁發(fā)生的現(xiàn)象中表露得淋漓盡致。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第二十首如此寫道：“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他評點的雖是謝靈運、柳宗元兩位詩人，但卻可適用于一切認真返歸自我、體察世情的詩人，用顧隨先生的話說，“不論派別、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1］而凡抱有寂寞心的人又多好酒，于是就有了：

在夜里/我可以任性地喝酒/白酒紅酒啤酒/連同心事與愁緒/在夜里/我可以自由地閱讀/讀人間的悲歡離合/讀唐宋風騷歐亞大陸的歷史/在夜里/我可以縱情寫作/寫天寫地/寫我不老的家/寫東家長西家短/寫我在我思/卻無以言喻（《在夜里》）

寂寞心多生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然而詩人并沒有嘆老悲窮，徒然感嘆時光流逝。正如《酒語》中所言：

高墻擋不住縷縷南風/攀援大樹的藤/經(jīng)不起雷電一擊/如來已作古/金猴依然掄起金箍棒/力劈天宇/蓬萊不遠/天涯更近/海市蜃樓在夢里/詩情畫意在酒里的確，這是一個孤獨的詩人，他渴望鮮艷，渴望激情，擔心“我那被歲月蠶食的葉心/明天是否依然紅紅綠綠”（又見鳳凰花）；或許同時也是脆弱的，是一個在表面的社會身份與內(nèi)在的自我寫作間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矛盾與糾結(jié)的詩人，因為他“把白天留給了別人”。但在夜晚，詩人總會變得勇敢、放縱、自由、豪情。雖是在酒里放縱，但其意又豈止于酒？即使不能如陶淵明那般，“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以酒作為靈魂對話的伴侶，但是讀書、寫作卻給了詩人持久的安慰和力量。

三、有風物的詩

1.椰樹

如果說，在海南有很多植物都是體現(xiàn)熱帶特色的，諸如木棉、檳榔、三角梅、棕櫚樹等等，那么最常見、最親民同時最為人稱頌的植物卻莫過于椰子樹了。它被稱為海南島的名片、圖騰，無論是對本土居民還是外來者，它都是“一個難以忘懷的南方意象”。［3］海南省作協(xié)、海南省文學院曾面向全國組織關(guān)于椰樹的大型征文活動，并因此出版了一部厚重的《椰之頌》；此后，《天涯》雜志又從中擇取名家美文，專門制作了一期“椰樹”散文小輯（2017年第6期）。舒婷筆下，“一棵歷盡滄桑的老椰子樹，被遺留在海陸交界處的高崗上，像一位年邁卻堪稱健碩的王者”。［4］儲福金說，“椰樹林是迎抗海風海浪的一條堅韌的生命線”。［5］余顯斌則將椰子樹與海瑞贊為“海南二絕”，“椰子樹標直，挺拔，風骨剛硬，卓立海邊，狂風不折，暴雨不摧……海瑞為人，亦與此相似”。身為土著的孔見更是干脆說，“我就是一棵椰子樹”。單從字面意義上來看，這些文人似乎無一例外、有意無意地將椰樹想象為男性、雄性，它的意象之中因此貫穿著堅韌剛毅、傲然慷慨、瀟灑樂觀等內(nèi)涵。

但在黃辛力的詩作中，椰樹卻更多地以女性形象呈現(xiàn)。比如，“街邊椰樹像出浴后的仙女/搖曳著迷人的身姿/向行人拋下了媚眼”（《傍晚的?？凇罚?，它們隨處可見，構(gòu)成這座熱帶海島最為鮮明的符號與代碼。而那棵作為守望者的“百年老椰”更是令人心顫：

呵，我們前輩守寡的女人

我們椰鄉(xiāng)逝去或活著的女人

就像你，我的百年老椰

堅貞著你的堅貞

堅韌著你的堅韌

不管風吹雨打

依然守護著你美麗的家園

摘椰子的大叔說

他爬上樹頂可以看到文昌縣城

而我們椰鄉(xiāng)女人守著路口

卻看得更遠更遠

男人下南洋，女人守家鄉(xiāng)，女人成為家族根基得以保存、家族精神得以延續(xù)的主導性力量。在此意義上，這首《百年老椰》可與韓芍夷的長篇小說《傷祭》并讀。作為守望者，海南女性身上體現(xiàn)著綿延不絕的生存意志，對遠行的親人，她們永遠屈從、理解、依賴；對殘酷的命運，她們始終遵從、堅忍與樂觀。在此意義上，飽受臺風暴雨肆虐卻決絕傲立的百年老椰，豈不正是對這些女性的絕佳闡釋？

似乎是還沒表盡心中的感悟與感恩，黃辛力還有一首《老椰》：

“幾十年你便站成一種恒定的姿態(tài)，便成為人們嘴里的某種喻體/某個關(guān)鍵詞/演繹著千年不老的傳奇……咸咸澀澀的淚水泡黃了幾十年的夢想/也黃了你幾十年的生命/而風依然年輕海依然年輕/千千萬萬的生命依然年輕”

完全可以說，椰樹既記載、見證了海島的歷史，也在實際意義上變成了它的重要器官、構(gòu)件與形象。所以，書寫椰樹就是在書寫海南，而不理解椰樹精神也就無法理解海南精神。

2.其他植物

有寂寞心的人往往會格外關(guān)注那些微小的、弱勢的、無聲的或普通人習以為常的事物。在黃辛力的詩作中，這些事物經(jīng)常會具象化為身邊的一種植物，諸如《窗臺的那株蘭》《文竹之死》。它們甚至沒有名字，比如《天宮門前的一棵樹》、《題辦公室的某種植物》，但“你是我疲憊時的一種心情，被掏空時的一種充實”，詩人如此深情地對它們傾訴。

前文已提到三角梅、蓮花、椰樹，實際上，他還寫到了木棉、蓮霧、睡蓮、鳳凰花、楊桃，蘭花、文竹，某棵滕樹，等等，大量的植物集中于第二輯“家鄉(xiāng)物候”和第三輯“世事吾情”。之所以給予它們?nèi)绱嗣芗钠蛢A情的表白，我想，原因大概有這三方面：

首先，植物是詩人無可挑剔的伴侶，是親密的陪伴者。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在辦公室，無論是在鄉(xiāng)村還是在城市，無論是在熟悉之地還是只是偶經(jīng)的場所，植物的存在始終都是必要的，是不可或缺的、如影隨形的，就像家人和朋友一般，共同分擔著詩人的寂寞與孤獨。

第二，植物是詩人性情的體現(xiàn)者與塑造者。文竹、蘭、三角梅、荷花等等，莫不如是。這些植物共同體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美的品質(zhì)（在此意義上，椰樹代表著“崇高”），它能夠緩和城市的暴躁，更能疏解城市在人之內(nèi)心引發(fā)的焦慮——簡而言之，讓詩人寧靜。與動物相比，植物對人很少構(gòu)成威脅，它“不索取，不進攻，充滿韌性，忍氣吞聲”；“你忽視它的時候，它從不騷擾你。你需要它的時候，它總是在那里安靜地現(xiàn)身”。［6］植物正是寧靜的化身。

第三，借助植物維系城鄉(xiāng)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如詩中所言，楊桃、睡蓮均被詩人從城市移植至鄉(xiāng)下（《院子里的楊桃》《睡蓮》），并因此重獲燦爛的生機。正如阿廖所言，“不能說在精準的自然描摹中反襯城鄉(xiāng)多層面的文化對峙是黃辛力的基本套路”，［7］但毫無疑問，詩人對自己的故土、對更廣義上的中國農(nóng)村與城市的分離與差異是充滿哀傷的。他將這解不開的情結(jié)概括為“失調(diào)的城鄉(xiāng)綜合癥”。

詩人無奈地看到，即使是城市的外來民工對農(nóng)業(yè)生活也日漸失憶，不再留戀（《春分》）。雖然他調(diào)動了大量的昔日記憶和生動的景物、充滿生命力的勞動者來安慰自己失衡的內(nèi)心，但是他同樣明白，沒有太多人還甘心做大地上的守望者。默默無聞的植物因此變得愈發(fā)珍貴，它們成為聯(lián)結(jié)土地與人、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重要媒介。

于是，詩人只能在夜晚做個“貪婪者”，在黑暗中久久地凝視一條可能并非實指的小溪，渴望獲取“真實的你/寧靜的，恒久的/優(yōu)雅的你”，這個“你”就是詩人自身（《夜的小溪》）。有時，他甚至都不需要眼睛，“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在黑夜里失明/面紗已經(jīng)被撕破/真相越來越逼近/這個夜晚/我不需要眼睛”（《黑眼睛》）——而不需要眼睛就能觸及真相，恰恰暗示了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中都可能會爆發(fā)的精神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