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昌
當胖子不再單純是一個胖子,而是一個飽經(jīng)世事的老胖子的時候,回想起多年以前,竟是以向狗揮別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青春時,仍不免唏噓不已。
胖子不算胖,因頭大臉大臀部寬闊,在廢都火車站一個難得的淋漓的雨季被一個拉貨的三輪師傅喊了一聲“胖子,讓一下”之后,才正式開啟了作為胖子身份的漫長生涯。穿著有編號黃色馬甲的師傅喊著胖子的同時,在人群中穿梭而過,原本不是胖子的胖子卻瞬間成為了胖子?!芭肿印笔莻€很性感的詞語,因為權(quán)威的詞典上將“性感”解釋為“肉感”,讓不是胖子的胖子一度很沮喪,這種一度一直持續(xù)到今天。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了原本最討厭的那種人,這就是胖子郁悶的地方。因為胖子在成為胖子之前一直不喜歡胖子。因為胖子認為肉身過于沉重,精神層面的追求可能就相對減弱。也由此可知,某人隨便的一嗓子是可以影響甚至改變他人的一生。
胖子被稱之為胖子以后,就開始了屬于胖子的另一種生活。
胖子和胖子的老婆在收拾不多的雜物的時候,那條拴在巷子口桃樹下的土狗,就不停地叫。胖子剛搬過來時,和老婆還一度親熱到半宿的時候,在并不算太長的夜里,這狗就是這樣叫的。似乎是警惕,又似乎是寂寞。狗是對面房東家的狗,除了這棟小二樓,拆遷后村子里又蓋了一棟姑娘樓。房東招了一個整日不太說話喉嚨里卻經(jīng)常發(fā)出聲音似乎有咽炎的上門女婿,就把這里的房子整體租給了工地上安裝門窗的民工。狗就拴在了這里,因為總要有人抑或是狗來代表行使房東的權(quán)利和意志,來時不時提醒這些白天干活晚上喝酒的人們,他們并不屬于這里,這是租來的地方,他們是租房子的人。
胖子的房東沒有養(yǎng)狗,有一個中風(fēng)的老伴。房東的老伴偶爾會大喊大叫,打自己的身體和臉,房東也會訓(xùn)斥她。訓(xùn)完了牽著她的手,洗臉、喂飯、尿尿、遛彎、曬太陽,然后再訓(xùn)斥她。胖子所服務(wù)的藝術(shù)圈的人,也有公開的行為藝術(shù),打自己的身體和臉,男男女女赤裸著身體,各種行為的糾結(jié)和觀念的表達。胖子就想,藝術(shù)家努力呈現(xiàn)的荒誕和激烈,原本不過是生活最無奈和本真的存在罷了。藝術(shù)家說,脫光了,是為了形成強烈的感官刺激,脫是手段,不是目的。胖子總覺得,脫不脫又有何妨呢。
胖子和胖子的老婆收拾著雜物。胖子將其中能賣廢品的東西放在一堆,將要扔掉的生活垃圾放在一堆。一堆可以留給房東賣破爛,一堆等房子交接完扔到村口公廁旁的垃圾臺。房東是村子的保潔,職業(yè)的習(xí)慣,使他對舊物很敏感,這種敏感類似于胖子在藝術(shù)圈對一個藝術(shù)家的行為舉止表現(xiàn)出來的他或她是不是在裝逼一樣敏感。敏感不僅是一種職業(yè)的修煉,也是個人修為和品質(zhì)的體現(xiàn),胖子是這樣認為的。
那堆舊物中,有一把生銹的鐵鍋。鐵鍋是在一個急于炒菜的晚上,去村子對面小區(qū)步行街上最大的超市里買的。操著南蠻口音的老板看著胖子猶豫不決的眼神說,這鍋很耐用,我們自己家就用。胖子想,老板自己家都用,應(yīng)該還算靠譜,就買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在胖子心里,每個人說的話都是可信的。用胖子女漢子二姐說給胖子的話是,在你眼里,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胖子最初聽到這話的時候,有些傷心。傷心不是因為自己的智商被懷疑了,而是突然想到這世界竟有這么多壞人。胖子分不清好壞,卻要努力當個好人。胖子買鍋刷的信用卡,胖子錢包里現(xiàn)金不多,可買個七十塊錢的炒鍋還是夠的。胖子覺得,能刷卡就不要掏現(xiàn)錢,實打?qū)嵉腻X裝在自己口袋里才有安全感,卡里的錢都是數(shù)字。雖說卡里的賬單遲早要還的,但總歸是先花別人的錢。胖子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口袋里的錢應(yīng)該是比在鄉(xiāng)下時多一些,卻總覺得沒有在鄉(xiāng)下那種踏實和安全。胖子常自嘲地想,或許城里很多鄉(xiāng)下來的人都是這樣吧,對,村相,這或許就是這些人內(nèi)心深處的村相之一吧。
還說鍋的事。胖子買回的鍋,用了很多年,還給剛懷孕時的媳婦煎過魚燉過湯。胖子進城以前沒有自己殺過魚,逢年過節(jié)都是胖子的父親殺。胖子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臉慈祥,面帶微笑,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魚剁成塊塊,又是一臉慈祥面帶微笑地將魚塊用面拌在大瓷盆里。胖子起先并不知道超市里是負責殺魚的,胖子用裝水的塑料袋將魚買回來,放在案板上,用刀面拍打魚的頭部。胖子對魚頭部的劃分并不是很明晰,就打眼睛以下的部位。魚不太動的時候,就刮魚鱗,腹部取出來囊物,沖洗了干凈,就里外撒上鹽。撒鹽以后,魚會翻白眼,沒有魚鱗的膚色變化著,還會張嘴和翹尾巴。二十八歲的胖子,竟有些忐忑。鍋冒煙了,倒油,油冒煙了,放魚,魚放進去了,翻了一個大身,竟又跳了起來。胖子嚇了一跳,用炒勺摁住,又不免自己笑起來。胖子笑著笑著就不笑了,胖子不知道魚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的時候,會不會知道如今的結(jié)局。但胖子一想,待會挺著肚子下班回來的媳婦能喝到泛白的新鮮魚湯,就又笑了。胖子想,死對魚來說,或許就是價值真正體現(xiàn)的時候。如果一條魚,一直在水里面自在地游泳,長得很大,甚至有天老死了,飄上來,變臭了,似乎也挺沒勁的。但胖子又想,這只是人的思考,魚會怎么想,不得而知。
岳母從鄉(xiāng)下來城里給胖子看娃,岳母喜歡吃燴菜,這個鍋又做了很多次口味接近的燴菜。岳母吃了燴菜,就去跟廣場那群老婆子聊天。岳母說,我三女婿會做飯,味道美太太,就是炒菜時不用抹布把鍋里的水擦干,用電磁爐烘干,費電。如今,鍋老掉了,鍋底凸凹不平。胖子看著這鍋底凸凹不平的鍋,就想起了愛唱歌的岳母。胖子想,有時人和人之間的念想還就是通過具體的物來貫通的,看來,滿臉胡子窮得吃不上肉的外國馬大爺說的對,世界是物質(zhì)的;滿口學(xué)術(shù)辭藻,寫文章像打太極一樣的藝術(shù)批評家也說的對,物質(zhì)都是有精神屬性的,精神也是要有物質(zhì)寄托的。
收拾完舊物后,胖子就用巷子口掛繩上媳婦的舊衣服擦拭了并不太臟的電動車。車子是幾個月前,胖子和媳婦以及胖子的兒子去小區(qū)物業(yè)領(lǐng)新房鑰匙的那天中午在路上買的。那天刷的也是信用卡。胖子騎上新車子,對坐在后面懷抱兒子的女人說,狗日地,一天之內(nèi),有車有房。胖子的女人沒有說話,遞過來一個含糊不清的眼神,讓胖子去體會。
擦車的舊衣服是胖子女人淘汰了的工作服,平常用來擦拭搭曬被褥和衣服的繩子。就是在這根繩子上,丟過胖子的一件沖鋒衣。衣服是要去拜見廢都頭號文人的前一天晚上買的,花了胖子五百多塊錢。胖子的女人說,男人嘛,總要有件像樣的衣服出門。胖子有點心疼。頭號文人也沒有見到,只見到頭號文人藝術(shù)研究院的人。研究院一共有兩人,都是主要領(lǐng)導(dǎo),一個是院長,一個是副院長兼秘書長。這條繩子上,還丟過胖子女人的白色文胸。文胸是胖子的女人專為拍攝婚紗照時而買的,應(yīng)那家四個字的著名的照相館的要求。后來,胖子發(fā)現(xiàn),有個地磚也是叫這四個字。胖子就覺得,名氣真的很重要?;榧喺盏臄z影師都很有特點,男生小辮子,女生短頭發(fā),他們想讓胖子和胖子女人笑的時候就喊哭。胖子和女人臉都僵了,心里想哭,一聽到攝影師喊——哭,倆人的臉就瞬間成了兩朵綻放的花。
擦電動車的胖子,動作很慢。動作慢不是胖子干活仔細,是交完房子鑰匙的胖子在等著進屋的房東退租房的押金。押金不多,一百塊錢。這一百,壓的是五年前的一百。胖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車子擦完的時候,房東還沒有像胖子預(yù)想的那樣拿著錢出來。胖子的女人又給了胖子一個眼神。胖子扔下舊工服就又進了房東家的門。房東見胖子進來,沒有說話,在胖子住了五年的那間房子里嚴肅地巡視著,一會摘下來掛在墻釘上的香包,那是胖子去甘肅搞藝術(shù)活動時,主辦方送的,主人把香包掛到客人脖子上,熱情洋溢地唱了一陣子,然后就敬了一通酒,一會兒撕下胖子的兒子自己畫的用剪刀剪下來輪廓用膠帶粘在墻上的龍貓。胖子搓灰似的搓著不太臟的手說,叔,那個啥,那我們就先走了,也打擾您四五年,添麻煩了。房東用左手的大拇指和無名指捏出來口中還彌漫著嗆人煙草味的煙頭,又說了幾處房子的問題,最后把重點轉(zhuǎn)移到了門上的玻璃上。
這間小房子唯一的木門上,裝有長二十公分寬十八公分左右的一塊玻璃。有一天胖子加班,胖子的岳母和胖子的媳婦都忘記了帶鑰匙。胖子媳婦無奈之下,就把玻璃打碎了,繞過手臂,拉開了門。胖子加班是因為當天死了一個著名的作家。著名的文化人死了以后,一般胖子都是要加班做一個及時的網(wǎng)頁專題出來,搜資料,提煉觀點,找圖修圖,填代碼,上傳設(shè)計頁面,很麻煩的。所以,胖子很怕文化名人去世,不管誰去世,加班的都是他。還好,那天去世的作家的作品,胖子還比較喜歡,大學(xué)時代讀過不少,加班起來才不會覺得那么勞累,大概也是對作家有些感情,有點化悲痛為力量的意思。似乎悲痛化成了力量,沒有了悲痛,還擁有了力量,是個一舉兩得的事情。玻璃敲碎以后,胖子的媳婦就想辦法,在門上空洞的里側(cè)糊上了一張桌布圖樣的紙,上面是幾株發(fā)呆的向日葵,在門洞的外側(cè)糊上了一個立體的圣誕爺爺?shù)挠布埌?,帶著紅帽的老爺爺,摸著白胡子,樂呵呵地笑著。胖子開門的時候常想,把外國的圣誕老人弄來當門神,似乎很有點穿越的幻覺。
房東指著門上的方洞說,你把玻璃一裝,我把押金退給你。胖子也曾為玻璃的事情,去過一次周邊的鎮(zhèn)上,可是街道上幾乎已經(jīng)找不到傳統(tǒng)的玻璃店了?,F(xiàn)在新房子都是裝修公司統(tǒng)一封門窗,幾乎沒有人會換到玻璃。胖子不想這最后的離開,因為一塊玻璃的事情,弄得尷尬和不爽。胖子動了動大臉上的肉,路出牙齒,說,叔,是這,我也沒有時間去弄玻璃,您就從押金里扣下玻璃的錢就行了。穿著橙色保潔服的房東,在胖子的印象中他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這個顏色,再次用左手的大拇指和無名指緊緊捏著不長的煙頭,用力地緊緊吸了幾口,說,我不扣你的錢,你換個玻璃去。胖子似乎這才意識到,壓根不是玻璃的事。胖子的女人有些不耐煩了,扯著胖子說,實在不行押金就不要了,那就這樣。胖子給了女人一個眼神,這時反倒是出奇地冷靜。胖子說,叔,你看是這,咱也不能因為一塊玻璃傷了和氣,畢竟也是幾年的交往。這一百塊錢押金,我八你二。房東叔沒有說話,又抽了一口煙。胖子說,我七你三。房東叔沒有說話,接著抽了一口煙。胖子說,我六你四。房東叔沒有說話,又抽了一口煙,煙已經(jīng)滅了。胖子也有些急了,說,一百塊錢,一人五十。房東叔還沒有說話,煙頭掉到了地上。房東臉上略有難色。從橙色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鈔票。這卷鈔票很厚,外面多層都是笑吟吟的毛爺爺。房東從這卷鈔票里,翻出了一張五十元,捏著鈔票的一角,甩了幾下,遞給了胖子。似乎害怕這鈔票上還粘帶著其他的鈔票。胖子的女人,拉著胖子的衣服就往外走。胖子又對著目無表情的房東叔,感謝了再三,轉(zhuǎn)身離開。
巷道里,輕悄悄地沒有一個人。狗也不叫了。胖子四歲的兒子,在給狗狗款款深情地告白,我們要走了,我不上幼兒園的時候再過來看你,給你帶我啃過的排骨吃,下雨的時候,你要鉆到棚子里,要不然你的毛就會淋濕。
胖子和胖子的女人本要催著兒子走,看到這一幕,也站在了那里。等兒子跟狗狗拍完照片以后,已經(jīng)上車的胖子,也回頭向狗揮了揮手。因為胖子覺得,似乎總是要說聲告別。
胖子騎著擦拭干凈的電動車,車后坐著老婆,車前站著兒子,穿過巷道,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
身后的狗狗突然又叫了起來,迎面一只飛蟲鉆到了胖子的眼里。