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園九

簡介：榮昭在宮人的鞭子下救出了美少年韓載秋，發(fā)誓要永遠(yuǎn)保護(hù)他。但榮昭沒想到，一直以來，都是韓載秋在保護(hù)她，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楔子

天熙十三年春，梁國榮昭公主率軍與北狄交戰(zhàn)，大敗而歸。朝野震動，梁帝將其幽禁于冠華園。

春日里，冠華園百花盛開，池水幽碧，韓載秋在牡丹圃見到了失意的榮昭公主。

榮昭瘦了很多，散著長發(fā)，春風(fēng)吹蕩起她白色的袍角，整個人仿佛要隨風(fēng)而去。她的眼神冷漠、銳利，仿佛要看破人的皮相，看清那皮相下的魑魅魍魎，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韓載秋對上她的眼睛，靜靜地停住腳步，不再上前。春日的陽光溫暖和煦，韓載秋卻無端覺出冷意，事已至此，再無挽回的余地，昔日的恩愛消磨殆盡，他遺憾，但不悔。

“你還有臉來見我嗎？”榮昭問。

“有。阿昭，我接你回家?！?/p>

一

天熙六年，也是這樣一個春日，榮昭在濃花綠葉中見到了韓載秋。她那時是梁帝最寵愛的女兒，金枝玉葉，不好脂粉、華服、美飾，卻好舞刀弄劍，猶喜演練兵事。桃花初開，別的女兒家跑到桃花林吟詩彈琴，她卻拎著刀直沖到演武場上揮汗如雨。

如果沒有遇到韓載秋，榮昭或許會在皇室的寵愛中就這么任性地度過一生。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趕往演武場。寢宮到演武場之間是掖庭，里面都是些充為宮奴的罪人。榮昭平時根本不會多看一眼，但那天興許是鞭子劃破長空的聲響太過慘烈，鬼使神差地，榮昭竟進(jìn)去了。

里面跪著一群年紀(jì)不大的孩子，嗚嗚咽咽地哭成一團(tuán)。其中有個少年直挺挺地站在芍藥花旁，就是他在挨鞭子。

“賤骨頭的小南夷，大殿下讓你做侍從是你的福氣，你竟敢沖撞大殿下，真是不知死活！”

“哼！打死你這個不識抬舉的小南夷！”

整個庭院都是鞭子的“啪啪”聲，榮昭看著那個少年的血流下來，淌進(jìn)花叢里。她皺了皺眉，走進(jìn)庭院。

“住手?！彼穆曇舨淮?，但整個庭院都在此時靜止。舉著鞭子的宮人恭敬地說：“公主，大殿下吩咐了，要把這個罪奴鞭死的?！?/p>

榮昭沒理他，對那個背對她的少年說：“轉(zhuǎn)過身來?！?/p>

日光如金水，灑滿庭院。花香和腥氣混成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能勾人墮落。少年身體輕輕地一顫，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抬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華服少女?？∶?，榮昭心想。眼前的少年有著舉世無雙的美貌，皮膚白如初雪，眉眼烏濃，容貌精致如畫，縱使粗衣襤褸不掩璞玉之姿，滿院芳華在他抬眼的剎那盡失顏色。

榮昭暗暗地贊嘆，想不到蠻夷之地竟有如此鐘靈毓秀的少年郎。

“你叫什么名字？”榮昭忽然對這少年有了強(qiáng)烈的興趣。

少年漠然地回答道： “南夷人，無名無姓?！?/p>

“好，那我給你賜名韓載秋，從此你就是我的人?！?/p>

榮昭直接把南夷少年從掖庭帶走，宮人嚇得跪了一地。她那得知這件事的大哥氣得暴跳如雷，跑到皇帝面前告狀。但皇帝向來對她嬌縱無比，不但沒有責(zé)罰她，還把告狀的大哥臭罵了一頓，說他性格暴戾?心胸狹隘。大哥氣得發(fā)瘋，跑到她的寢宮，陰森森地說：“好妹妹，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連我的事都敢插手。你記好了，這事兒不算完！”

榮昭拿刀在手，說：“小妹記下了，大哥您慢走，不送。”

大皇子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榮昭沒有把大皇子的威脅放在心上，轉(zhuǎn)身回到內(nèi)殿去看韓載秋。韓載秋傷得很重，鞭痕遍布全身，血和骯臟的衣服黏在一起。榮昭為他剪開黏連的衣衫，清洗傷口，小心上藥。她有時控制不好力道，韓載秋便痛得滿頭冷汗，身體顫抖，但榮昭沒有聽到他哼一聲。

真是個驕傲倔強(qiáng)的人啊。

榮昭聽說他挨鞭子就是因為頂撞了大皇子。韓載秋是南夷人，也許他在南夷有著尊貴的身份，只因國破，才會淪落成梁國宮奴。

榮昭很喜歡韓載秋，也很心疼他。她吩咐宮人每天為他熬藥，親眼看他喝下去，還為他備了壓苦的蜜餞和乳糖。

韓載秋不明白這位出身高貴的公主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自從他作為俘虜被押到梁國后，他就明白了他們南夷人對梁人來說不過是豬狗一樣的東西。每當(dāng)他這樣問，這位不太愛笑的公主都會彎著嘴角溫柔地說：“你長得好看，我喜歡你，愿意對你好。”

在榮昭的悉心照顧下，韓載秋的傷很快好了。榮昭沒有把他當(dāng)奴仆看待，甚至對他好得掏心掏肺。

榮昭發(fā)現(xiàn)，韓載秋的認(rèn)知如同幼童。

南夷是蠻荒之地，那里的人不受教化，和梁人有很大的區(qū)別。韓載秋從小在南夷的山林中長大，他知道野獸的習(xí)性，能夠分辨山間毒物，甚至?xí)B(yǎng)蠱念咒，但他對梁國的一切都一無所知。他不會穿衣飾繁雜的梁服，不懂禮儀，他甚至連“韓載秋”這三個字都不會寫。

當(dāng)?shù)钪械淖曾Q鐘響起來的時候，韓載秋嚇了一跳。榮昭把頭轉(zhuǎn)過來，看著他。韓載秋低下頭，雙手攥緊，覺得非常羞愧。他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他很感激救了自己性命的榮昭，卻只會給她添亂，什么忙都幫不上。

榮昭嘆了口氣，她看到了韓載秋的無措。

“沒事兒，慢慢來。從今以后，你不懂的，我都教你?！?/p>

二

韓載秋不識字，榮昭親自教他讀書識字。書房設(shè)在銜月臺，那里三面都是竹林，清幽無比，韓載秋臨窗翻開書，字都是碧色的。榮昭坐在韓載秋身邊，一字一句地教導(dǎo)他。

“韓載秋，榮昭?！?/p>

榮昭在宣紙上寫下她和韓載秋的名字。韓載秋輕聲咀嚼“榮昭”這兩個字，然后認(rèn)真地謄寫下來。不過在他筆下，榮昭的名字在第一位，其次才是“韓載秋”。榮昭看了，抬手揉了揉韓載秋柔軟的頭發(fā)，沒有說話。

春去秋來，榮昭在銜月臺為韓載秋開蒙、講書。她放下刀劍，拿起了書卷。在韓載秋學(xué)《詩》的時候，一個空靈月夜，榮昭對著韓載秋念：“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

榮昭問韓載秋：“你懂得這是什么意思嗎？”

韓載秋秉性聰睿，他當(dāng)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就想聽榮昭講給他聽，于是道：“我不懂，公主給我講講吧。”

榮昭對上韓載秋的眼睛，輕聲說：“這是在贊美一個男子俊美無儔，人美如玉……”

韓載秋看著榮昭，道：“公主說的男子是我嗎？”

榮昭抬眼，看著月光下的韓載秋，看他人美如玉，手執(zhí)書卷，雙目溫柔含情。當(dāng)初那個掖庭的倔強(qiáng)少年已經(jīng)長成，他不再是空有美貌的無知南夷少年，銜月臺三年，他知了書禮，學(xué)了仁義，滿身風(fēng)華，讓她移不開眼睛。

“是，我說的就是你。美無度……”

三

榮昭為韓載秋費盡心思。

韓載秋是朝廷從南夷俘虜?shù)呐`，縱有百般才華，一個“奴”字，就是他掙不出的牢籠。為此，榮昭親自求父皇赦免韓載秋。但梁帝訓(xùn)斥了她，說她這是把毒蛇放到懷里，還要安上它的毒牙。那個宮奴是南夷人，沒人敢保證他心里不會對梁國有怨恨。

榮昭不甘心韓載秋就這么做一輩子的宮奴，哀求道：“父皇，我在銜月臺教導(dǎo)韓載秋三年了。這三年，他學(xué)的是梁國的禮儀，讀的是梁國的詩書，他早就洗脫了南夷的習(xí)氣，現(xiàn)在和梁人根本沒什么區(qū)別，他不會對梁國不利的。父皇，您就脫了他的奴籍吧，就當(dāng)女兒求您了。”

在榮昭的苦苦哀求下，梁帝終于應(yīng)允。韓載秋不再是奴籍，他有資格參軍，也有資格入朝為官。

榮昭立刻回到寢宮告訴韓載秋這個好消息。正在整理書案的韓載秋僵住了動作，緩慢轉(zhuǎn)身。那一瞬間，韓載秋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如果非要說，就是心底仿佛無數(shù)鮮花盛開，如果這時候榮昭要他的性命，他都是愿意答應(yīng)的。

榮昭對他太好了，他何其有幸。

榮昭很是歡喜，高興地說：“載秋，你要好好讀書，我前幾天跟著賢妃看戲，戲文上說有個人考了狀元，皇帝就把公主嫁給了他。你以后考了狀元，說不定父皇就會把我嫁給你?！?/p>

韓載秋微笑著答應(yīng)道：“好，公主，我考狀元，將來騎著高頭大馬娶你。”微笑之下，韓載秋的心卻冷了下去，他是夷人，怎么可能考得上梁國的狀元？就算他成了狀元，梁帝也不可能把他的金枝玉葉嫁給自己。

一天，韓載秋對榮昭說：“公主，你教我習(xí)武吧，我要文武雙修。”

韓載秋想自己也許能靠軍功進(jìn)身，將軍與公主，也是一段佳話。

榮昭對韓載秋有求必應(yīng)，鼓勵道：“好，有志氣！”

韓載秋上午去銜月臺讀書，下午去演武場練武。

榮昭喜歡用刀，她使起刀來大開大合，絲毫沒有女兒嬌氣。韓載秋卻喜歡用劍，榮昭教不了他，特地為他請來宮中供奉的劍道高手。

當(dāng)韓載秋練劍的時候，榮昭就在一旁看，有時還會拎著刀和他比試。事實證明，韓載秋不僅在讀書上有天份，在武藝上也不得了。沒過多長，韓載秋的劍就練得有模有樣。

榮昭對韓載秋說：“劍是君子，載秋用劍，將來定會是一位端正君子。”

韓載秋臉上微微紅了，榮昭沒忍住，竟輕輕在他白玉似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

“載秋，我想嫁給你?！?/p>

四

彼時梁國乃是太平天下，若沒有意外，榮昭會一直在宮中做個錦衣玉食的公主。但在七月七那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

七月七，天上牛郎織女相會。榮昭起了玩兒心，帶著韓載秋偷偷溜出了宮，跑到京郊圓湖看燈船。

那時候梁國高門貴闕斗富成風(fēng)，風(fēng)氣甚至傳到了民間。大街上每家每戶都扎燈棚掛明燈。到了圓湖，荷花盛開，湖中的燈船多得像天上的星子一樣，還有樂聲從湖中飄來，那是燈船上的浮浪子弟在吹笛子、彈琵琶。韓載秋在人堆里小心護(hù)著榮昭，不讓人擠到她。榮昭抱著韓載秋勁瘦的腰，耳邊盡是人語歡笑，她恨不得時間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

“載秋，我要你永遠(yuǎn)在我身邊?！?/p>

韓載秋輕聲說：“我會的，公主。”

“別叫我公主。”榮昭的臉微微泛出紅色，她聲音輕柔地命令道，“喊我阿昭。”

韓載秋的心柔軟成水，他摸了摸榮昭的長發(fā)，認(rèn)真地說：“阿昭，我會永遠(yuǎn)陪你。”

榮昭和韓載秋在圓湖玩兒到深夜，興盡方歸。在回去的一條小巷中，早有預(yù)謀的大皇子帶人堵住了他們。

“好妹妹，你要上哪里去呀？”

榮昭是偷溜出來的，沒有帶一個侍衛(wèi)。韓載秋抽出了劍，將榮昭護(hù)在身后，目光堅定。無論如何，他會護(hù)住榮昭。

榮昭按住刀鞘，說：“大哥，你帶人攔我是什么意思，不怕父皇知道嗎？”

大皇子不看榮昭，只盯著韓載秋，兩點幽光在眼睛里跳躍：“沒什么意思。榮昭，大哥不攔你走，但今晚這個南夷小子你是護(hù)不住了。你要不答應(yīng)，大哥只能給你點兒教訓(xùn)了?！?/p>

榮昭注意到大皇子看韓載秋的眼神，只覺得心底發(fā)寒。她知道他的大哥是怎樣對付那些不服從他命令的人的。從前有個隱士拒絕了他的招攬，他就當(dāng)場命人將那個隱士殺了。榮昭不敢想他會用什么手段折磨韓載秋。

榮昭拽住韓載秋的衣角，輕聲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一會兒我攔著，你見機(jī)沖出去……”

“不?！表n載秋說。

大皇子見榮昭死心要護(hù)韓載秋，再無耐心。一揮手，侍衛(wèi)立刻撲了上去。

韓載秋突然用力推了榮昭一把，將她從自己身邊遠(yuǎn)遠(yuǎn)推開。

“走！去找巡城官兵?！?/p>

榮昭一愣，韓載秋已出劍，劍光如雪，輕飄飄，眨眼帶起一串血花。但衛(wèi)兵黑壓壓幾十個人，韓載秋根本擋不?。?/p>

榮昭摸摸刀柄，咬牙，突然轉(zhuǎn)身朝出口跑去。她是公主，侍衛(wèi)不敢攔，她的身影瞬間在暗巷中消失。

風(fēng)從耳邊刮過，身后似乎傳來韓載秋的悶哼聲和大哥的大笑聲。榮昭提起裙子，拼命地在大街上亂跑，哪里有巡城兵？哪里有巡城兵？她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無力，如果此時她早有準(zhǔn)備，她就能護(hù)住韓載秋，不讓任何人動他。

街上花燈流光溢彩，卻沒有多少行人。榮昭像只無頭蒼蠅一樣撞來撞去，當(dāng)她看見那一列身著黑紅短衣的巡城兵士時，幾乎喜極而泣。

她掏出腰牌飛奔過去，大喊道：“我是榮昭公主，有人害我的侍衛(wèi)，跟我來，來者賜金百兩！”

榮昭帶著巡城兵士趕到暗巷，韓載秋已經(jīng)無力反抗，侍衛(wèi)們按著他的手腳不讓他掙扎。暗巷忽然被火把照得通明，榮昭喝道：“就是這群賊子，捉住他們！”

大皇子沒想到榮昭去而復(fù)返，還帶了巡城兵士，暗叫晦氣。為了臉面，他忙丟下韓載秋帶人離開暗巷。

榮昭沒空管大皇子，她奔到倒在地上的韓載秋身旁，用袖子擦去他面上的灰塵，顫聲問：“你怎么樣？有沒有事？”

韓載秋努力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說：“阿昭，我沒事。”

他的身體在輕輕地顫抖，那是因為疼痛。榮昭的目光從上到下，最終定格在韓載秋的足部，鮮血染紅了白色羅襪，一滴一滴落進(jìn)泥土。榮昭眼前一黑。

“沒事的。阿昭，我還能走路，我能寫文章也能拿劍，阿昭，我還能考狀元娶你……”韓載秋不后悔讓榮昭先沖出去，他不能忍受榮昭在他面前受一點兒苦，他的公主，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尊貴、平安、喜樂。

榮昭強(qiáng)忍眼中的淚水，將韓載秋的頭摟進(jìn)懷中，低頭親吻他的頭發(fā)：“載秋，我不會讓今晚之事再次發(fā)生?！?/p>

五

榮昭決定前往北地邊關(guān)帶兵。她不愿再做嬌寵在皇宮的公主，空有尊貴身份，卻無絲毫實力。將來若大皇子登基，不難想像韓載秋會淪落到何種處境。她與大哥都是父皇的血脈，憑什么不爭？

哪怕再難，為了韓載秋，她甘愿入泥沼。

北地苦寒，榮昭和韓載秋在北地待了足足三年。榮昭用這三年時間得到了北地軍士的真心擁戴，韓載秋亦用實打?qū)嵉能姽σ宦飞絽ⅰs昭知道這個參將是怎么來的，北狄進(jìn)犯，韓載秋永遠(yuǎn)是最先沖上去廝殺的那一個。明光鎧下，韓載秋的身體有數(shù)不清的傷疤。最危險的那次，鐵箭直接穿透胸腔，只差一點兒，便射中心臟。

榮昭每回想起都后怕不已。如果韓載秋就這么離開人世，那她做了這么多還有什么意義？韓載秋卻笑著說：“阿昭，我無權(quán)無勢，想要娶你，只能拼命了?！?/p>

韓載秋看得很清，他身體流淌著南夷的血，梁帝把榮昭嫁給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他就是為那微小的希望拼命。他立的軍功越多，就越能證明他對梁國的忠心，也越讓人放心。

第三年的年尾，榮昭回京。路上韓載秋對榮昭說：“阿昭，回京后我便向陛下求娶你為妻。”

這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

饒是榮昭自矜坦蕩不輸男兒，聽了韓載秋的話也不禁有了些少女情懷。三年時間，韓載秋一路從士兵升到參將，不談家世，只講作為，遍觀京城子弟，沒有一人比得過他。何況，韓載秋又是自己的意中人，父皇沒理由拒絕韓載秋的求娶。

沒想到，到了京城，最先迎接他們的竟是大皇子的迎親儀仗。儀仗浩浩蕩蕩，排了兩條街。街邊百姓羨慕地討論，說杜元帥府上的小姐真是命好，嫁了大皇子，以后就能當(dāng)皇后了。

韓載秋看騎在馬上的榮昭臉色難看，走上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低聲安慰道：“阿昭，一切未定，不必當(dāng)真。”

榮昭搖搖頭，她只是單純可惜那位杜小姐。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渾人，杜小姐嫁過去，可過不了什么好日子。

離京三年，回京后的情形卻并不樂觀。榮昭進(jìn)宮向梁帝復(fù)命，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高大威猛的父皇竟然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身體佝僂成小小的一團(tuán)。而正值壯年的大皇子就立在梁帝身旁，笑得隱晦，仿佛在嘲諷榮昭的自不量力。

榮昭在北境血火三年，才掙得北境將士的一心愛戴。而大皇子輕輕松松，只是娶了杜元帥的獨女，就得到了杜元帥的支持，將榮昭三年所有的努力都化為烏有。除此之外，滿京的朝臣也幾乎都支持大皇子登基，沒有人認(rèn)為最后勝利的人會是榮昭。

一天，榮昭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公主府，對韓載秋說：“載秋，你覺得我能當(dāng)女皇嗎？”

韓載秋聞到榮昭身上的酒氣，知道她醉了。想到這幾天的朝議，他心中一痛，明明公主是攜戰(zhàn)功回京，非但沒有榮耀，反而遭到詆毀。他和公主一起抵擋外敵的時候，這些人在京中安享榮華富貴，如今竟還有顏面指責(zé)公主！

“阿昭，你很想當(dāng)女皇嗎？”韓載秋問榮昭。

榮昭打了個酒嗝，癡癡地說：“想、想啊，載秋……我要當(dāng)女皇……必須當(dāng)，你知道嗎？”

韓載秋沉默了。他沒有告訴榮昭，其實在剛回京的時候大皇子就向他提出了招攬。他心里清楚大皇子其實是看中了他身上的軍功，從那時起他心里就有了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如同霧里看花，他不知道做下去是好是壞。但現(xiàn)在他確定了，他的公主要當(dāng)女皇，他就要親手為她鋪平登基之路。

“阿昭，你一定會當(dāng)上女皇的。除了你，誰也不配坐上那個位置。”韓載秋聲音溫柔地說，“阿昭，我會幫你，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p>

說完，韓載秋將醉倒的榮昭扶到榻上，拉過錦被蓋好，然后輕輕掩上門，出了公主府。

他去的方向，正是大皇子的府邸。

榮昭醉得神智不清，她沒有聽到韓載秋說的那一番話。而韓載秋也沒有聽到他離去后榮昭在榻上的呢喃。

“我要當(dāng)女皇，當(dāng)不成女皇，載秋你可該怎么辦啊？”

“好累啊，我不想爭那個位置，一點兒也不想……”

六

韓載秋不見了，整整三天，榮昭翻遍了公主府都沒有找到他。榮昭急得發(fā)瘋，大皇子派人送請?zhí)胍膊幌刖鸵讶粟s走了。送請?zhí)幕鹿傩Φ迷幃?，說好歹請公主看在寫請?zhí)娜说拿孀由?，千萬要來赴宴。榮昭將信將疑地接過請?zhí)厦娴墓P跡熟得令人心驚，正是韓載秋的字。

榮昭懷疑大皇子挾持了韓載秋威脅她。在宴會上，她卻看到了已經(jīng)消失三天的韓載秋。他一身紅衣，負(fù)劍侍立在大皇子身旁。

在榮昭的記憶里，韓載秋有溫柔的樣子，有冷漠的面孔，也有殺人時狠厲的表情，但榮昭從未想過記憶里那個倔強(qiáng)的美麗少年，有一天竟會站在他向來不齒的大皇子身旁，用如此陌生的眼神地看著她，好像她在他的心里只是一粒塵埃。

她呆呆地站在宴會中央，不知如何反應(yīng)。宴會上的人好像都在看她，所有人都在好奇，為什么榮昭公主喜歡的韓載秋竟然和大皇子走在了一起。

“好妹妹，你傻了嗎？快坐到哥哥身邊來呀！”大皇子坐在高臺上得意地笑。

榮昭茫然地走上了高臺，坐到大皇子身邊。她問韓載秋：“載秋，你怎么會在皇兄這里？”

大皇子嘴角的笑扯得更大了，他看看榮昭，又看看韓載秋，像是覺得很好玩兒。

韓載秋看了眼大皇子，對榮昭說：“公主，我已經(jīng)是大殿下的侍衛(wèi)，以后都會留著這里?！?/p>

榮昭感覺這是自己聽過的最荒唐的笑話，她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你背叛我投靠了皇兄？這不可能！”

韓載秋卻避開榮昭，皺著眉頭冷淡地說：“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往高處走，大殿下是儲君，我投靠大殿下很正常。而且殿下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將宮中所有南夷人削除奴籍，并且登基后封我為南夷侯。公主，對不住了?！?/p>

“我不信！”榮昭慘白著臉，艱澀地說，“載秋，你做不出這種事兒?！?/p>

韓載秋平靜地說：“公主，人是會變的，要怪只能怪你看錯了我。”

這場宴會后，韓載秋作為大皇子身邊的紅人，在京城中名聲大噪，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對韓參將寵信有加。

榮昭像是見不得光的孤魂野鬼，龜縮在慕秋院里不見天日。仿佛只要聽不到外面的流言，她就能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一切還是從前那般模樣。

直到有一天，韓載秋突然闖進(jìn)公主府，看到墮落的榮昭，將她一番痛罵：“榮昭，你還是一國公主嗎？你看你頹廢成了什么模樣，連個乞丐都不如！你不是說你要做女皇嗎？你這個樣子怎么做女皇？”

榮昭看著一身緋衣的韓載秋，忽然清醒了。是啊，她要做女皇，載秋現(xiàn)在喜歡權(quán)勢了，她只有做了女皇，才能給載秋想要的。

她迷戀地看著韓載秋，說：“載秋，你要回公主府了嗎？我知道，你都是假裝的……”

韓載秋只回了榮昭兩個字：“瘋子！”

很久以后，榮昭回想這段時光，也覺得自己瘋了。

充斥著韓載秋消息的京城就像一個折磨她的囚籠，她迫不及待地要逃出去。當(dāng)北狄犯邊的消息傳來，榮昭立刻自請率軍擊退北狄。若敗，她就死在沙場;若勝，她便永駐北境。說什么權(quán)勢皇位？韓載秋都已經(jīng)離她而去，她還要這些做什么？

出征前，榮昭再次見到了韓載秋。這次她沒有失態(tài)，只是假裝平靜地看著韓載秋，想要知道這人見自己一面有什么目的。

“阿昭，你不要去北境?！?/p>

只這一句話便打碎了榮昭偽裝的平靜淡然。因為，他肯喚她阿昭了。

“為什么？”榮昭啞著嗓子問。

韓載秋負(fù)手立在絢爛的春花旁，身上紅衣濃艷如血，他輕聲說：“這次戰(zhàn)事是杜元帥掛帥，他要你輸，你便贏不了?！?/p>

“是嗎？”榮昭說，“那我偏要試試。”

這一試，便是戰(zhàn)敗了，數(shù)萬北境將士喋血邊關(guān)。韓載秋奉大皇子的命令親自將榮昭從北境押回京城，鎖進(jìn)冠華園。

七

榮昭在冠華園待了近一個月。一個月后，梁帝恩準(zhǔn)她在公主府思過，來接她的依舊是韓載秋。

公主府景色依舊，但榮昭的心態(tài)已經(jīng)變了。北境的大敗不僅讓她失去了領(lǐng)兵的榮耀，也打破了她對韓載秋的最后一絲幻想。韓載秋將榮昭送到她當(dāng)初居住的慕秋院，一路上，榮昭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臨走前，韓載秋告訴榮昭他負(fù)責(zé)看守公主府，若是有事找他，只需派人到思昭院告知一聲，他便會立刻過來。

榮昭從未派人去思昭院。韓載秋卻每天主動去慕秋院看榮昭，跟她說朝中發(fā)生的事。但榮昭如今厭極了這個虛偽的男人，每次不是避而不聽就是惡言相向。

“阿昭，這些消息你早晚用得到，你聽一聽我說話好嗎？”

榮昭漠然別開臉，收起手中的書走向里間。

“我一個失勢的公主，聽這些東西做什么？你去和大皇子聊吧?！币婍n載秋還要跟上來，榮昭冷冷地諷刺他。此話一出，韓載秋果然停下步子。平日里艷光四射的臉灰敗成枯葉，他張了張嘴，臉上的神情慘淡得難以形容。

好半晌，榮昭聽到韓載秋用嘆息般的語氣輕聲說了一句話：“阿昭，如果我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相信嗎？”

榮昭身體一僵，輕聲說：“我曾經(jīng)相信過你，但你辜負(fù)了我對你的信任?，F(xiàn)在，我不敢信你了?！?/p>

韓載秋閉了閉眼，苦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慕秋院。

七

韓載秋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慕秋院了，但他親手寫的信每天都會被侍女放在榮昭案前，厚厚的一沓，榮昭想扔進(jìn)火盆燒掉，但翻開雪白的信箋，上面熟悉的字跡讓她黯然神傷。他的字，是她在銜月臺親手教的，一筆一畫，全是舊年回憶。

榮昭默默立在案前，一封一封地看。信上寫的是朝堂大臣的根底，誰和誰是一派，誰有什么把柄，還有誰是大皇子的爪牙，寫得極為詳細(xì)。榮昭看完，感覺自己像陷入了一團(tuán)迷霧中。

韓載秋為什么給她寫這些東西？

榮昭心里起了疑，可這一點兒動搖只是朵小火苗，她的心已恨成死水，火苗掉進(jìn)去也沒有光亮。榮昭不想猜韓載秋的意圖，也沒有心思猜，一切已成定局，她失去了韓載秋，失去了皇位，現(xiàn)在只是具行尸走肉，世間的事和她沒關(guān)系了。

榮昭讓侍女找些佛經(jīng)，打算從此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佛經(jīng)上，再不想紅塵之事了。

侍女捧來佛經(jīng)，對榮昭說：“公主是要給韓大人祈福嗎？”

榮昭一愣，覺得侍女話里有話，問：“祈福？韓載秋怎么了？”????侍女小心翼翼地看了榮昭一眼，說：“公主不知道嗎？大皇子府里出現(xiàn)了怪病，常去大皇子府的大臣們幾乎都得了病，韓大人也染上了，日日嘔血不止……”

侍女話沒說完，榮昭便沖出了慕秋院。

韓載秋確實要死了。

榮昭揮開侍衛(wèi)的阻攔，一腳踏進(jìn)了以為此生再不會進(jìn)的思昭院。

韓載秋無力地躺在錦榻上，散著長發(fā)，面無血色，白衣松松地裹在身上，幾乎瘦成了骷髏?？吹綐s昭來了，這個病得要死的男人仿佛很高興，目光淌出溫暖的光華。

“阿昭，沒想到臨死前我還能見你一面，老天真待我不薄?！?/p>

榮昭慢慢走到韓載秋身旁，直到現(xiàn)在，她還不敢相信這個男人是真的要死了。

“這是報應(yīng)吧？”榮昭輕聲說，“你要不跟大皇子，就不會落到現(xiàn)在的下場?！惫植∈菑拇蠡首痈鞒鰜淼?，韓載秋當(dāng)初若沒有背叛她，也許就不會染病。

韓載秋笑了笑，說：“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p>

梁帝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最有希望的繼承人又染上了病，繼位的人選如今只剩下榮昭。他親手將帝王的冠冕送到了榮昭的掌心，這是他給他的公主最好的禮物。

榮昭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走出了思昭院。

公主府慢慢地?zé)狒[起來，一切都按著韓載秋的計劃進(jìn)行。大皇子治不好的怪病使他成了一個廢人，朝臣們的心開始偏向落魄的榮昭公主。朝中有許多人求見榮昭。當(dāng)大皇子病逝的消息傳出來時，整個朝野都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躲在公主府的榮昭。

榮昭沒有理會外面的風(fēng)云，只待在思昭院不出去。韓載秋只剩下了一口氣，皮肉干枯，眼窩深陷，只有眼睛還有幾分昔日的風(fēng)華。

榮昭看著韓載秋的模樣，心里是酸甜苦辣都有，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握著韓載秋的手，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很平靜，很淡然。

“載秋，你背叛了我，但看在很久以前你或許有真心的分上，在你臨死時，我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你有什么要說的沒有？”

韓載秋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末了微笑著說：“我死后，沒法保護(hù)你了，你要好好保護(hù)自己，不要被別人欺負(fù)了。”

榮昭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她想起了以前也發(fā)誓要保護(hù)韓載秋的。她帶兵，她爭皇位，都是為了保護(hù)韓載秋。但半路背棄她的，也是韓載秋。

“就這些，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了，我的……女皇陛下。”

韓載秋走得很安詳，嘴角微翹，心滿意足。

榮昭將韓載秋安葬在離公主府不遠(yuǎn)的疏華山上，墳旁她親手種了一株柏樹。這個風(fēng)華絕代的男人，死后成了一抔黃土。

榮昭默然立在墳前，看柏樹迎風(fēng)搖晃，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掖庭脊背挺得筆直的韓載秋，一身傲骨，在日光下倔強(qiáng)地苦熬酷刑，不發(fā)一言?？上?，他最終還是為權(quán)貴折腰……

“皇位，皇位！載秋，如果能用皇位換你赤子之心不改，我寧愿不要這皇位，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